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晴深第29部分阅读
一夏晴深 作者:未知
守着你看着你,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分离了。等到哪一天你心想事成了或是厌倦了之后,你要记得,你曾经承诺过要带我去看遍世间最美的风景……继尧,不要赶我走。”
他揽我入怀,下巴抵着我的额发,带着丝鼻音轻声说:
“晴儿,如你所愿。”
湖州洛城的战役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行云麾下的前锋营两万士兵被东庭大军包围在鸣剑山,继尧定好计策,在下山的惟一通道上伏下重兵。这一役本来应是十拿九稳,然而湖州城内竟然有一支隐藏得很好的骑兵与前锋营两面挟击,屹罗的士兵突围成功,东庭折损了不少兵马。永毅将军司马镇坠马,安南侯司马淳中箭身死,继尧一怒之下命大军挟持着湖州城郊的屹罗百姓,在他们身上泼上桐油,于午时向湖州城门推进,声明若湖州城守不开城门投降,所有屹罗被俘百姓将遭受火刑。
东庭的火箭手已经弯弓搭箭对准了缓缓推进的人群,眼看着人群已经迫近城门了,守城的士兵既没有放箭,也没有开城门。眼看着要万箭齐发,不知哪个弓箭手错手发了一箭,湖州城门顿时火海一片,那些百姓身体被燃着不断地在地上打滚,痛不欲生。不料此时竟然狂风大作乌云密涌,四处飞沙走石,天上粗大如豆的雨点却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昏天黑地,暴雨连绵。
无奈之中东庭大军只得撤回营地。
继尧一回来就忙于部署下一步的方略,我在议事厅门口等了两个时辰,继尧还没有出来。外面仍在下着倾盆大雨,我望着屋檐外的瓢泼雨水,心里不禁蒙上了一层忧虑,也说不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心中很不安。继尧征战不下数十回,但是这一次攻打湖州似乎耗时过久,忽然一只手搭着我的肩上,他微微不满的声音响起:
“这里风大,你究竟站了多久?”
我转过身去,正想说什么,却发现他身上的头发衣衫都是湿的,很明显刚从战场回来也没有换过衣衫,于是连忙吩咐人准备热水给他洗浴。
他坐在浴桶之中,默不作声。我拿着布给他擦着肩背,搓上皂子,他反手握住我的手,问:
“我是不是过分了?连天都看不过眼了……”
“永毅将军和安南侯的事,你很难过,对吗?”我说。
“在司马家宗亲中,他们算是翘楚,我承诺过老侯爷,要把司马淳照顾好,而司马镇,他的小儿子上月刚刚出生……”
我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一丝颤动,“继尧,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走了这个极端,不是因为我,你心底嗜杀的猛兽不会脱匣而出。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曾经有一段时日,我的心是冷的,好像被愤怒伤心灼烧过后就只余下死寂的冷。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你都不要我了……晴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厌烦这世上一切所谓正常的秩序,我常常想,若这个天下都是我的,我还能护不了你一个吗?”
我知道的,继尧,我都知道!我从他身后温柔地抱住他,眼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又说:
“晴儿,我是否矫枉过正了?”
我摇摇头,伏在他肩上,“继尧,你想太多了,打仗总会有胜负输赢,总会有伤亡,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你总是怕我受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征战沙场,也是在刀锋上过日子,我也会担心忧虑?不论是以前那个如清风如朗月的傲气风流少年还是如今的你都是我心系之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执着,我何尝不是?”
他转过头,他的唇轻轻地吻了吻我的眼角,“我没事,你不许哭。”
到了半夜,继尧却开始发热了。刚开始时我只是以为他被雨水淋湿身子染了风寒,脉象浮滑,似是虚邪入体热鼓血行。可是用过药后他的高热竟然不退,我给他用冷水毛巾搁在额上时,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是那么的用力,口中模糊不清地喊着一个名字:
“小鱼,小鱼……”我一惊,手上的布滑落枕边。
他一直在做梦,梦到了小鱼?我惊疑不定之际,宣平进来说曹崧等几位将军想要探视王爷病情。我点点头,几位将军进来,看见继尧卧病在床高热不退,均是眉头深锁面露忧虑。他们退下之后,阿松对我说:
“蜻蜓儿,师兄的病究竟怎么回事?他是练武之人,征战多时也没见他有什么不适的时候,你又是大夫,你告诉我,师兄他什么时候能好?”
