一年天下第25部分阅读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请娘娘准许奴婢想个仔细。”
素盈失望地转身,掀开帷幕,默默遥望他的睡脸。他在她眼中从来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愿相信:他有面临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还没有白头时突然到来。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发生一次晕厥。素盈的期望被这又一次的危险讯号打击得一败涂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满意这种结局。这只狼果然像皇帝说过的那样,不愿看到皇位的更迭。他与太子仿佛是生来的仇敌,上一次有人做出这个提议时,他以“西陲战况紧急,不便召还主帅,何况圣体渐愈,不日可临朝理政”为由,冲散了那一波舆论。但当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数很少的集会中,面对众臣质疑皇帝健康时,琚相大部分时间选择了缄口不语。
素盈看着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们的样貌,而是他们的派系——支持储君的人忠肝赤胆无可厚非,支持宰相却是多数,其中还有她自己的父兄。静静听了听他们的议论和辩驳,她就明白:这次太子还是回不来。
于是她从容地宣布:“圣上虽龙体染恙,然而睿智如前。况且皇帝历来有苍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极泰来。妾自今起斋戒,入太庙为圣上祈福。诸位与其纷纷扰扰,不如同心协力,协同宰相理清政务,待圣上康复临朝。”
当即有鲁莽的武将问道:“若是圣上猝然西去,朝中又无储君主持,该如何是好?眼下当召太子回京以备紧急。”
素盈见他是曾经教导太子武艺的皇亲睿将军,漠然道:“圣上素来体魄强健,此次不过偶一染恙而已,将军不必惊慌失措、危言耸听。况且圣上只有一子,或迟或早总归要他来主持。眼下西陲战事紧迫是确凿无疑,龙体不济却是空|岤来风。将军要太子弃实待虚,是何用意?”
她面色凝重,睿将军立刻领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这样的话,那就不只是惑乱人心,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护太子登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一些体面的借口,摆脱危险的嫌疑。
素盈沉着脸站起身,宣布这场密会结束。
琚含玄自始至终没有说几句话,但素盈感到他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素盈尽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触。她知道这个人的企图永远不变:他想要握住束缚她的线。
并不是因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广泛稳固地掌握局面。此时的他,已经在朝廷中一人独重,但他仍然想从皇帝染病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发掘更多的爪牙,把触手伸向更远处。当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某个瞬间,素盈有些动摇,想起她母亲的话:女人总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为“君王”的大山显露出倾颓的迹象,她该另寻出路。琚相这时需要她,只要她一个暗示,他们就能达成一致。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个奇妙而固执的想法:宰相的强势不过是一朝一代的浮华,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檐下低头,当他们散去,那速度会比投靠他更快。成为宰相推荐的皇后,并不是素盈的选择。让她自己选择的话,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寄托给一缕华美的幻影。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够态度强硬,但返回宫中,看到她夫君的状况,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于是皇后素盈沐浴斋戒,步入太庙,向祖先神明祈祷她的夫君不要被灾难击垮。
当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苍白的幽馥出现在氤氲里,斜倚着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兽白马。
“我说过,当你回心转意,再来向我膜拜。”她一边走向素盈一边说:“如果你打算听他的建议,那么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后死去,有什么区别吗?现在,可以是你最坏的时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机——现在的你,知道谁对你虚伪,谁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钦妃,出谋划策的崔秉仪,耳目灵通的白信则,还有宫正司的杨芳可以让任何你不愿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澜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飒所握兵权虽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窥。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刚刚立住了脚,稍加提拔,他就有胆量弹劾任何一个对你非议的朝臣……你已经掌握了很多,只差让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平静地望着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给我天下?”
得到她的回应,幽馥立刻轻飘飘绕着她晃了一周,停驻在她面前,热切地回答:“当然——我帮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愿用二十年作为代价。”
素盈轻轻垂下眼睑,盯着青石地面,语调低迷:“有你见证的过去十年,我从未得到真正的快乐。美妙的瞬间,都伴随着不好的结果。这样的十年算不算代价?”
