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49部分阅读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作者:肉书屋
扎营的龙骑军或者新招的新兵蛋子,老觉得他俩是行走江湖的艺人,一个生角,一个色角,一晚上下来总之酒钱是有人付了。
这种愉快的另一部分来源大概是因为,他们一个是老鳏夫,一个是……小鳏夫。
“我只是比较寂寞,想要抱个人睡,男人又不太好。”早上起来的时候,谢源满眼通红,浑身留香,“我没干什么。”
楼琛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
“我记得你以前还挺情圣的?”谢源在满屋旖旎红粉中倒了杯茶,拖着丝织的睡鞋躺倒在贵妃塌上。被提问的楼琛忧郁地推开窗,窗外是清冷的浓雾,像是坠落在地的云。
“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手上悠闲地打着裤带结。
“真是堕落啊……”谢源捂脸,不去看他身上的红痕。
“我倒是管得住我自己,”他指指自己的心,“但没指望管住小老弟。禁欲没好处,也没用处,我试过很长一段时间苦行僧的生活。”
谢源啧了一声:“然后呢?”
“更长时间饥渴的爆发……就像你是个泥水匠、漆匠,你冬天做不了生意,其他三个季节就会到处奔忙。冬天越久,其他季节越忙。”楼琛用一种平静的、类似于主持动物世界的口气诉说了男人的生理悖论之后,略微忧郁的说,“不过爱上个把女人就是别的一码子事了。”
谢源以“男人”两字作结。
楼琛回以一个“你不是”的眼神,摇摇晃晃地走到楼下,骑了他的那匹歪脖子马,随手买几个刚出锅的、裹在雾色里的烧饼,像个骑驴说唱的说书人似的朝城北的西府军大营驰去。谢源计算过,基本上以他这个速度,走到西府军那儿就合着该用午膳。若他再以这个速度慢悠悠地晃回来和自己用个晚膳,那他大概吃完午膳就得从城北出发。
谢源为此十分担忧。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个侯国里尽是些懒人。他即使是个懒人,那还是在做分内的事儿啊:投机倒把,欺上瞒下。可是周围的人不是一个个蠢得正直,就是一个个懒得连投机倒把欺上瞒下都不愿意干,一点都不热血。
“所以说……上回你说的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在酒肆里傻乐那次。”有一天,楼琛突然问道。
谢源挑了挑眉,“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楼琛似笑非笑:“不过是有几个水贼顺着销金河南下,问我打听了市舶司……”
谢源呵呵呵笑起来,楼琛也呵呵呵地笑,两人有些心知肚明狼狈为j的默契。
“其实是这样的。销金河到青衣江这一段的通行权,现在重新划归到市舶司的手里。”
“哦。”楼琛点点头。
“市舶司在我手里……”
“可是你怎么可以绕过国相拿到市舶司的?”
“第一,掌管而已,西凉刚打下来那会儿君侯亲自任命的;第二,商会的所有章程,在你见我的那天被废除了。就是说,商会共管的白峰码头会被撤销,航道重新划入市舶司的管辖底下。所有的水路通行权,包括税收,完完全全。”
“国相怎么会答应呢?”楼琛显得很怅惘,“那是他家花了八十年才挣来的家底……”
谢源呵呵笑着拢袖,眉目清秀一脸周正:“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完完全全写在那份文牍上的……虽然厚了一些。”
“一些?”
“好吧。总共大概有七百多页?”
“高明。”楼琛举杯与他一撞,“怪不得你总有钱请客。”
谢源谦虚地说主要是打三折的缘故。
“可是现在也没多少商船了,你可赚不了多少……”楼琛轻轻一笑,“再说这笔钱,我们的君侯难道会任你花销?毕竟是公款。”
一八三、友谊的再发展就是捉j
谢源谦虚道在下兼任货值府少卿。“而且我可没有为现在的水路通行设立任何条条框框,换句话说,市舶司是不会有收入的。所以,我相信商人会回来。”
楼琛表示洗耳恭听。
谢源玩味地捏着酒杯:“怎么说呢。我假设,我假设有这么一个国家,它根本不存在……嗯,就是它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存在的,但它相当于不存在,明白么?一个,一个技术性的国家。它有名义上缴税的地点,颁布税收和货币的政策,但是完全没有一个官僚体制可以用来执行它……明白么,嗯?”
楼琛摇头。
“避税天堂,亲爱的。”谢源激动地说,“避税天堂!他们需要的只是向我行贿!”
