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六十二章 相思相念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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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我刚服侍他睡下,看他在睡梦里面上也未放松下来的坚毅线条,心中微微发酸。我无从得知前朝出了什么事,便无法去劝解他。

    唯一能做的只有悉心服侍,为他准备喜爱的食物,在他沉思时备上一盏冷热正好的六安茶,在夜深时轻轻剔亮烛火,准备一些可口的点心。床上的帐子里悬了安神的安息香,枕芯换成平心静气的决明子配干菊花。天气逐渐热起来,怕那份热气引出他心中的焦躁,在他安寝前,所有的被褥全部悬在小配殿的冰桶前。一切只为了让他在我这里能够感到哪怕一点点舒心,一点点放松,或者,一点点安宁。因为,前朝一定不安定。

    为沈羲遥盖好锦被,将胳膊小心地从他脖颈下抽出,却辗转难眠。暗夜里格外宁静,能听到风轻柔地吹拂着院中的树木,闻到风送来的清凉空气。很静,这样祥和的安宁令周身漫上放松,眼皮沉重起来,正要沉沉睡去,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皇上,边关急报。”张德海的声音透出焦急,我猛地睁开眼睛,沈羲遥已翻身坐起,面上还带着突然被吵醒的憔悴与迷蒙。不过那迷茫只一瞬,他已经恢复了帝王天生的沉着清醒。

    沈羲遥转头,在我面上轻轻一吻就匆匆披衣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到门边,见外面不止张德海一人,还有几个身穿盔甲的男子。沈羲遥反手将门关上,又回身一脸的凝重地看着我,他的声音轻若微风:“去睡吧。”

    我欲说什么,他双手一展,“唰”地一声,一道金黄的幔帐隔绝在我们中间。我手抓着门上的雕花紧贴在上面,外面的说话声一字不落的传进了耳中。

    “皇上,臣等该死,没有守住靖城。”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恐惧与不安。

    “哗啦啦”一阵铠甲声后,是如同死寂的沉默。

    “孟将军……城都丢了,你回来做什么?”沈羲遥极其不悦的声音传来,之后,“哐当”一声,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惊起窗外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棱棱”扇动翅膀飞远了。

    即使隔着那道厚重的幔帐,我依旧能感受到外间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臣该死。只是回鹘早前都是秋日来袭,不想此次竟……”孟姓将军吞吞吐吐尽是借口。我突然想到,这孟将军恐是丽妃之父了吧。

    沈羲遥自然不想听那些无用的说词,他的震怒显而易见。

    我只听得他将桌子奋力一拍,几乎是咆哮地怒斥道:“你只想回鹘秋日才犯,去岁它反常地没有侵犯,朕提醒过你要多加注意,你还反失戒心!朕多次修书给你要你时刻准备它突袭,又调拨大量的粮草与你以备不时之需。你却还……还将城失了!”沈羲遥实在气极,那声音里少了平日的沉稳。

    “你竟还有脸回来!一个戍边大将,城在人在,人亡城都不能亡!你可好,跑回来了!那边给朕连连败退不成?攻进京城你就满意了?”沈羲遥的脚步声在外面空荡的大殿里来回踱步,我的心也紧紧揪起来。

    “张德海,将孟翰之以玩忽职守之罪打入天牢!召兵部即刻去御书房议事!”他厉声道。

    “皇上开恩,皇上饶命啊!”孟翰之求饶着。

    我摇了摇头,身为守将竟弃城自己跑回来,还指望皇帝会给他一条生路?给了他的生路,那谁又能给靖城里被敌军俘虏的妇孺百姓一条生路呢?不过,我想到在宫中的丽妃,想到孟家强大的根基,与其在靖城战死,也许,孟翰之更愿意回到京城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吧。

    一阵兵甲之声,孟翰之被侍卫带了下去。他求饶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凄厉。但是,这份凄厉却并不令人怜悯。

    屋内半点声响都无,我竖起耳朵听着,只有轻轻的“沙沙”声,那是沈羲遥的皂靴在波斯长绒毯上来回踱步的声音。

    似乎过了很久,他满带了犹豫的声音,轻轻的,却如惊雷般传入我的耳朵。

    “你亲自去……悄悄把羲赫带来。”

    我缓缓地顺着门跌坐在地上,使劲揪了衣襟按住胸口,以防那颗跳得厉害的心蹦出来。

    羲赫,这两个字勾起我多少回忆。两年,我们已有两年未见。皇陵的风沙,是否会减损他的风姿?

