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情丝 完整版第21部分阅读
斩情丝 完整版 作者:rouwenwu
手心的五指,看着窗外雪色里的枯木,冬日,还很长,枯木,何时才可逢春?
大凰宫,灯烛闪亮,宫内好似白日一般,亮黄的光透过门窗倾洒在雪地上,蕴暖的淡黄|色铺了一地,却仍是泛着寒光,宫门之前的大道早被清理干净,铺上厚实的印花绒毯,留下一串串纷乱脚印。
宫内,云晋言坐在首座,上次晚宴时空乏的嫔妃之座已尽数占满,左边是最为得宠的白贵妃,其次是新上任的尚书之女渝妃以及刚刚受封的各嫔,主座下来,左边第一位为云唤,右边第一位本该为郑颖,此时让给谢千濂,旁边是沈墨,沈墨对面,云唤旁边的是郑颖。
“今日与诸位爱卿能齐聚一堂,朕甚感欣慰!先敬众爱卿一杯!”云晋言高举酒杯,眸中芒光闪亮,欢愉之情溢于言表。
谢千濂举杯,扫了一眼沈墨,见他低首垂眸,好似沉思,不着痕迹抽出手,推了推他,沈墨锁着眉头不耐扫他一眼,举起酒杯,附和着众人喝了一杯。
“平西王路遥人疲,千里迢迢赶来,朕甚喜,必与王爷先饮一杯。”云晋言举杯对着谢千濂笑着,眼神却不时瞥向沈墨。
谢千濂亦举杯道:“蒙皇上厚爱,先干为敬!”
说话间,酒已下肚,云晋言眸光一闪,并未多语,直接喝了酒,再倒一杯,敬向云唤:“皇叔不日启程远离云都,为国效力,为侄为君,朕皆该敬皇叔一杯。”
“谢皇上!微臣惶恐!”云唤举着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谢千濂吹了吹胡子,不着痕迹瞪了云唤一眼,自顾自倒酒喝着。对面的郑颖看了看众人,眼珠一转,忙举起酒杯道:“皇上!容臣多言,如今国盛民安,乃皇上励精图治之果,微臣代百姓,代百官叩谢皇恩,皇上万岁!”
说着由头到了一个大礼,这才喝下手中的酒,云晋言笑着颔首,紧接而来的自是百官纷纷效仿。
“众卿无需多礼,亦勿局促,依朕所言,随意便好。”
云晋言撂下话,殿内慢慢热闹起来,百官之间互相敬酒,宫女太监忙于上菜换碟,丝竹之声渐起,舞姬助兴。
沈墨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双目不离云晋言的苏白,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瞥了一眼已经喝下几杯谢千濂,拿起酒杯对着谢千濂道:“叔父,与侄儿喝一杯可好?”
谢千濂几杯酒下肚,脸色已近通红,见沈墨敬酒,好似受宠若惊,忙举着酒杯凑过去:“哈哈,小墨第一次敬酒给我,喝,当然喝!”
两杯碰撞,清脆一声响,沈墨食指一动,恰巧触到谢千濂酒杯口,轻轻滑过,不着痕迹,收回手,举杯咽酒,嘴角荡出一丝淡笑。
舞到□,百官齐声叫好,谢千濂却在此时一头栽在桌上,“咚”的一声,众人眼光瞬时转移过来,或忿或乐地扫过来,沈墨忙起身拱手道:“皇上,叔父怕是醉倒了。”
“哦?这节目还精彩着呢……”云晋言满眼的笑意,脸上露出遗憾之色:“如此,你便先扶王爷回去吧,天冷酒热,莫要染了风寒。”
沈墨行礼,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谢千濂退下,一出门便有人替他披上厚重的披风,沈墨将披风绕上前,被风吹得鼓起,扶着他远去。
黎子何看了看天色,拿好腰牌,白日出宫长时间不回,会引人注意,而夜间出宫又无缘由,若在晚宴之前也怕云晋言会有所怀疑,便只能选在晚宴途中,几件事情同时进。
身着御医官服,快步向南面行去,雪地里纷乱的脚印,一个叠上一个,再也辨不出属于谁,阴冷之气从脚底直直袭上脑,却让人意识更加清明,黎子何擦了擦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扫了一眼西方。
意料之中,突地大亮起来,火光冲天。
转过头,继续向南,一步,两步,心跳越来越快,双眼胀得生疼,脚底的麻木好似触及心底,低着头,只想一直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蓦地一只手臂,拦住去路,黎子何抬头,魏公公对着她微微弯腰,身后跟着数十名御林军。
大凰宫内,仿若万籁俱静,众人呆坐在矮桌前,看着西面木窗透过来的火红光亮,目瞪口呆,而刚刚还被他们称作英明神武的皇上,坐在主座上,嘴角带着的笑容好似渗着猩红的血光,口口声声道,这火,是放给他们欣赏外加取暖的,不许任何人去救!
