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霖铃 第9部分阅读
潇潇雨霖铃 作者:肉书屋
”
这帮女人一起怒视过来,边上的男人有几个暗暗偷笑。却也有几个按捺不住好奇的男人女人,磨磨蹭蹭站了出来。
孙飞鸿却在这时不冷不热‘嘁’了一声,嘀咕道,“好像你们的男人多好似的,白送给人家干活人家都不见得要,等哪天你们看了萧公子,就不会说话这么张狂了。”
大牛媳妇厉眼看过来,脸上蕴着一层薄怒。
肖语手指用力掐了掐他的小细胳膊,把他推到老爹怀里,努着嘴道,“去,回去干活,不许偷懒,不然的话,小心我晚上回来不给你炒菜吃。”
孙飞鸿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在老爹的连拉带扯下,一步三回头的回去肖语的院里。
第二十一章
肖语进城去办的事很顺利。红菱的家人只有绸缎店胖掌柜一人,当初肖语来绸缎店买那只白色靠垫补充料的时候,拜托胖掌柜给雇个绣娘,正巧胖掌柜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投奔他,而更巧的是,这个亲戚就是个绣娘,当时肖语看了她的一手绣活之后,就立刻拍板定钉,把她定了下来,这个人就是红菱。
肖语一群人由后门进到绸缎店里,把胖掌柜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肖语说明来意,胖掌柜倒是很开通,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把红菱的家世简单的交待一下,并告诉肖语红菱的户籍并没有报上官府,走与留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肖语听了他的安慰简直感激涕零,当即便从铺里定了两匹缎子,虽然还没想好拿这两匹料干什么,但以后总有用处的。
胖掌柜也乐得同肖语多打交道,虽说她是个女流之辈,但却是个爽快精明的生意人。不欺不诈,不斤斤计较,而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个既有远见卓识、又见识非凡的女人。同她说话办事,通明透彻,又让人心悦诚服。
与这么一个生意伙伴相比,他当然知道孰轻孰重,因此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倾向这个自己真心想交的主顾。
去了一大块心事,肖语心情比较轻松,在绸缎店不远处的一家小饭馆,叫了一桌酒菜,实心诚意的安排大牛两口子及同来的另几对夫妻吃饭。席间气氛热烈,宾主尽欢,饭毕,一群人急匆匆往回赶,回到家里不一时肖语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柳三姑一进院便冲一边正无所事事兀自出神的肖语拍巴掌道,“妹子,你可真是让三姑我刮目相看啊。这才几日的功夫,你就筹来这么一大班子人马为你盖房。你能耐啊!”
肖语把手里的一条粗布汗巾放进水盆里,看着三姑的一身大红衣衫如一团火似的,在亮晃晃的太阳地扭动着向自己走来。她嘴角一抽,起身迎了上去。
三姑甩着手里的帕子一边扇风,一边细眼微眯,扭头四下看着热闹的施工场面。
工头李江踩着木马下了架子,走到水桶旁边舀了一碗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去,肖语急忙招呼着三姑往水盆边走,自己疾走几步捞起盆里的汗巾用力拧了拧,抖手甩开再把它叠成方块递给李江,李江接过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汗,仔细看了三姑几眼,然后把汗巾递还肖语,径自再向垒了一半的房框走去。
自始至终他一言没发,三姑却差点惊掉了下巴。她张着嘴细眼瞪得溜圆,直到李江又从容不迫登上架子,才找回声音结结巴巴说,“你,你居然请的动他?”
肖语疑惑地看着她,眼神里涌上一丝迷茫,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三姑用手指挑着帕子在脸上沾了沾汗,眼睛一直没离开李江的身上,肖语的话问出老半天,她才有所反应,转头神秘兮兮的说道,“能请到他来干活的可不是一般的能耐,人家可是咱这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巧匠,专门给官家筑房搭府的能人。”说完仔仔细细打量肖语,把她由头到脚、由上到下逐分逐寸看了个遍,然后才点着头以手帕摩挲着下巴,别有深意的看着肖语说,“你这丫头也算好福气,能被他看上,娶回去做个小的也不错,光看他这付老实相,定也是个会疼人儿的主儿。”
肖语听完她的话,顿时哭笑不得,这什么人都有职业病,她这个媒婆恐怕整日里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样把人给配成对吧。
她回头瞅了一眼正专心致志给石缝抹泥的李江。只见他黑红的脸膛在太阳底下闪着一层油光,厚实的身躯,强壮的臂膀,再加上硬扎扎的连鬓胡须——这是个熊一样健壮的男人。
我跟她?她不由在心底打个大大的寒噤。
心有余悸地再看李江一眼,转头正色对三姑说道,“三姑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这根本就是没影的事,传出去岂不败坏了人的名声!”