    我看着身上玉色联珠事事如意杭绸睡袍,杭绸绵软透气,穿在身上最舒服不过。肌肤也因这段时间的保养愈发莹润如玉,虽不复当年的饱满,却别有一番清丽风情。这样的我,是养在养心殿中的金丝鸟,有着沈羲遥给的“事事如意”。

    心底的愧疚如海草般疯长,我突然觉得眼前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都那般刺眼。我应该留在繁逝,与羲赫一样经受风吹雨打,荆棘满怀,即使相思相念无相见,只要身处同一境地,时时想着对方就该心满意足了。等到帝王的怒火熄灭,等到该赎的罪赎清,哪怕两鬓已斑,容颜已改,但再次相见才不负当初的情深意切,不悔多年的人世艰险。

    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滑落,终在腮边凝成冰凉一片。我听见脚步声走近,是沈羲遥。我慌忙擦干泪水,几乎是奔到床边,在他开锁的一瞬间装作已熟睡过去。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脸,我紧张极了,怕他感受到未干的泪痕。但就在他想要抚摸的同时,门外传来李公公的声音。

    “皇上,大臣们都到了,皇上想在哪边接见?”

    “御书房。”沈羲遥丢下一句,手也收了回去。我听见“咔哒”的上锁声,接着,屋里只剩寂静。

    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沈羲遥走出去而平和下来,相反却越跳越急,直到约莫一个时辰后,张德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我才知道那种心跳是源于何处。

    “皇上,裕王觐见。”

    有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张德海“咦”了一声,想来是因为沈羲遥不在正殿的缘故。

    “裕王爷您先稍候着,老奴去问问皇上在何处。”张德海的语气十分客气,声音也很温和,连称呼都和往昔一样。就仿佛羲赫始终是沈羲遥最亲近的手足,大羲最尊贵的裕王,从未有半点改变。

    “有劳张总管了。” 那是羲赫的声音,依旧清雅如水,平和淡然,只是略带了沙哑。想是那皇陵的风沙,无情得摧残着这个如玉如月的男子,可是,内心的高贵博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张总管,可知皇上召我来所谓何事?”羲赫的声音再次敲击着我的心,我闭上眼睛,抓紧了寝衣。

    “这……”张德海迟疑了下才道:“之前有边关急报,皇上听后十分忧心。”他顿了顿低声道:“孟将军失了靖城,又跑回京城,皇上震怒。”

    “弃城逃跑!”羲赫的声音里除了震惊,还有明显的担忧与焦急。我想,他此时一定也是皱紧了眉头,满面忧虑,就像他的皇兄一样。

    “裕王爷,您先稍坐。”张德海恭敬道:“老奴去去就来。”

    “张总管请自便。”羲赫的声音恢复了平和。

    很安静,安静到我甚至能听见窗外落叶轻微的声响,还有在暗夜里花朵绽开的一瞬那令人喜悦的声音。我静静看着阻隔着视线的厚重的幔帐,突然明白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悲戚。只是,诗中的男女可以看得见彼此,内心也算有个依托。而我此时,宁愿减寿十年,宁愿隔着天河,只要我能看见他,便就足够了。

