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愁烟霏 作者:沁尘
☆、31
奔丧的事情很快就处理好了。
在方氏决定回去後,便让方清跑了趟「娘家」,毕竟也是亲戚,自然有收到丧帖。最後以方氏要代表出席为由,向秦老爷告知。起初秦老爷还感到困惑,但因为方氏甚少提出要求,又是人情之事,秦老爷也没多想就应许了。
隔天一早,方氏带著秦方萦、方清、婢女小厮各一人,加上车夫共六人,乘著马车往隔壁的荥青县前去。他们要赶的是第三天的公祭,到隔壁县顶多两天时间,途中会经过几个城镇,许久没出过远门的秦方萦,这回也兴奋起来,让方氏看了不禁感叹,儿子虽然聪慧早熟,终归只是个孩子。
路途中因为走的都是大路,人多也热闹,没遇上什麽危险。秦方萦一路上走马看花,稍做休憩时也嚐了不少市井小吃,过得很愉快。直到一回逛到一间玉铺时,他才想起那个被强行收下的玉佩。
靖皇洵……靖皇……
总觉得莫名的熟悉。久久,脑中灵光一闪,秦方萦总算忆起这个姓氏,压不下内心的震撼,因为这该是个与他八竿子打不著的贵族之姓。
靖皇,在近百年前,这还不是个姓氏,毕竟一个「皇」字就犯了大忌,谁敢与龙椅上头的人并称。
近百年前,这天下是由皇帝和兄弟靖王一同打下来的,两人感情甚笃,皇帝认为天下有一半是弟弟的,还特地宣告天下,封了「靖皇」之名。但盛世产贼祸、乱世生太平,朝廷中出现了拥护靖王为「正帝」的声音,甚至有主动游说逆谋之人,靖王知道再容忍手足之情迟早生变,因此离开京城,南下远走。
皇帝无可奈何,仅是提出了要求,让「靖皇」成为姓氏并血脉相传,希望後代子孙以及天下百姓都能牢记这份永不变心的情谊。只是靖王在年迈之际,曾嘱咐过後辈,皇室有难时必定协助,但平时府上必须保持低调,切忌张扬,这也成为了靖皇家的祖训。
秦方萦没及时联想到这个显赫的身份,是因为靖皇家平日过於安静保守,且关於这姓氏的历史也都过了将近百年,他前世是一个眼光狭隘、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年,耳闻过却没放在心上。
他对靖皇家唯一的印象,是原本前途似锦、备受赞赏的大少爷,一夕之间成了个筋脉断裂、武功全失的废人。这事情还是他在逃亡时偶然听见的故事,那时他还有些同情,後又想到自己的落魄,何来资格同情他人。
那名大少爷是年少时遭人毒手,沈寂多年,会再次被人提起似乎是做了件大事。不过那时的秦方萦已无馀力关心他人的事,所以知道的不多。
秦方萦回想到这儿,只得到了个结论,便是他无意间卖了个大人情。虽然靖皇洵因为一件小事就扔了贴身玉佩,又许下口头承诺,不够谨慎,但秦方萦想到将来若发生变故,至少有条後路可退,心中顿时踏实许多。
「萦儿,这些天先别到处乱走,知道吗?」秦方萦一回到马车上,方氏便耳提面命地交代,神情相当严肃。
马车再次上路,速度却快上许多,秦方萦察觉不对劲。
「怎麽了?遇上什麽事了吗?」
「少爷,听说有贼人出没,将一整个宅子的人都杀光了!」同行的婢女绿袖瞪著眼睛,把听来的消息告诉秦方萦,「而且这事就发生在咱们县里,只是不同个城,但还是很吓人啊!」
「什麽时候的事?」秦方萦皱眉,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吊诡。
「也就前几天的事,这事情太骇人所以被压了下来,只是大家私下都在传……少爷,那家人和老爷有生意往来,上个月奴婢还和他们家的下人聊过呢!」
方氏见儿子面色凝重,以为他在害怕,就伸手搂住他,道:「萦儿,这事跟我们也无关,别想太多。娘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就先别乱跑,忍个几天,等安稳了再说,好吗?」
「娘,孩儿会听话,您也别担心。」秦方萦扫除内心的疑虑,仰起小脸望著母亲微笑。
经过一整天的赶路,他们已经离开了秦府所在梁邑县,进入了荥青县的范围内,两地相差不大,多商人和旅人,都算热闹。在抵达第一个城镇後,方清立刻让小厮找了间不错的客栈,一行人住了下来。
夜里躺在床上,秦方萦翻来覆去却如何也入不了眠,夜晚的寂静反而让白天混乱不清的思绪涌现,令他感到烦躁。他在听闻那桩灭门惨案之时,立刻联想到前世秦家的结局,但别说他现在才八岁,秦家出事是十年後的事情,再想到逄渊的目的,就知道两者间没太大关系。
秦方萦觉得自己过於捕风捉影,有坏事发生都往那人身上猜测,他不免有些怨叹,前世满脑子都是逄渊,这世因为防范,同样都是逄渊。如此一来,他的重生还值得吗?
