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靖 27.
周远洋出现在舞台中央的电子琴后方时,周围响起一阵欢呼。我被挤至舞台左侧,勉强保留一个靠前的位置,灯光还暗着,周远洋注视着舞台前方的某处,眼神像注视着静默的真空地带。
舞台后方是巨大的復古电视墙,随机闪烁着乐队的名字——「pillowtalk」,暗暗的萤光剪出乐队的影子。
那个叫埃迪的男生抱着电吉他,站在周远洋的斜后侧,其次是贝斯和鼓手。他们四人都穿着復古西装和衬衫,头发梳得又亮又整齐。我听到许多人在喊埃迪的名字,埃迪便将手指放在唇上,然后指向舞台下方的小小混乱中。
当周远洋对着话筒,说出他们的开场白时,最亮白色的灯光爆炸一般刺入整个会场,演奏也随即开始,点燃了我周围的人。站在我身边的几个女孩,都在跳着,唱着,挥舞着双手尖叫,所有人对他们翻唱的那几首歌反应都很热烈。
我没想到周远洋的声音在音乐中蔓延,再从话筒中传递之后是如此轻快,和他总是微微皱眉的神情不同,被音乐催化后的他,就像一面明镜,我在他这里也照出我最单纯快乐的样子。
他们唱了吉川晃司的「monika」,1986omegatribe的「oldergirl」,清水宏次郎的「sayonara」,衫山青贵的「两人的夏物语」......还有几首我叫不上名字的歌,但是我知道,我们曾坐在一起,仔细地听过这些旧旧的日文歌。
我看着他熟练地按下琴键和弦,微笑着唱歌的样子,他的白西装闪着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线。有时候他收回放在琴键上的双手,闭上双眼,紧紧地捧住面前的话筒,闭上双眼——像一个拥吻的姿势。
我的眼光紧紧地跟随他移动,感觉皮肤上有细小的刺痛,就好像那些音符从我身体的孔缝中穿过,将我浸透。
我们还在一起的那时候随口提到的构想,音乐,乐队,演出......当亲眼看到它成为现实时,原来情绪会高涨得要溢出我的胸腔。
心脏像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烫得我都痛了。
在寿司店偶遇的那天晚上,周远洋传我电子票根,他送了我两张,我回復他,其实我一个人去,阿真不在彤北。周远洋说,「你可以和别人一起,比如今天那个朋友。」
「会有点怪。」我说。
「看起来他很喜欢你,不是吗。」他问。
「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还是问出口了。」
「问一问又不算什么,朋友之间不用顾及太多啦。」
我可能有说错话,说错「朋友」这两个字,所以我们转而聊起演出的话题,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再一次隐身。一个「朋友」就可以终止曖昧的对话,一个随意遇见的「他人」,就可以真的让我们止步于朋友。
行路上车水马龙,我们的生活中也人来人往,在音乐与鼓点的震颤中,我的眼泪始终是噙满的状态。
我也承认这些泪水中有后悔。在我记忆中停留的周远洋还是很久之前的那一个,我知道他会变成更光鲜的模样,但却没想过我无法见证这一切。
是我因为自尊推开他了吗?还是因为那次我没有在佛祖面前许愿,或者在山顶结下一把锁?我不断地反思,把那段没能与之后衔接的日子拆开拆碎,但最终我认为决定权并不在我这里。所以我真的期望,在我每一次离开的档口,他都可以叫住我,别让我走。
……
「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歌,也是我们乐队的第一首原创歌曲,」周远洋握着话筒,收起了刚才略显纯真的微笑,「是我写给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是他给了我可能性和勇气站在这里。thedawn——希望你们能喜欢。」
键盘的前奏响起,四下闪烁的光斑浮动在半空,和舞台下方闪烁的手机萤幕匯合成一条星河。周远洋闭着眼睛,开口吟唱,我想起溪城下雨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车里,第一次交换着沉积已久的心事......
intheshadows,istandalone
shoutingouttoasilentzone
chainedandstillfornow
butmyspiritfights,fights......
fightforadawnofbrighterlight
andfightforyou
alltheycandoiswatchme
imaginingaworldofme
thechainsmaybind,butnotforlong
needtobreakfreesomehow
forinmyheart,it'sabrandnewday
idon'tcare,ijustdon'tcareanymore……
(在阴影中,我独自站立
我独自站在阴影中
向着寂静的区域呼喊
暂时被束缚
但我的灵魂在反抗,在争斗......