    伸出手去,素白的手指已摸上雕花门栏,几乎在下一瞬我就会敲响门板,让那边的他打开这道柔软的幔帐,走进我的眼前。

    眼睛酸涩难耐,那份凄婉哀凉冲击着我,但我终放下手,隔着那幔帐,手在空中静静画出一个轮廓。心似被粗大的绳索紧紧捆绑,紧到每一次轻轻的呼吸都伴随着心痛。

    我狠狠咬着自己的臂膀,彻骨的疼痛袭来,也令我清醒起来。

    眼下只要我一声呼唤,我们就能看见彼此。即使隔着这道门,只要看见对方就会满足了吧。可我不能,如果真的我这样做了,毁了的不只是我一人了。

    我的泪满溢出了眼眶,心痛却无处倾诉。我想大喊出内心的苦,可张了嘴,却化作无声而悲凉的弧度。自古愁多番自笑,也就如此了吧。

    “羲赫你到了!”沈羲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此时我已完全冷静下来,虽然揪住寝袍的手一直没有松下,但终平复了心境。

    “小民参见皇上。”羲赫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一毫感情。

    沈羲遥沉默了片刻,隐约有怒气道:“朕并未褫夺你的王位官衔,对外也不过声称你外出游历,怎么你倒是将自己的出身撇得干干净净?”

    羲赫没有说话。

    沈羲遥见他不语,叹了口气道:“皇陵那边确实艰苦。才两年多,你竟消瘦至此染了白发??起来吧。”他的声音里有作为兄长的关爱,也有作为帝王的体恤。

    “多谢皇上挂念。小……小民去守卫祖先陵寝,在祖先那里好好忏悔,是应该的。”羲赫坚持自己还是百姓,同时,他没有将沈羲遥当做兄长,只当他是皇帝。所以我想他此时怕还是跪在地上的吧。

    沈羲遥仿佛被他的顽固激怒:“确实是应该,你所做的,朕没有即刻杀了你,就是愧对祖先!”

    “皇上……”羲赫的语气里多痛苦:“一切都是小民的错,是小民一厢情愿,死缠烂打非要留在她身边,硬要她与小民做一对夫妻。还请皇上只责罚小民,不要再怪罪她了。”

    “一厢情愿?死缠烂打?你觉得,朕看过你们的亲密,听到村民说你们多恩爱后,还会相信?”沈羲遥压抑了两年的怒火再度被引燃。

    “皇上,无论怎样她本无错。”羲赫的声音带了些须激动:“一个女人,认为父亲被自己的丈夫害死,又被人设计小产,还没一天就被送出宫,若不是受人怜惜,恐怕已被鸩酒夺去性命,连尸骨都收不齐了。”羲赫的声音逐渐平和:“她那样的女人,本该过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日子,应该被捧在夫君的手心里宠爱,不经受一点风雨。可在这皇宫中,她都经受了什么?”

    羲赫毫无惧怕,甚至带了豁出去的勇气:“她并不适合在皇宫中。她虽高贵,但不该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她虽美貌,但不该被沉重的凤冠压得抬不起头。她虽聪慧,但是斗不过妃嫔的算计。她值得一个男人穷尽所有去爱,但皇上您,做不到!”

    “你!”沈羲遥的语气里压抑了无穷尽的怒火,我甚至担心下一刻他会让人将羲赫处以极刑。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来不及消化羲赫所说,只担心他这样会引来杀身之祸。

    “朕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跟你争论当初。”约莫半盏茶功夫,沈羲遥的声音再度传来,此刻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心绪。

    “小民僭越了,还请皇上原谅。”羲赫道:“不知皇上传小民来所为何事?”

    “回鹘突然来犯,孟翰之失了靖城,你怎么看?”沈羲遥声音严肃起来,带着担忧。

    羲赫之前已听张德海说过,可还是忍不住震惊:“靖城是边塞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靖城之后是百里平川,得了靖城连带能得到大片土地。”他迟疑了下:“只是小民想不通,靖城易守难攻,孟将军也是老将,怎会轻易失城?”