但为了守护重要的人,秦方萦是早已决心不让逄渊好过。若要耗上一辈子,他也只能认了。
暗自叹息,秦方萦发觉自己对这灭门一事莫名上心。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八岁那年的琐事g本记不清,努力回想半天,再加上白天婢女绿袖说过的讯息秦方萦也只能想起那家人似乎姓曹,他曾跟著秦老爷一起接待过;再来,曹家是实实在在的商人,与秦家仍管理武林江湖之事,甚至触及朝廷政事完全不同。
思忖许久,秦方萦领悟到他人生的变数才刚开始,毕竟现在他待在方氏身边,少了逄渊,接触到的几乎都是新的人事物,没有过往的记忆和足够的经验做为依据和保障,凡事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
尽管不安充斥,秦方萦明白自己不但增进实力,还必须寻找可运用的力量,建立足以支撑他对抗敌人的堡垒。但秦方萦也知道一个八岁孩子,说这些有些滑稽,茫然之馀,他只能静观其变。
☆、32
方天门是秦方萦的外祖父方雍年轻时自立的门派。方雍算是个武痴,多方研究各家武功技法,并四处上门讨教,结识不少同样对武学颇有热诚的朋友。原本仅是一人独派,後来选在荥青县定居後,便开始广收弟子,而逄渊是他教武多年後才收入门的弟子,年纪虽小但资质过人,也是众弟子中最被方雍重视的。
方氏是方雍年近四十才获得的孩子,是方天门共同宠爱的小师妹,与逄渊相差了八岁,那时逄渊入方天门刚满一年。
方雍创立方天门的目的不过是想将自创的武功传授出去,没有太大的野心,因此许多弟子在成年後便离开,各自发展,留下的永远是武学未成的年轻弟子。唯有逄渊一直与方天门保持联系,适时关心後辈,加上他的出众,是方天门上下都认同的下任门主。只是老门主甫逝世,尸骨未寒,接任一事自然无从进行,但大家有志一同地将事情都交由逄渊打理。
方天门在江湖上名声不大,但口碑维持得不错,至少是个正派。而秦方萦前世听见这个名称时,已经是名声狼籍、众人挞伐的「魔教」——方天教,就怕外人不知是从「方天门」而来,且是在传出他与魔教勾结时才耳闻的。
方天教的崛起过於迅速,若真坏事做尽,该是样样累积才会被冠上「魔教」之名,秦方萦认为就算他再如何孤陋寡闻,恶名远播的魔教也该要听过,却是到了逃亡那段日子,也是逄渊计画告成後这名称才真正大噪。
秦方萦想了想,推测「方天教」的名字应该是逄渊上任後便更改的,只是维持表面一贯的低调,背地里开始一连串的y谋,直到时机成熟了才正大光明坦承,甚至宣扬,才导致後期的迅速崛起,引起众人恐慌。
对於逄渊这个人,秦方萦完全不了解,除了感受到照顾和宠爱,知道逄渊对秦家的企图之外,对於他的一举一动以及背後隐藏的身份等等,秦方萦知晓的甚至不如妹妹秦雪芸,g本是无知到了极点。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势必要掌握方天门的内部变化,以及逄渊的小动作,为此秦方萦苦恼不已,回到秦府的他肯定没办法得知一切。他知道秦府少爷的身份用处也不小,但容易被察觉,打草惊蛇,秦方萦自觉太过冒险。
知道焦急无用,秦方萦压下满心的慌乱,调整好心情,陪著方氏到了方天门的所在地。
方天门与其他门派惯於与世隔绝、占据一峰不同,而是在热闹的城镇中,只是位置相对偏僻安静,占地也不广。
方氏在大门外下了马车,望著刻著「方天门」三个大字的牌子,是她所熟悉的字迹,更感惆怅。踏进多年不曾造访过的家门,方氏就见逄渊特地出来迎接,微微欠身,算是打个招呼。
逄渊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但不失下任门主良好的风范,道:「秦夫人,一路辛苦了。已经安排好居处,门里的弟子会带您前往。」
「谢谢逄公子。」
方氏一身素白,头上戴著一顶白色纱帽,方天门的年轻弟子都不知道这位让大师兄迎接的夫人是谁,但一些赶回来参加师傅葬礼的资深弟子在听见那声「秦夫人」後,顿时了然,望著那抹纤细的身子无不感叹。
众人留意到方氏还牵著一名孩子,当他们将视线移转至那张小脸时,感叹成了惊叹,毕竟这麽漂亮的孩子相当少见。而罩著纱帽的方氏,无法看清的样貌更是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唯有知情的少许人又流露出惋惜。
负责带领方氏一行人的是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看上去很活泼,一双眼黑白分明,相当有灵气。他的名字是华闵言,九岁入门,至今近四年;到达厢房前,他很尽责的介绍方天门的环境。方氏似乎很喜欢这个开朗的少年,在抵达他们居住的厢房後,还让方清包了一份点心给华闵言。
「萦儿在这也无聊,不如让闵言带你四处看看吧?」
听到方氏的建议,秦方萦第一个反应就想拒绝,谁知一旁的华闵言很是兴奋,点头之馀还立即接话:「没问题!有我陪寝秦弟弟绝对不会无聊!」
方氏听了很高兴,秦方萦却是百般不愿意,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安慰自己就当「侦察敌情」,了解一下方天门也好。
被迫跟著华闵言走的秦方萦,若有所思的盯著少年的後脑瞧。若他没记错,他与这个叫华闵言的人,在前世有几面之缘。
这个人曾经提醒过他。
『他不是个好人,别太相信他。』
明明是听从逄渊命令行事的人,却暗地里说他的坏话,那时秦方萦认定华闵言不怀好意,企图挑拨离间。
执迷不悟形容的正是秦方萦。
「你姓秦,是梁邑县的秦府吗?」华闵言将秦方萦带到一个池塘边,挑了块石头坐下。
「嗯。」秦方萦也跟著坐下,或许是想起这个陌生人的好意,相处起来自在许多,没有先前排斥。
「真是梁邑县!那你一定听过曹家发生的事吧?」华闵言双眼迸s出惊人的光采,「我听说是靖皇家先发现的,你说靖皇家为何要拜访曹家?曹家是不是得罪什麽人啊?那群贼人手法听说可俐落了,很可能是专业的杀手……」
耳边充斥著华闵言滔滔不绝的疑问,一句又一句的「听说」,都让他说完了那还有什麽好说的,秦方萦面上镇定,耐心地接受华闵言的口水攻击。他知道的不过是从绿袖那儿得知的,怎麽也比不上华闵言听来的消息多。
