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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 111 章
张居正环视几人,嘿嘿冷笑“前几日,陛下还与老夫说,朝中尚有许多人反对新政,只是碍于我把持着内阁,不好出声,如今倒是应了陛下的话。老夫本以为考成法推行几年,朝中已经涤肃一清,却没想到,暗地里还伏着这么多人,在背后放冷箭”
屋里一片寂寂,无人说话,王国光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被张四维的眼色阻止。
在场论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没有人再比得过张四维了。
要说考成法固然卓有成效,可它推翻了原先依靠资历和关系来升迁的官场定律,必然会有许多人不满,这无关派别问题,纯粹是个人利益受损,所以这些人纵然表面上战战兢兢,不敢违逆张居正的权威,心里却必然埋下不满,这次匿名廷推,正好成了发泄和投机的大好机会。
但是时至今日,考成法作为张居正新政的根基,也是他日后推行更多治国方略的前提,是绝对不可能停下来的,如果一旦停止,不仅张党的心血付诸东流,也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所以张四维径自默然,任由张居正大骂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果不其然,张居正骂完一通,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茶,方才缓缓道“眼下,我们的人能不能入阁已是其次,重要的是,赵肃会借助这次博弈得到什么好处,并且,他是不是会与老夫唱对台戏,成为新政的拦路虎,阻路石”
王国光道“依赵肃以往来看,他多半是持中立态度,以示自己不偏不倚,再说了,内阁里说了算的,还是元翁。”
张四维却道“汝观所言差矣,我与你的看法截然相反。赵肃先前行事谨慎,是因为他在内阁里孤立无援,纵然有葛守礼和陈以勤,也不算是他的人,充其量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现在他一口气拉了三个人入阁,与我们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只怕不会再甘于蛰伏隐忍,日后内阁就要不得安宁了。”
王国光道“不若趁陛下批复还没下来,由元翁向陛下进言,由陛下发中旨,剔除赵肃举荐的人,斩断他的臂膀。”
张四维摇头“廷推便是公议,若是由陛下出面,不仅违背了规矩,人心不服,而且赵肃也不会坐以待毙,再说了,”
他语气蓦地一顿,生生停住,没说下去。
张居正冷笑两声,帮他接下去“再说了,陛下也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是也不是”
张四维沉默片刻,轻声道“是。”
许多人都知道,皇帝对赵肃的感情,犹如当年的先帝对高拱,张居正虽然也是帝师,与皇帝的关系却不如前者。这也难怪,谁喜欢天天对着一个板着张脸,张口闭口大道理的人,当然会更倾向于幽默风趣,谈吐温和的赵肃,可这话却不能当着张居正说。
张居正摆摆手“这里无外人,你们也无须避忌,之前确是老夫小觑了赵肃,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次既然是公议,就按照公议的结果,让那几个人入阁也无妨。”
张四维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大方,便道“元翁,那末如此一来,赵党势力将会大涨,朝中也会有不少人暗中投靠赵肃,对我等不利。”
王国光也道“等他们站稳脚跟,我们再想反击,也来不及了,不若趁着他们刚入阁,根基未稳之时,让御史上几道折子,对了,先前宗弘暹不是与赵少雍一道下广州么,想必有证据在手,让他出面,就是证据确凿了。”
王国光几升几降,仕途坎坷,张居正于他而言,有知遇识才之恩,所以他对张居正,亦是尽心尽力为其谋划,虽然他更擅长的是财政经营。
吕调阳话不多,也不太喜欢掺和这种事情,而殷正茂身为当事人,不便说什么,因而两人坐在一旁,多半是沉默的。