    “这你要问他了!”沈羲遥极其不悦。

    “皇上,失了靖城,那就必须死守康城。不知如今守将是谁?”羲赫焦急道。

    “是你曾举荐的宋明成。”沈羲遥答道

    羲赫似稍稍松了口气:“宋明成倒可托付,只是想必回鹘早有准备才突犯的,宋明成擅长守城,康城暂不必担心。不过要想彻底赶走回鹘,必得先收复靖城。”

    “你看何人堪此大任?”沈羲遥的声音明亮些许。

    “若论战绩经验,唯有凌鸿翔合适。”羲赫想了想道。

    “南疆最近有些不太平,他驻守西南此时不宜调离。”沈羲遥无奈道。

    “那……黄石安也勉强可以。”羲赫想了片刻说到。

    “黄石安凡事欠考虑,对付狡猾的回鹘并不合适。”沈羲遥一口否定。

    “这……大将里恐怕再无合适人选。难道皇上想启用新人?”羲赫疑惑道。

    “这种节骨眼可不是历练新人的时候。”沈羲遥的语气里竟带了丝笑意。

    他停了停道:“其实你也清楚大羲将领虽多,可能临危受命的却少。且大多将领驻守边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不能调动。这次回鹘突袭不正是因为凌鸿翔被调离?”沈羲遥语气中透出焦虑,话中暗藏了玄机。

    “所以……”沈羲遥没有再说。

    “皇上的意思是……”羲赫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小民是带罪之身。”

    “你去西南之前一直在西北军中历练。那些部族之前也多因你与鸿翔的威慑才没有大动作,此时你去最适合不过。至于有罪,”沈羲遥停了停:“那就戴罪立功吧。

    “戴罪立功。”羲赫重复了下,我听到他跪地的声音,同时,也改了对自己的称呼。

    “臣谢皇上,定不负皇上重托。城得人在,城失人亡。”他说得坚决果毅。

    沈羲遥的声音难得温和:“朕不要你亡,朕要你收服了回鹘,要你戴罪立功做回堂堂正正的裕王。”

    “张德海,传朕口谕,封裕王沈羲赫为定国将军,率十万大军三日后启程,收复回鹘,以慰朕心。”

    “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羲赫叩拜下去:“臣这就去准备。”

    “且慢。“沈羲遥略有迟疑:”临走前,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被他这话一惊,心愿,他问羲赫有什么心愿是何意?难道……我不敢去想,但隐隐期望沈羲遥不会做出我担心的事。

    “皇上,”羲赫沉默了片刻道:“请皇上保重,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这话你说过了。此去凶险,你就没别的想说?”

    “臣……无话再说。”羲赫的语气里点点痛苦。

    “临走前,你就不想再见她一面?”沈羲遥的语气并非揶揄与试探。

    “臣……”羲赫挣扎了下终于道:“她见到的不该是现在的我。”

    “皇上,”我听见轻微一声响,想来羲赫又跪在地上:“皇上,您原谅了我,就也宽恕她吧。她是您心中的仙子,您又如何忍心让现世的风雨尘埃玷污了她呢?”

    “你之前说的,朕给不了她的爱。”沈羲遥一字一顿道:“你错了,朕给的了。”说完这些,沈羲遥的声音提高些须:“羲赫,此行小心。”

    我早已情不自禁站在门前,几乎竖起耳朵,想将那个我魂牵梦萦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铭刻在脑海里。泪水忍不住滴落,串成晶亮的线打在碧蓝色金龙出海锦毯上,激起深蓝色的浪花。

    我几乎沉浸悲伤中不能自拔,所以,即使眼前的门被打开,我也全没顾忌。我只知道,那个我记忆里清朗温雅的身影,就在那“砰”的一声门响之后,离我远去了。

    泪无声滑落,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

    金黄的幔帐被拉开,越过沈羲遥的身躯,朗朗月色下,一个灰白瘦削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被这茫茫夜色所掩盖。我不由努力睁大眼,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去追寻,甚至,我带了一丝丝期盼,期盼他能回头,即使他看不到我,但只要我能看到他的脸庞,此生就此了断也甘愿了。可是,无论我将眼睛睁得多大,都是徒劳。