“怎么我说的不对?”三姑的话虽是疑问,却明显带着自以为是的肯定。
她又把目光转到李江身上看了一圈,再转回来神情更是自信非常,“我三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方才他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敌意,好像怕我给你说媒似的,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
三姑的声音略微有些激动,似乎是为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被人质疑而愤愤难平。
肖语冷笑一声,驳斥道,“三姑仅凭一个眼神就能断定人家的感情私事,你未免也太武断了点吧!”
三姑却扑哧笑了,她对肖语的态度不以为然,仿佛不欲跟她这小孩子一般见识,待肖语把那块擦过脸的汗巾透洗出来,换完一盆净水后,才语重心长道,“妹子,听三姑一句劝,有人肯要你就痛痛快快嫁了吧,否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肖语脸一黑,眼神跟着扭曲起来。
她自顾说着,也不管肖语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依旧有理有据的论证自己的观点,“相信三姑,三姑的眼光绝对没错!那个男人若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他怎会亲自上架帮你磊房?”
说完又回头瞟了一眼架上汗流浃背的李江,长叹一声,“要知道人家可是咱奉阳城里数得着的能人,不是对你有点特别的意思,凭咱这小门小户,怎么能请得动人家这尊大佛?”
肖语越听越反感,合着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一堆破筐烂杏,能有个男人看上自己肯娶自己,就已经是自家祖坟冒青烟了,自己应该三跪九叩感恩戴德才行。
那么照三姑的想法来理解,萧飞逸看上自己,这么个极品男人,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这样的大运撞到自己的头上,是不是该归罪于老天爷瞎眼了,把自己这个烂菜叶扣到一块金砖玉瓦上面了?
她把恼怒压在心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说过激的话给三姑难堪,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得弄清楚,于是她冷着脸问,“三姑,这事咱先放下不说,我只问你,我盖房子找不到人来干活,是不是当中也有你的一分功劳!?”
三姑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咯咯娇笑道,“妹子,你也忒抬举我柳三姑了,我若有那么大的能耐,何必在这穷山旮旯里待到现在?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三姑只是借风使力而已。”
她说着,翘起兰花指以中指无名指勾了勾肖语,肖语顺着她的手指微微低头,她附在肖语耳边说道,“你以为我三姑有那么大的面子?还不是这里的女人全都防着你,怕你把她们的男人勾了去。她们知道我跟你之间所定的赌约,一个个都跑到我面前来讨油彩。我所做的也只是答应优先帮她们的儿子女儿找一门好亲事罢了。”
肖语的脸越来越黑,三姑说完也自觉此事做的不够光彩,老脸微红,耸了耸眉间的大黑痣解释道,“咱们当初不也没约定用什么方法达到目的吗?你看你找不到人来盖房,不是也把李江这尊大佛给请来了?他若有心纳你为妾,钱都不用你花一分,便会把整座房子盖起来送你,真要细追究的话,你这算不算也使了手段?”
肖语被她的话噎得直翻白眼,这张巧嘴还真能狡辩,这么几句话就把自己的不是推的一干二净。若不是今天她同大牛媳妇打好关系,她还真不知道三姑在当中弄了这么一出。想当初她听大壮回来说雇不到人干活,她连哭的心思都有。
她那时真真正正的感觉到什么叫心灰意冷,若不是还有老爹这份亲情牵绊着她,她真想一走了之,远离这个缺少温情的蛮荒之地,她那时甚至悲摧的幻想,哪怕再让她重新投胎,从头来过,或是回到现代再受丈夫一百次的背叛,她都心甘情愿,再也不要在这个缺少温暖的世界一个人孤单落寞地支撑下去。
如今三姑说出这番话,才明白始作俑者原来自己还占着一半。她无奈非常的看着三姑想,似乎她的话也有那么一定的道理。这世上没有全对或是全错的事情,要想律人必先律己,如果当初自己不抱着一种耍小聪明的心理,非要跟三姑定什么赌约,那么她和老爹也就不会多吃这一回的漏雨之苦了。
夕阳斜照,映的三姑狭长的眸子波光滟滟,她望着肖语逐渐多云转晴的脸,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半晌,抽风似的突然忸怩起来。
肖语纳闷,她的这一付表情,还真是百年一见。凭她这个跑东家串西家靠嘴皮子吃饭的营生,不说脸皮早已练得百炼成钢,最起码也达到坚而难摧的地步。如今这一付小儿女的害羞表情,看了着实让人觉得寒毛直竖心里渗得慌。
三姑低头不断缠卷着手里的巾帕,半晌才红头胀脸吭哧道,“妹子,三姑跟你商量个事成不?”