我默然,不是不想说,而是我也束手无策。药是用了,其他军医的看法也一致,但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阿松见我眼睛红红的,知道我是哭过了,叹了口气说:
“蜻蜓儿,我知道你心中难受,可是现在军情紧迫,你说几十万大军在此地待而不发,这……”
“你派人密报皇帝,就说宣阳王不幸染病,军中无人主事,请求撤兵。”我沉吟半响,问清楚阿松东庭的军粮和后备物资的情况,阿松说冬衣还没到,已经派人去催了。
“冬衣没到,很大可能冬天的物资也都会出现问题,现在继尧又这个样子……”我想了想,说:“不论如何,你先派大军包围整个湖州城,切断湖州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若是暴雨停了,你便想办法断了湖州城的水源,若是雨一直不停,你便派人在城外岩质比较好的山上驻扎,同时让人用沙包把湖州外河的堤岸加高。隐蔽地让我们的主力分批撤回绵远,湖州若受了水灾,哪怕我们只有一营人马守着,湖州亦是我们的。”
阿松想了想,然后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三天三夜过去了,暴雨还是不停,继尧还是高热不退,意识涣散,滴水不进,嘴唇都龟裂现出血痕了。我什么方法都试过,连刺手指放血冷水擦身降温都试过了,但是没有用,他仍是眉头深锁双目紧闭浑身灼热。
“大夫,营外有人想要求见王爷。”一个士兵禀报道。
“你就说王爷军务缠身无暇得见。”
“可是,那和尚说他与大夫是故交。”那士兵嗫嚅道。
“和尚?”我脑中灵光一现,“快请进来。”
见到无心时,他一身僧衣芒鞋,浑身几乎要被雨水打湿,他一见到我,双掌合十道:
“王妃可还记得下山时我师兄的嘱托?”
我歉意地苦笑了一下,和行云离开真觉寺时无忧大师叮嘱我们要尽快把继尧带到真觉寺,可是我一直在努力去遗忘和回避这个承诺。无心又说:
“无心此来旧事重提,请王妃见谅。”
“大师可有何方法可以让王爷脱离病魇?”我奉上清茶,无心接过,可是并没有喝,只是放在桌上。他走到继尧床前,右手食指中指按向他的眉心,片刻之后,他望着我说:
“该记得的还是忘不了,王妃若想王爷平安,若有慈悲之心想救湖州千万百姓,那就让老衲把王爷带回真觉寺,若迟一天,暴雨便多下一天,王爷的梦魇之苦便要多受一天。”
“大师是说,这场雨让王爷梦魇了?”我惊讶地问。
“他前生催动天水咒让这里变成一个死城,而故地重临,被烧死的百姓和连绵的暴雨,让那些前事旧梦纷至沓来……我师兄知道王爷的心中有魔障,心下焦虑才不顾多年寺规以‘血魂’救你性命,为的就是让王爷回头,莫要再生灵涂炭白骨遍野。若是大错铸成,这一生,王爷恐怕难得善终啊!”
我一惊,掩不住脸色惨白,“这都是晴儿的错,大师慈悲,可否告知晴儿,要救回王爷,是否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无心喟叹一声,“舍得舍得,有舍方能有得,他的梦魇只有佛门梵音能解。无心斗胆化缘,希望王妃能让无心带走王爷,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我坐在床沿,看着继尧因高热而通红的脸因梦魇而紧皱的眉,不禁潸然泪下。
说好了不再分离,却一次又一次地面临困境,难道真是前生欠下的孽缘太多,今生要受颠沛之苦?
