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洋 23.
(2015年11月)
清晨的五点半,天还没亮,清冷的空气中泛着薄雾,闻起来有水珠的味道。
周远洋拿起竹编的扫帚,开始清扫庭院。他戴着一顶毛线帽,发茬在耳后露出,像庭院里消失的青草。大树的叶子其实早就落光了,院子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脏污,但他认为他每天清扫的不是院子,而是蒙在自己心上的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在这个静修中心住了三周多了,暂时办了休学。越来越频繁的恐慌发作让他没办法继续上课,有时候在人群里走着,他突然会呼吸不上来,好像有人扼住他的喉咙,要把他的胸口压扁。
他明明站在室外,但是却有种逃不开的感觉。
去看过几次医生,心理医生建议他休息,做冥想。他拿到一些葯,吃过一次就放弃了,那些葯让他昏昏沉沉,像个头脑停滞转动的殭尸,忘记从人间返回坟墓。
不过他到了山上之后,真的感觉好多了。每天吃很少很乾净的食物,早早起床也早早入睡。打扫,有时候是帮忙煮饭,每天跟着一位僧人静坐两次,清空大脑里的念头。僧人的寺庙就在精修中心旁边,他也去做义工,协助寺庙管账——反正他很擅长数学,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很多零钱和线上的捐助匯总,记录清楚,再念给方丈听罢了。
至少他在这里找到了暂时的平静。
两个月前,他和安霖分了手,她突然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周远洋问她,「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没在开玩笑,一直在开玩笑的人不是你吗?」
听到安霖这么说,周远洋突然意识到安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他一时讲不出话来,只是略显愤怒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啊。」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安霖的声音在颤抖,她可能在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你不要以为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们就没有共同认识的人,关于李泽靖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
虽然惊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真实到来的时候,周远洋觉得自己陷入一种近乎寧静的停滞状态。他看着安霖,感觉她很陌生,甚至他觉得自己都变得非常陌生。
「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就先走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安霖抓起自己的包,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鸣叫。
「你要听我解释吗?」
「我不想,反正你也不会跟我讲实话,」安霖丢下这句话,「你知道吗,是我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他看着安霖离开那家咖啡店,却没有一点勇气追上去,然后像往常一样,再次用他的谎言搪塞她。安霖又不傻,他没办法和安霖做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次他都会找到一大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藉口,直到安霖都放弃了尝试。
他不是丧失了对女性的性慾,它们还存在,只是被一种巨大的愧疚感掩盖掉了。他在网上查阅,确定自己喜欢女人的身体,男人的身体,也许过一阵子他还会发现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身体。但实际上他爱着的身体却只有那么一个。
他也不带安霖回他的住处。安霖抱怨式的问过他为什么,每次他们都要去住酒店,难道不浪费吗?周远洋说这样比较方便,他的住处太小,也不够舒服。安霖会说,「我去过的呀,高考前我在你那住的几天,感觉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吧。」——周远洋就会没办法接这种话,因为这让他想起那一次,他把李泽靖赶走。这让他更想保留下那个房间里,和李泽靖完整的记忆。
自从周远洋住到山上,给安霖传过几次讯息,向她道歉,他说以后会再和她解释,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能说的了。他发去那些消息,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想失去朋友,那为什么明知是错误,还要和她恋爱呢?
安霖也没有回復过,她应该是伤透了心,一直都是这样,她生起气来就是这幅冷酷的样子,拒绝一切和谈与沟通。不过周远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责怪她什么,他真实的心要比她冷酷一万倍吧,不然他怎么会把身边的人都利用了一遍,像是故意似的,把所有的关爱自己的人都赶出了自己的生活。
伍煒也是。他决定不参加任何实习,也不会去找工作,他喜欢吉他,想和他姐姐一起做事。伍煒说他想清楚了,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什么医生,虽然他有副好脑子,但要用在别的地方。
自从伍煒搬走后,他和周远洋之间的关係也渐渐疏远了,周远洋一直不确定,是因为伍煒搬走影响了这段友谊,还是说从李泽靖搬走的时候,伍煒就已经认为自己不值得信任了。
他们简单地道了别,说有时间再一起玩。也许是伍煒的新生活很忙,周远洋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伍煒曾是他社交圈子的粘合剂,刚进大学的时候,作为前辈的他总是带着周远洋一起去各种新的地方,认识别的学校的朋友。和大多严肃勤奋的医学生不一样,伍煒带他结识的朋友大多是艺术生,周远洋喜欢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随性的表达,能和他们聊的东西也更多。不过还没等自己和其中任何一个人变得更亲密之前,伍煒就已经离开了,周远洋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到那些圈子,也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那段时间,周远洋也通过学校的安排去附属医院见习了十天,他没有任何实操经验,进了医院之后连液体瓶也不会换,只是跟在外科医生和护士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小心不要让自己挡到别人的路。后来他找到几件能做的事,看吊瓶的标籤,盯着呼叫灯,提醒护士们哪个床位的病人该换吊瓶或者该换药了。有时候太间,他就去帮忙倒垃圾。
