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精神癌早期
积水一直涨到店门口,雨停了。屋檐往下滴着水。
天是沉沉的蟹壳青。白织灯下,小饭馆油腻腻的玻璃桌面也是蟹壳青的。
许梁看着外面的天,笑着说,“学校老师要跳脚了。没想到雨现在就停了,晚自习白取消了。”
沈垆月笑笑,把纸抽出厚厚一沓,低下头非常勤恳去擦桌子,先是擦陈沦那块的,再是擦自己这块的。她手腕上的链子荡着,撞到桌上,冰冰凉发出声响。
许梁自顾自说,“这饭店虽然龌蹉,但菜还是很好的。”
陈沦低着眼睑,他总是这样,神色泛泛的。陈沦的眼皮很薄,沈垆月可以看到他眼睑上青色的血管。
沈垆月的眼睛跌倒在陈沦身上,爬不起来。
她回想起刚才,许梁是怎么七绕八绕地把陈沦和自己推到这家苍蝇小店里来的。这家店的位置完全是这座城市脚上的死皮。落后得过了头,即将要被开除了。
她还看见,在这家店周围散落着众多的洗头房。
好恶心。沈垆月一看到洗头房,鼻子就补充出男女体液的味道。
“我去外面,一会回来。”陈沦说。
许梁用手推推桌上的烟灰缸,“多麻烦,在这里抽得了。”
陈沦说了句泛泛的话,“还不想请你们吸二手烟。”
陈沦白开水一样的语气到了沈垆月的耳朵里,变成了海水。她用力把擦过他桌面的纸团成团,丢进垃圾桶里。
她张嘴,幽幽吐出一句,“你的瘾就这么大。”
话还有半截身子在沈垆月的嘴里,陈沦已经出去了。门闭合的瞬间,冷风灌进来,吹动沈垆月的头发。
许梁看着陈沦渐远的背影,晃着手里的玻璃杯问沈垆月,“说真的,陈沦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沈垆月抿着嘴。
许梁凑上去,套她的话,“高二?”
沈垆月不说话。
“高一?”
沈垆月的眼睛涩涩地眨着,好像进了沙子。
“不会吧?初中?”
沈垆月的眼睛沉下去,沉到海平面之下。
许梁摇头,喃喃说,“不可能再早了。”
沈垆月的鼻子随着许梁说的话而堵住,“是初一。”
许梁反而虚浮地笑了,“怎么可能,陈沦的家教那么严。”
“就是初一,我看见的,我看见陈沦把自己关在很黑的房间里,抽烟。”
“也许是为了好玩。”
沈垆月尖酸地笑,笑声刮擦着许梁的玻璃杯。“陈沦才不会为了好玩就去抽烟。”
“那是为了什么?”
沈垆月摇头,“我不能说。”
“为什么?”
沈垆月不语,垂着眼去看她手上那条链子,店里的灯光透过手链上晶莹的珠子,投到桌上,投出琳琅的光。
琳琅的光。陆满低头看着碎在地上的啤酒瓶想。
离开了于生的家,陆满原路返回。
原路包括线条复杂的小巷,把胸部全都晾在外面的洗头房,以及现在把眼睛贴在陆满身上的一个男人。他双眼分得很开,看起来很痴傻。
迎面有风吹过来,把腻在陆满脸颊旁的黑发吹开,她一下子变得好鲜亮。
男人看到陆满脸上的白,于是联想到她胸脯的白。男人看到陆满唇上的红,于是联想到她胸前的红。
男人想着想着,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受到了感应,站起来了,再然后,男人的腿站起来。
他对着陆满,歪着脖子,脸上的黑痣扭曲着,说,“哈哈!”
他伸出手,想把陆满捞过来。
陆满头皮激起一阵痛麻,连连后退,背过身,盲目地跑。
后面是男人兴奋的脚步声,她能感受到男人嘴里呼出的暖腥的气。
耳边擦过风声。是男人伸长了手去够她。
粗糙的手最终是一把抓住了陆满的长发。
陆满被掼倒在地上,碎玻璃深深刺进她的手臂。很远处,是于生家里的窗户,于生有一个白茫茫的背影。
陆满竭力地喊他。然而于生始终背对着她。
男人的手抓上陆满的脚,她心脏剧烈地痛。
剧烈地,干锅里的固体燃料剧烈地燃烧。
沈垆月拨弄着手链上的珠子,看着蓝色的火舌,“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我很嫉妒陈沦。嫉妒他胜过我一大截,明明是一样的年纪,他却在看我完全看不懂的书。”
“家里长辈都很喜欢陈沦,把所有的夸奖都压在他身上。我最讨厌陈沦被夸的时候,露出的木木的脸。我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被夸还会不高兴。我真想摔碎他这个搪瓷娃娃。”
“后来有一次,陈沦走在我前面下楼梯。看到他漠然的背影,我心里那个讨厌啊,居然伸出手,用最大的力气推了他一把。”
许梁把烫嘴的肉吐出来,“真的推下去了?”
沈垆月点头,“陈沦的头磕到了下面的台阶上,流了好多血。我站在上面吓得大哭,引来了大人。家里大人手忙脚乱把他扶起来,送去医院。几天之后,我去医院看他,进门却看见姑姑在训陈沦。训他的不小心,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陈沦躺在病床上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受着训。”
“真的被他打动,是在九岁。那一年我收到最喜欢的礼物,就是现在戴在手上的这串手链。当时班里有一个男孩子,是孩子王。他把我的手链抢了来,说归他了。我生气地扑过去抢,反而被他用笔戳到眼睛,流了好多泪。”
“我的眼睛一直红到陈沦那里,他沉默着看我,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告诉他。”
“第二天放学,我交了作业回来,看见那男孩趴在地上。陈沦把他的下巴打骨折了。陈沦把带血的手链递给我,我看到他的手都打出了血。暮色里,陈沦像雪山一样反着冷冷的光。”
许梁大着被烫到的舌头说,“陈沦小时候真残酷,他长大以后倒是不打人。”
许梁轻轻地,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还挺想看陈沦打人的。一定是和他平时的散漫相反的狠劲。”
锅下的火滋滋地烧着。
滋滋地,男人嘴里的口水滋滋地。他皮带解开的声音也是滋滋的。他脱下肥大的牛仔裤,扯低内裤,就要压上来。
陆满的眼球里,映着黑青的天。男人的手摸上她裤子的纽扣。
纽扣解开,接下来是拉链。男人脸上的黑痣笑着,他要一格一格拉开陆满。
陆满连天也看不到了。
眼里好像有水流下来。
有可怖的呜咽声。
男人被人从陆满的身上扯离。
接下来是男人痛苦的喊声。
陆满看到有人像掐牲畜一样,掐着男人的脖子,死命地把他的青白的光头往黄砖墙上砸。
那人黢黑的眉眼带着可怖的狠劲。
是陈沦。
他制着男人鲜血淋漓淋漓的头,四处是红。
男人的泪水和血水明晃晃流了一脸,已经说不出求饶的话。
陈沦笑了。还不够。
陆满清楚地听到男人骨头的断裂声。血溅到陈沦冷白的脸上。
陈沦握着拳头,一拳一拳硬生生地打下去,手砸出血也不肯停。
男人的脸最后陷进墙角的黄沙里,黄沙被血染得殷红。
四周完全暗下来,陈沦走向她。
他向陆满伸出手。
陆满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喃喃说了一句,脏。好脏。
陈沦弯下身,跪在陆满身边,手托起她流血的手臂。
他闭眼吻陆满的伤口。
“干净的。”
陈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