“天。”楼琛简短地评论。“你把龙夜吟招安,你让龙夜吟封爵,然后你把他架空。”
“approbation,elevationand,castration”
楼琛静默了一会儿,“你大概能请我半辈子的客?”
“还有下半辈子。”
“加上烟柳十八楼和西府军的军饷?”
“加上烟柳十八楼和西府军的军饷。”
两人相视一笑,笑得有些无法无天。
“不过我想你不会一直这么下去?”楼琛一饮而尽,谢源轻轻啜了一口,倒像是楼琛在喝茶,而谢源在喝酒似的。
谢源又啜了一口。“大概要等到我寻到别的漏洞……所有人都讨厌青黄不接。”
楼琛在水晶簟上换了个姿势:“据我看来……你不像是个贪财的人。不过我倒听说太监有此等爱好?小谢,你绝望到这个份上吧。”
谢源思索了一会儿:“不,我没有。”
楼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那完全是因为野心?我是不是该准备好,也许有一天得叫你一声君侯?”
“不不不,我不会那样坏了规矩。如果把自己的主子掀了下去,以后谁还请我做帝师、军师之类的……做一行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源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他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画圈圈。
“有时候不想那么多大概活得更好?要知道很多人活着从来不动脑筋,只是偶尔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不该是那样。他们也过得挺好的。”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灯火通明的廉价酒肆里,楼琛的五官被堂火印得迷离的红。他眯起了修狭如风刃的眼睛,那里头有属于中年人的慵懒,与青年的敏锐。它们同时很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以及一种似乎要敲碎骨头缝的探究。
谢源想,他的鼻梁骨可真英挺。
“我对你不构成威胁。我不需要军队,所以我和你之间没有冲突。”
“我只是好奇。”楼琛举起酒杯,动作缓慢,却表达出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庄重。“我问你这话,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如果你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谢源又思考了一会儿:“大概,大概为了……为了天下苍生?”
“哦。”楼琛那凌厉的压迫感瞬间破功。“真是标准的回答。”
“不,不不不,我的意思的确是这个。”谢源又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勾勾画画,“天下有三种人。第一种生活在田间地头,城中里坊,也有可能是各种散乱的小镇、乡村。他们是农户,是佃农,是地主,是商人,或者在城里做些小营生。总之他们就是你我平常所能见到的所有人。他们为了生计营营碌碌,他们叫天下苍生。”
这番话引来酒肆里几个侠客并不友好的眼神。谢源坐在小包厢里头,因为没有青布帘幌的保护,而直接暴露在那种眼神下,微微停顿了一下。楼琛很贴心地把手按在了剑上。那柄剑一看就是很牛逼的那种,闪闪发亮,光芒万丈,跟这个懒散的中年人、以及漂亮过头直蹦着兔儿爷去的谢源完全不搭。但是侠客还是立马转开了头,按照他们的说法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谁他妈知道。
这就是江湖。
“还有一种,就是龙夜吟那种的,生来就高人一等,酒肉穿肠过,万事不经心。这样还好一些。如果酒肉穿肠过还很有旺盛的权力欲,那就比较糟糕……比较糟糕的占大多数。”
楼琛抬眼,谢源挥手:“不要看我!……我想你该明白,那种人叫贵族,他们因为血统的缘故,日日夜夜进行着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又黑暗又复杂简直要冲破智慧的极限,以至于他们中少数的杰出者从来没指望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差强人意的也难得。贵族的首领是天子。”
“他不会喜欢这种说法。周天子习惯把自己跟所有人区分开来。”不得不说楼琛很有这样的耐性,居然日日与他进行这样的讨论。
“但是……但是总要有人为了天下,你懂的。靠苍生显然是靠不住,苍生如果靠得住那还要家国天下做什么?贵族也靠不住,他们的念头太多,私心太重,而且时刻准备着把念头混杂着私心变成事实。如果尽数靠贵族,那只要出个不靠谱的贵族头领,全天下都会跟着它倒霉。就像如果西凉全指着龙夜吟,那依着他飞鹰走狗的性子,我们绝对过不了一个丰足的好年。这么大的一艘船,你明白么?不能单单只靠那个掌舵的!我们甚至不应该让一个人来掌舵!”
