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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他,他不知道。也许答了,但他中毒后已经听不甚清。
“迷烟是姜九郎给的,”陈景明顿了顿,不知道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从他肩头抬起脸,一双点漆眸定定地望着他。“要不是姜九郎给了那包迷烟,你我也不能够逃出生天。现在想,也许冥冥中一切皆早有定数。”
“有个屁的定数!”郝春龇牙咧嘴地笑,眼风儿下瞥,然后又抬起头冲陈景明笑了笑。手一揭,揭开勉强盖在腿上的半片袍子。
两个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望向郝春那两条肿胀发黑的腿。
“你瞧瞧,”郝春依然漫不经心地笑,伸手牵住陈景明的手,带他一起去摸。“爷这两条腿已经彻底废了,掐了都不知道疼。这他妈的也叫定数?”
“……那是因为,怪我来迟了。”
陈景明被他拽住手臂,读书郎的玉润指尖按在郝春那处紫黑肿胀的肌肤,黑白格外分明。
于是陈景明垂下眼,愧疚地哑着嗓子对郝春道:“阿春,我该早些赶路的。”
郝春别扭地梗直了脖子,再不肯说句温柔话。他从来样样得意,俯身屈就什么的随手就来,可如今他落了难,箭伤毒发,全身都是肿的。他不能也不敢去想,今后余生该如何。
想不来,就索性不再想。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郝春讥讽地咧嘴露出两粒小虎牙,笑得分外凉薄。“你我不过就是好过一夜。陈景明,你丫不必心怀愧疚,更不必假惺惺充好人!”
陈景明静静地望着他,几次张唇,最后勉强笑了笑,温柔地替他盖好袍子,将他在木椅中扶正,起身继续推着他往前走。
“这片沙漠虽然荒凉了些,但风景尚好。”陈景明温声道:“四月尽,沙漠边缘也该有桃花开了。”
郝春顺着他的话往前看了眼,良久,懒洋洋嗤笑一声。“沙漠过去,又是一片沙漠。这里的海子是唯一一座,你丫别指望出去了,就能遇见塞外江南。”
“塞外江南啊……”
陈景明含笑点了个头,脚下不停,依然推着郝春往前走。日头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拖得极长,大约是快要日落了。日落后,此处便极其寒冷,须寻个安全地方生火堆。
当夜申时,陈景明当真在沙漠边陲生了一堆火,又捡起了白天那个话题。
“侯爷若真想要个塞外江南,也容易的很。”
篝火燃烧的烟熏得郝春昏昏欲睡,他斜躺在木椅内,身上盖着陈景明与他的银狐裘,浑身暖洋洋,要不是毒整的他跟个废人似的、全身哪哪儿都疼,这沙漠圆月下烤个篝火还得挺美!郝春艰难地睁开眼,难得这次没跟陈景明呛,但口气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带着点不屑问:“哦?怎么个容易法?”
陈景明又往火堆内丢了一把干枯的沙棘枣枝叶,闻言微微抬头笑了声。“乌古尔人允诺给侯爷的那处帽儿山,听闻风景绝丽,是个最好的牧马放牛的地方。”
郝春嘶地倒抽了口冷气。“你丫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陈景明回头望他,篝火照亮了陈景明冷玉般的长眉秀目,薄唇微微勾起,话风里含着杀机。“既然那块地儿是侯爷你挣来的,理该归侯爷你处置。”
郝春愣了足有十息,气息不稳,很艰难才勾起嘴角伪装了个笑容。“你丫在撺掇小爷我造反?”
“该你的,自然得是你的。怎么能叫造反?”陈景明却一脸淡定,又就着火烘烤囊中的馕饼,淡声道:“侯爷惯来心慈手软,可如今不同往日。如今侯爷你被人害的无家可归、头上还顶着个贻误战机的罪,你若是再不替自个儿图谋,这天下之大,可就再没有侯爷你的立足地儿了。”
郝春屏息了一瞬,扬眉,怪声怪气地笑道:“哦?陈大御史这话儿,不知从何说起?”
他与陈景明装,陈景明却不搭理他。陈景明早就学乖了!这厮嘴里从来掏不出半句真话,要想知道真话,就得拿针尖儿去刺。
陈景明舍不得刺痛他,不得不尽量缓和了语气,假装这只是个寻常话题。“侯爷白日里也说了,如今侯爷你是待罪之身,待到了长安,也不过是贻误战机押送菜市口的命。可我不想你死,不仅不想,更不能够眼睁睁看你去死!所以……这几日,下官颇为侯爷你谋划了一二。”
如此这般,这样那样。
郝春眯着眼安静地听陈景明说,唇角微翘,那双明亮的丹凤眼内却毫无波澜。
左不过是劝他造反。
与丁古寺内许昌平劝他的一般无二。
“你不必再说了,”郝春懒洋洋地打断陈景明,艰难地在木椅内倾了倾身,挑眉嗤笑道:“这主意是谁与你捣鼓的?去南疆列土封疆?这话可不像是你陈大御史能说出来的!”
陈景明见他不信,索性丢下刚才一直握在手里指点江山的枯枝,揣着烤热的馕饼,走到他面前蹲下。“阿春,我可以不做应天的官。”
郝春惊讶地挑高一对儿聚翠浓眉,哈地张嘴,刚要怪笑一声,嘴里头就被塞了块热乎乎的馕饼。
“你可以不信我。”陈景明边慢条斯理地撕开馕饼喂他,边淡淡地道:“我也知你这性子,你原是个谁都不信的人。”
郝春抻长脖子,被噎的打了个嗝儿。
陈景明忙抬手替他拍背,一瞥眼见到郝春嘴边还沾着馕饼屑,又替他擦了擦嘴。
动作温柔至极,甚至比打小儿伺候郝春的侍女蜜儿更温柔三分!
郝春冷哼了一声,莫名有点儿不是滋味。“陈大御史?”
“嗯。”
“小爷我真不定能撑到那一天。”郝春难得没龇牙咧嘴,看起来似乎有几分认真了。“你看我这身伤、还有这毒……”
“我会找人治好你。”陈景明说的异常肯定,声音清凌凌,脸掩在暗夜篝火里。“侯爷,你只须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去南疆。”
“……南疆啊,”郝春咂摸着唇,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句后,却再无动静。
约莫过了半盏茶,陈景明依然没能等到郝春后头那半句,有关于南疆,这厮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景明抬头,却只看见郝春睡着了。
“侯爷?”
回答他的,是绵长的呼吸。
陈景明忍不住薄唇微勾,缓缓地起身,从木椅中抱郝春下来,又将他安置在篝火旁的干燥地儿。银狐裘铺在郝春身下,脖圈儿雪白的狐狸毛托住郝春日渐变得削尖的下巴。
自打中毒后,郝春时而全身肿胀时而喊冷,偶尔又会突然大汗淋漓地唤他,说是口渴。
陈景明知道这些都不是好事儿。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车师国下的这毒并不是见血封喉,大约原本是想着要活捉了郝春回营后好好折磨,所以这毒虽然解不了,但一时半会儿,却也不至于催魂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