黎子何被带入宫中,众臣按捺住不解,无数双眼齐齐看向他。
紧随黎子何而后的,是十名被押住的御林军,为首一人,手里紧紧拽着一瓷罐,贴了纸张,上书“季黎”……
“禀皇上,冷宫中发现此十人潜入驻魂阁!”押住十人的,同是御林军,说话者与他人绿色主调军服不同,红色为主调,显然官阶较高。
云晋言扬眉,笑道:“怎么?费尽心机入了冷宫,竟是为了一罐骨灰?”
抱住瓷罐者低头不语。
“朕还以为会发现什么有趣的物什……”云晋言低笑,顺势扫了一眼魏公公,魏公公收到眼色,忙上前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云晋言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展开来,眸中却是化作一片冰冷。
“禀皇上!二十余名刺客欲趁桃夭殿之乱劫走姚妃娘娘,被我等擒住,待皇上发落!”又一名御林军急匆匆快步入来,头都未抬便跪在地上禀报,声音洪亮,在宫内绕了个圈。
“娘娘呢?”云晋言随意问道。
“娘娘……”回答略有踟蹰:“回皇上!桃夭殿被烧,娘娘身边的宫女说……娘娘……旧疾复发!”
“哦?”云晋言微笑,黑眸好似起了漩涡,看不清情愫:“把娘娘送到沉香殿,那里如何哭如何喊都扰不到旁人!至于今夜的刺客……斩!”
“斩”字落地,本就安静的宫内瞬时又静了几分,听到几声突兀地抽气声,再无声响,众臣坐在原位,只觉得此时应该匍匐在地上跪在皇上跟前,可无人打头阵,坐也不是,跪也不是,便只有一动不动。
嫔妃更是惊住,苏白不明所以地坐在原位,原本看着云晋言的殷殷目光被他身上迸发的戾气逼了回去,硬是不敢再抬头直视,低眼,更加困惑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黎子何。
云晋言仍是笑着,故作不解地瞥了众人一眼,道:“众卿家无需紧张,朕今夜不过是整顿后宫罢了!顺带……”
云晋言顿住,从主座上踱步出来,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到了郑颖面前停住,郑颖一惊,再坐不住,忙跪下。
云晋言从袖间抽出一沓纸张,狠狠砸在郑颖身上:“顺带正朝纲罢了!”
郑颖浑身一抖,瞥了一眼散在地上的纸张,只一眼,便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口,重重磕头,语不成声道:“皇……皇上……皇上明察……”
“朕当然会明察!”云晋言轻笑,对着刚刚还在禀报的御林军道:“把郑丞相一并押下去!要察的事情,多着呢!”
宫内死寂,只余脚步声,郑颖抬头,看看黎子何,再看看云晋言,还有地上那一沓纸,瞪大了眼,双唇颤抖着,几乎能听见牙齿磕动的声音:“我……我明白了,是……是你们……你们串通……”
话未说完,已经被人押起,却是连站直的力气都无,被人连抬带拖地架着出了大凰宫,一起出去的,还有始终抱着瓷罐不放被押住的“御林军”。
一时之间,除了空去的郑颖之位,宫中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现过,一切与半个时辰前毫无变化,一直安坐的云唤突然起身,跪下,大声参拜:“皇上英明!”
百官好似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跪地山呼:“皇上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内官员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山呼之声好似使得大凰宫都震了几震,而此时仍旧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黎子何,忽的显得突兀起来。
云晋言笑着看过去,见她毫不避讳地直视自己,眼中一片混沌,却看得出极力掩去了繁复情绪,心中没由来的一抖,一手拉过她,揽在怀中对着众人宣布:“黎子何奉朕旨意,女扮男装潜伏太医院,助朕捉拿刺客,寻j臣贪污之证有功,今日起,封作黎妃!”
极静之后,是此起彼伏地抽气声,众人无法抑制地纷纷抬头,只见到这名女扮男装立功封妃的女子,瞪着皇上,眼里却是再掩饰不住的恨意!