楼琛干了一杯酒,哈了一声,呼出酒气:“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话。来,继续,看看有没有比这个更猛的。”
“所以治国需要靠第三种人。”谢源拢袖微笑。
楼琛很给面子地说你这种的。
谢源笑得愈发甜蜜:“他们既不出生名门世家,又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懂事务识大体。因为身份的缘故,一辈子不可能做太大的官,但因为见识以及实干的缘故,又积累了很丰富的行政经验。所有的大臣们都在争权夺势的时候,这些人自动自发地管理着天下——文官系统。当然,他们需要一点回报,比如说欺上瞒下,诈点油水,还喜欢抱团。但毕竟他们比另两种都要好。而且他们的堕落总是有人能够制止、想要制止的。这跟那批无法无天、目无法纪的贵族要好得多。”
“真的该指望一根夹在煎蛋饼里头的油条?”
“一根起码有着对话平台的油条。他们都读过圣贤书,所以彼此都懂得彼此的行事准则与底线。对上,能把文牍处理得相当好,毕竟他们文章都写得不错;对下,他们都是能息事宁人的父母官,脚踏实地,知道今天早上东市里的茄子卖几个铜铢。他们还能贯彻开国的文书,让一切落到实处,以便于让谁都无法改变它。有了他们,百姓可以继续安乐度日,不必担心被贵族气压得太狠;贵族们也可以继续勾心斗角,玩着那一套复杂又恶心的争权夺利。在他们的欺上瞒下之下,一切安好。可以安好好几百年。”
“听起来不怎么样。”楼琛自斟自饮。
“但是最好的。迄今为止。”谢源埋头喝汤,“我的梦想是做天下文官第一人。”
“那只是文吏……大一点儿的文吏。”楼琛又饮下一杯,发出“嗖”的声响。
“文吏当国,你会看到的。”
“治国之能臣!”楼琛一把举起酒杯。
谢源冷静又独断道:“你喝醉了。”
两人吃饱老酒,随即按照老规矩,唱够专场,兴头冲冲地往外走,准备醉卧美人膝。结果谢源突然肚子疼,上了趟茅厕。天寒地冻的,楼琛就倚在屋檐下等他,意犹未尽地哼着歌,扣着剑镡。他很久都没有那么舒坦过,你不能指望一个再也没有指望的中年男人过得有多舒坦,但是,这样固定的陪伴无论如何显得很诱人,特别是在到处披红挂彩的年节雪夜。冬天的街道很寂静,这种寂静落地有声,显然是被冻得硬邦邦的了。
但是他居然有个人可以等。如果换了是他去上茅厕,谢源也会在这里等他——也许是门背后吹不到风的地方——这对楼琛来说,实在不能不说是匪夷所思。
不多时,街头的确响起了硬邦邦的声响。楼琛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甚至闭上了眼,但谁都不会否认,他可以随时出剑,击杀一头哪怕最是狡猾的雪豹。
楼琛睁眼,长眉上抖落了雪。
“老楼……”谢源咋咋呼呼地捂着肚子出来,把自己的重量全然压在了楼琛的身上,这是他被酒熏晕、唱得筋疲力竭之后惯常的做法,丝毫不是那种大众喜闻乐见的娇羞,事实上楼琛还抱怨过好几回。他自然没能感觉到街上能杀死人的怨气。而这个时候,那怨气已经近在咫尺。
“你们!”龙夜吟跳下马,言简意赅地表达着他的愤怒,手里的鞭梢也略微发抖。
谢源听到君侯的声音,还是很有自觉地站直了:“哈?君侯您、您怎么在这儿?”
一八四、龙头头的悲惨世界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是很给龙夜吟面子的。
龙夜吟却不太给他面子,拉过他就一把甩上马,然后,高筒马靴踩过积雪,蹬上马鞍,消失在楼琛的视线里。
那马跑得飞快。
楼琛抬眼,对着旁边那栋楼里早已等不及了的莺莺燕燕,慵懒道:“今日没有兴致上楼了,谁下来,也像谢公子那样让我甩一个,载在马上咱们好回家去!”
他立马得到了最强烈的回应,七八个。
“治世之能臣……”楼琛搂着姑娘嘀咕,“乱世,那可就是j妃了。”
谢源如果得知他在别人眼里是祸水,一定会很是痛心疾首。但是被龙头头这样甩上马,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一张脸都被北风剐成一绺绺了。
“放开!”谢源在马上扑腾得像个落水的鸡,龙夜吟猛跑了几个街区,也不得不在大规模坚决反抗的情况下勒住了马缰。谢源还没来得及朝他发火,他就把缰绳一丢,硁硁硁走到街边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
“君侯!”