“从此以后便各有各的因缘,我佛慈悲,真觉寺断不会勉强王爷的去留;若他醒来后一心皈依我佛,也请王妃顺其自然坦然接受。”
“他不会忘了我的。”我抹去泪水,笃定地说。
“大梦方觉,今是而昨非。历尽人世间失去双亲之苦,失去爱人之苦,那些生离死别皆是虚妄,还是忘了的好。”无心悲悯地看我一眼,“王妃,暴雨不歇,但是无心觉得还应尽早起行。”
我哽咽着,努力按捺住心底的悲怆,“今夜子时,晴儿定当安排好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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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1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天潼山高秀出尘,风爽泉清,曾有诗赞云:溪水清涟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溪深树密无人处,唯有幽花渡水香。山下清溪静流,本来只住了几户人家,后来也有人仰慕此处宁静朴实,于是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便形成了村落。
这村子,叫“隐士村”。
据说不记得是哪一朝代一位刚直不阿的臣子弃官离朝,游历到了此处,在这村子开堂授课,逐渐形成一村之风尚礼仪,后人为了记念此人,于是便把村子叫做“隐士村”。
隐士村不隐,因为它是上天潼山真觉寺的必经之地。每逢佳节,香客络绎不绝,善男信女,香车怒马,甚是盛况不息。
上山的惟一路口,三个月前一夜之间修好了一间简陋的草庐,门口上方悬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草月花舍。
草庐的后面的大片荒地也被人垦成梅园,白梅晶莹如玉,红梅殷红似血,腊月刚到便漫天开放灿烂无匹。附近的人禁不住梅香的浓烈幽远,纷纷跑来草月花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选择这样偏僻的地方种了一大园子的梅却任由它们自开自落。
“随生,有客人来了。”我听到外面的动静,笑着对正在专心致志地拿着小刀削着竹蜻蜓的随生说。
随生就是那个在绵远城我和行云遇到的几乎要饿死的小男孩,他的母亲离去了,他却一直留在客栈里当着一个小工,掌柜看在行云留下的银子份上赏他两口饭吃。当日我离开湖州经过绵远时恰好在那客栈又遇见了他,当时他正被店小二欺负着,他一见我便抱着我的腿要我给他把娘亲找回来。
可是,在破庙找到他娘亲时,他的娘亲已经死去多日了。
我葬了他的娘亲,想着要留下银子然后离开时,他却说道:
“连你也不要我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有着凄凉和一丝恐惧。
我的心猛地一痛,那个人也曾这样对我说过:连你也不要我了……
于是我带了他走,我让他叫我姐姐,可他不愿意,他说他想要一个娘亲。他说他叫狗儿,我重新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随生。
“娘,我去开门。”
隐士村民风淳朴,憨厚朴实,知道我和随生两母子孤苦,于是纷纷把家中过年所用的食物用具都送了一些过来,我一一敬谢了,也不好拒绝便收下了。
村中少有大夫,凡是身体有恙的都要到五里之外的京城请大夫,自从他们知道花月草舍是药庐后,上门求诊者便逐渐的多了。
“娘,为什么你每日要在午时过后才开始看诊?”随生话刚说完,看见我脸色又显青白,连忙递过那碗酸的几乎要掉牙齿的青梅,我咬了一颗进嘴里,喉间的烦闷渐去,才对他笑笑说:
“因为娘要休息好,要去料理一下梅林,再过半年,你就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又或者是弟弟,我想。我摸摸自己还是有些平坦的小腹,微微地笑了。
在这里,有个小生命在孕育,生长。开始时我以为自己因为送走了继尧导致心血失调,终日恹恹欲睡甚至惊觉心跳加速,后来才明白到我感受到的是他(她)的心跳。
他并没有离开我,我常常对自己说,他在我的心上,一直;而现在,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念想,我不会孤独,我对自己说。
在湖州看着无心的马车远去的时候,我的心都似乎被带走了。阿松知道了之后摇晃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竟然相信鬼神佛道之说,他派人去追,但是追不到,那马车竟是消失不见了一般。幸好这时承中赶来,独立撑起了大局,对外宣称将宣阳王病情过重刻不容缓,已送至东庭西方的玉华山药王谷寻神医韩涛治病。
三天之后,湖州的暴雨终于停歇了,东庭大军退至绵远,因后勤补给延滞了,东庭长信侯奉皇命与屹罗摄政王谈判议和,最后商定东庭退兵,襄城、划为东庭属城,绵远归还屹罗,但是驻军不得超过一万,开放绵远作为商业自由城市等等。
一场因宣阳王司马继尧处心积虑发动的战争最终画上了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点。我不知道承中回京后要如何向辰恒解释继尧的事,如何能抵住皇帝的雷霆之怒。临走时我在他书桌上放下一封书简,是给辰恒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继尧我带走了,从此天涯,岁月易晚,望君珍重。
希望这封信可以让承中不会艰于解释。
雨停了,继尧应该到了真觉寺了吧?
