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洋 26.
(2016年3月)
休息室有一股香水的甜味,随着潮湿的空气曖昧地压下来,它们一直都是这样残留在沙发的布料里,窗帘里,鼻腔里。外面有汽车驶过,间歇地在墙壁上投下橙色的光,周远洋盯着那些顏色,一时分不清是光在移动还是阴影在走。
这像是他演出之前进行的小小的仪式,静坐在这里,只听一听自己的呼吸。有时候他认为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刻,甚至比登台后站在他的键盘后面唱歌还要好。
他能感觉到自己完全属于自己,那些曾经一直在烧灼的东西都会在这片刻之中退去。
今晚埃迪的情绪不太好,这些天他们正在冷战。定演出曲目的时候,他们又为新歌的事情争执了一次,所以也不可避免地再次提到李泽靖。埃迪不喜欢周远洋写的新歌,他觉得这和他们乐队一直以来演出的风格差异太大。
「说翻唱citypop是我们两个一起的决定,现在你却心血来潮地要加一首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新歌,你是为了给乐队帮忙,还是因为今天有哪个人要来,你要出风头呢?」
埃迪并不提李泽靖的名字,只是语气像是在讽刺一个人注意不到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们刚开始就要给自己设限吗?」
周远洋揉了揉额头,他不喜欢埃迪有意无意地影射李泽靖的存在。
「这不是设限的问题,而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想说什么。」
「你真的很可笑周远洋,你请他去现场,我没意见,你给他写歌,我也能忍,但你至少不要把我当成傻子行吗?你做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他,喜欢就去追啊,我们不过是炮友而已,你在我面前掖着藏着做什么?」
「够了。」
他们不欢而散,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讲过话,埃迪并不是那种渴望守着一段稳定关係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对李泽靖心存芥蒂。
他和埃迪发生关係的事情,倒不会让他觉得后悔。关于自己的性取向,自他从山上下来之后,他就能把它看得很淡。实际上性欲对男或者对女发生,都不算一件奇怪的事情,唯独是身心一同作用时,那种难以控制的衝动,让人分不清是在爱还是在燃烧自己。
他知道他对埃迪没有彻底地燃烧,不然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做爱的时候他也不会半路逃走。至于后来,埃迪又约他去他家里,他也没有拒绝,也是做好了准备去的。
那晚,其实还不错。
周远洋和埃迪说清楚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掌控者,埃迪并没有意见,他说在第一次约他过来的时候,看周远洋扭捏沉默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被动的角色,想要试探他看看,即使不成,大不了换个姿势就好。但埃迪没想到,周远洋就那么撂下他走了,自从他12岁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
他们就像是在弥补第一次的尷尬。
周远洋主动吻了他,房间里的空气被他们纠缠的吻烧热。埃迪俯在周远洋身下,双手抓着他因紧张而挺起的腰,拇指抚摸着他腹部或凹陷或凸起的线条,同时双眼还看着他——看着周远洋忍耐着自己,咬着下唇,喉咙里有混浊的响动——直到再也无法忍耐,然后他抓住埃迪的头发,湿淋淋地进入他,满足他的引诱。
埃迪教会他很多,怎样是舒服的,怎样又是无效的——那都不是在影片里假装爽快的经验。他逐渐知晓每个人敏感的部位各有不同,性爱也是需要沟通和磨合的东西。
埃迪曾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的人,他带回家的男人自己都数不清。他也从不避讳向周远洋展示自己的过去,可能他吸引人的气质就是那种不管不顾的瀟洒。
埃迪说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种生活,但后来倦了,他怕自己这样约久了之后真的就失去喜欢上谁的能力。他说自从在乐器店碰到周远洋之后,看到周远洋坐在钢琴前组织着那些熟悉的和弦,他又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只有性那么悲观。
「如果你想认真和我在一起,你知道我是可以认真对你的。」埃迪这样说。
结束之后他和埃迪并排躺在那个窄小的空间内,周远洋才第一次想起李泽靖来。因为他没有出现那种唯恐失去当下快乐的失落感,之前那些沟沟壑壑的恐惧,在埃迪这里没有,他觉得这样无须交代任何的感觉很好。
所以他们就维持在这样的关係里——比床伴更紧密,但又不需成为恋人——更好。
