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10部分阅读
女儿楼之五更钟 作者:肉书屋
,突听到白三对先端着两碟小菜进去的男子道:“阁下是明昭先生罢。”脚下不由一滞,心提了起来,暗暗祈祷男子应承。若是相识,那么自不会见死不救。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明昭是谁,若知道,恐怕早已扑了过去扒着不放,直到对方答应救白三为止。
没有让他失望,男人笑了笑,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听说这里闹鬼…… 穿红衣的女鬼,在下来瞧瞧。”被问及住在此地的原因,明昭并不隐瞒。
“可瞧见了?”卿溯一边喂白三喝粥,一边问。暗忖这人好奇心比自己还重,竟然为了一个传言而跑到这种地方居住。
明昭夹了一筷红笕菜放在粥中,看着汤汁将粥色染红,垂眼淡淡笑道:“来的不是时候,镇里的人说她每年只在某夜会出现,每次出现必会带走一条人命。”说不上为什么,他明明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却让人觉得有些落寞忧伤。
“是八月二十罢。”卿溯随口道。
“饱了。”白三低声道,看到还剩下大半碗粥,神色间 有些不安。因为小时挨过饿,她素来不浪费食物,若非实在吃不下,定不会如此。“那回去我再给你做好吃的。”卿溯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这些日子她粒米不进,粥食下腹,尚未喂暖便即吐出,只能靠着点汤水以及他的真气续命,此时见她多少能吃点,他只觉整颗心快活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子,恨不得抱住开始还看不顺眼的明昭大亲一口。
“兄台如何得知?”明昭搁下了筷子,专注地看向卿溯。
看到白三好转,卿溯对他心存感激,闻言笑道:“在下卿溯,明昭兄直称在下名字就好。说起白石镇的红衣女鬼,我和三儿倒是亲眼见过。”他一边说,一边端起白三吃剩的麦粥,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白三见了,先是一怔,而后眉眼舒展,一抹温柔浮现在眼底。
卿溯喝完,并不客气,自去桌边盛满,然后坐下,一边吃一边将三年前在白石镇的遭遇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他见明昭心胸坦荡,便以诚相待,并不将这做为救白三的交换条件。
明昭听罢方举箸,神色有些失落,“若是如此…… 便不是她了。”他声音极低,显是在自言自语。
“鬼泣族是怎么回事?在下尚是首次听说。”突然,他扬眼,问。
卿溯被他银眸中的光华一摄,有瞬间的失神,待他垂下眼才清醒过来,不由暗骂一声妖孽,脸上却摆出不容人怀疑的诚挚:“怨魂无归,百鬼哀泣。”
明昭依然一脸的不解。
卿溯笑了笑,放下碗筷,起身坐到竹榻边缘,将白三抱进自己怀中。
“鬼泣族是一个很神秘诡异的民族,很少有人听过。我只知道他们并不能完全算是人…… ”说到这,他顿了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据说只有三分人气,剩下那七分,是鬼魂的怨气。”
“死过的人,活着的鬼。”白三突然幽幽接口,那声音在这乱葬岗的小屋中听起来,分外地让人心寒。
“三儿…… ”卿溯知勾起了她的心事,一时无语,只能紧了紧抱着她的手。
明昭看着相拥的两人,见卿溯自己明明一身的狼狈,身上多处见血,却浑若不觉,一心全挂在了白三的身上,心中感叹,不由默默祈愿自己族中的女子亦能遇到此等真心之人。
“三姑娘的伤并不难医,只是需要些时日,另外尚有几味药材,这白石镇却买不到。”他主动开口,算是应承下救治白三一事。他是医者,治病救人本为份内的事,加上想为族中女子积些福德,广结善缘,因此从来遇到危难之人都会顺手扶上一把。卿溯自是大喜过望,赶紧将找药材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白三见他高兴,心中也高兴,对于自己的伤反不是如何在意。
两人出来时间已久,为了不让兄长担心,卿溯决定先回镇上知会一声,想带着白三一起,但是看到她胸前的针,不由又有些犹豫。明昭看出他心思,取笑道:“便是这短短的分离也不舍吗?”