肖语牙酸倒进,她这种软绵绵的话语,还真不如那理直气壮、气势凌人的话让人来的享受,她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三姑有话请说,不要跟我这么客气。”说完咕咚咽下一大口酸酸的口水。
三姑再往前一步,额头几乎对上了肖语的下巴,低声说道,“妹子能不能延缓一下咱们的赌约?我这眼前有个急事要办,我若是被人说成妹子仆妇的身份,恐怕这事要糟,所以妹子能不能容我一年的宽限?”
肖语定定打量她,挑眉不语,静待下文。
三姑四下瞄看几眼,见无人注意这里,才又压低一分声音说道,“别人给我儿子提了一门亲事,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我和我儿子都很中意。然而咱和人家必定有着门户上的差异,怎么算都是咱们高攀了人家。如今我看你这盖起了新房,琢磨着离开铺子也不远了,我如果真输了咱们的赌约,给你做了仆妇,若是被那家人家知道了,我儿子的亲事肯定得告吹。你想这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如今我再失去了自由,人家岂肯再把女儿嫁来我家?这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啊!所以我就厚脸来求妹子给个方便,等我儿子成亲后再让我赴约成不?”
三姑一口气说完,巴狗一样可怜巴巴看着肖语。
肖语表情不变,心里却乐开了花,高深莫测地看她。
“怎么呢,妹子,难道你不答应?”三姑紧张起来,话说的有些期期艾艾,“三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求过人,这一次算三姑求你了,无论如何你得答应三姑啊!”
“噗,”肖语终于憋不住笑,她调皮的拖长了音调道,“好的……”
三姑大喜,立即紧紧握住肖语的手。
肖语如被蛇信子舔着了般,急忙挣脱她滑腻腻的手掌,把手背在身后不停的蹭。三姑尴尬,肖语给她个台阶下,“好多的汗!”
三姑脸色稍霁,肖语又似笑非笑道,“那么三姑想怎么感谢我呢?”
三姑一脸哀怨的说道,“随便妹子怎么说,只要我三姑能做到的,让我怎样都无怨言。”
肖语笑道,“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三姑记着承我这个情也就是了。以后如果三姑够意思,兴许我心情一好,咱们的赌约也说不定给作废了。”
三姑又惊又喜,声音不自觉的加大,“真的?”说完又要去抓肖语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在空中顿住了胳膊。
肖语通过这次的盖房事件,深有所悟,她已不愿再跟这些人进行勾扯。
她实在觉得心累,没病找伤寒的跟这些人整日计较鸡毛蒜皮的事,损人害己不说,于谁也没有好处。既然现在有了萧飞逸帮忙,她完全可以活的轻松一点,自己实在没必要再跟这些村妇斗气下去。
关起门来过舒心的日子,不比跟这些人唧唧歪歪的强?
现在的日子多好!
她一时又想以前怎么那么幼稚,被别人说几句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怎么尽给自己找病?如果像她开导孙飞鸿那样,只把这些都当做让疯狗咬了一口,也许就没有这几个月来的郁结心伤了。一时又在心里埋怨自己,以前怎么尽做些沉不住气的事呢?
她此刻的精神胜利法一作祟,心情不觉大好,脸上的笑意暖如春风,三姑至此一颗心终于放进肚里,不再怀疑肖语是一时的玩笑起意,她真心诚意的望着肖语,张嘴刚要说出感谢的话,余光中看见自己一个本家的侄子慌慌张张由大门外跑了进来。
那人跑进院里四处乱瞄,三姑的大红衣裳很是扎眼,他眼睛扫了半圈便捕到三姑的影子,大声叫道,“大婶子,不好了,不好了!”
三姑啐了一口,骂道,“做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没看见人家这正忙着干活呢吗?整日的没个准性体,这么横冲直撞的,撞到人家怎么办?”