龙夜吟幽幽道,你有当我是君侯么?
谢源一哆嗦,那是做了亏心事、见到鬼上门的家伙惯有的条件反射。
“你……你都知道了?”
龙夜吟冷嘲,“你做的时候不就应该做好准备。你这样周全的人,不是该关心我什么时候知道才是?”
谢源的心思飞快地转动起来。不可能,他想,除非是秦煜那个臭小子一直在演戏。他看起来并不熟悉这一套。整个西凉应该没有人可以发觉我在程序上做的手脚——莫非他们看到我和船中的商旅接头?
“你跟踪我?”谢源甫一想到这层,整个嗓音都飚了八度,以显示自己也是个受害者,龙头头你一定要手下留情。
龙夜吟却懊恼地别过脸去。他除下了带雪的手套,放在大手中拧着,几乎能把那皮革拧出水来。
“我不来管你,你就和楼琛……你和楼琛!”
谢源心思又一转:花眠柳宿的确不是好风评的来源,但是毕竟下班的时间该由他自己安排。有些人,官做了一世就不会做人了,他可不想这样,他坚持朝九晚五,换句话说,之外的时间他即使是去杀猪,龙头头也管不着。再说他也没有去杀猪,他只是睡在花楼里而已,如果龙头头真心跟踪他,应该知道他什么都没做。
“我和楼将军只是恰好……”
龙夜吟冷笑一声:“恰好?”
“寂寞的男人我们有什么办法?”谢源把手一摊,尽量与那头方才跑溜了的獠牙大马保持一定距离,“小鹿不在身边,我在西凉城里孤苦伶仃,没人暖床;楼将军也没有了心仪的人……”
龙头头一声冷喝,“闭嘴!”他还把“我给你暖”这句话不小心吼出了半截。
谢源道了句对不起,“我忘了他心仪的人是国夫人……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龙夜吟冷冷地注视着他,双手抵在下巴底下。线条冷峻,像是什么人刻在石头上、然后又不遗余力地描红绘彩的一座雕像。龙夜吟总给人这种坚硬到非人的感觉。若不是楼琛坦白他当初追的是龙夜吟他妈,谢源绝对会以为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谢源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无意冒犯,我的意思是……我和楼琛,即使行为有那么一咪咪的不检点,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他对国夫人意图不轨那是相当程度的不检点。”
他不会爱上别的人。龙头头出声打断他苍白的诡辩,说楼琛从十四岁就对他母亲意图不轨,不检点。谢源只能流露出一个表达惊叹的语气词,这个年纪对于早恋儿童来说也实在太早了一点。如果他能稍微晚熟那么一小会儿,可能稍稍够得上早恋?
随后,龙夜吟便笃定地甩出一句:你跟他没有结果的。
谢源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坦然地附和:“对对对,没有结果的。”说完哈哈哈笑出了声,声响大得和唱秦腔似的,粗犷到足以毁掉任何爱慕之心里那个魂牵梦绕的贵公子,碎成渣。
不过龙夜吟不是普通人,他只是挑了挑眉梢,用一种十分沉稳又得体的疑惑提问:“怎么?”