卿溯一扬下巴,直认不讳,“当然。”虽是如此,却仍不得不暂时与白三告别,然后拿着明昭给他的灯笼,按其指点,往不远处的小镇奔去。
明昭则回转身,开始仔细地为白三探脉,并思忖治疗的方法。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明昭已用针打通白三几条阻塞的脉络,并取下了插在她胸口的银针,卿溯却还没回来。
白三开始渐渐不安起来,她勉强撑起身,“他可能又迷路了,我去看看。”她如此说,然而自己其实并不相信这种猜测,只是不敢去想别的可能性而已。
明昭坐在桌边,正在捣药,见状也不拦阻,只是道:“这样都能迷路,那么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他才好,不然早晚得被他害死…… ”白三不语,勉强站起身,扶着墙往门边蹒跚地挪去。
第十七章
门打开,一股风带着血腥气迎面刮至,浑身浴血的卿溯抱着谦儿正巧奔到门边。
看见白三能站起来,他眼中惊喜一闪而过,接着将谦儿往她面前一放,“三儿,大哥他们遭到南夷人的伏击,我得回去助大哥一臂之力…… ”说着,突然倾身在她脸上温柔地亲了亲,丝毫不理会谦儿正瞪大眼睛看着,“照顾好自己和谦儿。”丢下这一句,转身正要离去,却赫然发现袖子被白三紧紧地拽住。
他顿住,注意到她眼中的不安,右手微动,似想去握她的手,却又中途转向收到了身后,只是漾起一个极灿烂的笑,“等我。”他并不知道,他的脸上沾着血迹,这样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悲壮。
白三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手,然后缓缓放开,看他的背影转眼消失在夜色中,然后才抬起粘乎乎的右手,看到掌心指节都染上了腥红色的血。
“他受伤了?”她的目光转向谦儿。
谦儿的小脸上也沾满了血,他似乎被吓住了,听到白三问,先是呆呆地看着她,好半会儿才回过神,蓦然扑进她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白三本来就是凭着一口气站着,哪经得起这样的冲撞,立时直直往后摔去,连伸手抓住门框都不能够。
“哪里来的鲁莽娃娃?”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明昭那清柔如风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
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谦儿原本肆无忌惮的哭声突然噎住,无声地埋在白三怀里许久,然后悄悄地在她衣上蹭了蹭眼泪,这才抬起头来。只是原本不善以及倔强的目光在接触到明昭之后,登时化为乌有,小嘴不自觉地张开,只差没流下口水。
明昭虽然早已习惯众人的惊讶与注目,却仍然被小孩子毫不做作的表情逗笑。
“卿兄真是相信在下啊!”他摇头叹息,一手将谦儿从白三怀中拉出带到自己身边,一手半强硬地扶着她往内屋走去。她身体早已到灯尽油枯无法纳气的地步,他方才使尽手段不过勉强令其恢复一点元气而已,她能起身并走到门边,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也清楚她凭恃的不过是惊人的意志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三姑娘不必担心,我看卿兄乃长寿之相,此行定不会有事。”他随口道,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
白三轻嗯一声,心中稍安,立时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般,一头往前栽倒。
明昭眼明手快,揽住了她的腰,不得不亲自将她抱上竹榻。
谦儿跟在他们身后,在最初看到明昭的惊艳之后,便沉默了下来,看上去心事重重。当看到明昭放下白三转身去捣弄药材的时候,他走到明昭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那神态严肃得像个小大人一样。
明昭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没去理他。然后,他开口了,语气中包含希冀。
“叔叔,你会算命吗?”显然,他将明昭开始的话放进了心中。
明昭的手顿了下,唇角一如既往地挂着让人舒服的微笑,但是对于谦儿的话,他并没直接回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反问。
谦儿与他的银眸一对上,头立即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里则连连道:“信信…… 我信。”
明昭笑而不语。事实上,他不过是胡诌的,目的是让白三放下心,那样治疗起来会容易许多。他始终不大明白,为什么他随口说出的话,并没指望别人相信,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是偏偏听的人都深信不疑。这个疑问困扰他很久了。