那人也不管她的喝骂,只顾噌噌几步,绕着抬沙进来的两队人马,东倒西歪的扭身跨步跑过来,急惶惶说道,“满、满仓媳妇上吊了……”
“什么?!”三姑拔高一个音节,瞪着细眼问道,“你再说一遍?”
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此时他顾不得把气喘匀,拉起三姑的胳膊就往外走,“满仓媳妇上吊了,咱们的人都在四处找你呢,你快回去吧。”
三姑脸唰的变了颜色,抬起脚急匆匆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似乎才想起肖语,她回过头冲肖语摆了摆手,“妹子,我先走了。”
肖语摇手,打手势要她快走。一个正来水桶边舀水喝的小工一边喝水一边问肖语,“怎么了,她怎么走的这么急?”
肖语眼望着三姑即将消失的背影,随口答道,“好像有人上吊了。”
那小工突然扔了手里的水碗,拔腿朝大门外跑去。
“哎?”肖语不曾提防他的突然举止,蹦跳着躲避被桶里溅出的水珠砸起的泥点,大声招呼他。
那人头也不回,只急声说了句,“我去看看。”话音没落,却已在门外失了踪影。
李江一个鱼跃跳下地来,其他在地面干活的几个一起和他围住肖语,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回事?……”
肖语又把方才对那小工说的话说了一遍,其中有一人说道,“怪不得杨达旺跑得兔子一般,原来是他家里出事了,就是不知道那上吊的媳妇,是他的直亲,还是他的本家。”
肖语李江等人一起狐疑地望他,他解释道,“这杨达旺就是柳三姑的爷们。你们没见柳三姑来了这一会儿,他把脸涂的花里胡哨,连一口水都不敢过来喝?”
“为什么?”几人的问话几乎又是异口同声,当中还夹杂了一句女声。
那人炫耀似的挨个瞅了众人一眼,嘿嘿笑道,“这事你们问我可算问对人了,除了我还真没有人知道。”
李江踹了他一脚,笑着骂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说。”
那人呲牙瞪眼嘶了半声,在李江作势抬脚再欲施展之前,举双手投降道,“好,我说。”说完装腔作势抬起那条挨踢的右腿揉了一揉,才又说道,“只因那柳三姑整日骂自己的男人是窝囊废,说他见天就知道混吃等死啥手艺也不会。这杨达旺有一天终于被那婆娘骂的急了,便胡乱顶嘴说自己会这个会那个,并夸下海口说让柳三姑在家里等着瞧,看他过年时能不能给她挣回一百两银子去。结果他这一出来还真发现自个狗毛也不会半点,没办法大话说出口,不得不给自己圆个面子,只得跑到咱这里来做了力工。只是瞒着柳三姑说他在外面干瓦工的手艺活,好不让自己的老婆把他瞧扁了去。”
他这话说完,李江几人哈哈大笑,一个身材略微瘦削的汉子说,“没想到杨达旺还有这么一段趣事,这一回我看他是瞒不住了,回头处理完这事,还不得回家给他老婆跪炉子去?”
李江却摇头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杨达旺还真有那么股子韧劲,回头你们几个好好带带他,兴许还真是一把好手。”
瘦削汉子摇头道,“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就是费心教会了,也干不了几年好活了。”
先前贫嘴大讲杨达旺笑话的人嘁了一声反驳道,“振龙你以为他比你大了多少?他今年三十还不到。你怎就肯定他干不了几年好活了?”
“他儿子都十六了,眼见就该娶媳妇了,你竟然说他三十不到?”
“沏,儿子十六老子就非得过三十啊?”贫嘴之人不屑地撇了说这话的人一眼,满脸淌着唯有他一人知道独家消息的骄傲,神气地看着众人说道,“告诉你们吧,他老婆比他足足大了四岁,柳三姑十七生的孩子,你说他今年岁数能有多大?”