「……既然你是梁邑县的人,肯定听说过什麽吧?」华闵言终於问出最关键的一句。
「没有,我什麽都不知道。」
「骗人!」华闵言不肯相信,「亏你还是梁邑县的!」
秦方萦没好气的瞪了华闵言一眼,道:「你觉得谁会在八岁的小孩面前谈论这种事?」
华闵言的好奇和多话是不分年龄对象的,他明显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搔了搔头顶,说:「也是啦,秦弟弟你还小……」
秦方萦耸耸肩,有些羡慕华闵言打听消息的能力,一个能四处跑的身份真的很方便,还有他能轻易与任何人套近乎也相当厉害。
「你知道的还不多吗?要是有人在打听这些,肯定能赚一笔。」
彷佛听了什麽了不得的话,华闵言张大嘴,食指一颤一颤地指著秦方萦,让他也跟著不知所措起来。
「好、好样的!」华闵言跳起来大呼一声,兴奋的模样只差手舞足蹈。
秦方萦拍掉一直指著自己的手指,问:「你到底在说什麽?」
华闵言拉起秦方萦,狠狠的抱住他不放,还在原地跳了好几下,秦方萦反应激烈,挣扎了许久才被放开。
「秦弟弟,你提供了个好点子啊!这下我能回家和老爹炫耀了!」
秦方萦面露不解,华闵言这才开始解释。
原来华闵言所处的华家有个传统,必须想办法证明自己够独立,争取家族的认可。可以定下一个有难度的目标,例如盗取珍贵宝物;可以做生意赚大钱,但要与众不同;可以努力拼得一个封号,例如武林盟主……只要是无人想到、做到的事情,有一番成绩,便能获得华家肯定,入华家族谱,不分男女、嫡庶。
因此华家在各方面几乎都有涉略,影响力有大有小,但人脉的广阔绝对是无人能及。
秦方萦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传统的家族,很能激发孩子的能力。
「我进方天门,原本想当个像大师兄那样的门主就好,好歹也是个身份嘛!」
听到华闵言的话,秦方萦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会跟著逄渊,是一直在觊觎门主之位……看来也不是真心效忠,不然不会好意提醒自己。
「所以你打算做什麽?」
「就像你说的那样,买卖消息啊!」华闵言脑子已有初步计画成形,他继续道:「以前都是靠自己,要做生意可不行,一定要囊括很多的帮手,四处埋眼线,这样才能收取有用的消息。光是想想,就好紧张啊!」
「……钱呢?没钱没人要听你的吧?」秦方萦算是听懂了华闵言在说什麽,也生了几分兴趣。毕竟华闵言成功了,他就有一条很好的管道可以利用。
「钱?」华闵言似乎不太在乎这个,只说:「这简单,跟家里说一声,他们就会准备好,反正以後这也是华家的产业!」
秦方萦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少爷真的很不称职,像华闵言这样的,才真是财大气chu的表现。
「我说秦弟弟,既然这想法是你提供的,就顺便想个名字吧,以免以後有人要找还没个名字好问!」
秦方萦还真不敢邀功,他可是听了半天才明白华闵言的想法,他的脑子没这个少年灵活。但既然别人提了他也就接受,拒绝反而显得矫情。
「最好取霸气一点,让人听了就吓死,多好!」华闵言在一边提供自己的想法,说得开心。
秦方萦没多理会华闵言,认真苦思。就在这时,一道光亮夺取了他的注意力,原来是池塘边结了一张蛛,上头沾了不少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秦方萦望著那张蛛,笑道:「不如……就叫『蜘蛛』吧。」
华闵言一愣,喃喃地品味著这个名称:「蜘蛛啊……」他也没多纠结,愈想愈满意,「这喻意挺好的,蜘蛛潜伏在y暗处,布下天罗地,静静地等待猎物……好!就这个!」
华闵言搭上秦方萦的肩膀,道:「秦弟弟,你不嫌我烦,又帮我想到好点子,我决定认你这兄弟!这事成了之後,绝对有你一份!」
秦方萦对华闵言称兄道弟的行为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感动,因为他不曾交过朋友,上辈子没有,这辈子华闵言是头一个。
「只要在我需要的时候帮忙,就够了。」秦方萦拍拍挂在肩膀上的手,笑得灿烂。
☆、33
与华闵言结识是个意外,但秦方萦欣喜接受,後来得知的方氏,自然乐见两个孩子当朋友。自从秦方萦与她一同搬到後山居住,虽x子变得沉稳,也懂事,但也更加孤僻,鲜少与外人往来,让方氏担忧许久。她庆幸这回带著秦方萦一起出门,不然就错过了好的缘分。
傍晚用过晚膳後,方氏就让秦方萦回房,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秦方萦知晓母亲要静心念经,整夜不休憩。他跟著方清到灵堂上香,灵堂内人不多,只有几位弟子闭眼打坐,十分安静。
一位弟子听见有人进灵堂,起身迅速点好两炷清香。秦方萦接过递来的香,很诚心的与这位无缘相见的外祖父说几句话,便把香交回给一旁等候的弟子,将香c进香炉内。
香炉白烟袅袅,秦方萦注视一会儿,加上灵堂本就静谧,情绪也跟著沉淀下来。
「清姨,我随便走走,你先回去吧。」
「好,记得小心点。」
方清知道孩子的好奇心重,没多加阻止,随著秦方萦高兴。
两人在居住的院落外头分开,秦方萦便往方天门弟子住的大院子走去。
这次前来祭拜的宾客,唯有方氏是提前到来,且是女眷,因此安排了单独的小院子,其实也就是方氏出嫁前所住的房间。
方天门内规划相当简单,右後方是弟子们齐居的厢房,另一头就是方氏住的小院,两者之间则有一方莲花池塘;前方是正厅和练武的广场,侧边还有饭堂和澡堂,一目了然。
晚膳前华闵言被叫去帮忙,两人就分开,秦方萦还想问清楚以後若想与他联系,该用何种方法,以及关於「蜘蛛」的事情等等。满怀期待,他走入弟子们住的大院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秦方萦望著空荡荡的院子,没一间房有烛光,四周静得诡异。他心想著难不成大家都还在饭堂?