“那叔叔你帮我算算我爹爹…… 我爹爹他会不会好好的?”谦儿两只小手捏在了一起,使劲地扭着,显示出心中极大的不安。明昭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巧看到他黑亮的眼中有泪花在滚,只是在努力地忍着,没让它掉下来。不由想到自己幼时的事,心蓦然一软。“会好好的。”他应,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不是随意敷衍。
闻言,谦儿立时笑开了脸,但是努力强忍的眼泪也因为这样大的动作而滚出了眼眶,他慌忙抬起手背去擦,但是小脸却已胀得通红。白三此时已回过气,将两人的话全听进了耳中。
“发生了什么事?”她努力坐起,背靠着墙,问。
谦儿看向她,顿时想起开始自己曾扑到她怀里大哭,原本就红了的脸颜色不由更深了一层,几乎要烧起来。心中对她的敌意早就消失殆尽,当下吱吱唔唔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年纪尚小,很多事不明白,说起来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已足够白三和明昭二人连蒙带猜了解个大概了。
原来在吃饭时卿灏见卿溯和白三还没回去,就准备派人四处寻找,没想到派出的人刚一走到街上,便遭到了伏击,还有一个卿家儿郎因为手脚快,先吃了点东西,结果导致中毒而亡。很显然敌人早有预谋,准备等众人吃过晚饭分开睡下后再下手,只是没想到会出现意外,担忧已被察觉,手忙脚乱下不得不提前发动攻击。
谦儿原本是被卿灏抱在怀里,后来卿溯出现后,便被托给了卿溯。
当时箭如雨下,在从爹爹怀中转移到三叔叔手中时,谦儿清楚地看到,有一只箭插在了爹爹的背上。但是爹爹却像没感觉一样,出招依旧如同平时教导他那样沉稳从容,独自一人便挡住了七八个追向他们的高手,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以及宽厚雄伟的背影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三叔叔抱着他杀出重围,他趴在三叔叔肩上,一直看着爹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厮杀的人群中。
“姨,爹爹好厉害!三叔叔也好厉害!他们不会有事的。”最后,谦儿总结,眼中满是崇拜。
白三看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间:“他们是什么人?”
谦儿摇头,停住,又偏头想了想,道:“他们穿得很奇怪。都戴着尖尖的竹笠,衣服和裤子又肥又短,不大合身。脸上画着奇怪的花纹…… ”
“南夷人。”白三说,突然想起卿溯的话。
南夷人是生活在海边的蛮族,不知道为什么会大老远地跑到泠西来找卿家人的麻烦。如此有备而来,实力定然不弱,那么卿溯他们能否安然归来?她闭上眼寻思,但精力不继,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明昭的声音。
“有人来了。”
明昭从凳子上站起,不紧不忙地将做好的药丸收到一个小瓷瓶中,只留下一粒在外面,然后走到榻边,将那粒递给白三。“喏,先吃一粒吧。”他说,等白三接过放进口中,又将手中的小瓷瓶塞给她。“接不上气的时候再吃,一次一粒,别多了。”白三收了,没有道谢。对她来说,谢之一字只是废话。
明昭也不以为意,缓缓道:“来的人不少…… ”他的脸上浮起兴味的笑,“今天我这小屋可真热闹啊!待会儿恐怕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一边说,他一边往外走去,显然是打算给来人开门。
白三干咽下药,见他一走,立即招手叫过谦儿。
嘭地一声巨响,木门被一股力道击成齑粉,那个时候明昭正走到外间。见状,他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并不见丝毫的怒气。单手负后,他站在原地,看着几个打扮如同谦儿所形容的大汉戒备而迅捷地扑进屋中。
“诸位因何毁我屋门?”他开口质问 ,气定神闲。
看到他,那些人显然很意外,原来的凶戾之气微敛,其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开口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那口音与中原话相去甚远,听着有些夹舌拗口。
明昭笑吟吟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慢悠悠地摇头道:“恕在下愚钝,听不懂兄台的话。”
那些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在那精瘦汉子的示意下,靠近门边的矮胖黑汉大声咳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这才粗声粗气地道:“兀那俊生,看到姓卿的有啊没?”他说的中原话虽然也夹口夹舌,还捎带着一些方言,但是也勉强能让人听懂了。“有啊。”明昭并不相瞒,坦然道。
那些人一听,立即精神大振,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阿伊在哪个喀喀?”那汉子又问,但是一双精光奕奕的小眼睛却一个劲地往明昭背后的房间直瞅。
明昭微笑,“来了又走了,说要去帮他大哥。”他真是一点也不打诳语。
矮汉将他的话转述给其他人听,然后他们脸上都浮起将信将疑的神色,叽叽咕咕交谈了几句,然后那矮汉看向明昭的眼神微微柔和。“俺们跑趴了,叨口水喝啊好没?”
