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沈嘉禾道:“真该听你的话换家客栈投宿的。”
魏凛叹了口气,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沈嘉禾沉默片刻, 道:“左右睡不着, 与其在这里被荼毒双耳, 不如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好主意, ”魏凛立即坐起来,道:“走罢。”
夜阑更深,柳暗花遮, 万籁俱寂。
两个人信步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小镇边缘,望见远处屹立着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峰,在月色下显得峥嵘崔嵬。忽然想起《山鬼》中的一句: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沈嘉禾兴致盎然道:“魏哥哥,离天明只剩三个时辰,我们去山上看日出好不好?或许还能遇上山鬼,一览仙人风姿。”
“好。”魏凛笑着答道。他觉得沈嘉禾真是天真烂漫,似乎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想要探索和经历。他愿意和沈嘉禾一起做任何事,不论好的坏的。
于是两个人一起往山的方向走,没多久便到了山脚下,循着山路向山上走去。
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又是夜里,月色昏沉,树影婆娑,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故而两个人走得异常艰难。魏凛还好,可沈嘉禾天生体弱,没坚持多久便气喘吁吁了。魏凛心疼,说要背他,沈嘉禾却不肯。是他自己说要来爬山的,若要魏凛背着上去岂不是很没面子。又坚持了一段路,魏凛见他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二话不说,强迫着直接把人背到了背上。
魏凛道:“我先背你走一段,待你体力恢复过来再自己下来走。”
沈嘉禾实在羞惭,闷闷地道:“好。”
魏凛道:“搂紧我的脖子。”
沈嘉禾乖乖地搂紧,把头歪在魏凛的肩窝里,籍着斑驳的月色打量魏凛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洒下一排浅浅的阴影。他的鼻梁很挺,像一道陡峭的山峰。他的唇不薄不厚,唇色也很好看。他的下巴线条分明,给人坚毅的感觉。咦,他的右耳垂后面长了一颗小痣。沈嘉禾为这个发现感到惊喜,因为他的右耳垂后面也有一颗痣。小时候他曾听母亲说过,耳垂生痣的人有福气,可从他的亲身经历来看,这实在没什么道理,但他依旧希望这是真的,他希望魏凛有福气。
魏凛脸上出汗了,呼吸也粗重起来。沈嘉禾要下来,魏凛却不放手,道:“乖,别乱动,否则摔下山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嘉禾便不敢乱动了,捏着袖子给魏凛擦汗,心疼又愧疚,道:“早知道会害你这么辛苦,我就不说来山上看日出了。”
魏凛笑道:“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反而甘之如饴呢。”
沈嘉禾伸手帮他拂开挡路的树枝,没有说话。
好在山并不太高,他们没多久便到了山顶。
魏凛将沈嘉禾放下,双膝一软便瘫坐在了岩石上。他的里衣已经被汗浸湿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被凉飕飕的山风一吹,湿冷湿冷的。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笑着赞叹:“好美的景色!”
沈嘉禾在他身边坐下,与他一同遥望月色山光,道:“的确美不胜收。”
魏凛朗声诵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注]”
沈嘉禾笑起来,忽然对着夜空长啸:“啊——!!!”回音嘹亮,响彻山林,惊起飞鸟无数。
魏凛看他一眼,随之大喊:“沈嘉禾!我心悦你!此生不渝!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沈嘉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惊住了。
他的心如一汪泉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喷涌而出,几乎将他淹没。
喊完,魏凛顿觉赧然,低着头不敢看沈嘉禾。
两个人都不说话,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们只消静静地坐在彼此身边,便是最好的。
过了许久,沈嘉禾低声道:“魏哥哥,我的手有些冷。”
魏凛便将他的手拿过来,轻轻拢在自己手中。魏凛的手干燥而温暖,融融暖意从掌心传过来,传遍四肢百骸,让他觉得困倦起来。沈嘉禾将头靠在魏凛肩上,道:“魏哥哥,我睡一会儿,待日头出来了唤我一声。”
魏凛柔声道:“好。”
迄今为止,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魏凛想,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止就好了,他便能永永远远地幸福下去。
月没参横,天昏地暗。
这是最黑暗的时刻,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
山风扬起衣袍,摇晃枝叶,吹散云层。
天光乍破,金光初泄。
魏凛轻声唤道:“嘉禾,嘉禾,快醒醒,日头马上就要出来了。”
沈嘉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瑰丽无比的景色立时跃入眼帘,让他生出一种身在仙境的错觉,而坐在他身边正握着他手的男子,大概便是梦中的山鬼罢,丰神如玉,教人神迷。
魏凛一转头,便见沈嘉禾不看日出,反而眼神迷离地望着自己,心头一跳,笑道:“看我做什么?看日出啊。”
沈嘉禾不作声,依旧直直地看着他。
魏凛喉结滚动,目光如炽,道:“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
沈嘉禾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理解方才那句话的意思。
魏凛被蛊惑了,他再也把持不住,低头吻上了沈嘉禾的唇。
日头终于跃出云海,万丈日光驱走黑暗,光明的晨曦来临。
山林睡醒了,山下的城镇也睡醒了,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注]王维的《鸟鸣涧》。
感谢收藏、评论和打赏,比心。明天见。
☆、第24章 世子无赖24
沈嘉禾消失的第三十六天,裴懿依旧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这三十六天, 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难熬的三十六天, 暴躁、易怒、失落、空虚、憎恨、绝望、失眠,他的身体完全被负面情绪占据, 已经到了不喝到酩酊大醉便睡不着觉的地步。他被沈嘉禾推进了十八层地狱,也只有沈嘉禾能把他拉出去。可他找不到沈嘉禾, 怎么都找不到。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从未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这一回, 他彻底尝到了。
但他被困在京城,什么都做不了。他烦透了浔阳奢糜的生活, 烦透了那群只知寻欢作乐的太子党。他飞扬跋扈惯了,这辈子从未受制于人, 从未忍气吞声, 从未如此窝囊,他做不来卧薪尝胆,更做不来含垢忍辱。既然天要压他, 他索性便翻了这天!既然皇帝老儿怀疑逍遥王府有谋反之心, 那便反给他看!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主动出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裴懿修书一封, 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下来,交给魏衍带出王府,让他寄给裴慕炎, 还特意叮嘱,这封信千万不能落在旁人手上。
待魏衍回到自己府上,毫不犹豫地便把这封信给拆了,读完之后,大笑三声,扬声唤道:“边荀!”