「怎麽了?」
忽然出现的声音,在过於安静的院子里竟显得空灵,但被吓著的秦方萦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完全没察觉到附近有人。
循著声音,秦方萦看见一人从漆黑的树下沐入月光中,一步步朝著他走近。熟悉的青衣,熟悉的笑容,和那看似温和却紧攫住不放的目光,正是秦方萦最不愿见到的人,逄渊。
「怎麽独自站在这儿?」逄渊一脸关心。
秦方萦尽量收起自己的防备之意,乖巧答道:「来找人的。」
「找人?」逄渊似是意外秦方萦竟有熟识之人可找,「真不巧,人都还在饭堂收拾,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真不巧,那我先回去了。」也没等逄渊的回应,秦方萦自顾自地转身就走。
「等等。」许是小孩逃跑的意图太过明显,逄渊出声叫住他,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小萦儿,先别走。」
秦方萦不甘愿的回头,盯著逄渊,等著他再开口。
「小萦儿,你和你娘过得还好吗?」
秦方萦皱了皱眉,对逄渊的问题不感到意外,但对那声「小萦儿」就感到恶心了。他还算和气的回答:「挺好的。」
「就算像现在这样,被冷落、忽视?」
逄渊的嗓音本就低沈温和,说话总是缓缓地,一字一句都清晰,让人听得明白之时,又容易被钩入下一句话里,渐渐地,就跟著他的步伐走了。秦方萦深刻领会过逄渊说话时难以抵挡的蛊惑能力。
他知道逄渊为何会叫住自己。
「也没这麽糟。」秦方萦不能揭穿逄渊的意图直接拒绝,只好敷衍回应。
「那你呢?不觉得难过吗?父亲竟然抛下了你和你娘?」逄渊的声音在夜里有几分飘渺,更带有一丝悲凉。
秦方萦当年就是让逄渊这种彷佛能理解自己的话语给蒙了意志,毕竟在脆弱的时候,正需要一股扶持的力量。
「这样也好,我和娘都觉得自在。」
「若觉得离开自在,不如和你娘一起回方天门吧?」
秦方萦啼笑皆非,他可没听过母亲有要回方天门的打算,心想逄渊还真把他当八岁孩儿哄骗。
「娘说过不会离开秦家,而我会陪著她。」秦方萦不愿再和逄渊周旋下去,直道:「舅舅,我和娘都明白你的好意,谢谢。」
逄渊一语不发,俯视著面前的小孩,面无表情,但那毫不避讳的打量让秦方萦背部直冒冷汗。
「……真不像个孩子。」逄渊眼底盈满兴味,「这样也好,可以好好照顾你娘。」
秦方萦不曾见过逄渊此刻的眼神,赤裸裸、完全不掩饰,却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让人不寒而栗。
「晚了,快回去吧。」
彷佛得到赦令一般,秦方萦这回是头也不回地快速跑走,片刻不敢多留。
逄渊站在原地,注视小孩的背影一会儿,便转过身。三名身著方天门统一服饰的弟子单膝跪在他身前,其中一人手握利剑,上头还残留鲜血,随著剑身滑落。
「主子,处理好了。」手持剑的弟子该是三人的领头,开口禀报。
「嗯。」逄渊目光在三人的脸上流转,道:「在方天门,唤我大师兄就好,之後就随著其他人。」
「是!」
「下去吧。」
三名弟子领命,抱拳告退,身影瞬间消失在黑夜里,而逄渊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大院。院内恢复一片宁静,近乎死沉般的寂静。
☆、41
公祭结束的隔天,方氏带著儿子等人,乘上马车,准备启程返家。
方氏和几位熟识的师兄一一招呼的同时,秦方萦也被华闵言拉到一边,两人窃窃私语。
「秦弟弟,跟你介绍我另一个朋友!」
华闵言先四处张望,确定周遭没人注意之後,才对著身後的一棵大树勾勾手指,一抹黑影随即俯冲而下,在秦方萦惊愕的注视中,身姿潇洒的停在华闵言的手臂上。
「老鹰?」秦方萦是头一次与老鹰近距离接触,毕竟猛禽难以驯服,也不会主动亲近人们。
「它是黑霸,我这名字取得不错吧?」华闵言骄傲的问。
「……听起来是蛮神气的。」秦方萦再一次理解华闵言取名字的喜好。
「我就说嘛!明明就威风得很,我哥还嘲笑呢!就说他妒忌还不承认……」华闵言嘴里嘟嚷著,直到念够了才继续说:「我说,以後我们俩就靠黑霸联系了,如何?」
「是很方便,但它知道我在哪儿吗?」秦方萦的怀疑惹来黑霸鄙视的一眼。
自家爱宠能力受质疑,华闵言立刻反驳:「可别小瞧黑霸了!你让它咬一下,肯定记你一辈子!」
二话不说,华闵言抓起秦方萦的手放到黑霸的鸟喙前,本就具有灵x的老鹰立即意会主人的举动,力道恰好地在秦方萦的手掌上啄了个血洞。
只是个小伤口,秦方萦的手虽然缩了一下,其实没多少感觉,只觉得新奇。没想到只需一点血味,老鹰便能找到所在位置,相当厉害。
「啊,看来你该走了。」华闵言瞧见方清正朝著他们走来,提醒道。
秦方萦回头一望,看见方氏和他招了招手,才又转回来,匆忙地说:「保持联系,等你好消息。」
「路上小心,再会!」
华闵言大力拍了拍秦方萦的臂膀,哥俩好的模样让秦方萦笑出声来,同时也感到舍不得。华闵言直来直往的x格很对他的胃口,和这样的人相处用不著担心被算计,能碰上一个合得来的朋友实属难得。
「保重。」秦方萦也藉机在华闵言脸上偷捏一把,得逞後笑著跑开。
「臭小子,竟敢捏你哥!」
直到上了马车後,秦方萦才收起脸上的笑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让方氏见了也有些心疼。
「有机会邀他来家里作客,到时就能见面了。」