我带着随生修了花月草舍,每日清晨翘首遥望,只见霜染重林,偶露一角宝寺飞檐,朝烟夕岚都遮不去那厚重的颜色,仿如一个壁垒把我挡于千里之外。
我到过真觉寺,我淡定地在山门前等了一天一夜,可是给我开门的只是一个小沙弥,传给我的只是一张抄写着心经的白纸。我认得是他的字,他只给了我一页心经,连一句话都没有。
那经文他抄得很认真,力透纸背,然而上面的文字对我而言却有如巫语,“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心无挂碍?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一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昏然般下得山去,留在家中看门的随生见我苍白惨淡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六岁大的他已经懂得照顾人了,连忙倒了热茶与我。自此以后我便没有再上过天潼山,只是每天听着远远传来隐约的晨钟暮鼓,提醒我,那个人平安地活着,这就够了。
倒是随生,和村民们熟络了以后,嫌着屋里屋外没有个好玩的地方,应是缠着村中的菜农李老二夫妇要他们送菜上真觉寺时带上他,到寺里玩去。李老二夫妇一生无子,也喜爱随生的精乖伶俐,于是清晨带着他上山,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就回来。
那一天,随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片青翠的竹篾,竹篾末端是一只草编蜻蜓,在上下晃动着。我的心无端一动,问他道:
“随生,这是谁给你的?”
“捡的。”随生笑嘻嘻的说,我扭过头去,掩盖着自己眼里的失落。记得以前在青林山他也常做这样的草编蜻蜓给我玩,但是从来不教我怎么编,我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他是无视我。可是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是怕我被草割伤手指,所以宁愿自己多做几个给我也不要我去碰那尖利的茅草。
“娘,你知道我在山上见了谁?”
“见了谁?!”我的声音陡然升高,随生讶异于我的激动,说:
“我见到了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和尚,他刚刚剃度,他很好,请我吃馒头……”随生冗长的叙述着这位他新交的朋友给他说的事儿,我听得有些倦意,便说:
“今夜你早些睡,明早我做两个糖棒子你带上山请你的小朋友吃好不好?”
随生睡了,我却难以成眠。寒风从四面漏进来,我拥紧了被子,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滑落。第二天清早,我用山楂麦芽水混着糖胶做了两个金黄|色的糖棒子交给随生,然后拿食盒装了一大盒红豆莲子汤进去,对随生说:
“你带着这个食盒上山,就说是家里多煮了,请寺里的师傅尝尝,补血益气。你记住哪个禅房的师傅吃过哪个没吃,明天你带红豆莲子汤去的时候就拿给那些没吃过的师傅,尤其是那些还没剃度的修行居士。”
随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提着食盒拿着糖棒子走了。
结果随生回来时,他的手里又拿着一只草编蜻蜓。
我皱眉,“你怎么又带了这个东西回来?”
“娘,昨天那只已经变黄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插在窗沿的那一只已经干枯萎黄。我依稀还记得以前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师妹想要这小玩意,每天来见我一见,我便编一个给你,如何?”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打开食盒,里面的红豆莲子汤空空如也,我问随生:“你在寺中,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随生搔搔头,“大师们对我都很好,慈眉善目的,没有什么特别……”
我无奈,他把“特别”理解成“特别坏”了。但是我仍然经常做一些小甜点和糖水嘱咐随生带上山去,总会有那么一次,他是会吃到的,即使没吃到,也会见到,闻到,又或是听人说到吧!
随生开始学认字,写字。常常见他一个人拿着书本忘乎所以地看着,偶尔问我某个字的读法和意义,他仍然天天上山去,但是再没有拿过那样的草编蜻蜓回来。
除夕前一天,下了一场风雪,早晨出门提水时滑了一跤,水打翻了溅了自己一身,随生冲出来看我时见到我狼狈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扶我进屋里去坐,说什么也不肯上山了,说要看着我。而我那天的确也很不适,吃什么就想吐什么,随生连忙找了李老二夫妇帮忙,李老二家的一看我这个模样,马上便问:
“夏大夫可是有了身子?”