“诸位壮士稍等。”明昭并不推托,离开原地,走到灶边,从一旁的碗橱中拿出几个碗来在旁边的桌子上一字排开,然后揭开水缸的盖子,用木瓢舀了水将碗注满。
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又背向着那些人,无丝毫防备之意。那些人对他的防范之心稍减,只是趁他舀水的当儿,已将内室搜查了一遍。明昭端着两碗水回身的时候,那精仕汉子正从里间闪出,他看在眼里,仍温和地笑着,不动声色。
“寒舍简陋,一时之间无热汤待客,诸位仕士见谅!”
那些汉子目的已达到,哪里还有心思喝水,当下一手按着左胸冲他微微鞠了个躬,算是道谢,然后呼拉一下全部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明昭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碗放回桌上,回身看到空空的门框。
“忘记找他们赔我的门了。”摇摇头,他轻叹,回到内室,里面空荡荡的,白三和谦儿已经不见。
坐在桌边。愣了会儿神,最终,他认命地起身,开始收拾起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不喜欢打打杀杀,真的!
卿灏此行所带的卿家儿郎虽然不多,却都是他的贴身近卫,个个都有以一挡百的勇猛,加上久经沙场,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对方有备而来,人数胜己数倍,但在卿灏沉稳的指挥下,竟是一点也没讨到好去。
等到卿溯带走谦儿,没有了后顾之忧,卿灏所率领的卿家儿郎登时如同群狼闯进羊堆中一般,一反之前的被动局面,尽展己方善于群战的优势。再加上那老者每敲必中的烟杆,以及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卿溯,渐渐的,卿家军反倒占了上风。
待到将敌人杀退,已是初晓时分,卿家儿郎死伤过半。指挥着仍能动弹的手下将残局收拾干净,以免吓倒镇上人,并派人去请大夫为伤者治疗,一切安排要当后,卿灏,卿溯和挂念着谦儿的老人三人离开小镇,赶向乱葬岗。
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迎接他们的竟是一座空屋。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但是那粉碎的门却让他们寒了心。
卿灏看向面色苍白的弟弟,即使是以他的沉稳,仍不由变了色。
“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卿溯握紧手,一拳砸在泥墙上,咬牙道:“明昭。”他大略说了下与明昭的认识的过程。
卿灏听罢,并没立即作出反应,而正在屋内四处转悠的老人开了口。
“这里有六个装了水的碗。”
兄弟俩闻声望去,果真见到桌上一字排开六个碗,不由对望一眼,看出对方心中的恐惧。
沉默了下,卿灏问:“你带谦儿上来,被人跟踪了?”
“都被我杀了…… ”卿灏摇头,而后颓然垮下肩,“也许有漏网之鱼。”
事到如今,卿灏也无法责怪弟弟,闭了闭眼,淡淡道:“再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他有些心乱,暂时之间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卿溯同他一样,闻言,只能茫茫然按着指示去做。
白三受了重伤,不能自保。谦儿还小,就算再机灵,在语言不通的南夷人面前,根本耍不出什么花样来。至于那个银发的明昭,究竟有什么能耐,他实在是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不简单。但那毕竟是猜想,事实究竟如何,尚不可得知。说起来,终究是他太过轻率了。卿溯又痛又悔,但心知此时如不能冷静下来,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努力抛开心中的各种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到寻找可能会透露昨夜他离开后曾发生了什么事的蛛丝马迹上面去。
“别在这里找了。咱们先到四周搜搜看,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在这个时候,反倒是老人最理智,
卿灏两兄弟都不愿去深想此事,对老人的话自没任何异议,当下三人分开而行,在整个乱葬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找。
如果说白石镇是群山间开辟出来的谷地的话,那么乱葬岗就是一个位置高出小镇许多的谷外谷,在镇外西偏北的位置,不远,离开官道一路往上,经过一个山凹,然后一顺溜过去全是坟地。坟地面朝小镇,背对山坡,一条被荒草湮没的古道从坟茔中间横插而过,通往来知的去处,多年已未有人行。坟周野木森森,荆棘遍地,即使是大白天也让人觉得阴寒逼人。
卿溯三人搜遍整个乱葬岗也不见白三等人影,正在心急如焚的当儿,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循声往去,只见在乱葬岗所背对着的那面山坡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对着他们使劲地挥着手。三人大喜,同时往山上疾驰而去。
而另一面,正坐在某处喝茶的明昭闻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何事?”旁边为他煮茶的人少见他这样失态,好奇地问。
明昭目光落向云雾之上的山峰,银眸中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后笑道:“如果从那上面落下来,你说我能救得了吗?”