知晓母亲的好意,秦方萦乖顺的点头,也让自己看起来不那麽沮丧。他明白华闵言有人生大事要做,而自己也有目标要努力达成,等到再相见的那天,期望两人都能抬头挺x的炫耀一把。
能觅得人生一友,此生已不枉费。
◇◆
七年後
夜风拂过黑色的衣袍,掀起的袍襬掩去利剑部分的银光,持剑的手白皙得近乎病态,静静地垂在身侧,看似纤弱,又有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潜藏其中,彷佛在等待什麽。
漆黑的发丝整齐的束起,劲瘦挺拔的身子立在红砖色的屋瓦上,半截面具阻碍了欲探究的视线,露出的浅色嘴唇线条僵硬,下颔稍尖并不圆润,给予冷漠的印象,却又增添无限神秘莫测的气息。
隐藏在面具後的锐利目光俯视著秦府偌大的花园,颇有几分睥睨之姿。就在此时,一抹黑影迅速闪入屋檐下,在走廊上的梁柱後隐去身影,捕捉到了目标,面具下方的唇悄悄勾起,衣角一晃,屋瓦上人瞬间消逝,独留一片清冷的月光。
藏匿於柱子後头的黑影左右一顾,确认无人发现,才踏出步伐朝特定的房间走去,整个秦府阒然无声,黑影来到秦严光的书房门口,谨慎的感觉四周是否有其他的气息,再次确认安全无虞後,伸手推开房门。
猝然,刺骨的杀气从背後袭来,黑影大惊,惊险的弯身一滚闪避攻击,但终究迟了一步,右肩遭利刃划过,涌出鲜血。
黑影蒙面,外露的眼凶狠瞪著无声无息的袭击者,但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张面具,袭击者不给予任何机会,再次提剑上前攻击,招式狠厉,次次朝要害下手,黑影知道这回是遇到同行了。
黑影不甘示弱,抽出腰後的长鞭,顺手朝前劈去,袭击者敏捷地朝後一跃,却在鞭子碰地时,踩住鞭子顶端,顺著笔直的鞭身一步向前迅速逼近,黑影反应也不慢,c纵鞭子的手法相当熟练,在袭击者的长剑出招前就用鞭子卷住,使其动弹不得,然而,袭击者的左手不知何时持了一把短刃,在黑影惊讶的目光中,没入他的眉间。
「不愧是小方,还是一样俐落!」
在脸戴面具的袭击者拔出尸体上的短刃後,花园里多了另一人的声音。
「嘘!想吵醒其他人吗?」秦方萦低声提醒,手里同时擦拭他的武器,「你都处理好了?」
「还用得著说!」来者同样一身黑衣,脸上倒是坦荡,丝毫不遮掩,露出清秀的长相。他瞥一眼地上的尸体,问:「我那边一个,你呢?」
「两个,另一个在屋顶上。」
「虫子愈来愈少,这表示对方会暂时按兵不动吧?」
「希望如此。」秦方萦将沾了血渍的布巾扔在尸体身上,道:「记得处理。」
早就习惯被使唤的清秀少年认命点头,单手拎起地上的尸体,开始「处理」。
秦方萦则是静悄悄地回到後山的雅阁,不惊动早已熟睡的方氏的方清。他收起长剑和短刃,这两把武器是方氏瞒著秦家其他人,暗地里托人打造的,作为他十五岁的生辰礼物。
秦方萦在这些年里修为大涨,璇玑心法已突破第十三层,二十四招剑法也练得相当纯熟。在近两年内,不时有刺客闯入秦府,似乎在寻找什麽,来了一波又一波,若非刺客也闯过雅阁,秦方萦还不打算淌这浑水,後来索x将这些扰人的虫子当成练手的对象。
但凭著秦方萦目前的身手,对付一人绰绰有馀,但要同时应付多位刺客仍然危险,因此华闵言特地派了兄长的手下来协助,正是负责善後的清秀少年,代号为二,人称小二。
而秦方萦在七年的时间中,与华闵言的交情更深了一层,连带的对华家也多了几分认识,了解华家的人表面上看似毫不相干,但私下都是相互扶持。小二的出现,就是华闵言的兄长特别培育出的一批人,以备不时之需。
「我说小方,你们家到底有什麽宝物这麽神秘,那些人非要找到不可?」
就在秦方萦躺上床没多久,小二就出现在他的房里,自动地倒水解渴,完全不当自己的是个客人。
「你家小少爷还没查到的事,我怎麽知道。」
对於此事秦方萦毫无概念,起初他还猜想或许是逄渊在背後搞鬼,但前世逄渊要夺取的是秦家的家业,更不曾问过他家里藏了什麽,除非是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派人打探,这相当有可能。可惜g据华闵言的观察,逄渊这些年几乎都在闭关,鲜少接触外界,这件事就落得无迹可循的地步。
在提出对逄渊的怀疑时,华闵言还感到万分不解,秦方萦只能以「逄渊对秦家有怨」简单带过,幸好华闵言没多询问,在退出方天门後,就一直替秦方萦注意逄渊的一举一动。
「说得也是……」小二沈吟一会儿,又道:「虽然你家这破事没进展,但小少爷最近生意不错!听说现任盟主也遇刺客了,折损了几个奴仆,但刺客全被拿下了。」
「然後呢?问出什麽了?」秦方萦被这件事激起了好奇心,毕竟敢对「武林盟主」下手,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小二嗤笑一声,说:「你当他们是谁,杀手被捉第一件事就是自杀,哪里给机会问!」
秦方萦听了也哼笑,因为闯入秦家的刺客也是如此,毫不犹豫地咬破嘴里藏的毒药,自杀而死。
「小方,你爷爷也当过盟主,你说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小二不停在思考,最喜欢胡乱猜测联想,「说不定接任武林盟主就会掌握某个秘密,真是愈想愈有可能啊……啧啧,这事肯定不寻常。」
「你就继续猜吧,别吵我,我要睡了。」
