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避世记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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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世记 作者:肉书屋

    ,张丰抬起头,就见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大袖宽袍,正站在她面前一脸温和的看着她,见她抬头,便接着说:“某家内急,可否借你家茅厕方便一下?”

    一听是个借厕所的,张丰就有些不太舒服,可有人三急,不行这个方便就太不人道,因此朝着卫生间的门指了一下说:“请便,用完后请记得用土掩埋。”她家厕所其实是个积肥池,定期清理。

    那个上完厕所出来,好奇的问:“小哥,我见你家茅厕里挂着陶罐,甚是不解,不知小哥可否为我一解心中疑惑?”

    “淋浴之用。”张丰刻画着凯蒂猫的五官,简洁地答道。

    “哦,哦,”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受教了。”

    “郎君看我这玩偶做得可好?要不要给家中小公子,小娘子捎一个玩?”张丰头也不抬地问道。

    “哦,好,那就拿两个玩偶吧。”

    张丰一笑,心想这也是个好说话的人,挑了两个特别趣致的偶人,又把饭桌上盛野花的小提篮腾出来做包装,递给他说:“承惠三个铜钱。”

    所谓名士

    郭锦沿着山脚向松树下高谈阔论的几位友人走去,隔着十数步,就听见刘旭说:“听说天王要在长安为晋国王室修建府邸,看来伐晋之期不远矣。”

    姚充说:“六月间进军失利,这个时候朝堂上怕是不会有多少人赞成伐晋吧?”

    刘旭说:“如今朝野上下只顾着享受奢华,日夜醉舞狂歌,料来反对出兵者不在少数,不过挡不挡得住天王的雄心却难说了。”

    郭锦在刘旭身边坐下,笑劝道:“映黎,莫论国事。”

    刘旭取笑他道:“盛春,你太拘泥了!撒泡尿都这么麻烦,也不嫌累得慌,如你这般,哪得自在!你莫要劝我,我是决计不会做你这样的迂腐之人的,去去去,不要把你的腐儒之气传给我。”

    姚充笑道:“似你这般随处便溺,盛春正可赠你一句‘有辱斯文’,谅你也无可辩驳。”

    刘旭说:“谁说无可辩驳?我刘旭率性而活,无饰无伪,是谓赤子,老子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由此可知,我刘某人正是个德行深厚之人。”

    郭锦点头笑道:“不错,映黎竟日滔滔,声音却从不嘶哑,亦正好应了那句‘终日号而不嗄’,不用说也是元气淳和的缘故。”

    刘旭傲然道:“正是。”

    闭目养神的沈悛噗的一笑,懒洋洋地问道:“这么说你的子孙根也是整天挺得直直的喽?”

    姚充、郭锦闻言都忍不住大笑,姚充一边笑一边说:“改之此言大妙!映黎,卷起袖子让我等看看,是不是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刘旭伸出双拳,在姚充和沈悛肩膀上一人赏了一拳说:“现在可知道了?”

    姚充也不恼,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咦,映黎果然赤子也。”

    沈悛依旧懒洋洋的说:“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足见此人是个祸害。”

    刘旭终于动了气,说道:“沈悛!天底下就没有比你的舌头更毒的东西!”

    沈悛却好像没听见他的怒吼一样,拿起郭锦放在地上的小篮子把玩了一下,问郭锦:“你在哪找到方便的地方了?”

    郭锦说:“你也想如厕?那边山弯内有一户人家,这两个陶偶亦是从彼处所购。”

    “臭否?”沈悛问。

    “不甚臭,颇可一用。”

    “唔,我去拜访一下。”沈悛说着起身而去。

    郭锦三人继续饮酒谈笑,良久,不见沈悛回来,郭锦便遣自家童仆去寻他。一会儿童仆回来说:“沈郎君要在人家歇息,那家小哥不许,正争执呢。”

    郭锦和姚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去看看。”刘旭哼了一声说:“这个惹事精,他倒好意思说别人是祸害。”

    郭锦三人走进张家院子,正和沈悛的童仆僵持不下的张丰不由得更气,这帮家伙,大袖飘飘峨冠博带人模狗样的,只会不经同意大摇大摆在别人家乱闯,所谓名士风范竟然就是这种德行!

    张丰语气不善的问:“诸位有何贵干?”