那人看着他的眼中是全然的敬慕,闻言理所当然地道:“这世上没有你救不了的人。”顿了顿,歉然道:“都怪我的手下无能,到现在也没把人找到。”
明昭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无妨。你马上派高手到峰腰准备,若有人落下,一定要救下。我上去看看。”语罢,已搁下茶杯悠然走远。那人放下煽火的蒲扇,不敢耽搁片刻,立即回身招来了人,依明昭之言安排。
不出明昭意料,已有人先他一步来到山巅。谦儿的叫喊不仅仅让卿家兄弟以及自己知道了他的所在,还引来了昨夜曾光临过小屋后隐匿在山林中的南夷人。
他上来时,南夷人正挟持住谦儿和白三与卿家兄弟对峙。
见到他,所有人都有些疑惑,他目光在面色惨白奄奄一息的白三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右手在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和有礼地道:“你们继续。”说着,低头择了块离人群较远的大石坐下,一副谁备看戏的样子。
卿溯的修长的眉皱了皱,对他虽有些不满,但在此时此景亦无心去计较,于是干脆不去理他。耳中听到兄长沉稳的声音道:“放了他们俩人,卿某保证各位平安回到南夷。”
那为首的精瘦汉子闻言,眼中露出狼一般凶狠及恶毒的光芒,冲卿灏叽哩咕噜说了一句话。
卿灏抿紧唇,神色漂然:“你若不扰我沿海百姓,我卿家又怎会与你为敌?”
南夷人又用夷语说了几句话,此次声音激烈,谦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小脸皱成了一团,原来竟是那个抓看他的人手上使劲,捏痛了他。卿灏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脸上却不动神色,冷冷地道:“以弱女小儿为质,便是你们南夷人的作风么?若想要卿某的命,何不堂堂正正地找在下挑战,卿某必欣然接受。”
那南夷首领眼中闪过一抹狡黯的光芒,一把从身旁人手中提过闭着眼的白三,抓着她的背心,冲卿灏说了些什么,那语气中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卿溯见状,便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就想冲上去,却被卿灏手臂一横拦住了。
“别给我添麻烦。”他低叱,眼睛却瞬也不瞬地与南夷首领对峙,如同岩石般冷硬深刻的脸上浮起轻蔑的神色。
“她杀我妻,掳我儿,你认为我会在意她的性命?如果你为我除去了她,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想要用她来换虎修,紫阳二郡,嘿,不知是该说你太高看她的地位,还是该说你太小看卿家。”
卿溯闻言,胸口仿佛被大锤打了一下般,痛得人都懵了。理智告诉他,兄长这样的做法是对的,三儿在对方心中的作用越小,活命的机会就越大。但是他却又不得不去想,也许这其实是兄长的真心话。兄长对嫂子的心,他如何不明白。之所以迟迟不对三儿下手,不过是因为在兄长的心目中,罪魁祸首是黑宇殿,至于三儿,根本没被他放在眼中,想要取她的命随时都可以,加上后来因为自己的因素,才得以将暂时保住三儿。那么这一次、这一次……
卿溯不敢想下去,只能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扑向那些南夷人。
那南夷人先是一怔,疑问地看向手下,见他点了点头,证实卿灏的话不是胡编,扫帚眉一皱,但随即嘿嘿一笑,将白三丢到一旁,然后抓过谦儿,捏着他的脖子提到涯边。白三萎顿在地,不知生死,那些南夷人也懒得再费神押着她。
卿灏不自觉踏前一步,却又止住。
谦儿心中害怕,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直直看着父亲,小脸被憋得通红。
“他奶奶的,这样折磨一个孩子,你们还是不是人!”老人终于忍不住,旱烟杆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敲,再也抽不下烟去。卿灏的手在背后捏得咯咯作响,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
“若我儿有个长短,卿某定让诸位永生永世都回不了南夷。”他的话越狠,声音反而越轻柔。
“大哥!”卿溯回过神,心中一凉,暗忖兄长这不是逼着人家下不来台么。只是关心则乱,以他平日的脑筋灵动,到了此刻竟一点主意也想不出。
那南夷首领眼中先是浮起一丝惧意,但随即变成孤注一掷的决心,厉声冲卿灏说了句短而急促的话。即使卿灏他们听不懂,也知道他是下了最后通碟,心都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全神戒备起来。