秦方萦翻个身,不再理会喃喃自语的小二,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在璇玑心法到达第十三层後,他就发觉原本因修练这门心法而受损的身体,竟然逐渐在恢复。因为方氏只练到十二层,没机会察觉这个转变,秦方萦只能自己体会和思索个中缘故。
虽然半毁的容貌没有复原的迹象,但确实停止恶化。y毒的内力依然寒冷,但不再让身体感到负担,甚至产生些微的影响,例如伤口痊愈得更快,内力提升的速度也不同以往,几乎是倍增,让秦方萦在与敌人过招时,反应更加灵敏,也能早一步破解敌人的招式。
秦方萦没想到璇玑心法竟然有如此意想不到的效果。但他选择隐瞒,并没有告诉母亲,因为方氏发过誓不再使用武功,他不能自私的让母亲破坏誓言。
至於璇玑剑法,秦方萦也使得很好,但他又和小二讨教了短刃的用法,决定练习左右开弓,而今夜也验证了他惊人的学习成果,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能靠自己的能力,守护重要的人,秦方萦真心觉得这辈子值得了。
☆、42
秦府这些天过得十分忙碌和谨慎,尤其是大总管,平日已够严厉,更是变得暴躁,一点小错都能让他骂上一个时辰,因此每个奴仆都安分守己,丝毫不敢大意,就怕总管一不高兴将他们撵出门。
「贵客就要到了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什麽!吃饱太閒啊!」大总管对著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仆人大吼,将人全部赶走,只留下挑选过的几个站在一边。
和大总管一同等候在大门口的还有秦老爷以及二夫人姚氏,比起总管的紧张,秦老爷显得冷静不少,而姚氏则面露不耐,但碍於丈夫的威严,不敢抱怨。
「来了、来了!老爷,客人到了!」当总管发现一辆正在减速的马车後,赶紧回头通知秦老爷。
秦老爷领著姚氏一起跨出大门,一辆装饰简朴的马车缓缓停在秦府前。朴素的车身让人看不出车内乘坐的是何位贵客,但从掌车人便能猜测里头的人身分非尊即贵。
掌车人不似一般的车夫,相貌chu犷冷峻,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魁梧,结实的肌r让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紧绷,应该是担任护卫的职责,而非纯粹的车夫。
「主子,秦府到了。」
男人退到一旁,接著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名少年率先步下车,冠玉般的年轻脸孔,却有著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神态,从眉目间能轻易看出他x格中的严谨。
秦老爷见到人并没有贸然上前招呼,因为他知道正主还在车内,并不是先下车的那名少年。
果不其然,车内又伸出一只手掀起门帘,一名身著白衣的青年探出身子,姿态优雅的走下马车。他的年纪大约二十出头,一双深邃的黑眸微微眯起,嘴角轻轻上扬,外貌俊朗,举止文雅,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修养得宜,印象极好。
青年脸上的笑容并不张扬,也不是疏远客气,让人觉得真诚、好亲近。他似乎又具有某种慵懒的特殊气质,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见到了真正的贵客,秦老爷这才走上前迎接,恭敬地道:「有失远迎,秦某在此向靖皇公子赔罪。」
「不用多礼!」青年快一步制止了秦老爷的举动,说:「您才是长辈,岂有晚辈让长辈苦等的道理。晚辈靖皇洵先向秦老爷致歉,暂且叨扰几日,劳烦了。」
「哪里,靖皇公子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只怕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尽管秦老爷脸上没什麽笑容,不谄媚也不冷落,态度相当客气。他招来总管,吩咐道:「赶紧带客人去休息,别失礼了!」
总管就等著这一刻,连忙应声。
「靖皇公子,请跟小的往这边走。」
「那就麻烦总管带路了。」
靖皇洵双手负於身後和总管一起走,後头跟著同行的少年和护卫,留在大门口的马车,则交由秦府的下人处理。
午後,秦老爷请靖皇洵三人移至书房,毕竟拜帖上已写明了有要事商谈,挑个隐密的空间也比较适当。
「不知靖皇公子这次前来,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与秦某商量?」秦老爷处事上向来直率,开门见山的直问。
靖皇洵坐於秦老爷的右侧,顺位则是面容严肃的少年,而靖皇洵稍早也向秦老爷介绍过,少年是他的远房亲戚,名叫容安,跟著他一起出来办事,算是游历学习。至於护卫程唤则站在靖皇洵的後头,明明壮硕的体格难以忽视,但当他收敛起一身气势,几乎如影子般隐匿,容易让人忽略但确实守候於主子身侧。
「不知秦老爷是否听闻了盟主家里的事情?」
秦老爷眉头一拧,回道:「不曾。究竟发生了何事?」
「看来盟主有意将此事压下。」靖皇洵叹了口气,「其实不久前,盟主家遭刺客入侵,幸亏人手充足成功将刺客拿下,仅损伤了几位家仆。可惜,刺客全数自尽,无法探得目的为何。」