云晋言满面满眼尽是笑意,拉过黎子何的手,缓缓倾身在她耳边,柔声笑语:“沈墨啊……为师为父,养你教你,可曾告诉过你,当年,是谁逼朕灭季府满门?”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冷风含着冰雪突地袭进大凰宫内,灭了几盏宫灯,明晃晃的厅内顿时暗了几分,黎子何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云晋言的话,未在她脸上掀起丝毫波澜,垂着眼,密长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轻微颤动,突地两眼一抬,直直看向云晋言,嘴角扯出轻笑:“你是想告诉我,是沈墨‘逼’你灭了季府?包括九族?”
黎子何眸中锐利的锋芒让云晋言揽住她的手不由紧了紧,未想到黎子何会是这么从容的反唇相讥,略有怔忪,片刻便回过神来,笑着拉过她的手,死死扣住,不顾跪在地上的众臣,身后的嫔妃,拖着她快速踏着地毯离开。黎子何不想让自己过于狼狈,近乎小跑才跟上他的步子,不用抬眼便知道他在往龙旋宫走,用力抽了抽手腕,反倒被他越扣越紧。
“季家人?隐姓埋名混入皇宫意图报仇?”
入了龙旋宫,云晋言左手一甩,长袖挥过,黎子何被狠狠甩在地上,双手刺痛,在地上擦出点点红殷,忍着疼想要爬起来,腿一动,拉筋折骨般的疼痛,半撑着身子再动弹不得,只看着云晋言对她不屑笑道:“朕倒真想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玩意来,结果就是想偷走你家小姐季家皇后的骨灰?劫走季家的婢女?未免可笑了些!”
黎子何垂眸,不语。
“朕也算为你想得周全,往后日日在我身边,找朕报仇的机会多得多,你觉得朕说的,是否有理?”云晋言站着,居高临下睨着黎子何。
黎子何笑,擦了擦两手,轻轻颔首:“的确有理。”
云晋言扬眉,双手背后,细细看着黎子何的脸:“你不好奇朕如何知晓你的身份,识破你们的计划?”
“无所谓,败便是败,我认了。”黎子何面色不变,淡淡回答。
“哈哈……”云晋言大笑,笑意并未溶入眼底:“还真是沈墨的徒弟,性子都如此相似!
难怪他对你视若珍宝,只是……你说,他听到你被封为妃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黎子何眼神闪了闪,撇过眼,撑着身子动了动腿,仍是剧痛,皱着眉头,干脆不动,云晋言却突地欺近,弯下身子,两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这般孱弱的身子,还真是惹人怜惜,难怪沈墨会对你动心……”
云晋言仍是打量着黎子何的神色,她身子略有僵硬,却不躲不闪,也不反抗挣扎,任由他抱到榻边。
“其实朕很好奇,季家哪门哪户,竟会生出你这般执着大胆的女儿?”云晋言放下黎子何,指尖轻缓滑过她的脸,带着温热的气息,顺着面部线条,滑过颈侧,缠绕在锁骨……
“皇上是想子何现在便侍寝么?”黎子何睁眼看头顶明黄帷幔,平躺在榻上,隐在袖间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极力克制住颤抖,吐出来的话却是极其不经意的淡然,还带着些许嘲讽的笑意。
云晋言的手停住,幽深的眸子对上黎子何的眼,突地轻笑:“子何?黎子何……季黎?用这个名字,你是想告诉朕,你为季黎而来?给你一个黎妃的名头,也不枉你用此名的一片苦心……”
黎子何像未听见,撇开眼,不语。
“现在不说没关系。”云晋言站起身,弯下腰,捏住黎子何的下巴,迫她对上自己的眼:“今后,朕有的是时间弄清你!”
说罢,甩开黎子何,背着手,抬步离开。
黎子何强迫自己放松的身子这才完全缓下来,僵硬的十指一根根松开,斜眼看着偶尔噼啪作响的灯烛,目光逐渐冷厉,随即泛出浅幽的哀愁,却在即将溢出眼眸的一瞬闭眼,转过脸,深深埋在枕间。
三日后,云晋言不顾众臣反对,执意封御医黎子何为妃,赐居晨露殿,宫内一时风声鹊起,沈墨为上任平西王世子一事还未缓过神来,再来一个御医女扮男装潜伏太医院,还一夜之间被封为妃,令人乍舌,与此同时,屈居御医的世子沈墨,传闻一病不起,平西王特地入宫请旨,辞去御医官职,在云都平西王府邸养病。
勤政殿烟雾缭绕,两人在矮榻上盘腿而坐,手执一子,看着眼下的棋盘不语。
“我说你为何一定要留下那个黎子何?还直接封妃?明知她是季家人,杀了不是更干脆!”云唤抚了抚胡子,含笑看着云晋言,眼里精光流转。
云晋言好似正在细究棋局,并未抬眼:“皇叔怕我会被她伤到?哈哈,区区小女子而已,能奈我何?至于纳妃,其中缘由叔父自是清楚,还问我作甚?”