    但我终算是看见了他,即使是背影,也该心满意足了。

    此时的羲赫,已在沈羲遥的默认下恢复了身份,担起与生俱来的重责。我信他一定能凯旋归来,一定能再次成为那个倾代绝世的裕王。而我,我也要用尽心思,带着震慑人心的最美丽的笑容,正大光明地迎接他的凯旋。

    哪怕,身份已相隔两重天。

    回过神,就看见沈羲遥冷冷的眼神里,有丝丝不悦。

    “看够了?”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不悦。

    我低头,强压着内心巨大的悲伤,换作莞尔一笑:“原来,皇上也会吃醋呢。”说着娇笑起来,心却随着那身影逐渐远去了。

    “你在……”沈羲遥仔细看着我,突然邪魅地笑起来:“你在试探朕?”

    其实,我相信他知道我是否试探,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我的眼神中的眷恋与不舍,是不是装出来的。

    但是,沈羲遥的唇覆上我的唇,有冰凉的触感。他的手同时环抱住我,那么紧,勒得我骨头都疼起来。我知道,他知道真相,但他宁愿糊涂。

    这个吻很久,虽然我感受不到一个吻中应有的柔情蜜意,但沈羲遥几近掠夺的吻还是令我喘不过气来。良久,他终于放开我,嘴角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是的,朕是吃醋了。”

    我轻轻侧过头去,微微下低,用那张有着完美弧度的侧脸对着他的眼。还有,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皇上吃醋……”我顿了顿:“我还真担不起这份罪责。”微笑依旧,带了淡淡揶揄。

    “你怎会当不起?”沈羲遥亲吻我的脖颈,呼吸软软拂在耳畔,“你不是一直,都在令我吃醋么。”

    他突然咬住我的耳垂,我只觉得一阵生疼从耳朵上传来,不由“唔”了一声,就在这一声中,沈羲遥将我推倒在床上,开始他带了疯狂的侵占。

    我趴在枕上,在他一次次动作中,泪水无声滑落面颊。

    大羲十年是动荡飘摇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沈羲遥遇到了他即位以来最大的困境。

    一个月后,边关兵报在羲赫到达康城后日日传来,多是喜忧参半的消息。没有人想到孟翰之曾私下将先前朝廷调拨的十万石粮草半数卖给了边境百姓。

    在平安时期这本是善举,毕竟那不毛之地作物难以生长,百姓也确实需要粮食裹腹。至于他由此中饱私囊,刑部会做出裁决。

    可在战时,那五万石军粮就尤为重要。而朝廷以为军粮充足,待沈羲遥得到奏报再调拨粮送往前线,这段时间里战场上的配给难免不足。

    就在沈羲遥要调去边境时,河间传来旱情。今年的庄稼在暴晒下全枯萎,河间这一年将颗粒无收。而大羲三分之一的粮食皆由河间地区产出。

    同时,陇中来报,黄河改道,十户九伤,那漫漫黄泥水下是曾经平静祥和的座座村庄。

    一时间,前方战场上兵粮配给不够,敌军固守靖城,短期内难以攻破,需要粮草支持。后方旱涝两全,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是需要粮食来应对。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沈羲遥每日眉头紧皱,国库虽有存粮,却无法同时满足各方需求。同时,大水之后的疫情也令人必须做好准备。

    每日我都会看到他在养心殿与大臣商议解决之道,该做什么,该派谁去,该如何尽快有效的解决。

    每每此时,我都安静地坐在那道厚重的帷幔之后,听他的治国方略,领教他的天资才智,也感同身受他的忧虑。那把龙椅,坐起来并不如众人所想的舒适自在。

    在其位,谋其事。皇帝也不好做。

    国事危急,沈羲遥没有翻牌子的兴致。这样一来,我便日夜陪在他身边了。

    几乎每晚我都会听到他无意间沉重的叹息,看到他难掩的疲惫神色。每晚他都会批阅奏章到深夜,时常趴在桌上睡着。一个时辰不到又会醒来继续看奏折,敲定最合适的人选,确定所需的钱粮。慢慢地,随着军情加紧、灾情加重,他开始彻夜不眠,孤灯长伴,为了给前方制定最快最有效的解决之道。