    姚充玩笑道:“我们来帮你赶人。”

    郭锦道:“小哥见谅,鄙友是个随性之人,一向不拘礼节,得罪之处郭某代他陪个礼,我们这就劝他离开。”

    张丰忿忿然道:“那就请你们快点把他劝走,那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借更衣间给他用,他用完后也不道谢也不走,反而在我家里闲逛,每间屋子都参观个一遍,最后竟赖在我家卧室里不出来,我这个做主人的反而被他的仆人挡在外面!”

    “对不住了,鄙友体弱,许是太累了想在你家歇息一下,小哥担待则个。”郭锦说完走向窑洞,这时沈悛的童仆早已笑嘻嘻的让到一旁,竟然一点替他主人羞愧的意思都没有。

    一个仆人搬了张丰家当凳子的石头放在窑洞下面,姚充和刘旭已经踏着垫脚石进了窑洞门,刘旭眼尖的看到门两旁浅浅的凹槽里有淡淡字迹,探着头辨认了一下,念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郭锦站在石凳上等着刘旭让开门口的地方好进去,闻言笑道:“不想此间主人竟是个雅人。”

    姚充此时却已经找到了沈悛,大声笑道:“难怪你不肯出来,这地方委实不错。”

    郭锦和刘旭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窑洞左壁上一个小小的月洞门,门上挂着一挂麦秆串的门帘,两人拂开门帘,就见姚充和沈悛一坐一卧,坐者正新奇地打量着内室,卧者则一副自在享受的模样,郭锦摇头一笑。

    窑洞低矮,外间仅可直立,内室却比外面更低,郭锦不明白姚充和沈悛为何会喜欢这种地方。他本想在门外劝几句让沈悛出来,可姚充和刘旭都进去了,他也只得弯腰而入。

    进去之后,郭锦不禁张大了眼睛,没想到这间内室和外面竟大为不同。黑褐色的地面,光亮平整,一尘不染;土红色的四壁粗糙不平,上面有五指扒出的横纹、树枝嵌入的印迹、稀奇古怪的图形,还有几个鸟窝一样的壁洞,里面插着芦花、松枝和一束红艳艳的茱萸果。这间屋子虽在里面,却比外间的窑洞还要明亮,因为临着山壁的那面墙上,开了好几条长长窄窄的横窗,既透光通风,又不会让人或动物钻进来。

    郭锦赞道:“好精巧的心思。”

    刘旭调侃道:“诸位可知,你们此刻正处身于一只陶瓮之中,实实在在已是别人瓮中之物。”

    张丰这会儿已经快气炸了,沉着脸说:“各位,这里不是深山里的无人洞|岤,这里是我家!”

    刘旭冲张丰道:“行了小子,知道是你家,给,这几个钱拿去买果子吃,我们待会儿就走了。不要再啰唣。”

    张丰气得说不出话来,那刘旭却已经把几个铜板丢在地上,对郭锦等人说:“你们在这里闹吧,我不耐烦憋在这里,先出去了。”

    郭锦对沈悛说:“你也歇息了不少时候,这就走吧,再过一会也该回去了。”

    沈悛却不肯动身,笑嘻嘻地说:“他家的清粥小菜也别有风味,你们两个要不要尝尝?”

    郭锦笑道:“改之,别闹了,看把那位小哥气的。”

    沈悛起身靠在墙壁上,看着张丰说:“小子,这些东西全是出自你手吗?”

    “怎样?你想把这里买下来啊?出个合适的价钱我就卖给你!”张丰被先前那个扔钱的给气伤了,索兴也不再计较这些人的无礼,心想一切全当成生意也就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我买了也住不成,还是你去我庄子里重新替我弄一间更好的。”

    “行是行,可工钱方面得算得优厚些,要知道我这可是创造性劳动,和做苦力的算一样的价钱可不行,还有,我去给你干活,我家里的活就耽误了,这误工费也得考虑进去才行。”

    “放心,只要能让我满意,钱财方面亏待不了你。就这样吧,过几天我让舍儿来找你——就是外面拦着你的那个。”沈悛说。

    张丰点点头,见他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便问道:“你还不走吗?”