唯一的问题,他和埃迪刚刚开始交往的那阵子,断断续续讲过一些自己和李泽靖的事情,他的家庭,李泽靖的家庭,他们的相遇。周远洋觉得自己在经歷过这一切之后,可以打开自己更多了,他好像不再排斥讲述之前难以啟齿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他表达出了太多难以忘记的态度,还是单纯因为他们在寿司店那天,埃迪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回来——周远洋说是去买烟的,埃迪和他争吵的时刻变得多了,谈不拢之后就是摔门,摔手边的什么东西都好,看到有什么曾经坚固的东西破碎一地,埃迪才会在那个时候略显脆弱地离开。
周远洋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沙发边上的白色西装外套,然后走到穿衣镜前将它套上,把古巴衬衫的领子从内部翻出来。
那天见到李泽靖时,他也是差不多的打扮,李泽靖说他像80年代穿越过来的人。那一刻他想说,比起能穿越到未来,他更想拥有回到过去的能力。
他微弱的感知幸福的能力,在一次一次当下刻意的提醒中恢復,他要时刻告诉自己,感受,这样的一刻其实不会再回来。他还是个不熟练的学徒,但他认为,如果在过去的那些日子,但凡他有一丁点这样觉知当下的能力,他也不会觉得这么后悔。
和李泽靖在一起的时候,很多应该珍惜的时刻只是被他当作庸常,浪费过去了。
所以面对埃迪,他生出一种感谢式的成熟,耐心和迁就都变得多了。即使就像埃迪说的,他们也不过就是「炮友」,不应该去干涉彼此的生活,但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只会在对方身上发洩性慾的人,他还是很好地给了埃迪他能给的东西——他自己的这种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
安霖发来简讯说自己今晚不来了,她说她被学校的事情牵绊住了,但也许她只是不想和李泽靖碰面,她知道他要来。第一次乐队演出的时候,安霖来了,那演出只是给一个说唱歌手的暖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也许她就是一直在关注着周远洋的动向。
结束之后她在后台等,周远洋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他们竟然很自然地拥抱了。周远洋告诉乐队成员,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安霖跟着他们一起去夜市吃快炒,喝夜啤酒,大家相处得很融洽,举杯庆祝他们第一场演出的顺利。安霖一直坐到其他人都回去了,只剩下和周远洋两个人。
夜市摊位炒菜的铁器碰撞声,还有一桌一桌变换的人群吵闹着一直没有停过,他们两人都微醺,路灯熏黄的顏色也让人看不清脸红的程度。他们一开始还延续着不痛不痒的话题,后来反而在嘈杂中安静下来。
「没想到还能再见你。谢谢你能来。」
「是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安霖说着,点起一根烟,周远洋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缓缓抽下一口,将烟雾吐在另一侧。之前他看到安霖抽烟的时候,也是这样凑过去,现在仍能这样。
他们相视一笑。
「我当然也不想,是我错得太离谱了,」周远洋说,「那个时候,就是觉得生活卡在了原处,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跨不出去,实际上它又简单地不能再简单,仅仅是因为我自己不能接受我自己,却又把问题怪在别人身上。」
「我应该帮你的,而不是......总在逼你。」
「你别这样说,面对一个自我逃避的人,没人能帮到什么,只有等他自己走出来。这不是我伤害你的藉口」
「那么你走出来了吗。」
「我觉得,百分之八十了。」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李泽靖吧。」
周远洋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安霖,虽然她脸上仍是自信坚毅的神情,但那一刻他觉得她太温柔了。
她一直都知道吧。
一直都委屈自己,呆在一个不伤及他的缝隙中等待他走出来,他真的非常爱她,比爱自己的家人要深刻......
「留百分之二十也没有关係,人生也不能那么圆满。」
「不能和他重新开始吗?」
「我还没有这种信心。」
「其实想那么多是没有用的,你要实际地去做,去爱,在那个过程中就好,至于结果,好像也不重要了。」
「就像我决定做音乐一样,对吗?」
「对,现在不就很顺利。」
「你真乐观,因为艰难的东西在后面啊。」
「如果你和家人坦白的时候需要我在,我会陪你的。」
……
周远洋送安霖坐上回程的计程车,他们以后也许不会那么频繁见面,但是约定如果有什么事解决不掉,一定要找到对方帮忙,因为信任是比爱更难得的东西。
他回覆安霖的消息,然后收起手机,抬头看到一隻小小蜘蛛从窗台边爬过。它似乎很艰难地往上走,几乎透明的身体协调不了那几隻薄如灰烬的长腿。
走着走着总会掌握好平衡,至少它没有坠落。
没有坠落就会有一条路在前方等着。
是时候准备登台了,周远洋推开门去排练室找他的同伴。
livehouse的观眾区传来的模糊的喧闹声,暖场的背景乐像水波下鼓动的气泡,一串串破开,再融合。也许夜晚的世界本就是一个梦幻的汽泡,一如光线穿透气泡时,它对每个人展现的顏色都不同。
每个人的夜都不同。
周远洋微微一笑,他开始期待在人群中寻找到李泽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