张四维讶异“是什么把柄”
“时机未到,不说也罢。”张居正笑了笑,面色一肃,提起另一个话题“不管谁入阁,都不能阻止我推行新政的脚步,考成法几年有余,也是时候做别的事情了。汝观,就由你来说说罢。”
“是,”王国光从袖子抽出一份条陈,递给旁边的张四维。“这是我根据元翁的想法,草拟出来的一个方案,名为条编。”
张四维粗略看完,又递给殷正茂,过了会儿,待众人都对条陈之事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王国光才开口问道“如何”
张四维看了张居正一眼,沉吟片刻“恕我直言,此策要推行,只怕比考成法还要艰难。”
王国光反问“难在何处”
张四维手指点点其中一处“先不说清丈土地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单是将田赋由实物折算成现银,就难以推行。一来,只怕没有那么多的现银,二来,江南富庶地区倒也罢了,一些贫瘠之地,必然还是我行我素。”
王国光道“现银自然不是足银,而是色银,另外我还从前往东洋经商的人那里打听过了,倭国盛产白银,所以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至于征收,千百年来,无论官府还是百姓,都习惯了实物纳粮,一时半会自然难以适应,但是长远看来,却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对朝廷来说,以往缴纳实物,不仅要加上中途运送的费用,而且实物无法存放太久,一经风吹雨打,就容易发霉浪费。对老百姓来说,实物好坏,都由经手的小吏说了算,这其中难免有些小人奸吏,以好作次,克扣百姓,若是一律换成色银,则往后这种情况,要大大减少。”
张居正道“不错,自古变法新政,都是先难后易,一旦上了轨道,形成秩序,任谁也无法让它停下来。老夫仔细琢磨过,若说以折成现银为赋税,有一条弊端,那么以实物纳粮,就有十条弊端,以一比十,当然是前者更好,至于推行难度,大可在一两个州府先试行,一两年之后,待瓜熟蒂落,再推行全国。”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语调渐渐变得激昂“自古以来,以实物征税,延续千百年,未尝有人思而改之,听闻当年孝宗也欲改革,却因担心朝野阻力而无从下手,而今老夫愿一马当先,做一做这件棘手的事情”
吕调阳起身拱手“既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等自当追随元翁,更无二话,有何需要下官做的,但请元翁吩咐一声”
“但请元翁吩咐”其余几人也起身道。
“好”张居正哈哈一笑,示意他们都坐下。“只是老夫总觉得条编此名不够响亮,还请诸位想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头,也好让人眼前一亮。”
“类编法如何”王国光提议。
“明编法也可。”殷正茂道。
“总编法”张四维出主意。
众人七嘴八舌,唯有吕调阳手捻长须,默然不语。
张居正道“豫所有何提议”
吕调阳慢吞吞道“此法既是将诸多役法糅合成一条,照统一标准执行,不如就叫一条编法如何”
张居正沉吟“我改一字,编改作鞭,长鞭的鞭。鞭者,兵也,亦有震慑之意,表示朝廷威严,不可侵犯,就叫一条鞭法。”
112
112、第 112 章
这真是一片宏伟而美丽的宫殿,范礼安心想。
他曾去过罗马教皇所在的主教府,也曾谒见欧罗巴许多君王的宫殿,可是眼前这一大片建筑群,明显是与西方建筑毫不相同的风格,纵然范礼安一路行来已经见识过不少东方民居与官府,但紫禁城的规模,依旧令他叹为观止。
此时的欧洲,许多街道是脏乱差的,污臭熏天,天气一热,又或是下雨天,那滋味就更别提了,只有贵族们的城堡,又或是国王的皇宫周围,才会有专门的仆役清理打扫,而明朝已经有了先进的排污系统,从南到北,广州、扬州、京城,几大城市的面貌让范礼安一次又一次地发出赞叹,现在入了皇城,这种惊讶已经变为仔细端详那些建筑物上的装饰和雕刻。
前面带路的小黄门不得不再三停下来,一边回头催促他走快一些,一边偷偷打量着这穿着黑色衣服,灰发碧眼的洋人。如今虽然海禁开放,可西洋人的出没也仅限于沿海港口,而且受限甚多,像范礼安这样的,自然绝无仅有,也难怪从没见过泰西人的宦官好奇万分。
