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精神癌早期
放学。
于生回家,看见他妈妈坐在沙发上哭。整个小小的屋子都是他妈妈的哭声。他妈妈的口水打湿了衣襟,他妈妈像小孩,他妈妈失禁了。
于生把书包放下,抱她去厕所。他倒来温热的水,把粉红的毛巾绞干,替妈妈擦拭下体。她苍白衰弱的身体是融化的蜡烛。
蜡烛还将继续融化下去,直到没有。
热水的蒸汽腾上来,雾了于生的眼镜。于生摘下眼镜,揉眼,他的眼尾有些泛红。
妈妈睡下之后,于生关灯,上床。
黑暗里他睁眼,去看房间四周的线条。明明是横平竖直的线条,却感觉是把陆满连皮带骨地揉,揉在里面,揉出让于生皱眉的液体。
少年的手指在被子上写字。
陆满。
陆是七笔的陆,满是十三笔的满。
写完之后又在心里默念一遍,陆满。
记得你今天上早自习的时候,脸上带着沉沉的笑,用刻刀在钢笔上刻字。后来张合中午偷你的钢笔,我制止。拿起你的钢笔,看到你在上面刻了你的名字缩写。
于是想起来,你经常用刻刀在自己的东西上刻名字。橡皮、甲油瓶子、玩具戒指,上面都有。有趣的是,你刻上名字之后,那些东西就不见了。不久,它们会出现在张合那里。不止一次看到你看着它们,你的脸上升腾出微笑。
张合偷你东西,你是知道的。而你,在不怀好意地,纵容她的偷窃。
也知道你是爱撒谎的。
有次看到你去交作业,回来却捂着脸和周围的人讲,你误进了男厕所,看到数学老师惊愕的两个头。别人问你是哪来的两个头,你得意洋洋地露出酒窝说,自然是上面一个头,下面一个头。周围的人成功被你逗笑,他们笑你痴。你的酒窝也在笑,下垂的睫毛却像在哭。
我想你是真的奇怪。
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于生的手摸上嘴唇,嘴唇上还有陆满腿肉的触感,洗不掉的。
于生皱起眉。
陆满皱起眉,对着垃圾桶。
上次的两个避孕套尴尬地面对面躺在桶底。避孕套是在陆云书房翻到的,她只是拿出来玩了玩。
妈妈过世后,陆云一直没有再娶。
知道作为男人,陆云的性欲和吃饭的欲望并存,然而作为父亲,陆满简直想往陆云身上套袈裟,她觉得爸爸有性欲真是太可怕了。所以就算被张合误解,也不想说避孕套是陆云的。
也不知道爸爸是在和谁一起用那些套子,陆满梗着脖子想。
第二天。
陆满趴在教室窗边看外面的香樟,嘴里“蝈蝈”吃着棒糖,面颊软软地鼓出一块。她用智齿去咬碎糖,鸦黑的睫毛随着沾着亮晶晶的碎糖的嘴巴而颤。
于生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
后来跑操,陆满拿了花花绿绿的糖纸垫着,预备回来再吃。然而回来的时候,糖没了。
也不好意思再去问张合,有没有看见她的糖。陆满只当是自己吃掉了。
中午吃饭,陆满从食堂隔壁桌听到陈沦保送清华的消息。
“放弃吧,陈沦不会看上我们这种人的。”圆脸少女安慰刘海少女。
刘海少女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饭,轻轻说,“我知道啊。”
陆满也低头用勺子搅饭,铁制的勺子刮到托盘,发出平平淡淡的金属摩擦声。
“最近怎么看不到你戴那个蓝发卡了。那个牛奶蓝的发卡好看。”张合说。
陆满回想了一下,“不知道哪天起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掉哪了。”
“你总是丢三落四。”
下午票选班长。
于生高票上任。数学老师笑着让于生站起来,说几句话。
于生轻轻淡淡地站起,开口,而外面青白的天正好下起漂泼的雨,雨打进窗。坐在窗边的人尴尬地湿着头发立起来关窗。
前排的人又在讲台前面操着板擦,大刀阔斧地擦黑板,擦出一片氤氲闪烁的粉笔灰。众人打出喷嚏。
一派杂乱中,只有于生是静的。外面瓢泼的雨是白亮的,于生也是白亮的。
周围女生的眼睛在亮晶晶地看他。
陆满看着于生清远的眉眼,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他是怎么会低下身,吻自己的课桌的?
雨一直下。处于低洼地段的学校地上一片晶莹,看不出水洼的深浅,必要学生一脚踩下去才知道。
快放学的时候,数学老师才说,因为雨下得大,走读生的晚自习取消了。
教室里歌舞升平。
放学,陆满撑伞出了校园,污水一直染脏了她的白袜。
后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陆满转头,露出一张白艳的脸。
白亮的雨气托着胡志凡的黧黑的圆脸。
胡志凡把一张被雨打湿的报名表塞进陆满的手里,他说,家里人出了点事,必须马上回去,想求陆满帮他把这张英语竞赛的报名表送到于生那里。
陆满说:“可我不知道他家在哪。”
胡志凡抹了一把被雨淋湿的脸,“这个简单,我在纸的背面写了他家的地址,你走过去很近的。”
陆满看了一眼地址,和她家在相反方向。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陆满把报名表塞到口袋里。
胡志凡如释重负地跑走了。
陆满走入白茫茫的雨幕。
七绕八绕,最后到达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发炎溃烂的阑尾。
于生住在一条小巷里,小巷两边扎住着拥有 紫红色灯光的洗头房。身材臃肿的女人坐在店里嗑瓜子,她们大笑着把嗑下来的瓜子壳扔到店门口两只屁股相连的狗的身上。
巷子里的电线架得很低,胡搅蛮缠地拥在一起。那些女人用电线晾内裤,下雨后那几条没来得及收进去的蕾丝内裤落在地上,害羞地和沙泥睡在一起。
地上青色的,是啤酒瓶的碎片,有三四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倚在墙角,眼神放肆地在陆满身上游来游去。陆满心里厌烦,只能快走。
最后走到了一间矮房。
陆满用手去叩生了红锈的铁门。
敲了三声,没有人应。但她听到门后有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
再敲,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她看见于生,五官都有些疲惫的于生。他脸上有一道被女人的指甲划出的血口,血口一直延伸到喉结。
陆满递报名表的手停在半空,房子里的女人在暴风雨般地捶门。
陆满柔软的嘴唇轻轻翕动,“你没事吧?”她低声问他。
于生没有说话,只伸手接过被她揉地发皱的报名表。陆满看到他手上都破了皮。
女人依旧在捶门。
咚、咚、咚的重击。
于是陆满明白为什么于生身上经常有伤口,为什么他总有创口贴。
女人捶门的声音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哭声。
“没事。”于生说了这一句之后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