    这样的情况下,对我的看管放松了些。除了素心可以在清晨及傍晚陪我在御花园偏僻处散散步外,那把锁住我的金锁也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了门上。于是,我也终于可以想办法去做一些事。

    政策颁布下去,河间鼓励百姓打井,打一口朝廷奖赏二十两,免之后三年徭役赋税。

    陇中修建堤坝,将大水分流开去,组织百姓重建家园,又派了医官及时控制疫情。

    西北禁止粮商哄抬粮价,否则没收财产,同时朝廷以高出民间的价格收购粮草再低价卖给民众。

    同时,各处都分发了可供一时之需的钱粮物品下去先解燃眉之急。

    但是天灾人难定。那些良策一道道施行下去却所收甚微。沈羲遥紧皱的眉头没有一天能舒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我只能宽慰他,再好的药也不能一剂到位,总要一些时间。更何况应对战事灾情,光是送粮传令就需要时间,更何况实施。但我相信,也请他相信,再过段日子一定会出成效来。

    这期间,沈羲遥去了几趟蓬岛瑶台。我想他是要笼络凌家做一些绸缪。因为需要凌家的时候到了。

    大水过后,疫情由于控制的及时,未大面积爆发。

    河间百姓打井收到成效,还来得及种一茬庄稼,能解了过冬的粮食问题。

    而羲赫也终于收复了靖城,虽然艰难,但还是胜了。

    可就在刚刚能松懈一点时,战场那边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派去支援前方的二十万石粮草在郝连山处被敌军截走,而国库中的存粮因调给灾区,短时间无法凑齐二十万石。

    可战事已到最激烈的时刻,粮食不到,军心不稳,体力不沛,羲赫好不容易收复的靖城难免再落敌手。

    沈羲遥每日眉头深锁,常常独自踱步在养心殿中,那“咄咄”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终有一日,午膳时沈羲遥举起了银箸,又搁了下。

    我夹了块清蒸鲈鱼放在他盘中,他摇摇头:“朕一想到前方将士们挨饿作战,灾区的百姓等着粮食度过危机,还如何能下咽?”

    我看着桌上仅有的四道菜,三道都是清淡的素食,心间思虑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皇上,国库里虽是没有几十万石粮食,可大羲还是有的。”

    三日后,我正在窗下绘一张傲立群芳,工笔绘出的一大朵正红色重瓣童子面一枝独秀,傲立于群芳之上,其他花色只用了粉、黄、白、玫红,突出那正红的艳丽无双来。

    素心站在一边为我研磨一边笑道:“娘子的画真好,比宫中画师还好呢。”她歪了头:“我看宫里的画大多有诗来配,娘子不如请皇上提一句?”

    我没有说话,径自取过一支细羊毫,在一侧写上“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光一道映朝霞。”的诗句,那簪花小楷虽荒废了许久,但写起来却并不生疏。

    细细吹干,我看着这张画满意地点点头,朝素心笑道:“你觉得如何?”

    素心称赞道:“我虽不识字,但娘子这笔字却极好,看起来大气端庄。”

    我不知为何这日心情十分好,便道:“若喜欢就送你了。”

    素心满眼惊讶:“娘子说真的?”

    我将画纸一推:“骗你做什么。你今后离宫了,得装裱一下才能放的久。”我叹一口气,兴致突然泄下来:“只是不知你何时才会离宫啊。”

    素心微微低了头道:“素心不想这些,能在娘子身边伺候就是素心的福气了。”

    我看着那朵童子面,花朵艳而不妖,柔而不弱,华而不俗,声音坚定如铁:“放心,你不会等太久。”

    素心还未接话,只见张德海一脸喜气走进来,神色间颇恭敬。

    “娘娘,”他一改往昔称呼,满面笑容道:“皇上有旨,请娘娘即刻随老奴上蓬岛瑶台。”

    我浑身一颤,蓬岛瑶台,这四个字带给我内心无与伦比的震撼,沈羲遥要我上蓬岛瑶台,这预示着我终于朝着目标,迈到了最后一步。

    当下却只带着平和笑容,仿佛张德海只是来通报沈羲遥要与我共进晚膳一般,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素心吃惊地看着我:“娘娘?蓬岛瑶台不是?”