“我跟楼琛没什么。”谢源收住了笑,恰到好处地扭过头,这一冷一热收放自如。
龙夜吟这才舒了一口长气。他的确有点太过放赖,每天谢源要喊他开大会,都得花好大一会儿工夫,倒不是因为他晚起——他起得很早,然后就在外头撒欢,训兵,操练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对西凉侯这个身份厌恶到了极点。这样的结果是,他连谢源下了班与楼琛搞在一起都不晓得,任其自由相处一个月!他记忆中的楼琛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要知道,如果任何人从你一出生,就对你母亲进行锲而不舍的马蚤扰,以至于你时刻浸滛在“母亲也许会与他私奔”这一主题下,你也会视他为“从你这儿偷人”的象征。
“……我跟别的男人也不会有什么。”
龙夜吟立马被打进奈落之底。
他忘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调情的手段,而是那些个幸运的人。比如说,陆铭。
“他已经忘了你了,他把我们都忘了。”龙夜吟坐在台阶上,畏寒似的蜷起来。他的脊背什么时候都挺得很直,所以这个动作其实只是谢源的错觉。谢源还觉得他现在有点像丧家之犬,惶惶然的。“他也许还会与什么人成亲——我听说中原正在准备搞武林大会,推举盟主。像他这样炙手可热的少侠,一定会有不少女孩供他选择,他也需要一个姻婚世家做他的后盾。”
谢源悲哀地摇摇头。这悲哀不知是给自己,还是给他。
“如果和陆铭不可以,我大概会娶妻。”谢源谨慎道。
“娶妻?”龙夜吟震惊得几乎不能把这两个字好好说出来,它们只在冰冷的喉咙里打了个卷儿,就偃旗息鼓。
雪下得愈发大了,谢源小心翼翼地从马褡裢里掏出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
“正常的生活……之类的。你是君侯,按照帝制,大婚的时候一娶七女。有时候你再不愿意事情也会变成这样。”谢源轻轻道,有时候你也会很感谢还有这样一条退路,去和另外一些人成为亲人。
“我不娶妻!”龙夜吟痛苦地抬头,盯着他绯色的眼睛,盯着他那颗暗暗的泪痣。它们本来都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但是龙夜吟不明白为什么它们看上去那么冷。它们依旧很美,却和雪一样。
“我不娶妻!”龙夜吟伸手,在谢源反应过来之前攫住了他的腰,把他拉到身近。谢源的腰比他想象得还要细,劲瘦薄削,握在手中的温度让他不那么惊慌。“我也不愿意做什么君侯,反正我的仇已经报完了。以后你想怎样我就跟着你怎样。”
龙夜吟因为那温软身躯甚至起了侥幸:“……反正你也不是真的那么爱他。那个时候我听道你说的话,你是因为他缠得紧,看他可怜,或者习惯……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也会让你……离不开我。你做君侯也好,你归隐也好,陆铭能跟着你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头顶上轻笑了一声:“如果我做君侯,那就轮到我一娶七女了。”
这种油滑的避重就轻简直就像当头一棒。龙夜吟突然意识到,谢源不准备怜悯他。因为陆铭,所以连怜悯连敷衍都不可以有。
他搂紧了谢源的腰。
他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手。假装这里有两个人很为难。却知道松手以后,他除了厌恶什么都得不到。
他从来都不讨人喜欢……
“干啥子呢!大雪天的!”一骑转过街角,腾起一波波雪雾,刹那之间就急停在他俩身边。龙夜吟抱着谢源装死,谢源很想直接去死。
“哟呵!”秦煜跳下马,上前一步,“哟呵!”
“君侯只是喝醉了……想起小时候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谢源尴尬道,“小煜,你也快来抱着他……”
秦煜投之于鄙视的眼光。
“谢源。”龙夜吟这一声并不沉重,高昂,或者特别愤怒,当然也没有爱意绵绵。它符合龙夜吟一贯的冷淡与坚硬,但是谢源就像被一块石头砸中了胸口,以至于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来一块普通的石头不会有这种功用。
龙夜吟将手套掖进裤腰带里,拾着马鞭跨上了马,临行瞥了他一眼,瞥的时间有点长,至少马儿原地打了三个转。那种眼神很不好,神情也不再淡定。要不是有神功护体,谢源简直觉得自己被他的眼神当场强犦了。
“哟呵!“秦煜目送龙夜吟离开,阴阳怪气地又开始讥讽。谢源愤愤道吵什么。
“君侯大雪天的这是去哪儿?”
谢源烦躁道我怎么知道,你还不派人去追。
“帝都派大鸿胪来了,要纳岁贡。”
谢源一个激灵:“什么时候?”
秦煜翻着白眼,就这两天。然后啧啧两声,你看着怎么办吧,君侯若是就此离家出走,你就看着办吧。
谢源大半夜的,跑去烟柳十八楼找楼琛,得知楼琛回家了,又马不停蹄赶到自己名义上的宅子——楼琛的宅子被龙夜吟强行征收赐给了谢源——不顾女人的尖叫把他摇醒。
“帮我造个牢房,老楼,”谢源结结巴巴地讲,“要非常结实的地牢,刀枪不入,丧尸也进不来。”
楼琛披衣,找纸笔。
“……但是抽开一块砖头,可以打开暗门,里头屯粮,囤水,还有武器。足够一个人吃上七八十来年。”
楼琛笑道从现在开始,这个设计有些攀得上把他叫起来的价格。
“还有,”谢源严肃道,“门闩、门杠、门锁要在里头,保证人一被丢进去,外头的卫兵绝对进不来。”
楼琛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很合我意。”
谢源惊慌地倒退两步,“你当真?!”