卿灏垂下眼,似乎在思考,但是位于他后方的卿溯却看到他肩膀上仍插着箭簇的地方开始往下渗血,心知他已下了决定,而那个决定会造成最坏的结果。咬了咬牙,卿溯的目光落在侄儿身上,准备只要那首领手一松,就冲出去。与此同时,老人也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谦儿,别怕,爹爹…… ”卿灏看着儿子充满恐俱的眼,柔声道,但是话说到一半,却再无法继续下去。于是蓦然转向那南夷首领,森然一笑,“休想。”语音方落,一拳如流星般击向他。
那一击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南夷首领不得不松开谦儿全力相应,根本来不及捏断小孩的脖子先毙其命。
卿溯早有所准备,见状立即纵身跃出,无奈中途被人截住,唯有眼睁睁看着谦儿落下悬崖,心中又急又痛。正在此时,突见白影一闪,也跟着跳了下去,却是一直趴在地上无人理会的白三。
这一方面,三人已经与六个南夷人缠战在了一起,虽然一敌二仍占胜算,但是要在短时间之内解决掉去救人,显然是不可能。偏偏那唯一的闲人明昭仍悠闲自在地坐在石头上,兴致盎然地看着两方人拼命,竟一点去帮着救人的意思也没有。
待到杀尽南夷人,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三人力战一夜,加上心急救人使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此时虽然得胜,却也已遍体鳞伤,精疲力竭。连休息也没有,卿灏走到崖边,往下面看去,但见云雾袅绕,竟是出乎意外的高。
“我下去看看。”他说,神色平静,看不出失子的疼痛。
“大哥,我去!”卿溯拽住了他的袖子。
卿灏看着弟弟充满血丝的眼,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崖下突然传来谦儿的哭喊声。
“爹爹…… 三叔叔…… ”
三人大喜,卿溯想也不想就纵身跃了下去,那山崖凹凸不平,多处可容落脚,就在离崖顶两三丈的一处凹陷中,谦儿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双脚垂在外面,动也不敢动一下。
卿溯抱住谦儿,目光四处寻视了一遍,没看到白三,不得已只能先将谦儿送上去。
失而复得,即使是以卿灏的沉着亦不由红了眼,紧紧抱着谦儿舍不得放手。老人在一边开心地转着圈,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将他抢过来。卿溯看着相拥的父子,脸上浮起欣慰的笑,然后悄然又走向崖边。
“三叔叔,姨姨…… 姨姨掉下去了…… ”被抱在卿灏怀中的谦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抽抽噎噎说出的话拉住了卿溯的脚步,“是姨姨抓住谦儿…… 姨…… 她没力气,她、她不让谦儿抓住她…… ”
听到他的话,三个人突然沉默下来。谁都知道,如果谦儿抓住白三,最后的下场就是两人一起落下去。换一种说法就是,白三是为了救谦儿才摔下去的。
“啧,从这里落下去,哪里还有命在。”一直在旁边看戏的明昭不紧不慢地走到涯边往下看了眼,然后冒出这么一句。
卿溯仿若未闻,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起头冲着卿灏一笑。那笑和他平时一样,极顽皮,也极洒脱。
“大哥,我得去找她。你…… 你别生三儿的气了。”
卿灏心叫不好,正要开口阻止,卿溯已翻身跳了下去。
第十八章
世事总是这样,当你认为必死无疑没有一丝转还余地的时候,老天又莫名其妙给你一条生路。
当卿灏被明昭带到山谷下面那几间 临时搭就的木屋前时,正看到卿溯抱着昏迷不醒的白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发怔,显然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有些糊涂。卿灏原本沉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下来,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心中对白三的结已彻彻底底解开。
“三叔叔!三叔叔!”谦儿从父亲怀中挣脱,跑了过去,扒着卿溯的手,直瞅他怀中的白三,竟是说不出的关切。
卿溯回过神,茫然看着谦儿半晌,才反应过来,目光迟钝而缓慢地转向卿灏。
“大哥,我们没事。”他说,那语气听上去不像庆幸,更像遗憾。
卿灏怒,大步上前,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他虽然右肩受伤,出手稍显无力,但仍打得卿溯头一偏,可见下手是毫没留情的。“你好英雄啊!”他冷笑,双眸中透出的却是深沉难言的痛苦。