“啊?……”
众人齐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肖语暗中偷笑,怪不得柳三姑一直打扮的妖精似的,闹半天她的痛脚在这里。
自己还以为自古至今所有的媒婆,一律全都是这么一付电视剧里的扮相呢。
第 二十二 章
杨家的噩耗不到天黑便传遍了整个靠天村,肖语老爹大壮等一群人去孙铁匠家吃饭之时,见村里主道旁的一个胡同口挤满了服色各异的男女老少,一个个面色凝重,交头接耳,肖语心下肯定,这就是那家出事的人家无疑了。
经过人叠层涌的胡同口时,里面那弱质嘤嘤的女童哭声断续传来,恍的空气也跟着感染了一层浓浓的悲哀。
白色的灵棚搭于那户人家的大门外,孤零零异常醒目的矗立着,在日渐昏沉的暮色里分外扎眼。
肖语好奇地往灵棚里看了一眼。正对胡同的灵棚口大大张着,仿佛噬人的鬼魅,嚣张的极尽能事地向外炫耀着死亡的气息。
一团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棚口明灭的长明灯下,无助凄凉的哀哀哭泣。
鬼火似的两点烛苗在还未褪尽天光的暮色里,悠悠的散着不甚明朗的黄光,仿佛嘲笑世人勘不破生死的无知和愚昧,显得异常诡异。
女孩突然匍匐在地,放声长哭,幼细的声音划破长空,撕扯着空气。
肖语鼻头发酸,急忙调转开目光。
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死者已矣,那么给生者留下的痛苦将何时磨灭?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她自寻短见,难道她临死之前就没有顾念到年幼弱质的女儿吗?
女孩的哭声一点一点小了下去,开始断断续续,哀哀弱弱的逐渐湮没在即将四合的暮色里。
走在路上,孙飞鸿双手抱住肖语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前走。半天,才哑着嗓子憋出一句话,“丫蛋的娘亲是很好的一个人。”
肖语低头看他,他微微红着眼圈低下头去看地,半晌,才抽了抽鼻子。肖语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不见得是坏事。”她完全是有感而发,自己的亲身体验,这一世的灵魂去了,也许是那一世的重新开始。
孙飞鸿迷惑不解的看她,肖语长吁道,“活着的人才最难过!”
她的神情落寞,又想起来那世的父母,不知他们在她死后,是怎样一点一点熬过那肝肠寸断的日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怎样的一种凄惨境界!自己的不孝,又给年迈的父母造成怎样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她每每午夜梦回,都会在悔恨自责中哭醒。
因此她这一世定要好好活着,为了相依为命的老爹,也为了赎罪——对那世双亲的深深忏悔。
孙飞鸿似懂非懂,见她眼神放空地望着天际,他也随着望过去。暮色中的苍穹浮着一层亮白的灰,远远的,月亮已大如轮地在东边的天际挂起,朦朦胧胧里,露着蝉翼一般削薄圆体。几乎与天穹混为一色,只余淡淡的一点轮廓。
感知到肖语身上异于往常的气场,他乖乖的跟着往前走,不发一语。
突然地,前面十几米远走着的那群泥瓦工,不知是谁说了什么,一帮人轰地笑开来。孙飞鸿终于憋不住,猛地踢起脚前的一颗石子,愤愤道,“人家死人伤心难过,他们却在这里笑的出来!”
石子飞到那些人身后不远的地方降落下来,骨碌碌滚前几尺停住去势,险险地擦着了一人的脚后跟。那人回过头来向脚下看了看,再左右巡了几眼,随即又摇摇头回过头去。肖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石子,随着它的止势目光向上移,看到那人疑神疑鬼的滑稽表情,她忽然笑了起来,伸指点了点孙飞鸿的脑门,“调皮!”
孙飞鸿愤然歪头躲避,低声嘟囔一句,“他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肖语这才恍惚想起他刚才的愤愤之语,她搬正了他的身体正色道,“人的生死都是正常现象,咱不可以抱着这种愤世嫉俗的心理看待问题。你要记住,除了自己的亲人爱人,不会有人真正为你伤心难过!”孙飞鸿眼神飘忽,显然对她的话并不认同。肖语再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苦笑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他们有他们需要为之伤心难过之人。而我们也不能要求别人事事都要迁就我们的心情,因为毕竟人家和你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说着,她抬手捋了捋他垂落下来的发丝,放缓语气,接着谆谆诱导,“照你的想法,只要死个人,我们就要举世一片悲哀,那我们的生活还怎么继续?这世上平均每天都要死几个、几十、甚至几百个人,如果人人都表现的一付苦瓜脸,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样的话,生活失去了乐趣,只剩下悲哀。你想,我们的世界岂不变的一片灰暗,就好像花儿失去了颜色?”
孙飞鸿瘪了瘪嘴,一脸的不服气,似要反驳,梗了半天脖子,却最终没有找出一句合适的话语。
“你跟丫蛋很熟?”肖语看到他一脸气愤难平的样子,觉得光凭几句话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让他的脑子转过弯来,而且,她也不想总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跟他讲道理。况且——小孩子最烦的就是说教。于是,她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
“嗯。”孙飞鸿闷闷地答。
“她家都有什么人?”