我点点头,宽大的棉衣遮住了我略显丰满的腰围,李二娘帮我煮下了安胎养气的药后,对我说:
“有了身子的人就不要这样操劳,我当初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还起早摸黑地干活,结果头一胎孩子没了,到现在想要孩子也不成了。夏大夫,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夫妇的地方就尽管说,都是一个村子的邻里,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随生在一旁看着我不住地点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心里头突如其来的好一阵感动。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没想到我会和一个颠沛流离父母俱殒的孩子相依为命。
“娘没事,吓到随生了是不是?娘以后会注意的。”我摸着他的头,安慰他说。
除夕夜空气里漂荡着烟烛微醺的气息,还未到申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我关好了门,随生正在自己的书案上拿笔写着什么。我平时见他偶有无聊发呆的时日,便让他有空就写写自己一天的行踪心得,他还郑重其事地把自己每天写的这些纸张锁好在一个匣子里。我常戏谑说他长大了也有自己的秘密了,他但笑不语,人倒是真像成熟了许多一般。
我正准备把饺子放下锅,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声,随生披上他的棉袍,走到前院去开门,接着便听到他喊我的声音。我放下锅盖走到院门一看,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杏花和宣平。
“你们……怎么来了?”我惊讶莫名,而他们一见我便马上跪下,我这才看到门外一辆装满了物什的马车。
宣平不愿意告诉我他是怎样找到我的,只说在集市上遇到杏花便把她“押”来此处。我想他想找的人不是我,而是继尧,只是在想要上山的途中知道了我在这个地方,于是就把杏花带来了。
就这样,宣平和杏花执意留了下来,宣平帮忙料理那一园子的梅花,杏花则在我诊症的时候给我帮帮忙,这样一来,我倒真是舒服了许多。
只是每每看见他们,我便会想起过去在宣阳王府的日子,想起继尧,除夕之夜送我的冰雕宫灯,想起他塑的雪人,想起那两朵藏在晶莹酒雪中艳红的梅花……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听到身旁的随生叫我,我恍然起立,左手不慎拂倒手边的茶杯,眼看着杯子就要应声坠地了,忽然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地横伸出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杯子。我不知是被自己的冒失吓了一跳还是因他的反应而惊讶,余惊未定地看着他,他却嘻嘻一笑道:
“娘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杏花姑姑在外面叫你呢!”
我忽然发现这阵子随生好像长大了很多,脸色红润眉目开朗,嘴角笑意自然,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还多了两分神采,只是这段时间他随着李老二夫妇上山玩得太疯了,那双手被刮伤了好几处。这时杏花匆匆捧着一个瓦罐走进来,说:
“夫人,你要的糖渍梅花瓣我都做好了。”
我忽略了心里的一丝疑惑,拿过罐子就准备去做元宵,我已经问过随生真觉寺有多少僧众了,大概有一百人不到。杏花迟疑地问我:
“夫人,你真要做三百颗元宵啊?要不要我到村里找其他人来帮忙?”
我摇摇头,我不是想布施,而是希望他偶尔也会想起我,想想我。
晓月夜,情到深处人孤独。一年前的元宵节痛断人肠,一年后的元宵节,我对着身畔一灯如豆,难以成眠,只觉得心底孤清凄凉,抚着渐渐隆起的小腹,不觉有清泪滑落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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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2
草长莺飞二月天,又是放风筝的绝佳季节。
随生早就吵着要做一只风筝,这天刚好没什么人来诊症,我便给他做了一个风筝。一不留神被竹子划破了手,雪白的纸上沾了一个触目的红点,我皱一皱眉,竹生连忙问我是不是很疼。我笑笑说没什么事,接着拿起笔在风筝上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那殷红的一滴自然便成了眼睛。
随生欢呼一声,拿了风筝就跑到外面和约好的几个孩子放风筝去了。
“夫人,”杏花走进来,脸上有些不悦,“那个孙子俊孙秀才又来了!”
我走到前院的医庐,孙子俊正站在草舍门前候着我,一见我他连忙说:
“夏大夫,子俊又来叨扰了。”
“孙先生无需客气。请问孙先生身体哪里不适?”我坐好,推过脉案,示意孙子俊把手伸出来,孙子俊一边让我诊脉一边对我说:
“今日子俊来,除了就诊,还有就是来看看夏大夫你——”
我一挑眉,松开按脉的手指,“孙先生,敢问是我家随生在私塾里闯祸惹恼了先生?”孙子俊连忙摇头,我又说:
“先生是偶感风寒,晚间休息得不大好,故有风邪入体,吃两剂药便可大好。”我见他沉吟不语,便说:“孙先生可是有何难言之事?”