“咳咳……”云唤假意咳嗽了两声,又不解道:“那你为何偏偏与沈墨过不去?他也无意与你争权,这般刺激他,有何好处?”
云晋言眸色一沉,执子不语。
云唤重重叹口气:“果真情字伤人……沈墨枉为神医,自己重病,却是束手无策,听闻那咳嗽声一响便是整夜,平西王府上下都……”
“皇叔又为何偏偏与我说起他?我厌他恶他,如此而已。”云晋言放下一字,抬眸不悦道。
云唤打量着云晋言的神色,摇头轻笑:“只是提醒你,莫要轻易碰‘情’罢了。”
云晋言自嘲一笑:“皇叔认为,如今还有谁能让我动心?”
“也是……哈哈,是我多虑了!”云唤大笑,再看棋局,已经丢了大半,干脆甩手道:“不下了不下了,老了,下不过你。”
“皇叔过谦了。”云晋言也不强求,开始收棋。
“对了,你不是说这次可以抓住平西王的把柄?”云唤本欲起身,突地想到什么,又坐回原地问道。
云晋言面色一僵,沉吟半晌道:“那日,他们计划是由平西王借醉,带那件重要物什出宫,可遣去拦住他们的人,并未从他身上搜到任何东西,冷宫那群刺客,所行方向也与平西王完全相反,按照之前设想,倘若在他身上搜出宫中之物,当然可以拿住他的把柄,可那日御林军照我指示强行搜身,什么都未搜出来,反倒是我理亏了……”
“也就是整个计划漏了一笔?”
云晋言摇头,若有所思道:“桃夭殿大火,刺客劫持,平西王醉酒,沈墨送他回府,冷宫有人闯入,黎子何欲从南门出宫……一切未有差错,他们时间上有所误差也算正常,或许我再耐着点性子晚点搜平西王的身,便能搜出那罐骨灰……”
“那你近日还搜冷宫作甚?”
“总觉得哪里不妥……”云晋言眉头微锁:“此前派人守住冷宫,御林军发现过异动,却未能抓住人,倘若那是沈墨的人便也罢了……”
“等等!”云唤伸手止住云晋言的话:“你说那沈墨,没问题吧?若说是他要抢骨灰,他爱季黎,来抢抢人还合情合理,可现在就是一罐灰,他抢来作甚?若说是黎子何要抢骨灰,无论怎么说,他与季家也算有一笔血仇,他就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帮她?”
“呵呵,皇叔忘了刚刚自己说过什么?”
“情字伤人?”云唤恍然大悟,连连摇头道:“哎,情之一字,当年在皇兄身上我便是不解,如今,仍是不解……”
“皇叔,晋言有一事相求,皇叔可愿一听?”说道先皇,云晋言好似不太愿提,打断拱手道。
云唤笑呵呵道:“你我叔侄二人,私底下还讲究些什么,直说便是。”
“冷宫一事,我总觉得哪里被我疏漏……可御林军大张旗鼓搜了这么些日,也未有所发现,继续下去怕仍是无果,皇叔可否趁着空闲之时去冷宫暗暗查探一番?”
“哈哈,没问题!说不定被我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哈哈……”云唤爽朗大笑,面露红光。
“还有一事,皇叔接手的顾家旧部,可还安分?”
“没事!”云唤大手一挥,乐道:“好歹我也带兵这么多年,谁敢不服我?再过几日我出云都去各地军营巡视一番,军心必稳!”
“那便好。”云晋言微笑颔首。
“郑颖,你打算如何处置?”云唤收住笑,正色问道。
云晋言扬眉,突然想到今早黎子何的女子装扮,水袖罗裙,云鬓黑丝,身姿纤细,妆容淡秀,让人想到雪中幽然绽放的梅花,令人眼前一亮。
垂下眼睑掩住笑意:“如何处置他?当然交由助朕除他之人来决定。”
黎子何轻衣便服,发间只有一根木簪,神色淡然,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行往刑罚司。
“当年郑颖带走一批季相门生,倒戈指证季家,也算是你的仇人之一,你不是想报仇么?给你机会亲手除掉他,如何?”
今日一早,云晋言下朝便到晨露殿,说了这么一句话,黎子何只余轻笑,他以为她会拒绝?以为她不敢亲手杀人?却不知,杀人,早已不是第一次……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果然在云晋言眼里看到了意外之色一闪而过。
亲手除掉害过季府之人,六年来日日夜夜做梦都在念想的事情,她怎会拒绝?