    我点点头:“素心,想来你马上就可以离宫了。”

    蓬岛瑶台,沈羲遥曾花费重资修建的天宫,穷尽天下奇珍异宝,耗费能工巧匠无数心血,甚至因它的修葺一度被认为是奢靡之君。蓬岛瑶台建成之后,沈羲遥亲笔题诗:

    “名葩绰约草葳蕤,隐映仙家白玉墀。

    天上画图悬日月,水中楼阁浸琉璃。

    鹭拳净沼波翻雪,燕贺新巢栋有芝。

    海外方蓬原宇内,祖龙鞭石竟奚为?”

    在我入宫前一年,沈羲遥下令将其设为禁地,无皇帝手谕任何人不得上岛。为此,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这曾算作沈羲遥一世英名中的一个败笔。

    但是,当风华绝代的凌相之女入宫为后,享尽帝王万千宠爱,之后皇帝将其赐给孕中的皇后,又被世人看作是帝后恩爱,龙凤呈祥的标志。不再被认为是奢靡之举,反倒被人津津乐道。

    之后,凌相病逝,皇后在悲痛中小产重病,遂长居蓬岛瑶台静养,因太后与御医的嘱咐,皇帝无法踏足蓬岛瑶台,一下便是两年。蓬岛瑶台,在世人眼中又变成了皇帝的伤心之地。

    这座岛上仙宫,是一个奇迹,不仅仅是建筑的奇迹,也是一段奇迹般爱情的见证。

    但事实上,蓬岛瑶台留给我的,除了最初的幸福恩爱之外,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苦痛回忆。而那份幸福恩爱,也是建立在我对羲赫的愧疚,对家族的责任之上的。

    那是记载了我的欢喜和眼泪的地方,是见证了我平生重要时刻的地方,是我永生都难以忘怀的地方,也是我重归后位最关键的地方。

    坐在船上,只有张德海一人摇橹,我将目光望向远方浩淼的水面,此时时值正午,剧烈的阳光令人眼睛都难睁开,无法直视前方。我揉一揉被日头晃花的眼,当手放下时又再次见到了那座岛屿,一直克制住的平和心境终被打破,心跳得厉害,使我不由就捂上了胸口。

    灿若白玉的台阶依水而建,金碧辉煌的宫阙凭水而立,如梦如幻,宛如仙境。

    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之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与沈羲遥在烟波亭无意相遇,随后被他带来了这里。

    我想起他对我庄重地说:“我将这里送给你。”

    那次,他没有用“朕”字和“赐”字,可口气却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哪怕面对仙子,也带了不容其违抗和置疑,这是与生俱来的皇者风范。

    “你是天上的仙子,这蓬岛遥台就该你所有。”

    “我不管你是凡人也好天仙也罢,既然你又被我遇到,这次,我就不会让你再离开。”

    “天宫的仙子,怎能向凡间之人行礼?”

    闭上眼,往昔种种一一浮现在眼前,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之后一切都是我的梦。等一下,当我的双脚踏上那汉白玉的台阶时,沈羲遥还会如当年那般,一袭白衣胜雪,站在台阶尽头,向我伸出手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是否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种种?

    “娘娘,到了。”张德海将船停在埠头,回身对我笑道。他的笑容柔和,好似三月暖阳一般。那笑容里,没有大内总管对皇后的恭敬谦卑,反是长者对小一辈的关切,是看到小辈心愿得偿的满足,以及欣慰。

    我颇感动。我知道,自我回宫后,他不时有意无意在沈羲遥面前提及我的好处。哪怕,我从未拜托过他,当年也未给过他什么好处。

    我站直了身子,朝他微微施礼:“张总管,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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