他干咳两声,看我的眼神有点怯怯的,“我知道夏大夫并非随生的亲生娘亲。”他见我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连忙说:
“东庭和屹罗刚刚止战,百姓离散家破人亡,孙子俊不才,暗自猜想夏大夫或许是因战乱逃亡到此处?”
这一次轮到我沉默了,孙子俊继续说:“随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子俊仰慕夏大夫的医德性情已久,也是独身一人,若夏大夫不嫌弃……”他脸上一红,“子俊倒是想和夏大夫两人凑合着过日子……”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个人平时常来诊症,言语间也觉得他有些关心过头,但想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子应该不会招惹到些什么,所以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谁料如此斯文的秀才竟也不论世俗,有此打破常规的想法。
我刚想说句什么,药庐的门忽然猛地被推开,一个人像一阵风似的扑进来一把用力地推开孙子俊,孙子俊猝不及防地被拉下了凳子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随生指着他满脸气愤地说:
“你骗我!我以为你关心我我才告诉你那些,原来你道貌岸然另有歹意!你竟然打我娘的主意,我告诉你谁都配不上我娘,除了——”他的话一下子刹住,脸上涨得通红,我一把拉住他,这时杏花匆匆走进来,看见此情此景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孙子俊,我对随生说:
“孙先生也是关心我们,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老师。”我对孙子俊笑了笑,“孙先生,今日之事,我权当先生开了个玩笑。先生也看见的,再多几个月我就要做娘亲了,婚嫁之事不敢再想,先生请回吧。杏花,好好送送先生。”
“我不介意。”孙子俊定住脚步,眼神坚定而诚恳,“同是天涯沦落人,卿本佳人,有此际遇,我自当怜卿。”
我深觉好笑,没有感动,只有无奈,“孙先生错爱了,我绝非先生良偶。”
孙子俊还想说什么,只见宣平阴沉着脸大步向他走来,一手拎起他的衣领便把他毫不客气地拉出了药庐。随生还是很生气,一手拿起桌上的茶碗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碗凉水,我问他:
“随生,你的风筝呢?”
“断线了,不知飞到哪里了!”他沮丧的说。
从此以后,孙子俊再也没有到药庐来过,半个月后,杏花告诉我,随生自那天起就没有再到孙子俊的私塾去念过书。我很是惊讶,觉得不大可能,因为最近我一有时间就会考问随生的识字和背书,他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千家诗都会背一大半了,很多书拿起来都能看得懂文字,我还觉得他最近进步大了,还想表扬他,却不料他压根没去私塾!
晚上睡觉前,我严厉地责问他为什么不去私塾,他撇撇嘴说:
“我不喜欢那人,看你的眼神好像想把人吞掉!”
“那你觉得我现在看你的眼神想不想把你吞掉?!”
他讷讷地说:“娘,你别生气,以后我都不会这样瞒着你。”
“那你坦白,你识的字背的诗是谁教你的?”
“真觉寺的师傅,娘,佛经我都几乎会看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滞,一听到“佛经”二字我的心都会隐隐的抽痛。我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可是随生又说:
“可是,几天后那半个月都不能上山了。真觉寺邀请了东庭屹罗和西乾最有名的高僧前来参加三年一度的莲华佛法大会,听说讲论的是莲华经……”
随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哈欠,我知道他是累了,抚抚他的头说:
“小孩子别多想,好好睡吧。”
佛法大会召开的那一日,一清早就能听到厚重的钟声越过苍碧林木远远传来,余音响彻四方。
暮春三月底,梅花几已落尽,我坐在梅树下的长椅上正缝着一双婴儿袜子,随生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右手托腮似有所想。
“娘,”他伸手放在我突起的微圆的小腹上,“妹妹是不是也像随生一样,没有爹爹……”
我手中的针线一顿,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笑笑说:
“不会的,你们都有爹爹,只是无法相聚而已。”随生总是一口咬定我腹中的孩儿一定是女孩,我都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叫“妹妹”。
“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住下?”