楼琛拿狼毫搔了搔头发:“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大半夜的要我修这么个牢房了。”
一八五、小熊维尼和小鹿
“君侯不会这么做的,对吧?”谢源按着骨节,眉头愁得要堆在一起,自顾自絮絮叨叨,希望在楼琛脸上找到一点安慰。“他不像是……他性子很含蓄很内敛……”他心里到处都塞满了黄暴的场景。
楼琛朝他呵呵一笑。
“他小时候很想把我干掉。”楼琛不以为意地说,“那个小混蛋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无所不用其极……谢源谢源像是被惊杀的兔子,毛皮都要吓得脱落了。这六个字留给他无穷多的贞操危机。楼琛看他脸色煞白的,甚觉有趣,把他推进隔壁房间里让他好好睡一觉:“我还以为你处理飞来桃花应该很有经验。”
谢源脸红脖子粗地说他自己是好人家的子弟。等楼琛呵呵笑着合拢门,他才记起来,自己不但是好人家的子弟,还是大魔头,见谁谁倒霉,总算安心地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却被一阵尖啸吵醒,缘是疾风停在窗外讨食。疾风这种宠物向来有两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危险,或者极度危险,任君取一。现下它经过长距离的飞行,长长的翎羽上结着霜,肚子还很饿,所以正是极度危险的时候。谢源醒来的时候,窗户已经被他啄光了一大半,底下没有任何木屑,而它已经簌噜噜簌噜噜开始啃起窗帘来。作为一只枭鸟,疾风不怎么挑剔吃食。它睁着那双滚圆如琥珀的鹰眼,滴溜溜打量着迷迷糊糊的谢源,觉得这个人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模样……等送完了信,也许可以试一试?
谢源解下它脚下的信笺,又不客气地甩了甩手把他驱赶到屋外,一边被变身究极危险的疾风狠啄脑袋,一边展信徐览。夜光挺好,雪地还加强灯光,使得他用不着点灯,可以全心全意用另一只手捂着头皮上不断流下来的血。
信笺五花八门。有龙夜吟送给他的——看落款日期,是在他来千绝宫的路上,不知道他用了什么交通工具可以让效率变成负值——有嘤嘤送给他的,里头都是些神神叨叨的护身符;盗曳像是丈夫出外打工、留守在家中操持的妻子,兢兢业业唠唠叨叨把千绝宫的现状略呈一二,在一片愁云惨淡后写上“不用挂心”四个违心的大字,好像这样谢源就真得不会挂心了似的;小荷给他捎了几盘菜,看样子信使大人把它们给吞了。怪不得它看起来那么焦躁。任何活物吃了那玩意儿,脾气都会变得不大好。
谢源挑拣出了唯一派的上用场的一条消息:中原开武林大会选盟主,阿昭作为御剑山庄的少主,终于不情不愿地回家主持去了。盟主的候选人,素来由各掌门直接推选,但是为了平复悠悠众口,也可以自己报名,看起来相当的民主。只不过江湖草莽要争盟主之位,要实打实地一级一级打擂,而各掌门手中的苗子要靠谱许多,直接参加最后的试炼即可。他家小少年算是一个。作为上届的武林盟主,鹤七眉手里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陆铭,一个给了薛采。其余各门各派就只有一个苗子了。
谢源在原地转了两圈,把几个名门正派的名字都过了一遍,第二天天没亮,就摇醒了楼琛,让他帮忙查一查各人的底细。楼琛这点小忙还是愿意帮的,还特别高兴地说哟,小鹿要做武林盟主啦,这敢情好,我们两个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谢源心想,我难不成还逢人便说,我是盟主夫人?不论是盟主还是夫人都蠢得他蛋疼。
中途上班的时候,秦煜又气头冲冲地来找了他好多回:“君侯一口气跑出五里地,这是要不回来了!泥怎么办吧!”
“他每天都跑出五里地狩猎。”
“这次不一样!带着帐篷呢!泥快去劝啊!”秦煜捶桌子。“泥难道就想这样……没了君侯?没了君侯!”
这孩子捉急得五官都堆一块儿了,让人真替他捉急。
谢源没心没肺地思考了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
有人扣了扣门板,小督钻出个脑袋来:“谢大人!……秦、秦相也在?”