刑罚司众人该是接到过指令,见黎子何过来,齐齐跪地参拜,黎子何有一瞬间恍惚,多少年前,她在宫中,所到之处,人人跪拜,季家皇后,那时候是一个怎样荣宠至极的象征?如今好似一切回到起点,她再次入了云晋言的后宫,以前是唯一,如今是之一,以前她爱他,如今她恨他。
郑颖被锁在刑架上,浑身脏污,却显然还未动过刑,听见人声忙抬头,嘴唇干枯,面色惨白,形容憔悴,本还闪烁着希望的眼一见到黎子何便暗了下去,再看到黎子何一身女装,眼睛瞬时瞪大,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吸引黎子何眼光的不是狼狈的郑颖,而是屋内的一抹亮光,像是唯一干净存在般的一身白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仍是含着淡笑看她。
黎子何垂下眼睑,一眼瞟到刑架旁边的鞭子,快步过去,拿在手中,鼓足力气,扬手便是一鞭。
“啊!你……”郑颖一声惨叫,因为疼痛面色涨得通红,上身从左肩斜向右边长长一道血痕,还未说出话来,眼前一闪,又一鞭,连喊都来不及,又是一鞭。
黎子何的手臂扬起,放下,扬起,再放下,抽得屋内灰尘四起,抽得惨叫不绝,抽得手臂酸涩,抽得气堵心头,抽得泪水弥漫……
不为季黎,不为季家,只为暮翩梧。
迷蒙中又见到黝黑的脸,对着自己咧开嘴笑,见到金黄的梧桐树底,他拉过自己手,放在掌心:“以后,我来保护你。”
可他说,人,是会变的。
寒风里飘飞的白衣,孱弱的背影,嘴角惨淡的微笑,眼底凄迷的暗芒,变了,原来早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在雨中畅快奔跑的小梧,不再是那个善良干净的小梧,不再是那个只会保护小雨的小梧,这些,全因眼前这个人!
手上蓦地一紧,欲要甩下一鞭的手被人阻住,模糊中看到暮翩梧,漆黑的双目深不见底,脸上的笑意散去,淡淡道:“够了,他晕了。”
黎子何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蓄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看到血肉模糊的郑颖,手一抖,鞭子掉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茫然抽出手,转身欲走,暮翩梧开声喊住:“你,没什么想要问我?”
黎子何背对着暮翩梧,泪水却是止不住,克制住哽咽,深吸一口气,按捺不住心底疑惑,轻声问道:“为什么?”
暮翩梧垂眸,低下头,好似沉思,不语。
黎子何蓦地转身,擦去眼泪,直直看住暮翩梧:“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梧同雨,树下栖,爹娘弃,吾护汝,你可曾记得当年梧桐树下的诺言?”
暮翩梧浑身一颤,抬头,面色愈加惨白,双唇见不到一丝血色,突地笑起来:“当年?梧桐树下的诺言?哈哈,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有多少次后悔自责,悔当年愚不可及,悔当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谁来还我的一世?”
黎子何眼里的失望,化作绝望一圈圈荡漾开来,掺杂着疼痛,漫起雾气,低下眼:“我说过会帮你……为何,你不信我?”
“凭什么?”暮翩梧轻笑,转动轮椅,避开黎子何的眼:“你以为你是谁?医童?御医?凭什么除去丞相救我出府?”
“所以你选择云晋言?”
“良禽择木而栖。”暮翩梧毫不犹豫地回答。
黎子何哽住,暮翩梧说的话,她无立场反驳,是她害得暮翩梧受杖刑残了腿,是她害得他被弃城外,却无能将他寻回,若非郑颖,他早已无命,是她一手毁了一个干净的孩子,还有什么立场来责怪?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与其说是郑颖毁了小梧,不如说,是她自己……
眨了眨酸疼的眼,黎子何轻声道:“倘若我说……真的可以救你出去,你还会……这么选择么?”
“倘若?这世上没有倘若。”暮翩梧始终背对黎子何,声音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意,黯沉的光线,勾勒出削弱的肩背。
黎子何自嘲地笑,踏出的步子好似无比沉重,在第二次见到暮翩梧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难怪那夜云晋言特地宣她诊脉,难怪他故意握住她的手,说堪比女子,难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探……原来,他早就从暮翩梧嘴里知道自己是女子!
“你不觉得你可笑么?”暮翩梧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女子,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凭什么复仇?”