“因为这里有娘要等的人啊。”
“是爹爹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想了想,“可能很快,也可能不会回来。”
“随生,娘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一条白蛇白素贞精修炼千年,为了报她以前是一条小蛇时一个牧童对她的救命之恩,化为人形到人间寻得许仙,成亲后相亲相爱自以为是人间美眷,可是后来有一和尚法海识破了她是妖精所变,让许仙看见了白素贞的原形,许仙当场吓死。白蛇冒着生命危险盗取灵芝仙草救了他,但他醒来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便随着法海到了金山寺,后来白素贞水淹金山,法海把白素贞压在金山寺不远处的雷峰塔,许仙这时才后悔了,可是他终生不能再见她一面。”
“那后来呢?许仙离开金山寺了吗?”
“法海以为他要离开金山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拿着一把扫帚扫着金山寺的落叶,扫累了的时候望一望远处的雷锋塔,他要给自己的娘子扫净落叶,他要守着她,即使永远不能再相见,他也要守着她。有一天,下雨了,许仙一抬头,竟然发现自己头顶上飘着一把油纸伞,那是一把破旧的伞,是白素贞与他在西湖相遇时他给她的那把伞……很多年过去了,许仙已经须发皆白,可是只要是太阳猛烈或是下了雨,那把伞都仍然遮挡在他头上,即使更旧了,更破了,也一如故往……”
随生听得入了神,而我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随生说,“但是我又不明白,为什么许仙不去砸烂雷峰塔救出他的娘子呢?”
我一怔,想起继尧给我的那一页心经,一种莫名的痛有如藤蔓一般绞缠延伸。若他真是被困于真觉寺,我又何尝不会如白素贞般水淹金山在所不惜?只是无心说了,真觉寺的山门随时为他开着,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回到我身边来。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从刚开始浓烈如酒的期待,到如今平静如水的守候,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他的日子了……
这一日,我起了床正准备洗漱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一下下一声声震人心魄,沉重而幽远,我心中稍有诧异,可是也没有太在意,一直到了傍晚宣平匆匆走进来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真觉寺的无忧大师圆寂了。”
我很惊讶,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安,皱皱眉,问宣平:“然后呢?”
“新任住持已经选好,听说明日便进行大典。”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说重点!”
宣平沉默了几秒,“属下也不清楚,但是万一是王爷……”
杏花一把拉过宣平的袖子,宣平见我脸色发白,连忙收住话音,无声地退了下去。我死死地咬着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掉落下来,杏花见我身子颤得厉害,连忙过来扶着我。
不会的,他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要我,和我们的孩子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那样的结果,可以无怨无悔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守着,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心里的奢望从未熄灭,而现在心底那根弦终于绷得过紧几乎要断了。
灯残黯淡,映出一室的寂静。随生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对我说道:
“娘,你为什么还不睡?”
我摇摇头,只看着自己的身影不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景吧。继尧,你就舍得,让我一生都如此寂寞地过?
走出门时东方既白,我沿着小径一直往梅园走去,昨夜应是下过小雨,脚下腻滑,苔如绿玉。我隐约记得前日看见的一株野山梅上长满了花苞,可现在几乎走到了梅园的尽头了,仍是没有看见一树花开。
心中暗叹可惜时,那诡艳殷红如火的野山梅却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我的眼帘。我刚要伸手去摘,忽然听得身后远远的仿佛有个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晴儿——”
我的身子僵了僵,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以致有了幻听。伸手抹去那滑出眼角的泪珠,手一伸便攫住了最灿烂的那一枝。
“晴儿,”那声音到了我身后,只有咫尺之遥,带着些许叹息和些许担忧,有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是我,我回来了。”他说。
我分不清那话语中带着的是喜悦还是释然,我僵直了身子攥紧了手中的梅枝,背对着他说:
“回来?是为了重逢还是为了告别?”
“晴儿,你看着我。”他走上来,从身后轻轻地抱着我想要转过我的身子,那熟悉的怀抱和淡淡的木叶气息几乎让人无法拒绝。我身子颤抖哽咽着推开他的手,“不要,我不要看你!”
