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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他跨年的方式,竟然是看话剧。
检票入座后,陈束真还是不可思议地笑:“你怎么临时买到票的?”
首都剧场每次放票,有些名声的剧目总是很早就订完了。但是她又想,冯恒毅是什么人,他想看一场话剧而已,有什么难的。
他却将她的笑容理解成另一层含义,坦诚道:“早订了,本来想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自己来。人不能在一起,那看你的戏,也算和你在一起了。”
陈束真讶然,什么叫她的戏?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暗下来,一阵空灵的歌吟声响起,舞台启幕了。
冯恒毅摘下帽子口罩,正襟危坐地笑起来:“来了,我们陈编的第一出戏。”
舞台上云遮雾绕,一青一白两女子摇着、扭着,腰肢软弱无骨,一举一动都透着妖气。
她们对白,一字顿一下,像婴儿刚学会说话。
青衣说:“我来自峨眉山呀,是一条修炼了五百年的蛇妖。”
白衣说:“青城山,我是一条……”她忽而掩口一笑,妖而不邪,“我是人!”
忽狂风大作,雨声淅淅沥沥,书生走入光中,撑一柄油纸伞吟诗作赋,白衣欲眼惺忪向他扑去……
陈束真恍然大悟,断桥爱情故事啊。
说来,她刚大一时,确实想过写青蛇与法海,但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许仙唤:“素贞啊……”
冯恒毅突然嗤出声来,她枕着他的肩抬起眼来瞅了瞅,他贴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笑道:“束真啊。”
陈束真:“……”瞪他,“你好好欣赏吧!”
他还是觉得有趣,逗她更有趣,挂着笑重新看回舞台。
白衣与书生悬壶济世,点叶成金,相许一生,好不恩爱。
青衣孤枕难眠,艳羡不已,忽见一僧人身披袈裟,朗眉星目,她跳过去,双手紧紧攀绕他的脖子,欢快活泼:“我想跟你睡觉!”
僧大惊失色,连退数步,座下弟子们如诵经般敲响木鱼:“欲望就像是熊熊烈火,睡梦中心猿意马,驰骋千里,彻夜睡不安宁……”
陈束真心中一动,余光悄悄睨他侧颜。
这是当初,冯恒毅登顶三金影帝,拿下《vogue》二十周年金九正刊封面,她写在杂志扉页的话。
如今四面回荡,她心有感念。
冯恒毅被这火热视线盯得,禁不住学她戏谑道:“陈老师,您有好好欣赏?”
她当然是假装没听到,心想:哼哼哼哼哼。
人妖殊途,世所不容。水漫金山,生灵涂炭。僧受天道惩罚,轮回五百年皆为寺庙方丈,青蛇终日盘绕他身畔梁上。
五百年转瞬即逝,雷峰塔将倾,法海圆寂之时,将她唤出。青蛇伏倒在他膝下,她问了五百年,整整宋元明清,还要再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有没有?”
他慈悲道:“忘掉过去,转世成人吧。”
或许还是如五百年前的那个答复:怦然……不能心动。
小青去,雷峰塔倒。佛渡众生,法海匍匐佛法,究竟到哪一世,他才能渡她?
舞台光影浮现隐没,就停在百年后,转世的小青回眸与法海遥遥对望那一刻。
陈束真有一丝怅然若失,视线所及,已有人为这贪嗔痴怨落下热泪。
冯恒毅轻轻给她鼓掌,她有些难为情:“干嘛呀。”
冯恒毅体谅她,转开话题:“要不要去后台打个招呼?”
陈束真眨眨眼:“不方便吧……”那群人,她现在一个也认不出来吧。
冯恒毅还以为她在替他担心,“只要你想,我没关系。”
如果不是会给她带来困扰,他并不介意都有谁知道这是他的妻子。
“还是不了……”
冯恒毅不做勉强,两人相携走出剧场。
陈束真和他走在人潮中,他牢牢牵着她的手。
她渐渐温热过来,又想讨要回夸奖:“我的剧,是不是你看过最好的。”
冯恒毅双眼含笑,就在她以为他会应允时,他却摇头了。
“哼,你口是心非。”
他们一直走到江边,喧闹都被隔绝在身后。
冯恒毅遥望着对岸的人间烟火,忽而静道:“我看过最好的一场,是在帝戏表导楼的一间小教室里。”
甚至都不是学生实验剧场。
四年前,他和陈束真正式交往的那天。
那天,他本来是深思熟虑后,去和她提“到此为止”的。
他静坐一隅,满心空虚地等候她登台。戏文系的学期汇演,非常小型,他以为她会是演女主角。
谁知道,她出场时,长发已剪齐到耳后,白衬衣褶皱松垮。
她是男主角。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事业,没有人需要我。我的人生是零,是空落落的一片。”
她从光明处步出,又缓缓没入昏暗。
“你可以花钱同很多女人上床,同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睡觉,但你还是孤单一人,没有人紧紧拥抱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还是与他人无关。我就这样一年老似一年……”
我可以放下你,我去随便找个男人恋爱,我去结婚生子。
我不必再忍受苦楚。
可是我不愿意!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你!”
她忽然高高昂起头来,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孤单,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要做的事——”她的眼泪滑过嘴角边,周遭鸦雀无声,她反而仰脸笑起来,斩钉截铁:“我可以使你幸福。”
陈束真手撑在阑干上,忽觉身侧的冯恒毅静下来。
她才要转过头去,冯恒毅忽然俯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一瞬,漫天烟花直冲九霄,新年钟声隐没于天际。
而冯恒毅温柔缱绻地研磨过她,与她唇齿交融。
陈束真忍不住在接吻间隙,悄悄张开眼望他。
他比烟花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