黎子何顿住脚步,回头,决绝道:“女子又如何?只身一人又如何?可笑又如何?或许无权,无势,无智,无谋,我有的,不过一条命,意难消,恨未平,即便是拼得头破血流玉石俱焚身心俱残我要他血债血偿!”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一句话,低沉而有力地响在刑罚司阴暗的罚房内,暮翩梧背对着黎子何的肩臂好似瞬间沉重几分,嗤笑:“你也未必信我不是么?你说会有人去丞相府接我,人呢?”
“去接你,然后等着被云晋言的人一网打尽?”黎子何的声音已是有些冷硬,苦笑道:“我想信你!即便最后一刻也不愿放弃你,可终究……”
黎子何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奉劝一句,官场险恶,君心难度,若求安宁,不如归去。”
话落音,再无迟疑,快步出了刑罚司。
暮翩梧低首,轻稔十指,低笑呢喃:“不如归去……”
雪过天晴,白日澄蓝的天,到了傍晚时分迅速阴沉下来,晨露殿安静,不是没有人气的死寂,而是少了虚浮聒噪的安宁,只因殿里的主人,能靠在榻上,不言不语便是整日。
黎子何斜倚榻上,眯着眼看窗外,面色沉静,眸中无波澜,入画女子一般,长发垂肩,轻裘裹身,幽幽的恬淡气息萦绕在四周,让人不忍打扰。
云晋言入门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宫女太监静立一边,他的黎妃旁若无人地看着朦胧夜色神游远方,连众人的行礼之声都好似未曾听见。
“爱妃可是在挂念师父?”云晋言含笑坐在黎子何身边,伸手便想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眼神一闪,撇过身子,将手抽出,不予理会。
“朕猜错了?”云晋言看住黎子何,想要抓住她脸上每一丝变化,续道:“今日平西王来见朕,想要朕的爱妃去替他那侄儿看病,说他病得站都站不稳,又有怪癖,重病从来只让徒儿照顾……朕也不忍见他恶疾缠身,只是,子何既已为朕的妃子,当然不可随意出宫,更何况是要照顾其他男子……”
黎子何垂眸,仍是不语。
“哈哈,看来朕高估了你师徒二人的情谊,”云晋言大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倾过身子捏住黎子何的下颚:“你说,究竟要怎样,你才会有点反应呢?哭也好笑也好,总比当个木偶娃娃好吧?”
黎子何抬眼,木然看着窗外,好似并未听到云晋言的话,云晋言眸色一沉,扣住她下颚的手力度加重,对着红唇倾身狠狠吻了下去,黎子何眉头一拧,用力咬下去,唇齿之间的龙涎香,瞬间被咸涩的血腥取代,云晋言微怒,猛地推开她,见她唇边的血渍,好似妖异的蔷薇花,随着一丝轻笑绽放开来。
“不如,皇上拿出季黎的骨灰,挫骨扬灰!或许……能让我有些反应……”
低吟吟的笑,让屋内凉意陡升,云晋言未料到她会突然说到季黎,眸光一暗,擦去嘴角的血渍,轻笑道:“还真是忠心耿耿的季家人!”
“当然!皇上莫要忘了才是,暗杀,下毒……呵呵,枕边人,防不胜防……”黎子何翻了个身坐直,冷笑着道。
云晋言突然想到什么,恍然笑起来:“你也知道你是朕的枕边人?说这话来威胁朕,反倒提醒朕还有一事未做……”
说话间,手滑到黎子何颈间,扯住她的衣襟,大力一拉,“嘶啦”一声,月白色外衣被撕成两半,从身上滑落,露出白色亵衣,黎子何垂眸,顺势扫了一眼殿内殿外,众人被云晋言遣在外面,齐齐站了两排,夜色中低着脑袋,动都不敢动。
黎子何轻笑:“强迫女子,是皇上所好么?”
“呵呵,朕只是好奇你脸上还会出现哪种表情,你知道你吸引朕的地方么?恨意!你看着朕的满眼恨意……”
“我看着你的满眼恨意让你想到,若季黎在世,也会如此看你,可对?”黎子何低笑着打断云晋言的话,冷然对上他的眼。
云晋言手上一抖,黎子何继续笑道:“你说服自己是想刺激沈墨才将我留在身边,实际上,放不下在我身上寻得的季府气息,可对?”
云晋言的身子完全僵硬,像被人一击即中般,刚刚挂在嘴角的笑意早已消散,幽黑的眸子突地深不见底,黎子何笑得更加欢畅:“若想寻季黎的影子,你直接去找苏白不是更好?她那笑,可是有七分像我季家小姐……”
“还是你觉得……”黎子何一手攀上云晋言的肩,动作轻柔舒缓,多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般,轻轻揉捏:“我,比起苏白空有的皮囊,更让你心动?”