他的手臂却把我锁得更紧了,我的眼泪纷纷下坠,“你不要我了,还回来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他语气急促,一用力便把我的整个身子扳了过来,我一想到那页佛经,胸口忽然一窒,身子发软,想要睁大眼睛看他一眼,一裘白衣,墨发三千,还想看仔细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却已随着他的墨黑长发席天幕地而来。
一个月后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瞪大了眼睛问眼前好整以暇的人:
“你不要告诉我,这些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梅继尧摇摇头,“当然不是,怎么能两个人吃?”他夹了一块鸡翅放在我碗中,“夫人,这都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我已经养得很好了!”我捏了捏自己的脸,标准的孕妇脸,我心里都开始有忧郁症了。
“你养得好那天就不会晕倒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气结,我说了多少次那天是因为以为他要做真觉寺住持而一夜不寐第二天惊怒攻心所以才会晕倒的,可他还是坚持说我气血失调营养不足而硬是把我带回了扶风书院。回书院的那天倒是差点把我爹娘惊吓到了,我这不孝女总是上演生生死死的戏码来折磨他们,但是一见多了一个孙子和一个仍未出生的未来孙子,两个老人家忽然觉得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了,竟像年轻了几岁。
“若不是你给我一张不知所谓的佛经,我犯得着伤心了这么久?梅继尧,以后女儿胎教不好性格内向的话都是你害的!”我放下筷子恨恨地说。
“是谁说自己天性聪颖的?我那张佛经是用小楷抄正的,可是当中有几个字用的是行书,‘故心无远离’,你这笨丫头,竟然没看清楚就撕了,这怪谁?!”
当初继尧被无心大师带回真觉寺后,那冗长的梦魇终于在佛法梵音中褪去。他醒来之后,无忧大师向他道明了一切前因后果,并约定他要在寺中研修佛法为期半年,半年后随意去留,但是在这半年中不得离开真觉寺半步。
无忧大师每日与他讲论经法,他也在禅房中足不出户阅遍了佛经。莲华佛法大会如期而行,在会中他也聆听了佛法高深的大师讲道,法会结束后,无忧问他:
“居士这半年可有了悟?前世今生之事皆为虚妄,情爱生怨生恨生妒生世上诸般丑恶,如花开亦如花谢,终归于寂灭。居士以为然否?”
继尧微微一笑,说:
“大师可曾听过花开的声音?山川雨露,天地灵气孕育生命,只待那冥冥不可预知的机缘一到,可能是因为遇到什么人,也可能是因为什么事,顷刻花开,再也无法逆转。每个人都知道那花会谢,但是却有些人记得住那花开的声音,生生世世,哪怕坠入轮回,饮过忘川水,喝过孟婆汤,仍是不忘。因为那声音,已经被刻进了骨血。大师会笑继尧太过于执着,但是修佛之路何其漫长,谁又能说执着生生世世的情爱就不是一种锻造和历练呢?佛在何处?仅是在一本经书一声梵音之间吗?继尧驽钝,继尧以为,佛,只在一念之间。”
无忧笑而不语。
“继尧上山半年,心中戾气已被大师的精深佛法洗涤殆尽,继尧从此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因一己之欲而涂炭生灵。‘他人之心,予忖度之’,因为爱一己,进而顾念他人,大师请放心,继尧再非昨日那个恣意妄为的宣阳王。”
无忧当天夜里便圆寂了,他的遗言里,由无心接替住持之位……
“你教随生练武了?”我想起六岁的随生能把孙子俊一把推在地上,这肯定是梅继尧的功劳。
“这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练武的好材料。不过,”他的眼神有些幽远,“那天,他折了我打入墙上的草编蜻蜓,我真是有些介意。直到,他告诉我,他姓夏,叫夏随生,不知怎的,我竟然被这个名字打动了……”他牵着我的手在后山散步,说话的声音酽酽的有如醇酒,我心一动,问他:
“你当时就知道了么?”
“本来无所觉,但是,你总是做一些扰人清修的事情,”他轻笑起来,“每天让随生带莲子红豆汤上山,那阵子,我都吃得有些怕了。”
他顿住脚步,在石崖壁上摘下一朵淡黄的山花插在我素淡无华的发鬓上,说:
“连子相思,相思连子,晴儿,你以为我真是忘得了吗?”
我握住薄袖下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握紧,夜色中淡月朦胧,风来有致,我的眼瞳中清澈地映着他的明眸,那里,只有我,一个叫夏晴深的平凡女子。
我想起了一首诗: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下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