即使以后做了外科医生,工作也许就是如此乏味。原本觉得例行公事的实习,拿到盖章档带回给学校就可以交差,但到他实习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外科突然送进来一位病人,因为情况太糟糕,所以被安排在原本他住不起的私人房间内。等周远洋注意到这个病人的时候,他发现没有医生去查房,也没有护士去关照家属,也许大家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他站在门口,听到的只有压抑的哭声。
门虚掩着,他轻敲,推门进去,门廊处的地面上有两个带血的纸团,他不知道是该捡起来还是踢开就好。有人哭着,还低声地念叨着什么,周远洋闻到一股又甜又腥的味道,让人感觉有点反胃,这气味竟然没有被消毒水的强烈气味盖住。
「请问......」他穿过门廊,正准备开口,却被床上的那一幕惊得停在原地。
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是因为本就肥胖还是浮肿,看起来像一条死肉一动不动。仔细看看,其实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但是伴随着每次呼吸,他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都在汩汩地冒出血流——原来那是血液的甜腥味。那男人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气阀漏了气,呼出的时候又被污水堵住,发出滋滋地哑鸣。
一个女人——应该是那男人的妻子,她一边哭一边撕下卷筒纸去吸收那些血跡。很快,她手里那张纸就被浸透了。她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句子,然后把纸团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那垃圾桶已经满了。纸团滚了一地。
男人看到周远洋进门,他突然有了反应,睁大着眼睛,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被噎了回去,没能发出声音。更多的血和痰从他口中涌出......女人突然大喊,「谁来救救他,救救他啊!」
周远洋转身衝出病房,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科病室的楼下。阳光刺眼,他发现自己在发抖。
「你要习惯这种情况啊,以后做了医生,每天都会遇到这样救不活的病人,」后来护士长对他说,「他酒后驾驶,出这么严重的车祸,没得治,我们也只能放弃,毕竟这里是医院......」
回学校交上了实习报告,他突然下坠到不能再下坠的程度,第一次在教室里,他恐慌发作,被同学送到了医务室。他开始逃过能逃的每一节课,实验和作业都没有去做了,和他一组的同学一直向老师抱怨,他也无动于衷。
他只是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对他来说,救死扶伤是个太高级的偽命题,作为医学生,这个使命被教导过太多次,以至于都失去了对这四个字真实的把握。当那个垂死的人躺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做「死」和「伤」。也许恐惧和怜悯可以通过练习去收敛,但他真切明白医学生不是靠他考了满分的《医用高等数学》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他知道他在学习的东西,不是他的使命。
这不是他的使命。
而真正的使命是什么?意义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被规划好的生活了。
喝啤酒、听音乐,新交的朋友。他这么期待过大学生活,但实际上这些东西只是生活里最微小的一角。只有这些,他的生活仍是失重的,每天起床去教室上课,翻开一本奇厚无比的专业课书,在上面用不同顏色的记号笔打勾,之后端着不锈钢托盘,出现在食堂,听几个男同学交换係里女生的八卦,放假的时候约几个同学去酒吧看球。
就这样到毕业,然后进入一家不错的医院度过实习期,工作几年,然后就可以进入继父的私立医院执刀。如果足够顺利,他会很快结婚,有孩子,然后......然后就是这样。
「我的中年危机是不是来的有点早了?」他有时候这么苦笑着问自己。
或者是不是他的危机来得太晚了?因为他已经错失了很多选择的机会。在他现在的生活里,那些曾经确定无比的东西都变成了虚幻的泡泡,光是想一想自己头发花白,端着茶杯坐在办公室里的画面,他就觉得呼吸困难。
「这是很多人都梦想的生活。」母亲曾这么对他说。
但他不确定这个梦想有没有那么好。现在唯一确定的东西是他知道他还喜欢着李泽靖,他很高兴他们的关係能更进一步——不是名义上的关係,而是真正的亲近和交心。但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和他在一起,现在的自己是个会把所有人拖垮的黑洞......
周远洋放下扫帚,脱下那双白色的棉线手套,放回储物柜里。空气中的雾气正在散去,要开饭了,几个从厨房出来的同好和他打招呼,她们在讨论要不要下山採购物资的事情。
「我把清单发你手机上喔。」
一个姐姐嘱咐周远洋,他要帮忙开车,带几个人下山去。
周远洋这才想起来,他有好几天都没开手机了。他返回房间,给手机连接上电源,开机后,他发现有个号码给他发过不少简讯,也曾经呼叫过他几次。
时间还太早,他就回了个短信,问对方是谁,没想到对方很快打来了。
「发简讯你也不看不回,到了晚上就关机......」一接起来,电话那头就传来大声的抱怨,「你真的很难搞啊,周远洋。」
「呃,请问您是......」
「操啊,我是埃迪,你把我号码删了?」
「……」
「欸,你小子在哪里啊?」
电话那头听起来还挺吵的,埃迪说他还在外面,老闆办店庆,请他们吃饭唱k,一夜都没睡。他们聊了两句,周远洋问埃迪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意愿......和我组个乐队?」埃迪的声音正经起来,「我也知道上次我们有点不愉快,抱歉啊,我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有点直接,如果让你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欠你的行不行?但是做音乐的事,我是认真的,现在有个机会,我也有很多想法,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见面聊好吗?」
听筒那头的埃迪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周远洋的意识一半在听,一半在神游着,他的另一隻耳朵像是有了记忆,响起一点点淡淡的音乐。四分音符,休止符,节拍器和五线谱。
「好,我会去找你。」
他掛了电话,开始查看收到的购物清单。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没在看了,随着一种强烈的感受溜远,又走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回到他这里,先是他的指尖,然后逐渐渗透到他的整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