卿溯知道自己的做法伤透了兄长的心,只是抱紧了白三,没敢说话。他自小几乎是由兄长带大,两人关系素来亲厚,在他的心中,兄长的威严更胜父母。此次自己不顾一切在兄长面前寻短,不仅会陷兄长于不义,无颜面对父母,更会使他悔痛终身。事实上,当他对白三动情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要让兄长左右为难。
见他如此,卿灏手握成拳,却再也打不下手。而一旁的谦儿从没见过发这样大怒气的父亲,吓得噤声缩在一旁,然后被老人带到了别处玩耍。
明昭见状,走了上来,一拍卿灏的左肩,温和地道:“好了,你说见到人就疗伤的,跟我来吧。”然后,又对卿溯道:“三姑娘曾服过我续命之药,无大碍。你抱她进屋歇着后,马上来找我,你身上的伤也得处理。”
卿溯嘴唇微动,明昭仪知道他要说什么,已先一步打断,“我想你并不希望她醒来时,自己却倒了下去吧。”
卿溯于是不再多言,道声谢后便抱着白三进了屋。
卿灏看着他这些日子明显单薄了不少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你既然明知白三没有危险,为何还眼睁睁看着我三弟跳下去却不阻止?”当明昭为他取下箭簇的那一刻,卿灏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咬牙问。
明昭一边利落地切去伤口周围的腐肉,一边止血,闻言微微一笑,“这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体验到的。”
他似答非所问,卿灏却沉默了下来。那一刻,他想他明白了背后这个大夫的意思。他比平常人幸运,有后悔的机会。就算是以命抵命,白三也早已还给了他,若他再执意怀恨下去,最终只怕会害得所有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卿溯虽然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是一旦认定,就会一头栽进去,再也不会改变心意。他明知不能请求自己不报杀妻之仇,所以选择了这种决绝的方式。这几年,他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屋子内很安静,明昭处理外伤的手法很娴熟,不片刻便为卿灏包扎好了肩伤,正在处理其他几处小伤。屋外传来沉重迟滞的脚步声,将卿灏的心思拉了回来。
卿溯出现在门口,伸指叩了两下门,才慢腾腾地走进来。那一脸的箫瑟,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见他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卿灏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心中五味杂呈,不由别开脸不去理他。
“大哥。明昭先生。”虽然心神不属,卿溯还是老老实实地和两人打了招呼。
明昭已处理好卿灏的伤,见状失笑,“卿兄不必担忧,明昭保证让令夫人恢复如初。”
听到他加重音的称呼,卿溯一愕,精神稍好,偷觑了眼兄长,也不纠正,肃然道:“多谢先生。”虽然被明昭摆了这么一道,但说起来他实在是帮了他们大忙,卿溯心中只有感激,绝没有丝毫不快。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卿灏叹气,站了起来,脸色冷冷。
兄长一开口,卿溯立即又蔫巴下去,哦了声,规规矩矩地走到卿灏身边,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任明昭摆布。
这一次连卿灏都忍不住笑了,无奈地一拍小弟的头,愠道:“你看我不顺眼,我先回竟阳就是。”
卿溯大惊,就要站起来。明昭正在为他清理右臂上的伤口,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先一步按在了他的肩上,不让他乱动。“大哥,我没有…… ”卿溯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卿灏抚额,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了?你要是带着这一副表情回家,准给娘踢出大门。”见他神色仍然委委屈屈,不由心软,这才明言:“南夷既敢欺到我头上,我又怎能让他们失望。我回去准备,你等…… 等白三姑娘完全好了之后,来帮我一把吧,咱们兄弟俩很久没并肩作战了。”
卿溯闻言,怔怔看着兄长,好半会儿才回过味来,一把抓住兄长的手,喜极而泣,“大哥,你是、你是…… ”
卿灏又叹了口气,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她救了谦儿两次,我还能说什么。再计较下去,恐怕就要失去我最疼爱的小弟了。别再哭了,让人笑话。”由小到大,就算是再艰苦的训练,受再大的委屈,他都是嬉皮笑脸地带过,从不在人前落一滴眼泪。这次竟然几次三番在外人面前不能自持,可见真是心中的煎熬已到了极限。顿了顿,又道:“不过要让我称她一声弟媳,你得先让娘承认。”