“爷爷,奶奶,还有她的爹娘。”
“她比你小那么多,你们怎么玩到一起的?”肖语方才看那一团小小的身影,也不过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弱弱的,纤细的让人可怜,怎么看也不象淘气的能跟男孩子玩到一起去的模样。
孙飞鸿脚步顿了住,再起步又踢起一颗圆圆的石子,看着石子直直射在村头最后一家墙外的老柳树干上,才把目光移到前方已经接近铁匠铺的人群说,“丫蛋的爷爷奶奶不喜欢她,经常骂她,让她去山上拾柴草。她每回上山都要路过我家门口……因此,我们就熟了……”
“她家不就她一个孩子吗,她爷爷奶奶怎么会不喜欢她?”肖语诧异地问。
“因为她是女孩子啊,”孙飞鸿答道,“就是因为她,她的娘亲才经常挨她奶奶的骂。”
“为什么?”肖语不解。
“她奶奶说她娘是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生不出男娃来。有时候还狠呆呆的骂她,说她不如死了算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婆婆!”肖语一口气堵在喉头。
“咱村都这样啊,没生儿子的人都要挨婆婆的打骂的,姐姐你不知道吗?”孙飞鸿讶然问道。
“靠!”肖语粗话出口,这什么世道,一个个穷的什么似的,还老想着生下儿子孙子传宗接代。难道生了儿子孙子,就让他们来接手祖辈留下来的穷日子过吗?难道她们这些做婆婆的,就不是女人生出来的女人吗!
铁匠铺在即,肖语愤愤不平之余忽然想起一事,问孙飞鸿,“我昨日教你的口诀你可背熟了?”
“嗯。”孙飞鸿点头。
“背一遍我听听。”肖语放开他的手臂,正了颜色说道。
孙飞鸿马上停住脚步,挺起胸膛,两手背在身后,张口背道,“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
一遍背完,肖语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很好,我再教你背……”
“吃饭了,你们两个还磨蹭什么呢?”铁匠媳妇一脚踩住门槛,一手扶着门框,身子斜倚,见一大一小有来道趣说的热闹,禁不住脸上露出微笑,出声打断了肖语。
她斜倚门框的身影蒙着一层暖暖的浅雾。
暮色渐拢,亮色的银白一点一点浅散褪去,只余层层迷蒙轻淡的灰在她身边轻轻缭绕。
轻浅的笑容,柔软的目光,安静中透着那么一股柔和的慈祥。
肖语眨眨眼,心头霎那间涌上甜甜的,奶油般的馨香,那是一种久违了的,世间独一无二的,母亲的味道!
肖语恍惚地走至近前。铁匠媳妇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衫,胸前阔大的围裙象大罩衣一样系挂在脖子上,细白的脸上并不见多少风吹日晒的残痕。在即将倒向她的怀抱之时,肖语忽然回神,不由心中暗自苦笑。这哪里是自己的母亲,看她的年纪,不比自己在现代的年龄大了多少,怎么竟然把她当成了……母亲?
她晃掉脑中不期然而至母亲的身影,笑着挽上铁匠媳妇的臂弯,轻声道,“二婶子,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如果没有铁匠媳妇的倾心相助,她真不知道以她现在房无一间的情形,要怎样安顿这些急着赶工吃住都得在这里的一大帮工匠。
铁匠媳妇和她一起并排挤着门板往里走,待两人擦着门板险险而过,身边宽松了,才拍着肖语拉住她的那只手臂道,“谢什么?谁家没个大事小情的。”
话正说完,就听通往后院的门口传来一声脆笑,“做什么这么客气,邻里乡亲的,谁帮谁点忙还不是应该的啊?”
肖语愕然睁大眼睛,看着那人道,“怎么是你?大牛嫂子?”
暗灰的暮色中,着一件和铁匠媳妇同样款式颜色围裙的大牛媳妇晃身在微亮的光线里。她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对黑洞洞的房里出来的肖语笑。
铁匠铺占的是自己家里的门面房,一溜三间,通长着没间壁子。为着安全起见——主要是为了防盗,前后壁都没留窗户,只在房顶上开了两道天窗,即当气眼又可白天取光。朝东对外营业用的门口和通往内院的门口相错而开,两个门口之间的横向距离离得很远,一个靠南,一个靠北,因此天光一暗,整个屋里便黑洞洞一片,两个门口之间互相借不到一点的光亮。
肖语走在暗黑的屋子里很容易就看清外面的人,因此她一眼就看出大牛媳妇。她撂下铁匠媳妇的胳膊,紧走几步出了门口。大牛媳妇眯着双眼满面笑容地觑着肖语,跟白天第一次在大壮家门口见面时的黑面煞神简直判若两人。
肖语张嘴犹豫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问,“你……是来帮忙的?”