听完後秦老爷面色也变得凝重,但他并不认为靖皇洵此趟前来,只为告诉他这件事,毕竟这事跟他没什麽直接关系,秦府现任盟主平时也无交集往来。
「秦某想,盟主和靖皇公子应该是察觉了什麽,不然,秦某不明白靖皇公子的造访之意。」
靖皇洵莞尔,对秦老爷的直言不讳并不感到震惊,似是早料到对方的反应。
「秦老爷推测得没错,晚辈和盟主确实在怀疑这群刺客的目的,该是在寻找某样东西。」靖皇洵没明说为何怀疑、又如何得到猜测,他话题一转,道:「晚辈听说近日府上也不太安宁,莫非也有外人骚扰?」
「这……秦某不知靖皇公子从何得知此消息,但肯定是误会。」秦老爷深感疑惑,语气认真地道:「这阵子家里一切平安,无任何异状。」
这下换靖皇洵面露不解,与容安互望一眼。
「……看来真是晚辈得知错误消息了,是晚辈唐突了,还望秦老爷见谅。」靖皇洵和容安一同起身,拱手弯身致歉。
面对靖皇洵两人的举动,秦老爷急忙制止,说:「你们也是关心则乱,秦某怎麽会计较呢!坐、都坐!」
再次坐下的靖皇洵态度谦和,不见尴尬,更显得落落大方。
「近来确实不太平,还请秦老爷多加留意。当然,平安无事自然最好。」
「秦某多谢靖皇公子提醒。」秦老爷客气地回道。
谈话似乎结束,秦老爷正踌躇著是否要让客人回去休息或安排参观之时,书房门被敲响,尚未获得允许,一个窈窕的身影擅自推门而入。
进门的是姚氏,她在秦老爷不满的目光中缓缓地走向丈夫。
「怎麽来了?」秦老爷语带怒意的问。
姚氏见状,立刻上前倚靠在丈夫身上,娇声道:「这不是想和老爷一同接待贵客吗?您就别生气了!」
秦老爷眉一横,准备喝叱姚氏时,靖皇洵先接了话:「能得如此贤内助,秦老爷真是好福气。」
秦严光当年娶了第一美人方氏时,轰动一时,而後再娶二夫人姚氏,还是携子而嫁,更是让外人将此事做为茶馀饭後的话题,谈论了半年都有。简而言之,秦老爷享齐人之福的事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靖皇洵这句话还真听不出是褒是贬,但也让秦老爷阖上了嘴,不好意思当客人的面斥退姚氏。
而姚氏媚眼一转,近距离观察起所谓的「贵客」。像靖皇洵如此俊雅、风度翩翩的男子实在不多,再加上家世与皇亲国戚同等,尽管众人皆知靖皇家不参与朝廷之事,但那显贵的血统依然众所瞩目。
靖皇洵似是没注意到姚氏打量的眼神,或许是刻意忽略,他惊呼一声,道:「晚辈忽然忆起,多年前也曾来过这里呢!」
「这样啊……」秦老爷喃喃地回了一句,不知靖皇洵为何提及这点。
「说来也非光彩之事,还有些丢人。」靖皇洵低声一笑,大概是想到了当年的趣事,「就在秦府後头那座山上,晚辈误闯,迷失了方向,幸好偶遇一个漂亮的小公子,才得以下山。」
见秦老爷面显徬徨之色,靖皇洵继续道:「晚辈想起那名小公子身上的衣物,料子高贵,不似一般人家穿的,就猜想是贵府的孩子。据晚辈打听,那座山恰好是贵府的持有地,所以……其实,当时为了感谢小公子相助,晚辈曾赠一块玉佩予他,并承诺有事相求,必定回报。」
「靖皇公子的意思是……」秦老爷对这件往事感到意外,没想到莫名就卖了个人情。
「小公子不曾寻来,晚辈怕他是忘了,因此想与小公子见一面,提醒他这个承诺仍然算数。」
秦老爷点头表示理解,但他内心仍有些许惶恐。依照靖皇洵所言,他遇到的可能就是秦方萦,但一想到儿子此时的模样,秦老爷不禁犹豫了,该如何让儿子见得了人是个大问题。更重要的一点,靖皇洵要找的究竟是不是秦方萦也还不确定,若证实了是误会一场,也很尴尬。
秦老爷左思右想,决定冷静处理这件事。
只是在秦老爷开口前,姚氏先说了:「靖皇公子,我想你是误会了。」
「夫人的意思是……?」
「刚才听你说什麽小公子,我就觉得奇怪,後来想起我确实让我女儿扮过男孩,不然出去玩不方便。还有,你说的那块玉佩,当然是有的,只是小孩玩心重,不知那是贵重物品,现在也不知扔在府里哪个角落了!」姚氏扯起谎来面不改色,说得煞有其事,让秦老爷一下子也糊涂了。
「莫非真是晚辈误认?」靖皇洵显得有些无措,道:「既然这样,晚辈只好向秦老爷和夫人提出不情之情,虽然以秦小姐的身份,晚辈不该贸然求见,但为了回报恩情,就请两位通融。」
「这……」姚氏面有难色,「真是不好意思,芸儿前些天染了风寒,尚未痊愈,不宜出来与靖皇公子会面。要不然,就请多留几日,等芸儿病愈後,我再让两人相认。不知靖皇公子意下如何?」
「晚辈多谢夫人的好意,只好多打扰几日了。」靖皇洵面露喜悦,「晚辈还想请问……不知秦小姐芳名为何?」
姚氏捂嘴呵笑几声,才说:「我女儿叫秦雪芸,我们都唤她芸儿。」
☆、43
「哥,你真的把玉佩送人了?」回房後,容安趁著四下无人之时,终於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是啊。」靖皇洵回答很爽快,彷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
容安眉头紧蹙,本就没什麽表情的脸更加严肃,他又问:「是秦小姐?」
「这个嘛……」靖皇洵难得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也许。」
啪!容安拍桌怒道:「哥,这件事很重要,别说笑!」
靖皇洵身为靖皇家的人,所持的玉佩自然有其意义,更何况那还是刻了名字的玉佩,代表的不仅是身份,未来或许还会牵扯到权势等其他问题。容安如此看重这件事并非无原因,但玉佩的原主显然不太重视,悠然自得。