“君侯什么吩咐!”秦煜上前两步,眼里简直能放光,小督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我是来找谢大人的。”
秦煜脸色一寒,像只被无端踢了脚的可怜兔子,挪到一边坐下生闷气,誓死不走。谢源把狼毫一悬,心事沉沉地往椅背上一靠:“君侯什么吩咐?”
小督比着秦煜作眼色,作得差点斗鸡眼,一点用都没有,才偷偷对谢源说:“不是……不是君侯要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基本上这种开场白之后,会捎带着一些非常催泪煽情的桥段,于是谢源果断呵斥道:“你是君侯的亲兵,怎么可以擅离左右!还不回去!”
小督急得憋红了一张脸:“这个……这个……这个可能也有君侯的意思在里头因为、因为……假使有一个君侯,我只是假设,大人,他那个比较害羞,然后他就会把一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事,说成是他亲兵的主意,当然那个亲兵也不存在,所以我绝对不是在映射君侯和我!完全不是!我们的君侯干脆又直接,就跟油赞子一样嘎嘣脆!所以大人!大人你懂了么大人?”
谢源虎躯一震,心说这小子倒机灵,立马一脸正直道“没听懂”,又要驱人。一旁的秦煜竖着耳朵尖儿,对小督的救命听而不闻。可怜的亲兵两只手紧紧掰着梨花木椅,在卫兵的拉扯下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大人大人!大人如果去说几句软话,那个君侯就保准乖乖地回来!指哪儿打哪儿,要应付谁应付谁!不要说大鸿胪卿,皇帝来了,君侯也会守礼守节”
“哦,可是我要批公文。”谢源把印章一按,“不过……不知道那个君侯想听什么软话?”
“那个……我假设有这么一个君侯,他只是假设的,他并不存在,大人你明白。他很害羞,很别扭……对于这个君侯来说最丢脸的事情就是……可能就是……那个那个了又没有得到回应?所以一个诺言啦、软绵绵的撒娇之类的,大人你明白了么大人!”
“他不会明白的!”秦煜坚决道,“明白个屁!”
谢源皱皱眉头:“那小煜,你听明白了么?”
“没有!”
谢源不好意思地挥挥手,“对不起,在下和秦相都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小督依依呀呀地被拖走了。
谢源和秦煜对视一眼。
“泥就不打算把他接回来了?”秦煜冷冷道,语气中透着锋利的敌意,简直要把他劈得和柴火一样整齐又薄削。
谢源按了按眉心,“不是还有两天么?或者说我们君侯生病了?”
秦煜沉思了半刻:“全天下都知道俺们君侯壮得像头牛。”
他又沉思了半刻:“而且他狩猎的地方就在大鸿胪卿的必经之路上。”
谢源用一句“哎呀”结束了这忧心的对话。哎呀过后,楼琛就闲散地推开门来:“听说大鸿胪要来?”
他微一弯腰,闲闲地撑住了梨花木把手,把兰台令谢大人困在里头,逼得秦煜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还听说我们一定会丢脸?”
谢源想了想,谨慎答道:“其实……就算按照常礼准备,我们也还是会被传承久远的诸侯国嘲笑。太守礼,就会被人说,这龙夜吟做了西凉侯也不过尔尔,依旧是王域的走狗;太随心所欲,就会被说成西域来的蛮子……”
楼琛背着手,哼起了歌:“我自岿然不动……”
秦煜盯着他那柄烟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但是没有君侯,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当他们有恶意的时候总会寻到由头。我们死猪不怕开水烫。”谢源总结,“而且我会尝试着去接他回来。”
两个男人都怜悯地望着他,用一种望牺牲的眼神。
秦煜走后,楼琛将一叠卷宗随便往桌子上一摔。谢源检揽一番,笑起来:“楼将军好快的身手。”
楼琛笑,眼睛眯了起来,居然有丝模糊岁月的痞气。“我总得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谢源忙道不敢。
“没什么很出色的人物,要论武功小鹿是没有问题的,他上过阵,杀过人,不是别的少侠们可以比拟的。”楼琛说着就埋怨起那堆少侠来,说平常看着都是知荣辱想上进的好少年,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喝醉酒,就习惯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呐喊着奔到你面前,一剑戳你个窟窿。
谢源却想起小鹿捧着甜甜的桂花酿,喝得耳朵尖子红红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迷迷糊糊藏在双眼皮后面,就无端温柔地笑起来。把他喝醉了也习惯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呐喊着奔到你面前,一剑戳你个窟窿这件事全然忘掉。
“不过要防着人背后耍手段。”楼琛骨节分明手指按在薛采的卷宗上,“其他门派也知道要在武艺上领先清风剑派不太可能,现在已经在向鹤老的两个弟子示好。小鹿的大师兄薛采名望更高,而且看起来相当精明。大部分都被他拉拢了。”
谢源无奈地摇摇头:“马厩里随便一匹坐骑都比小鹿精明。”
楼琛礼貌地思考了一阵,“你认真的么?”