铁匠媳妇由后面一踮一踮地走了出来,听到肖语的问话笑着道,“大牛媳妇说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头盖房子用不上人帮忙,不如到我这里来帮着做几顿饭。”
下午回来时肖语在城里买了不少猪肉青菜,到铁匠铺门口便直接扔给铁匠媳妇。因此车上坐着的几对夫妻都清楚,肖语他们的饭是在铁匠家做着吃的。只是令肖语没有想到的是,大牛媳妇的态度居然转变的这么快,一天不到的时间,就仿佛由仇人变成了朋友。这也许就是俗话说的不打不相识吧。由此可见,这女人也是个性情中人。那么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她在这个村子女人心中的形象,已经有所改观?
她此刻内心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激动,心底的一股酸意热热地直冲眼底——她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大牛媳妇向前一步,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调侃道,“怎么,不欢迎我?”
肖语泪意朦胧,艰难而努力地吞咽着堵在喉头的酸水,微涩地哽声道,“不,不是的……谢谢你,大牛嫂子。”
这么多天的孤军奋战,这么多天的孤立无援,被别人当做众矢之的的委屈、愤懑,酸楚,此刻终于远远的离她而去。她像功德圆满的即将入定的老僧,在经过了数十年的努力,即将飞升之时,反而内心一片空白,无悲无喜,无绪无欢。此刻她那张灵巧的嘴,第一次笨拙地无法张开,她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表达她此刻无以言表的心情。
铁匠媳妇在外屋拼凑了一张简易的饭桌,三个女人和孙飞鸿将就的坐在风箱板子上吃饭。
院子里露天吃饭的男人们呼五喝六的划拳,孙铁匠在一边忙着给他们倒酒添饭。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也就在此时。劳累之后喝两盅小酒,逗几句喜嗑,便是一种最大的享受了。由于屋子里坐着几个女人,他们时不时地把粗口混骂压在嗓子眼里,偶尔的一两次不小心暴了出来,便引起一阵的哄堂大笑。
说着说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今天发生的这件大事上,只听一个男人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孙大哥,那媳妇子上吊究竟是为了啥想不开的事啊?”
孙铁匠是个外表看起来有点弱质的中年男人,他的长相和他的铁匠职业看起来一点也不相符,一般人的印象,铁匠必定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连胡子带眉毛带皮肤都黑的闪亮的那种。可这孙铁匠却长的一付书生相,纤瘦文弱,虽然皮肤微黑,但无论任何人,看他的第一眼,都不会把他和整天轮锤砸铁的铁匠师傅联系在一起。
孙飞鸿大概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基因,秉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肤色白,肤质细,五官清秀,气质出众,若不是他跳脱淘气的性子,不动不言的时候,绝对能误导人以为他是哪家官宦大家的公子。
孙铁匠在外说话的声音极细,屋里的人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这时外面划拳的男人已经停止了呼喝,想是正仔细认真的听孙铁匠给他们讲述事情的原委。
孙飞鸿三两口扒完饭跑了出去,大牛媳妇压低声音对肖语二人说道,“你说这杨二媳妇也是够倒霉,怎么啥事都让她给摊上。生孩子生不出男娃来,这碾个米也能碾房里把裙子掉下来,倒霉催的阎王殿招魂了不是?”
铁匠媳妇先前已经听她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一言不发只是频频点头,肖语却非常好奇,停下手中的筷子问道,“怎么回事?”
大牛媳妇象看外星人一样看她,夸张地伸着脖子,扭头侧脸满眼都是鄙夷,撇嘴道,“你不知道?”
言外之意,你还是不是八卦村(靠天村)的人?
肖语被气笑了,铁匠媳妇撂筷往前推了一把空碗,以手指拈起孙飞鸿碗边洒落桌上的饭粒,一颗颗搁进空碗里,耷拉着眼皮边搜寻饭粒边说道,“她在家里同那帮男人一样干了一天的活,又上哪里去听这些事去?”