幽馥含笑摇头:“当你向我低头的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贵。所以你该从此时准备好忍辱十年,向可贵的愿望献祭。”
素盈仰头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来,为的是不再受人摆布,而不是献祭——即使那摆布来自你,我也不会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为我今日的许愿,未来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准备。你可以要那十年。”
幽馥诧异地看着素盈,很快微笑着拍了拍手。当意识到无法扭转素盈的坚持时,她便妥协。
“我绝对无法成为女皇。”素盈还是那么平静,注视着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够。其次……我们家族的人,都把史书读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当她的时代结束,她的家族几乎覆灭,残余的亲族中再也没有出过皇后。虽然她的孙子非常宠爱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后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对武姓再登后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她脸上始终是嘲讽似的苦笑。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后座,而不是它旁边那个。外人如何反应暂且不说,就算我的父亲有追求权力的冲动,也不会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东平素氏,我的亲眷,都不会允许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图。因为一旦我的时代结束,他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连做皇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那么,你想要怎样?”
“我要我的丈夫活着。”素盈神情坚定,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洞悉命运的光彩。“站在高处的男人,有时需要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而站在高处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许诺给我的天下,换作给他的寿命。”
幽馥望着素盈,看来并不吃惊,也不赞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选了你和你的家族作为牺牲。”她十分不屑地说,“也许是中毒之后,疑心儿子谋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势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许想册立一个宰相推荐的女人,在表面上稳住琚相,让琚相以为他还能左右帝王的选择;也许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来实现中宫、东宫和宰相的平衡。他给你的家族无限荣耀,却只能持续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你的任务完成,他就要把你扔进寺庙——你却宁愿要他再活一年?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呢?”
素盈的神情变得甜美,柔软的嗓音缓缓说出她的愿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缚。甚至连未来,他也代我做了选择。我想摆脱牺牲的命运,不想顺从地走向别人为我安排的归宿。我想要他活着,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跃。我不需要这一年当中没有任何人来反对,我只要他在这一年里对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没人过问我的举动,我只需要他能体谅。”
幽馥耐心听完她长篇累牍的愿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着素盈好一会儿,阴森森地说:“你不想做牺牲,就要不断把别人放到祭坛上,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不过,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接受。”
她忽然贴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雾笼罩素盈的身体,转瞬消失不见。素盈觉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诱惑般的声音:“暂且如此吧。当你有了更多的愿望,我会再次出现。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浑身一震,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她昏睡在太庙中冰凉的地板上。
皎洁的月光如梦似幻,素盈第一次从中看到一点希望,似乎会有好事发生。
果然,当她回到丹茜宫时,王秋莹很快就乘着夜色来求见。
“一年。”她向素盈保证:“奴婢尽全力,当能够为圣上拖上一年。但这一年当中……圣上只是活着,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健康,而且,时常还会很痛苦。”她说完之后,偷眼观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却看到素盈的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结果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一年……”素盈的声音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苍浑。
“这样的一年”几个字当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说清。
番外·心湖
外篇?心湖
早就听说宣城的秋天,寒冷胜过京城的初冬。年复一年,积雪不化的归霞山顶吹来冽风,光顾这座不大的孤城之后,留下无尽苍寒才向帝国的中心远飏。
没有人喜欢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着晚霞,安静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风云变幻,自每一声仿若山神擂鼓的长风呼啸中,寻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飒飒风声迷惑,也许是被夹杂在长草婆娑中的另一种声响吸引,他走入草原深处,身影被高于头顶的野蒿淹没。
那天,他发现茂草隐藏着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风音草影中颤抖。
那天,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着深泓,哀怜地问:“我让你的愿望实现,如何?”