谢源想了想:“也许他状态好的时候可以超越一下坐骑……?”
楼琛又思考了一阵:“不,不可能。”
谢源应和:“不,不不,不会的。”他为自己有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而羞耻。小鹿怎么可以跟坐骑比。有些东西小熊维尼都听得懂,小鹿就……呵呵,呵呵呵。
“那就送一百金给大师兄,当做谒礼吧。”谢源打了个哈欠。
一八六、拿你的将将死你的将
“要偷偷摸摸还是正大光明?”楼琛掏出一纸笔刷刷刷写着。
谢源清清嗓,带上迷蒙的笑意:“既不要偷偷摸摸又不要正大光明,然后……既不被人发现,又不能让他们永远发现不了。”
楼琛的纸笔一停。
“记得在黄金上打上千绝宫的印记。”谢源吩咐完,从衣架上取下大氅,唱着“我自岿然不动”自楼琛身边经过,打开门才一偏头,“喝酒去?”
楼琛放下纸笔:“喝酒去。”
据西凉城五里的山中。中军帐。
“他很生气。”小督拨弄着皮手套,“嗯……嗯他应该挺生气的。”
龙夜吟拨弄着马鞭。数九寒天,君侯坐在马鞍上,看上去很冷的模样。他现在流露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那种表情在他脸上,让小督联想到一个表情惊恐的檐兽,那种不太会动的、天生除了愤怒什么情绪都不会有的石头怪兽。
总之,就是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龙夜吟居然在恐惧。即使他用马鞭敲了敲扶手,说:“不是我在生气么?”也对此于事无补。他看上去不自信极了。
“你有好好对他说么?”
小督保证清楚极了。
龙夜吟尴尬地在马鞍上换了个姿势:“可是我让你说得含蓄一点……你没提到是我让你去的吧。”
小督保证没有,一点都没有。
龙夜吟苦恼极了,他准确地把自己的愤怒藉由他人之口透露给谢源,谢源居然比他还愤怒,他为什么要愤怒?可惜的是他怕谢源,谢源貌似不太怕他,而且他一点儿也拿捏不准谢源会做些什么。愤怒的谢源会不会一关城门,任他大雪天的带着龙骑军在外面游荡,缺衣少穿的……这种时候他们连劫掠都干不了,因为名义上他是出来打猎的君侯,见过君侯抢粮的么。他还不能打回去。事实上他可能连去西凉城门下叫门的勇气都没有,这很丢人。
龙夜吟极少想得这么仔细,他一旦想得很仔细就会什么事儿都干不成,瞻前顾后磨磨蹭蹭。这大概是他领骑兵多年的习惯。骑兵的特点是上马便走,管他娘的。这倒不是说龙夜吟对战略、战术这些高贵又冷艳的东西丝毫不关心,他只是觉得,谈到这些的时候你大可以去死一死。
总之,新任西凉侯骑虎难下,作茧自缚,鼠首两端,濒临绝境。小督觉得,他家君侯在那天晚上飘雪的时候,便不再恐惧——他脸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绝望。各种意义上的。
“嗯……君侯,那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小督吞吞吐吐,“大鸿胪卿今明两天就到了,我们要不要迎他进城?”
西凉侯君斩钉截铁道:“要。”
小督舒了口气,他很难清楚明白地告诉君侯,这个点子来源于谢大人离城前塞给他的锦囊。那里头充满了假设的君侯,又害羞又别扭,生气又生不过人家,他在里头建议了一个不错的台阶下,让他大喜过望的同时有些奇怪——那本来应该是他们的筹码。不过这事儿发生在谢大人身上再自然不过了,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能用你的将把你的将活活将死,你还帮他数钱。谢大人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于是西凉侯在野外孤苦伶仃地吃了三天野兔子,在遇到大鸿胪的时候,才破例从他的兰台令那里领了点米粮。西凉侯一边在马背上就着冷水吃馒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