靖皇洵拍了拍容安的肩膀,笑著安慰:「别紧张,我自有分寸。」
容安听见靖皇洵的安慰之言,怒火不降反而愈稍愈旺,摆明了不相信兄长的话。在他看来靖皇洵只是想找个藉口多逗留几日,报恩绝非真心。
「哥,你当真不晓得帮你的小孩是什麽身份?」
「不瞒你说,我听见有人唤他『萦儿』。」靖皇洵倚著窗台,身子背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道:「但萦儿和芸儿听起来差不多,当时隔得远,听错了也不一定。」
「哥,秦家大少爷就叫秦方萦,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种随便找个人问便能知晓的事,容安不相信靖皇洵没事先查过,知己知彼向来是他这位兄长的行事准则。
靖皇洵但笑不语,不过他的神情也算是给予容安一个答案。
两人沈默了好片刻,倏地,靖皇洵离开窗边,坐到容安对面,自己动手倒了杯茶,浅浅地品了一口。
「玉佩是我强迫他收下的,我猜想他应该会收藏起来,眼不见为净。」靖皇洵大概又想起什麽,愉悦的笑了,「见到我,那孩子肯定装作不认识。」
「不过见过一次,这麽了解他?」许是受兄长的好心情影响,容安的表情也逐渐放松,不像开始那麽严谨。
「那孩子很可爱,也很有趣,若你小时候也这样,哥哥会多疼你一些。」靖皇洵说得轻松,笑得灿烂,搁下杯子後起身朝外走去,随口交代道:「我出去走走,可别跟来。」
「谁希罕你疼!」容安向来自律甚严,但有靖皇洵在身边,却是难得才能冷静,情绪起伏相当大。他默默地想:「希望那个孩子能自求多福。」
◇◆
秦方萦身著一套深色的武服,站在瀑布下方,用身体承受著来自上方强力的冲刷。墨黑的发丝黏在脸庞上,衬得肌肤白皙如雪,他的五官如人偶般端正,罕见地j致,但深青色宛如藤蔓的诡谲纹路,在左脸的太阳x至颧骨之间无情蔓延,夺去原先令人惊叹的美貌,成了一张怵目惊心的毁坏容颜。
带著暖意的薰风拂过水面,忽然,秦方萦睁开了双眼,凌厉的视线迅速移至岸边,一名白衣青年伫立於树下,两人目光交接,对方坦荡直率的眼神让秦方萦一时愣然。
秦方萦站在一颗平滑的大石上,他往前一跃落在不远处的石头,离开了瀑布下方,被水浸得厚重的衣服渗出水来,他脚下踩的石头瞬间积了一滩水。
两人相对无语。
秦方萦思索著白衣青年的武功深浅,他知道在自己察觉之前,人早就站在那儿了,只是一直在等他发现。
「你这样会著凉,不去换衣服吗?」
白衣青年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入秦方萦的耳内。他有些震惊,这个人年纪看上去也不大,但内力却如此深厚。
秦方萦对於不请自来的人向来没好脾气,冷冷地说:「与你无关。」
白衣青年笑了笑,衣襬微动,倏地从原地消失无踪。秦方萦瞠目张望,直到左耳传来陌生的温度他才惊觉背後竟然多了个人!
耳背被人轻抚过,秦方萦感到一阵寒栗,头皮发麻,手肘不自觉地向後用力一顶,没想到对方承受攻击却文风不动,反倒是他脚底一滑,噗通一声跌入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白衣青年盯著水面,似乎没有救人的打算,但迟迟没有人影浮上来,他才察觉不对劲。
哗啦!岸边的水声引起青年的注意,原来秦方萦趁著落水的机会游到岸边,远离他认为莫名其妙的家伙。
秦方萦上岸後,头也不回地立刻走人,只是身上衣物吸饱了水分,过重的衣服导致他的动作不如平时灵敏,有些笨重。
「萦儿,等等。」一丁点的迟缓足以让实力高深莫测的白衣青年追上来。
听到熟悉的腻称,秦方萦皱起眉头,回道:「我不认识你,别叫得这麽亲密!」
「但我认识你。」白衣青年语气很温和,「你是我的恩人。」
「啊?」秦方萦满脸疑惑。
大概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白衣青年叹口气,无奈地提醒道:「七年前,我曾赠你一块玉佩。」
秦方萦觉得脑中有什麽一闪而过,但不甚确定。他抿了抿嘴唇,忿忿地说:「我不认识你!」
望著秦方萦愤而离去的背影,白衣青年笑意不减,喃喃地说:「还是这麽有趣。」
秦方萦回到房间後,不顾一身湿衣服,开始翻箱倒柜。
他并非不记得这件事,只是自然而然地忘记了。经由白衣青年的提醒,他也想起来确实有块玉佩被他扔到柜子的某个角落,不闻不问。
找了许久,秦方萦终於在儿时的旧衣物下面找到一块色泽美丽的玉佩,上头的「洵」字仍然清晰,而那名青年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靖皇洵。
秦方萦很惊讶自己还能想起他的名字。
望著静静躺在手里的玉佩,秦方萦忽然觉得万分沈重,顾不得三思而行,他快步走到窗边,扬起手臂,将玉佩抛得远远的。
「没有就是没有,看他能怎样。」秦方萦不屑地啧一声,转身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後。
当秦方萦的身影从窗边离开後,一抹白色身影从树林里缓缓走出,向上仰望那扇没有关上的窗,面上的神情有些轻挑。
靖皇洵手里玩转著方才「捡到」的玉佩,低声笑道:「唉,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