这算是他们的最后一关吧。想到母亲,卿灏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不由同情地摸了摸小弟的头。
明昭已经开始为卿溯缝合伤口,见状,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老人家总是喜欢抱孙子的。”
兄弟俩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而后同时大笑起来。
白三觉得睡了很沉很长的一觉,醒来,精神饱满。
睁开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卿溯憔悴苍白的脸。他用手撑着头,坐在床边打着盹儿,头发散乱,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茬,看上去很邋遢。她突然想起以前自己曾怀疑过他不长胡子,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目光从卿溯肩上看过去,是一扇撑开的窗子,一株歪脖石榴树长在那里,叶子郁郁葱葱的,艳红的花朵掩在其中,如同燃烧的火焰一样。很安静,除了卿溯悠长匀细的呼吸声外,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从窗子外面传来。
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充溢在心胸,白三将目光再次调回卿溯身上,回想两人相遇以来的种种,只觉既温柔缠绵,又酸涩难当。他脸上满布细碎已不甚明显的伤痕,她想起是两人落在荆棘丛中,他为了护她而挂伤的。是昨日吧…… 她看了眼天色,不是很肯定。只因觉得身体没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沉重,而且内息顺畅,如果不是胸口的伤处仍隐隐作痛,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和正常人无异。她知道自己伤势沉重,所以有些怀疑是不是真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大愈。
想抬手去摸卿溯的脸,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这一动立即惊醒了浅眠的人。
“三儿。”他眼中布满血丝,可是他的笑却很灿烂,没有一丝阴霾。
白三静静地应了声,手又动了下,然后感觉到他的手收得更紧。
“你睡了好久。”卿溯抱怨,抓起她的手,在自己下巴上轻蹭。
胡茬刺得她的手背麻麻痒痒的,白三看了他片刻,然后往床里挪了挪,“你睡这儿。”不用想她也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他就有多久没有正正经经地睡过觉。
卿溯回头看了眼天色,摇头,“我睡不着,你快到时间吃药了。”她的提议虽然很诱人,但是他不想假手其他人来照顾她。白三有些不高兴,又往里挪了挪,冷硬地道:“你睡这儿。”对于这事,她显然很坚持。
卿溯叹气,知扭不过她,只得脱了鞋和衣侧躺在她外面,但是眼睛却不肯闭上,瞬也不瞬地看着白三。
白三脸上的不愉散开,她将自己身上的薄被扯了一部分搭在他身上,这才好声好气地道:“我没事了。”
卿溯嗯了声,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
“我睡了多久?”她问。
卿溯顿了下,伸出右臂将她揽进怀中,鼻尖碰着她的鼻尖,笑:“十天。我问明昭你怎么一直睡,他说你正在做美梦,叫我别吵你…… 可是人家好想你哦。”他说得轻描淡写,后面还故意沉下嗓子撒娇,轻巧地将这十日的煎熬带过。
白三是知道的,也不点破,只是轻轻地道:“我也想你。”她想,如果换成她守着昏迷不醒的他十日,恐怕早已被逼疯。这一次,卿溯没有笑,也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你睡。我陪着你。”白三抬起左手捂住他的眼,不容拒绝地道。
卿溯原本抿紧的唇不觉上扬,颊畔酒窝显了出来,“好。你吃药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这些日子都是他为她吃药换药,已成习惯。白三感觉到手心被他的眼睫毛刷过,知他已经闭上了眼,但是手掌未遮掩住的地方,那带着浓浓笑意的酒窝却仍然张扬地摆在那里。她瞪着看了半晌,心中一冲动,突然探过头在上面亲了亲。
那笑瞬间僵住,然后卿溯说话了,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三儿…… ”
“嗯。”白三应,头挨着卿溯的头,垂下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