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细胞增殖
周六。
办公室里白色的桌,陆满在桌的此岸,于生在桌的彼岸。两人很遥远,但陆满知道自己伸手就可以揪住于生宽松的校服。
于生眼下微青,显然是昨天没有睡好。他衬衣的纽扣扣到最上一个,校服的链牙也咬到最高。不知道的人也许以为于生衣下怀玉。其实他衣服下面只是红红的咬痕,陆满留的。
旁边女生的目光像飞虫一样绕在于生周围。
陆满越过数学老师的秃头,望进后面女教师的镜子。镜子里的陆满有一双红红的眼睛,哭了。
数学老师用眼睛收集着陆满的泪水,心里是做了一次成功演讲的得意。他用圆润的手指捏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等陆满接下来的一句话。
陆满说话了,对着于生露出她白白的牙齿,“对不起。”
于生的回复和当年那个被她咬的小男生的回复,是一样的。“没关系。”
数学老师心想,这个于生,一句没关系怎么说的这么快。
数学老师撑起眉,把声音提高,“下次不许再这样了!都快成年了,还像小狗一样咬来咬去。”
老师自以为幽默地补充,“难道真的要在你脖子上拴根链子?”
周围人捂嘴窃笑。陆满的心像被吊瓶的针扎了一下,然而她挠挠头,适当地把愧疚和害羞打碎,敷在脸上。
上课铃响。
于生说,“那我和陆满回班级上课了。”
老师点点头。
陆满跟着于生,走了。
后面有班里的女生跑上来,她笑着和于生说哈啰。女生嘴里的数学题像社交一样对于生伸手。
于生看着过往教室的玻璃窗,和女生说着话。女生非常敬慕地,微仰着头看着、于生,她眼里有光。
陆满在嘴巴里用舌头试着牙齿的尖头。她想,这个被敬慕的于生,已经被自己咬过了。
她知道,狠狠地抱住于生,一口咬住他,把牙齿埋进他体内,看到他眼下泛出疼痛的粉红,是有多么痛,快。
陆满想到这里不可抑制地微笑了。她的头悠闲地左右转,看向窗,发现窗里的于生正在看着她。他眼神是很深的湖,还有白茫茫的雾气。
陆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小男生。他被自己咬了以后,三四天里,都像闷胀的湖面。他总是沉着,静着。
后来,体育课,轮到陆满去收拾器材。器材室是由含有有毒物质的油漆和人类的汗水混合起来的味道。明黄的小球从陆满手里跳脱出来,一路弹跳着,最后停在他的鞋边。
陆满不知道他在后面无声地看了自己多久。
他弯腰把球捡起来,用自己雪白的衣服擦干净,递给陆满。
他微皱着眉,眼睛看着地面,用顶低顶低的声音问她,“你可以再咬我一次吗?”
然后记忆断层。
忘了自己说好还是不好,总之过了几周,老师调了自己和他的座位。一个居住在教室的南极,一个居住在教室的北极。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知道于生会不会重复历史。
陆满想,历史似乎就是用来重复的。
陆满以为于生依然静在储物间。也没有看见于生写在书上的话,“从她胸口的围巾和吊袜带上,我都能感受到爱情的乐趣。”
陆满依然频繁地弄丢东西。她又丢了一串手链,上面有透明的珠子。
教学楼下,绕着池塘养了成群的白鸽。白鸽飞过他们的窗,扇动翅膀发情。
白鸽飞过走廊,到达陈沦所在的地方。
经常看到一些女生,像蚁科昆虫嗅到某种诱人的气息,在陈沦自习室的门前探索。她们从来不去叩陈沦的门,她们不敢。她们就连经过陈沦时,也总是低头。
陈沦是一颗黑色的糖果,吃上去是鸦片的味道。
吃。
陆满发现自己开始吃自己的身体,就是在周六这天的傍晚。
天边又起红云。红是乳鸽骨头的红。
陈沦从教室的窗前经过。光从遥远的行政楼的玻璃上反射过来,亲吻陈沦。陈沦天生就适合接吻,吞噬一样的吻。
陆满把陈沦的身体肢解成一个个小小的部分。她看着陈沦的头发,陈沦的脖颈,陈沦的腕骨。