朱翊钧是在乾清宫西暖阁接见他的,一切按照自己平日的习惯来,没有丝毫特殊之处。
范礼安跟在小黄门后面走进来,看到一个身穿绿松石色袍服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前,旁边弯着腰正指着桌上地图为他讲解的,正是老熟人赵肃。
范礼安瞧见赵肃,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就是皇帝,于是弯腰鞠躬,郑重行礼。“泰西耶稣会教士范礼安,参见伟大的皇帝陛下,愿您健康”
“大胆,怎么不跪”旁边张宏低喝一声。
范礼安道“在我们那儿,没有跪拜之说,重要场合贵族会对他的君王行单膝跪礼,其余时候只须鞠躬,而神职人员,对于除了上帝之外的人,是不用跪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很紧张的,语气也有些断断续续,因为这些日子在明国的逗留,足以让范礼安窥见这个庞大帝国的冰山一角。在这里,没有所谓的教皇,皇帝才是集所有大权于一身的人,这里的礼节与泰西也截然不同,平民见了官员,先要跪拜,如果礼节不周,很可能会被定罪,但是范礼安还是选择了坚持己见,一方面是自己对于上帝的忠诚,另一方面,是想试探试探这位东方皇帝的性子。
张宏还没说话,皇帝开口了“不跪就不跪吧,敬在乎心,而不在形。”
后半句范礼安没听明白,眨了眨眼,但前面的听懂了,他马上鞠躬“您真是一位宽厚而开明的君王”看来这位皇帝并不固执保守,这对天主福音的传播大有裨益。
宫女端着茶放下,皇帝让他们都退出去,屋里只余范礼安,赵肃与他三人。
“赵师傅请坐,范礼安,你也坐吧。”皇帝嘴角带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范礼安,你这一路过来,感觉如何啊”
范礼安老老实实答道“所见所闻,与泰西大不一样。”
“哦,何处不同”
“肤色、穿着、语言、习俗、信仰,只要是想得到的,就都不同。”
对于欧洲的大致情况,朱翊钧并非第一次听,所以毫无惊讶,他开始询问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如今泰西诸国,哪国最富有,哪国最强盛”
范礼安道“若论富有强盛,当属西班牙、葡萄牙两国,这里习惯称之为佛郎机。”
朱翊钧问“朕听说泰西诸国割据,各自为政,这两国的国土并非最大的,可他们何以能称霸欧罗巴,这两国百姓又是以何为生,佛郎机可是以农治国”
“回禀陛下,这两国原先只是国力普通,在泰西诸国中并不出众,然而大航海时代开辟之后,两国君主窥见先机,葡萄牙国王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亨利王子率领舰队出海探险贸易,由此发现了不少殖民地,大量香料与黄金倾入本国,故而成就了强盛的国力。”
纵然早已在赵肃那里知道了大概,但亲耳听见一个泰西人如此描述,朱翊钧还是大为惊讶,中国素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以农治国,这个思想早已在历代统治者心里根深蒂固,就算知道商人能为国库带来不少收入,可依然消除不了对商人的歧视,然而泰西居然还有一国王子亲自出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皇帝毕竟年轻,容易接受许多新鲜的思想,他不仅不迂腐保守,相反觉得十分新奇,而且转念一想,便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财富大量流入佛郎机,从而令两国一夜暴富,但这种财富,是大半集中在国王与贵族手中吧,那么这两个国家的平民,又是以何为生”
范礼安愣了一下,道“平民之中,除了商人,还有手工业者和农夫,他们属于国家中的下层平民,也是对天主最虔诚的信仰者。”
“为何”
“他们生活困苦,希望死后能够进入天堂,是以日夜祷告。”
“祷告就有用吗”朱翊钧挑眉。
若换了欧罗巴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帝发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