边荀进来,躬身问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魏衍道:“两件事。第一件,找一个擅长模仿笔迹的人来,我有急用。第二件,立即通知薛炼,把沈嘉禾完好无缺地带到浔阳来。”
“属下遵命!”边荀顿了顿,又道:“二公子那边,大公子有何打算?”
魏衍道:“不必管他,依旧暗中保护,他自己会追到浔阳来的。”
边荀应“是”,自去办事。
第二日,魏衍再次来到逍遥王府。
路过莲池时,忽听到一个女子尖叫:“快来人啊!救命啊!世子妃掉水里了!”
世子妃?!魏衍一惊,急忙奔过去,就见一个侍女站在凉亭里又哭又喊。
述芝看见有人过来,泪水迷了眼也看不清是谁,急忙抓住他,哭喊道:“快!快救世子妃!世子妃不慎掉下莲池了!”
魏衍向下望,却看不到人,只看见大圈大圈的水纹荡漾开去。不及多想,他纵身便跳下莲池,在附近搜索片刻,果然抓到一个女人,急忙将她拽出水面,拖着往岸边游去。
述芝早已等在岸边,见魏衍将公羊素筠抱上来,却只知道哭,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衍沉声道:“快去叫大夫!”
述芝立即跑去找大夫,魏衍将公羊素筠抱进凉亭,平放到地上,双手叠压她胸口,十几次后,公羊素筠哇得吐出几口水来,终于醒转过来。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听力也模糊,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别怕,大夫马上就到。”眼泪从眼角溢出来。她不怕,她是很高兴去死的。谁知道却没死成,真教人难过。
魏衍犹豫片刻,抬手为她拭去眼泪,温声道:“像你这样的美人,不该以如此凄凉的方式死去,即使要死,也该轰轰烈烈地活过之后再死。”
话音方落,便有许多人涌上来,魏衍起身站到一旁,又看了公羊素筠一眼,转身离开。
到裴懿院子里的时候,裴懿还没醒。他的世子妃差点儿命丧黄泉,他却还在呼呼大睡,真教人无话可说。
魏衍浑身湿透,又没有衣裳可换,便站在太阳地里,一面晒太阳一面等裴懿起床。等他差不多晒干了,裴懿才姗姗起迟,见到魏衍,懒懒地道:“你怎么来了?而且看起来这么的……邋遢。”
魏衍无奈一笑,道:“我是来复命的。”
裴懿还没睡醒,脑子一片混沌,打着呵欠道:“复什么命?”
魏衍道:“其一,你昨天交给我的那封信已经寄出,派了我的心腹护送,绝对万无一失,你且放心。其二——”他故意顿了一下,才道:“我找到沈嘉禾了。”
瞌睡顿时醒透,但裴懿怕自己听岔了,于是紧张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魏衍道:“我昨夜收到属下的飞鸽传书,说在雍州境内找到了沈嘉禾,我已命他立即将人带到浔阳来,若不出意外,十日之内,定将人交到你手上。”
虽然听得清清楚楚,裴懿依旧难以置信。
缓了好半晌,他才道:“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魏衍微微一笑,道:“千真万确。”
裴懿仰天大笑。
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吃了灵丹妙药死而复生一般,整个人重新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笑够了,裴懿一把抱住魏衍,道:“魏兄,谢谢你!”
魏衍笑道:“力所能及而已,何必言谢。”
裴懿放开他,道:“我记在心里了。”
魏衍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魏衍忽然道:“对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前,世子妃不慎跌落莲池,我刚好路过,便将她救了上来。你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看?”
裴懿道:“没死就好。”
魏衍用调侃的语气道:“你们这夫妻之情是否太过淡薄了?”
裴懿冷哼一声,道:“本就是被临时送作堆,能有什么情分。”
不过话虽这么说,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魏衍走后,裴懿便去了公羊素筠院子里探视。公羊素筠却不愿见他,只让述芝传话,说身上并无大碍,将养两天便好了,裴懿也没说什么,径自走了。
述芝回去,将其余丫鬟悉数屏退,坐在公羊素筠床边,泪盈于睫,哀声道:“小姐,你一向聪慧,今日怎的却如此糊涂,作了轻生的打算?若不是恰好有人路过,你此时就……”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掩面拭泪。
公羊素筠的脑海中回响起那个音容模糊的男子所说的话:即使要死,也该轰轰烈烈地活过之后再死。
没错,老天爷给了她显赫的出身,绝世的容貌,她怎能辜负上苍厚爱,如此轻易地便放弃了生命?真的是愚不可及。她还未走到穷途末路,她的人生尚有转圜余地,她该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一切,扭转命运,给自己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人生,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述芝,别哭了。”公羊素筠握住述芝的手,低声道:“方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那等荒唐事,以后绝不会了,我发誓。”
“当真?”述芝将信将疑。
“我若食言,下辈子换你来当小姐,我来服侍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