深泓贪婪地听着,忘了惊讶。在宣城他是孤独的,离宫中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终日冷清。仅有的那些人总是围绕着他的母亲垂泣,不怎么与他说话。他珍惜听到的每一句话,愿意忽略这少年称呼他时,大胆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听到的“殿下”。
“我让你的愿望实现。”青色的少年又说。
深泓轻轻伸手碰触水面——水面本该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却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来自龙宫的使者,还是栖息于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脸在他指端支离破碎,一道青色的阴影涣散成冰凉的粼粼波光。
“当你想要实现愿望,再来寻我。”
耳边风嘶没有掩盖青色少年细腻的低语,深泓绕遍湖边,终是寻他不见。
无限晚霞向归霞山西流,宣城离宫的殿檐挡不住它们的去势,徒劳地在绚丽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这座日久年深的宫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阴影笼罩。
第一次踏入离宫,他听到脚步在空旷的宫殿里牵出回音,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好奇。这是一种新鲜的声音。他坚强的母亲握紧了拳,像是誓不被这来自命运之神的叹息击垮。而母亲身边的宫女,当即有几人在回声消散时落下了泪。
“不要哭。”他的母亲端妃向她们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宫中展露幸福时一样雍容华贵,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你们还年轻,花容不该在泪水中衰减。”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离宫深处,挺直的背影诉说着永不屈服。
从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灵交给异族传来的佛教。深泓渐渐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风祈祷,盼望寒风将她的心愿带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鱼的声音,在阴暗的离宫里不疾不徐地回荡。
当她诵完经,总是虫鸣露重的深夜。有时深泓能从房门的罅隙里看到她独立中宵,朦胧月色勉强能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姿,漫天星光没有一颗可与她的容颜媲美。然而她是那样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开房门,走到她身边问:“娘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为妾输给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端妃俯身抚摸儿子的脸庞,微笑着回答:“当殿下不会输给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满了输与嬴,过去和未来都用输赢衡量。
“那……会是什么时候?”深泓有四个兄弟,他想知道无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时开始,却没想到有生以来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边摩娑他的头发,一边亲切地笑着说:“不用着急,我们等着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听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您知道吗?想要了解素氏,并不难。只要数数你有几个儿女,再看看他们的母亲是谁,就差不多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没看透皇后娘娘——我们等着吧。”
等什么呢?深泓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内,他得到两个兄弟的死讯,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两个哥哥一死于痢疾,一死于堕马。深泓为他们感到难过,但他也发现:他成了最年长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岁,深泓一想到这个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长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说什么,正在恭恭敬敬抄经书的端妃放下手中笔,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内如果有三位皇子谢世,太反常。殿下不会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提问。
端妃想了想,她的儿子缺乏宫廷的启蒙,必须由她言传身教。于是她敛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内离奇死去,皇位的继承轮到她的儿子——任谁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会有人对她的品性提出质疑,襄妃也不会错失诋毁她的良机,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机会变大,她自身难保的危险加强。她不会轻举妄动,襄妃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微笑,说:“被幽禁宣城的我们,就清清静静地等着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为?”深泓不大相信。当她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与端妃来往——她们是姐妹,长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样的温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谊,仿佛另一个母亲。端妃待她的儿子秀王,也像另一个儿子。
“没有手段,她怎么能当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说完,又埋首于经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从脸上看不出来,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你看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时起,深泓忐忑不安,总觉得离宫的黑暗里隐藏着一双阴森的眼睛。
他更加频繁地逃入长草深处,抱膝蹲坐湖边,与青衣少年对望。
“我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要少少代价。”青衣少年说,“十年的爱,十年的被爱,换你的愿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显出讥笑:“爱”与“被爱”是什么呢?他可能一生也不会拥有。用这些无用的东西,就能交换实现他难以企及的愿望?
“这代价太廉价,我不相信。”他说完,搅乱水面一方天光云影,拂袖离开。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记这些鬼话。
深泓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离宫中没有木鱼声,没有诵经声,充斥着一种特异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随风荡漾。
他没有听过,循着那锐利的啸响来到端妃的门前。
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两人脸朝下绑在长凳上。端妃身边最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正抡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长成一声鬼哭。
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马蚤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