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546
茶——这种从阿拉伯半岛传来的邪恶植物。他不止一次劝说皇帝戒掉此物,皇帝却不以为然:
“它能镇痛,又能解乏。嚼着它,朕才觉得有了精神。”
皇帝脸上仍是挂满倦怠,一场彻骨的悲伤,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苍老的躯壳里盛放的,是同样衰朽的灵魂。他一定是太过寂寞了,才会从那些荒诞的故事中寻求慰藉。
可他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一个绝好的听众。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在他的讲述中,皇帝跟着他,将帝国山水一一走遍。从萨莱到不花剌,从撒马尔罕到哈剌和林,从斡端到甘州……高山长河,荒漠绿洲,都有他的足迹。通过他的故事,皇帝内心的空虚得以填补:似乎只有借助于此,这个孤独的君王才能驱驰到每一寸疆土,才能在脑海里建构起那庞大而失落的帝国。
“马可,你们何时启程?”他刚在流苏软垫上跪下来,皇帝便蓦地开口。
“回陛下,今年年末,我和父亲打算先到刺桐,从那里坐海船,护送公主去伊利汗国。”他低着头,谨慎开口。
“你走之后,朕就听不到你的故事了,也再没有人来给朕讲他走过的城市了……”皇帝一口吐掉嘴里的碎叶,眼里突然溢满了悲伤。
“陛下何必忧愁?等安童那颜回来,就能带来海外诸国的见闻和传说了。”
他试图劝说,却勾起了老人沉埋的心事。皇帝一时陷入了沉默,迷茫的眼神很像大漠上寂寥的荒烟。
“陛下今晚想听什么故事?”
他实在无法忍受皇帝的沉默,以及那沉默背后的悲伤,忍不住再一次发问。
“给我讲讲她罢。”皇帝许久才给他回应,揉揉酸涩的眼睛,那眼睛因泪水变得更清亮了,“讲讲她当年的故事,讲讲她在察合台汗国的经历——你还记得察苏公主罢?”
他当然记得这个公主。可他要如何跟皇帝讲述?她在察合台汗国的经历,绝不是什么动人的故事;而她走过的荒苦路途,也泛善可陈。
“给朕讲讲罢。”皇帝垂下眼睛,出神地望着鞋子上的宝石,“她连一副画像都未留下。朕已老了,都快忘了她的模样了……”
皇帝的执着突然给他灵感,也让他突破既有的原则:一个杜撰的故事足以给人虚幻的慰藉,一个旅人的讲述不必忠于自己的见闻。通过这些讲述,皇帝必将随他穿过破碎的真相,来到他用言语织缀的梦幻花园。
*
安童以送嫁为名,随同波罗父子出海,一去便是六年。在这六年里,发生许多大事,每一件都足以惊心动魄。
朝外,乃颜之乱两年后,海都祸乱西北,来势汹汹,北安王那木罕不得已弃守和林,最终皇帝再次以高龄御驾亲征,才消弭了这场祸乱。
朝内,自安童罢相,桑哥真正做到了一手遮天。钩考遍及全国,乃至百姓失业,群盗蜂起,天下骚动。御史愤起弹劾,却被严厉打压,连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都险些被贬谪江南。很快,桑哥又把敛财之手伸向了宗王勋贵,秉承皇帝意旨,严厉打击宗藩。向来享有特权的怯薛子弟被迫缴纳税粮,宗王勋戚的岁赐也一应削减。而他自己,自得势以来,贪赃受贿,声名狼藉。朝中权贵几乎被他尽数得罪,几载宦途很快便走到了终点。
至元二十八年,皇帝罢黜桑哥,问罪抄家;七月,桑哥被下令处死。忽必烈一朝,从阿合马到桑哥,三任理财大臣皆不得善终。桑哥死后,完泽拜相,不忽木任平章,朝廷的天平再一次倒向汉法派的一边。可自真金去世,储君之位一直空悬,朝中再未预立太子。直到那木罕去世,皇帝的心意才有所动摇。而事到如今,三个嫡子皆已去世,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似乎只有两位嫡皇孙了。甘麻剌、铁穆耳,皇帝到底属意于谁,一时也看不明白。
时间却分毫不停,一直走向命运的终点。
*
至元三十年正月,京师大雨三日,落地成冰。诡异反常的阴雨天里,老迈的皇帝从病痛中醒来,望着窗外的一片阴晦,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不喜欢雨天,雨天会使他痛风加剧,更会勾起心中的隐痛。据说察苏公主薨逝的时候,大雨也是连天不止。
皇帝心情不豫,脚痛更加难忍,太医院使李邦宁很快被传唤入殿,为皇帝视诊。待皇帝病痛稍缓,才有心情同他言语:
“这好好的冬日,为何就下起了阴雨?当真是咄咄怪事!莫不是京里哪位贵人……去了?”
皇帝不由联想到这里,一时心下更沉了几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李邦宁听罢,神情蓦地一黯,跟着便叹了口气,恻然道:
“臣闻说,前日里,安童那颜病逝于京师宅邸。可怜贤相早逝,这冬日阴雨,想必是上天也有所感应罢……”
他喃喃说着,不料皇帝早已呆住,老人眼神发直,双目犹如死物,俨然丢了魂魄:“人言丞相病,朕弗信也,而今果丧良弼!”(1)
皇帝的嘴唇无声张着,松弛的脸庞也在抽搐,像是极力忍泪。可他哽咽半晌,眼睛仍是干涩,怔了好久,终至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