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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见白沃挥手推出,白浪再现,横绝滔天直比天山,形成纵贯天地的水龙卷,直向自己汹涌而来。
这压力举世未见,面前是无垠汪洋透海底,头顶是黑风驭鹜千家暗,云缠风束,折木而起,雷车狂壮。
洲渚都是海,瞑山都不见。百谷看了这异象也要后退三步,顿时觉得自己学会的术法好比斗鸡捉狗,在爹面前不值一提。果然,修为不同,相同招式出现的具象也不能一样。
鬼怪们尖叫连起,纷纷被卷到天上,与砂石搅合,与山岳作对;力气大的牛头马面要把剑戟插入土中不让身体被吸进漩涡,就喊起来:“洙尾!你不想点办法!”
“就是,咱顶不住了……”
“怎么碰见个大仙?这跟你说的可不同!”
他们没得到回应,再一细瞧,鬼化洙尾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不是临阵脱逃,洙尾三番两次在百谷和白沃出招时站在鬼群中抵挡攻击,展示吸纳、化解灵击的能力,所以在水龙卷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做出相同的动作。
但惟独是这次,在所有人已经习惯的时候,洙尾趁机以一招潜蛟硅步近身偷袭,他以水底的草荇作辅,直接游到百谷面前猛然出水,掐住了他手腕。
“你也曾用了个小把戏跑到吾面前吧?”
他的长发湿披在肩,微张薄唇,很有兴致地聊天:“这次换人了,不介意吧?”
百谷怔了一霎儿,连忙激发“行云兼雨”的透明化,企图溶于雨幕逃脱,天白月满鱼刚刚发亮,一阵疼痛袭来。百谷的眼目如同火烧,又干又涩,太阳穴炸开似的疼,身上的皮都皱起。
什么武器,怎么出的手?百谷抬头,他看到洙尾的身影变淡了,这被恶鬼同化的神明手里提着一只古朴的铜烛,上面插着一截嶙峋如沤烂骨节的白蜡,火苗将要熄灭,在寒水涵波的四下里燃着疏零暖光。
另一侧,白沃惊讶地发现儿子被伤害,不假思索地打中了洙尾的胸膛,蛇尾神登时飞了起来,连带两根肋骨从他胸口折断;
爹在喊百谷的名字,远处有雾团涌弥,黎水归棹——是那对兄弟来了。
百谷摔倒了,躺在干燥的地上翻滚,他揉揉脑袋和膝盖,真是痛痛的。
“哼。”
他爬起来跺脚,欺负几块小坑,走两步又被衣服绊了一跤,扑在地上。
四周静悄悄,知了和蝴蝶没有围着花树打转,白水寨也没这么安静的时候。它一天到晚都在敲打吆喝,欢歌笑语,还有鸡鸭狗在争夺地盘,永远不服气。
百谷望望四周看不见爹,也没有别人,天是亮着的,只不过太阳垂在山脚,快熄灭了。
要做什么来着?
百谷却是记不起了。他拍拍又长又宽的上衣,把捆不住腰的裤子拎在手里,拖沓着鞋子,细声细语地喊:“爹,爹呐!出来给我改衣服佬,太长佬。”
百谷突然变成五岁大小,来到未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蜡烛苗一样的太阳晃晃悠悠,映出来百谷的影子却是六尺多长。当太阳升到头顶,百谷会跟他逐渐消失的影子一样,永远停留在幼年的心智,而后死亡。
他身子小,步伐也小,从空无一人的白水寨村口跳跳蹦蹦进了家,见鲜鱼开膛破肚,用草绳拎着嘴,泡在水盆里。
“爹呐,”他提着的裤子沾满了尘土,撇在地上去寻人,“又去找菌子佬。”
他咬了会儿手指头,又笑:“那去找我阿兄吃茶糕。”
九鸩的家虽然近却要爬坡,小百谷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直坐在屋外竹席上的阿嬷今日不见影儿,她的编织布还堆在筐子里有待收拾。小百谷又喊起来:“九鸩哥,我讨个芒果!”
芒果树在,九鸩哥不在。小百谷忽然感觉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惆怅:说什么我喊你名字都欢喜,还不是丢下我去修仙,一去许多年?
他沮丧地坐了会儿,肚子饿了,饱满的青芒果挂在枝头沉甸甸,没人帮他摘,杂菌鱼汤离做好还早,鳞都未刮。
太阳从傍晚的暮色很快逆转升起,强硬,震撼,把小百谷的影子照得更短。
再不多时,现实中的百谷会失去信念与动力,无法理解复杂的情绪,在鬼怪中憨傻地立着,痴痴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对了!”他眼睛一亮,想起自家的大灶里住着一个神仙。
小百谷跑到厨房垫着脚擦锅台,舀了清水冲洗撇净灰尘,再对着它拜拜,念念有词:“灶火爷灶火爷,我爹跑佬,我兄也跑佬,饿得我哟,肚皮贴贴。”
他摇头晃脑地等着,又讲了几句求米粥施舍的好话,例如一心向善,九牛之力,深明大义,均是些五龄稚子刚学的新词儿。从他头顶看去,家里的这扇窗正冲着白雪浸染的重叠山脉,他不单是在拜大灶而已。
小百谷泄气了,缘何今日无人陪他玩耍?一个个忙什么哪,还不快来理会他,疼疼他,这可是顶重要的事。
突然百谷轻叫一声,一双大手抱住他的腰,举着人抛起来又接下,反复几次逗得小人儿咯咯笑,用清亮的声音唤道:
“灶火爷!”
灶火爷看看他不合身的褂子,揪来扯去:“哦哟你不穿裤子,羞不羞。你还要跳舞,叫人看见屁股咯!”
小百谷用脚掌蹬在山神岱耶的衣服上,还抱着他脖子:“嘿嘿嘿嘿,我们今天吃什么。”
“我的崽子饿佬,我去给你抓虾,做虾滑粥。”
“要喃。”小百谷亲了他一口:“也给我爹吃,他可怜。”
岱耶笑起来:“他一只手能打翻我,我从山上咕噜咕噜掉下去,怎么可怜?”
“哈哈哈哈!”小百谷笑得拍掌,想着邻里婆娘们说的话,学着说:“我娘没了,我爹做两个人的活,没人陪他,就怪可怜。”
岱耶更柔和地看着他:“那你要长大,帮你爹的忙,多陪陪他好不好。”
“嗯!”
白水寨的太阳升得更高,仿佛要把百谷当做灯油点燃,要熬尽他的所有仙性。岱耶用外衣盖在他头上,抱起小人儿往溪水边走。指头一划,河沙移动隆起一道坝,蓄起一块池,再给中间破开道口子流干多余的水,渐渐就能淘出其中的鱼虾来。
“你年纪有多少了?”
小百谷端详着山神,看他连胡子茬都没有:“你年纪轻轻做了灶火爷,后生可畏呀。”
岱耶的嘴巴都要笑歪了:“那我是有本事的。”
小百谷又问:“你多大了嘛。”
“没意思的算数,我都不记得。”
“怎么没意思呢,到我生辰时哦,我爹给我做甜糕。你爹不给你做吗?”
这问得岱耶舌根一紧,叹气了才说:“唉,没碰见你觉得重要的人的日子,都是不重要的日子,那些日子,不好再去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