然后陆满看到胡志凡诧异的眼神。她感受到自己口腔里有异物的存在。她把那东西拿出来,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指头。
因为咬不到陈沦,所以只能咬自己的手指。
真的好想像咬于生一样,咬住陈沦。我是动物,要在陈沦的各个部位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要对着陈沦说,这块皮肤是我的,这根指骨是我的,这个器官是我的。幻想陈沦把我拥进他血淋淋的怀里,幻想陈沦疲惫苍白的样子,幻想陈沦身体慢慢变凉的过程。
陆满的身体开始作痒,感觉像过敏一样起了许多丑陋的恶性肿块。她急匆匆地跑到厕所,剥下衣服,却发现自己的肌肤依旧光滑平坦。
可是她真的痒。
陆满挠着手背到储物间拿书。
储物间的垃圾桶里,亿万个细菌热烈地拥抱腐烂的苹果。有只鸽子落在储物间的窗台上,睁大着红宝石的眼,向里窥。
陆满弯腰在储物柜里翻找。嘀嗒。
她顿住。
嘀嗒。
她抬头,在上面的柜子里,有肮脏的红色液体滴下来。
那是于生的柜子。
她探出手指,摸上去,指腹沾染到粘稠的触感,有甜蜜的气息钻进鼻孔。
然后她压扁自己的呼吸,轻轻用食指勾开于生的储物柜,好奇地看进去。
外面红眼睛的鸽子歪着头咕咕叫。
陆满捂住嘴,小声叫出来。
储物柜里,最近的是几颗已经化成糖水的棒糖,白色的塑料短棍像少女的尸体一样,浮在那里。往里是牛奶蓝发卡,塑料扎头绳。最里面是一串手链,棉线穿过透明的珠子。
陆满把这串手链拿出来,看清。她认识这串手链,这是她自己做的。今天才丢。
这些发卡,头绳,陆满也是认识的,都是她的。那棒糖,也是她吃了一半的。
储物间的地上被投出人影,有人站在门边。
窗边的白鸽振翅飞走。
陆满扭头,看见于生。于生正在看她。
陆满的手往回缩,勾落了储物柜里的东西。发卡,头绳,棒糖,手链落到地上。
手链散开,冰亮的珠子四处迸溅,炸出水花。
于生把腰弯得很低,低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她。于生喃喃说:
“这是陆满的头发。”
“这是陆满的嘴巴。”
“这是陆满的手指。”
陆满在哪里,陆满在于生收集的所有碎片里美丽着。
外面,教室里的胡志凡在搭多米诺骨牌。他小心翼翼放下一块牌,对边上的人说,“做这种事情,一步都不能错。”
陆满这时年少,额前垂着软软的发,皮肤白得透明,手又小又软。
就是这样一双手,拽住于生的黑发。
强迫于生抬起头。
胡志凡又放下一块牌,“就算只是走错了一步,整个局面也会失控。”
陆满解下扎头发的皮筋,用粉色的,软软的皮筋轻轻勾着于生的鼻尖。
“用一根皮筋,换你让我咬一口。”
胡志凡最新放下的一块牌,摇晃,左倾,倒下去。
于生的手指触上陆满的手腕,握住。
于生说,“好。”
这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推翻了前一块牌。一块接一块,所有的牌都倾覆。
最后一块牌碰倒了红墨水,课桌被红淹没。
胡志凡拍桌,“操,这下坏了。”
陆满和于生从储物间出来,于生捂着手臂,又松开。刚才,陆满在储物间托着于生的手臂说,“你看这个锯齿状的痕迹,像不像一个烂掉的太阳?”
陆满对于生笑。她想,自己是不能咬的,那就咬于生好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坏。
于生说,“像。”像烂掉的我。
教室的窗框横平竖直,是束缚野兽的铁栏杆。
陈沦在栏杆外,看着陆满一脸餍足,抹着嘴角,从储物间出来。
白鸽骤袭,空中掀起阴白的潮水。
陈沦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阴白,似乎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