云晋言的眸光,瞬间乱了,这手势……这力度……
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抱住黎子何,像失而复得的宝贝,再次重重吻下去,黎子何抬眼,透过云晋言的肩,看到面色煞白的苏白,死死咬住下唇,含泪扭头离开。
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在唇齿揉捏下崩开,浓稠的血液和在齿间下肚,黎子何的手不知何时滑向枕间,抽出的匕首泛着寒光,对准云晋言的后背,眼神一凛,手臂高扬,下沉,却在最后一瞬被推开,手腕被死死扣住,匕首应声而落。
“你想杀朕?”云晋言的眼里有一丝血红,低哑的声音阴沉问道。
黎子何笑:“我入宫本就是为报仇,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晓,多此一问!”
“如今你是朕的妃,要金要银,要荣华要富贵,朕都能给你!杀了朕,你有何好处?”云晋言扣住黎子何手腕的力度加重,拉过黎子何低声问道。
“你这般无心无情之人,连爱都不懂,可会懂何为恨?”黎子何冷眼瞪过去,用尽了力气抽出手,厉声道:“除非我死,否则,不会放弃报仇!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不想被我伤到,离我远远的!”
“说到底,还是怕朕动你的身子?”云晋言神色恢复正常,挑眉轻笑道:“放心,朕对强抢无兴趣,朕等着,你亲自送上门的那一天!”
说罢,冷睨了黎子何一眼,甩袖离去。
黎子何面色依旧沉静,自己起身入了里间,再找出一件衣服换上,擦了擦唇边的血渍,对着镜子重新打理一番,拂过发鬓,突然发现自己的十指完全不受控制的颤抖,垂下眼,捏了捏拳,披上披风出了殿门。
“谁都不许跟上!”临行前冷声喝令,晨露殿众人不是第一次见识黎子何的冷然,无人敢多言,纷纷退散不敢跟上。
黎子何抬头看了看半弯弦月,清幽月光泛出几丝凉意,伴随左右的几颗辰星闪闪烁烁,日新月异,又有什么会是一层不变?
到了沉香殿门口,殿门刚好打开,悦儿探出脑袋,一见黎子何,面色一喜,将门开得大了些,出来迎上前道:“黎御……娘娘……”
“唤我子何便是。”黎子何一听“娘娘”二字便皱起眉头,打断悦儿道。
“悦儿还是唤黎姑娘吧。”悦儿微微行礼,接着引黎子何入殿。
沉香殿未点暖炉,连个服侍的宫女都没有,姚儿本坐在榻边,拿着针线在研究什么,抬头见黎子何,马上放下,笑道:“小姐。”
悦儿微微俯身便退下,黎子何上前瞅了一眼姚儿放下的针线,还未完成的绣品,绣的一株梅花,花瓣还未成形。
“姚儿不冷么?”黎子何拉过她的手,冰凉凉的,搓了搓。
“不冷。”姚儿柔笑摇头:“小姐以前最爱桃花和梅花,姚儿好久没给小姐绣花样了,这不,在这里闲得慌。”
黎子何笑容僵了僵,那是以前,如今她无所喜好,只想看着他们都好好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要姚儿喜欢,便随着她吧。
“小姐,一一呢,真的救出去了?”姚儿放下刚刚拿起的针线,担忧问道。
黎子何重重点头,送出去了,在他们行动的前一晚,便将一一送出去了。
“那就好。”姚儿眼里闪现雾气,好似看到一一就在眼前,笑道:“一一出去了,就能治病,能说话了……”
随即又想到什么,担心道:“可是小姐,冬天河水那么冷,一一受得了么?顺着河水游到北湖,少说要一个时辰,一一的病,会不会更厉害了?”
黎子何握住姚儿的手,看到她惊慌的神色鼻尖一酸,摇头道:“不会,有人用内力护住他,不会有事,他现在在外面等着我们……”
“嗯。”姚儿点头:“小姐说什么姚儿都信。可是,前几日不是说或许有机会走了么?怎会被云晋言发现?”
黎子何听着,面上失落更甚,脱掉鞋,爬上床,掀开被子笑道:“姚儿,你可记得小时候,我嫌冬日太冷,非要与你同榻,被爹狠狠地骂了一顿?”
姚儿眸光一亮,笑着点头:“那个时候小姐脾气犟着呢,老爷没办法,最后在外间给我置了张床小姐才罢休。”
“今日我便不回晨露殿了,在这和你一起。”黎子何笑着钻到被子里,鼻尖一阵酸涩被强忍过去。
“云晋言会不会责怪?”