为了更明净的黎明争斗
也为了你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看着我
想像着我的世界
锁链可能束缚,但不会太久
需要想办法挣脱
因为在我的心中,这是全新的一天
我不在乎,我再也不在乎......)
……
原来每一种语言都可以把人塑造成不同的形状。在此之前,我总以为我们走到某一个阶段,就会固定下来,不管是喜好,个性还是对生活的追求,我会觉得我在为了那个终点而奔走。此刻他的歌声告诉我,其实并没有一个最终最后的地方要去。
我们都是流动的,是变化的,也不应该为了变化而羞耻。
我们两人的关係虽然不能被某一个名词而定义,但是我知道无论流动成任何一个模样,我们都可以全盘接受对方。
我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关係。
谢幕的四人走向舞台的最前方,许许多多双手掌渴望地伸向他们。呐喊,口哨,尖叫和喝彩,我也被淹没在直达顶点的情绪中,看着舞台上方撒下的碎彩纸,像漫无边际逃落的羽毛。
也许等他们返回后台时,我可以把我捧了一晚的花束亲手送给周远洋,我会告诉他做的很好,他的演出和他写的歌都很棒——
这时,站在周远洋身侧的埃迪突然搂住了周远洋的肩膀,将他拉近。
台下响起更热烈的尖叫,起哄声代替了谢幕的不捨得。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庆祝的拥抱,但我没想到,埃迪揽过周远洋的肩膀之后,在他的颧骨处落下一个吻。
台下的每个人都在尖叫,把手里的鲜花、捡到的彩纸,甚至更激动的那些人把手里的饮料都撒在了舞台上。灯光刺眼,但我还是看到周远洋似乎朝我的方向投来一瞥,一个意外夹杂着慍怒的表情转瞬即逝,很快被一个掩饰的微笑盖过。
「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吗!」观眾席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
埃迪没有明确地回应,但是朝着声音的方向挤挤眼睛,算是预设了这个说法。周远洋的表情没有改变,仍然把自己锁在无动于衷的情绪里。虽然他只是笑了笑,但那一刻我还是被抽走了思考的力气。
是埃迪主导的宣告吗?不管那是什么,都陡然让我痛苦。我应该为他开心的,经过这么长时间,如果他终于有勇气面对他的内心,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但可惜的是,那个让他勇敢的人并不是我。
在观眾们还算善意的祝福中,他们四人退场,挤在舞台前方的观眾也像退潮一般离去,等我回过神来,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了。
我把花交给一个陌生的女孩,告诉她我没有时间等了,如果她能帮忙就好。我只觉得情绪矛盾,不适合在那个时间同周远洋会面。
走出livehouse,我给阿真发去一张演出的照片——他最近从伊斯坦布尔去了贝鲁特,一路学习一路游览,也许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我告诉阿真,演出很成功,比我想像中还要好,还要令人快乐。
「现场看起来很棒噢。」阿真拨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
「嗯,我要回去了。你在哪儿?」
「现在是下午嘛,我在亚美尼亚区间逛,想找一家咖啡馆坐坐。欸?你怎么没有去见他?」
「嗯......」
我想了想,还是把刚才的事情讲给阿真听了。
「你还好吧?我有点担心你......」
「嗯,我很好,我只是觉得有点失落而已。」
「再怎么说,他也不应该在你面前这样。」
「没有什么不应该的,我们说好了做彼此的朋友,是我不应该抱那种期待,去破坏我们之间自然的相处。」
「也许吧,」阿真说,「但你要知道,命运不是由我们引导的,是它引导我们。至于以后会怎样,你不要多想,会不快乐的。」
「好嘛,我暂时接受你的理论。」
「我就快回去啦,带了很多你会喜欢的好东西。」
「我会去机场接你。」
……
回程的捷运上,有两个男孩在拆刚买的扭蛋。他们的夹克敞开着,里面还穿着校服,头上顶着修剪得短短的发茬,两隻脑袋几乎蹭在一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着,眼睛里满是对实现愿望的期待。
我看着他们,鼻骨的上方隐隐发胀。我咬住脸颊内侧一小块皮肤,让自己盯着列车的窗子。
暗色的地道作为车窗的背景板,映出我的脸颊,眼角,嘴唇下落的弧度。我就这么盯着自己,感觉自己的样子其实也蛮陌生的。
是的,阿真说的是对的。我想起从哪里看到过——命运是从最高的山头流下的河水,我们只能看到眼前的这一段河岸,但并不知道有很多水流已经在徐徐前进。
未来的事情,都已经蔓延在上游了。
所以我不必为一个浅浅的吻感到这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