大牛媳妇了然点头,夹了一箸菜放进嘴里,“也是。”待咀嚼完了才又道,“这杨二媳妇过半晌去碾房碾米,米碾完了糠装好了,正当米笸箩搁上头顶,准备下手去挟糠的时候,谁知她的腰带没系紧,她这一猫腰一使劲,用力往起一站,腰带便唰地开了,当时裙子就掉下来了。可巧碾房里有两个男人在推磨碾米,她臊的捂着脸扔下米就跑回家了。她婆婆见她轻身回来没见到米,追问之下,知道了原因,骂她给杨家丢了脸,立时就逼着儿子休了她,她连羞带气,结果一时想不开,就回屋寻了短见。”
肖语惊愣地呆在当场,半天才找回声音问道,“她裙子里没穿底裤?”
“穿着呢,半截的。”大牛媳妇噎下一口饭说道。
“那有什么可害羞的,又没露肉!”肖语不以为然地道,她很为这个女人惋惜。这点事搁在现代,即使□,也不会有人生出自寻短见这么荒谬的想法。
看起来这可恶的封建社会,真的把人的思想桎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竟然为了那一点点可笑的名声,可以连命都不要。
大牛媳妇铁匠媳妇一脸神思莫测的望着她,肖语被望的发毛,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两人神情怪异,大牛媳妇眼神复杂难明,铁匠媳妇目光若有所思。肖语突然醒悟,自己的言辞在这个时代原来有够离经叛道。想中国古代的历史,女人被男人看了脚,都要非卿不嫁,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何况这杨二媳妇还露出了半截小腿,这在这个时代也许真的达到罪无可恕的标准吧。
肖语缩了缩头,小心翼翼瞄着二人道,“也许我的说法你们不会赞同,但是我想,这所谓的名声就真的比生命还重要吗?你们想想,她这一走,撇下几岁大的娃娃,她活着时候幼小的孩子尚且没人疼爱,如果再来了后娘,那么这么弱小的孩子,还有活路么?”
铁匠媳妇眼神黯下去,手无意识的一圈一圈划弄碗的边缘,沉静的面容在即将黑透的暮色里益发肃默。
大牛媳妇眼神忽明忽暗,放下手中尚未吃完的半碗饭,筷子夹着的一箸菜浑然不觉的落在米饭上。幽暗的光线里,肖语能够感觉的出她此时正在天人交织的矛盾复杂心情。
肖语低下头轻敲着桌面,一字一顿好似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反正我觉得生命比什么都重要,人这一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希望!”
两个女人轻轻点头,不置可否也不言语,半晌,大牛媳妇突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上前给了肖语一个大大的熊抱,嚷嚷道,“妹子,我今天总算看清你这个人了!你放心,今后有嫂子罩着你,看谁还敢背后嚼你的舌头根子?”
她的话说的颠三倒四,却无碍而又分明的表达出了,发自她肺腑的,那份鲜明而透彻的豪爽和热忱。
肖语被她的前冲之力推的一个趔趄,差点从风箱板上掉下来。女人软绵绵的肥厚胸肉酥腻腻的耽在后背上,她立刻全身鸡皮鹤立,头皮都似被电流击中一般痛痒难熬。
她的脑中不期然闪过萧飞逸带着轻浅花香的结实胸膛。
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干什么?她几乎带着一种急切和迫切,想马上飞去他的身边。心中从无此刻这般,如此强烈地思念一个人!她好想,把她的喜悦与他分享。她终于盼来了她的春天,她的古代之行,终于在认识他之后,开始一步一步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十三章
萧飞逸等人连续赶了四五天的路,虽然速度不快,考虑到小郡主的身体状况,马车不能疾行,但胜在昼夜兼程,进程还算可喜。三个男人轮班休息睡觉,每过一个城市或是驿站,哪怕稍大一点的草市,只要有马可以买,他们都不会错过机会,捡看得上眼的买两匹,以备路上的不时之需。因此四五天的行路时间,他们已经换过十多匹马。那些被淘汰下来的,或遇上驿站存放,或碰到百姓人家随便赠送。饶是如此,有几匹劣质的马儿还是被累的口吐白沫,在被卸下车辕的时候四腿跪地,几乎不能成行。
这一天,到了离京城不足百里的地方,小郡主终于坚持不住,红菱大喊停车,萧飞逸急忙勒马,坐在车辕低声问,“怎么了?”
跟在后面赶车的麻七也“吁”一声把马喝停。
此时陈二正在麻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