“呵,他留我在宫中,便该想好了我不可能安安分分。”黎子何轻笑。
姚儿点头,将针线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脱了鞋褪去衣物,也钻到被子里,嘻嘻道:“小姐,这感觉……真像做梦……”
“傻姚儿,不是做梦,我没死,以后,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嗯。”姚儿拉住黎子何的手臂,将脑袋埋在她颈窝,“等我们出宫了,就能带着一一,忘掉皇宫的一切,好好的活下去……”
“嗯。”黎子何有些哽咽,轻声回答。
“对了,小姐,”姚儿突然抬头:“还有沈公子,照姚儿看来,只有他一人是真心实意的待小姐,可是……小姐,你们有算到云晋言会封你为妃么?若没算到,他……”
黎子何转个身,抚了抚姚儿的脑袋,拍着她的后背道:“姚儿别担心,会好起来的……我会带着你出宫,以后……你们都会好好的……”
“嗯,小姐说的,姚儿都信。”姚儿轻声呢喃着,将脑袋埋了埋,呼吸逐渐平稳。
黎子何揽住她,睁开眼,暗光浮动,平日隐在心底的愁绪,此时无论如何抹不去,眼前一闪,又看到与沈墨商量出宫计策的那一日。
“在此之前,有些话,我必须与你说。”沈墨扶住她,一字一句清晰道。
“什么?”没有来的一阵心慌,总觉得他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升腾起的希望,完全幻灭。
“我与你说的计划,前提是,云晋言毫不知情。”
“什么意思?”
“暮翩梧此人,我觉得有些问题。”沈墨笃定道:“你上次找我要变声之药,是否因为觉得云晋言怀疑你为女儿身?”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重物锤击,狠狠地疼了一下,木然点头。
“此人在丞相府,身为男宠,虽说颇得郑颖喜爱,可也只是男宠而已!却突然被郑颖收为义子,还由你来诊脉。这些我查过,是在你升为御医之后,妍妃被打入冷宫,随之云晋言特地宣见过他,当日便多出郑颖义子的名头……”
“等等!”黎子何面色发白,伸手阻住沈墨的话:“你的意思是,暮翩梧,从一开始便向云晋言泄露了我的身份?”
“不错,否则他为何不查你向他投毒的原因?明知你要报仇,还能如此惬意?包括我,他未找人来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因为他手下有这么一颗棋,你我若有异动,他定会知晓。”
黎子何怔住,沈墨叹口气道:“倘若我的猜测是真,此次计划,必定全盘尽失。”
“那要如何?丢下暮翩梧一人么?”黎子何有些茫然,她自己都察觉到云晋言或许知道她的女儿身,知道此事的只有沈墨,暮翩梧,沈银银三人而已,沈银银早已离开云都,那便只有沈墨……或是暮翩梧……
暮翩梧也曾对自己说过,要提防沈墨……
“若你信我,此次行动,不可带上暮翩梧。”
黎子何面色一暗,暮翩梧的现状,是她一手造成,这些,也只是沈墨的猜测,如何能仅仅因为猜测便放弃暮翩梧?
“你若不想放下他,我们将计划稍作修改便是。”沈墨再叹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轻拍着安慰。
“如何修改?”
“先救冷宫里的孩子出去。倘若云晋言得知你我的计划,必定将注意力放在叔父入宫那天,我们提前一日,将季一送出宫,叔父入宫那日,一切按照原计划,我令原本去接季一的人,只是去冷宫捣乱迷惑视线,除了这点,其他都不变,倘若暮翩梧未将计划泄露,带着他一起走,倘若计划并不顺利,不会有人去接他,你和姚妃暂时留在宫中,云晋言想拿你为把柄要挟我,不会待你如何……他也不会怀疑到我们事先行动过一次……”
“你们去冷宫拿季黎的骨灰吧……如此一来,云晋言没有理由将罪责推脱到你们身上,大不了说那些人是季家旧部,去抢季黎骨灰。”
“她的骨灰……在那里?”沈墨神色一闪,略有迟疑开口问道。
黎子何点头:“拿出骨灰还可分散云晋言的注意力,掩护一一,否则他定会怀疑冷宫有其他东西让你我费尽心神,如若提前一日送一一出宫,你有好的法子么?”
沈墨摇头:“这才是我今日与你商量的重点。”
“这里吧。”黎子何指住冷宫的河流,深吸一口气道:“冷宫之内有一条河,通往皇宫极北的北湖,倘若从此处游到北湖,那边极少人过去,若寻一个武功高强者,很易出宫……”
“我去。”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