    沈悛慢悠悠的说:“急什么,你把你做的那个清粥小菜端两碗来给他们两个尝尝,再把那个泥娃娃给我挑两个好的,也像刚才那样用小篮子装起来。”

    张丰说:“行,一共四个铜板。”

    姚充逗张丰道:“方才刘三郎已经给了不少钱,这个就不要再收钱了吧。”

    张丰淡淡的说:“如果你把那个钱捡起来递给我,我当然可以不再另收钱。”

    姚充有些不快,在张丰身后哼了一声道:“竖子无礼。”

    张丰洗了两个碗,每个碗里盛了半碗粥,又从坛子里挖了一小碟萝卜干,用一个平底的浅筐端着送进窑洞,然后便出来挑玩偶。

    挑玩偶很容易,但小花篮却只有一个,是家安送她的,为了奖励老实人,让她送给郭锦了,现在拿什么包装这两个玩偶呢?

    不包装当然也是可以的,就怕那个无赖不好说话,而且毕竟算是她的半个主顾,还是想个办法吧。她放眼瞅了瞅,看见晾陶胚的土台上放着一只编了一半的草鞋,就它吧。

    张丰不会做布鞋,眼看天冷了,前几天请教了徐家阿翁后正学着编草鞋,不过这活儿挺难的,努力了几天了也只编出个四不像的东西,刚好拿来废物利用。割了一把长草,做了一个提手,又把鞋身用青草点缀了一下,把玩偶放进去,再找来方才从花篮里清出来的东西,选了一束雪白的芦花、几朵金黄的野菊花、一簇红色的茱萸果,陪衬在玩偶旁边,看了看觉得很满意,就送去给沈悛,算是委婉地催他们离开。

    沈悛接过看了看,懒懒的说:“心思倒灵巧。”

    张丰说:“你满意就好。”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院子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凑到透风窗上一看,赶紧窜出卧室,跑到院子里去了。

    室内的三人,听见院子里的喊声,又见张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蹿出去,不禁面面相觑:那个短头发的小子竟然是个小娘子吗?!

    张裕看到张丰,喊了声“姐——”就再也忍不住伤心,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已经卖出去了七个陶偶、四个碗,一共十九个钱,后来就碰到一个小哥儿要买最后一个偶人,我告诉他二个钱一个,他的仆人说别处都是卖一个钱,他就要我一个钱卖给他,我不肯,他就抢了偶人,砸坏了碗,还把我的钱抢走了。”

    张丰真想吼一声:“告诉我是谁打了你,姐去给你报仇!”可这话她却只能在心里吼一吼,看着张裕衣服上的污迹和身上的青紫,张丰心疼得掉下眼泪,低声骂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世道啊,到处都是豺狼虎豹。”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做一名游侠也很不错,快意生死应该比苟且偷生痛快多了。

    张丰抱了抱张裕,柔声道:“以后遇到事情要先保自己平安,知道吗?只要你好好的,就算损失一百个钱,姐也不掉眼泪。”

    “姐——”张裕已经收住的眼泪又噼噼啪啪的掉下来。

    张丰提了两罐在太阳下晒得温热的水注进浴桶里,把他推进卫生间去洗澡,这时那几位名士已经站在院墙边准备走了,张丰只是冲他们点个头,便进屋替张裕拿衣服去了。

    郭启

    农忙过后,官府的徭役就该派下来了,张丰和张裕虽然都不到服徭役的年龄,但作为独立的一户,却不能就这么置身事外,否则他们一不用交田赋,二不用服徭役,里长又岂会让他们白白在郭家坪落户?

    卖陶器也是要交税的,而且她没占半分田地,里长自不能把田赋摊派到她头上,但别人服徭役,她也要有所表示付出才行,村里的另一个外来者憨憨,每年派徭役的时候都是要替人服役的,而张丰姐弟则被要求交一笔钱。

    请人代服徭役,工钱一般是每天八个钱,役期通常是三十天,就是二百四十钱,这一下,不仅前些天为沈悛做工的一百钱、这半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十钱全没了,就连卖头发的老本都贴进去几十钱,张丰心疼得像是被人剜了一块肉似的。

    正当她化悲痛为力量,想把老本早日补回来的时候,里长又来指示了:五日后带一百个碗到郭员外家帮工。

    郭家坪大多数村民都是郭员外家的佃客,这些佃客不仅要上交全部收成的六成,布若干,而且如果主家有事,比如修建房屋、养花种树、红白喜事、节庆宴客等等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们也必须无偿出力,张丰虽然不是郭家的佃客,但里长要求她去帮忙,她也是不能不去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她根本就不是龙,而是地位最低的外来户。

    对于张丰来说,耽误两天功夫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这些被借去的碗一去不回,那样的话损失就太大了。可她又不能抗命不遵,因为无论是里长还是郭家都不是好得罪的,她虽然心疼钱财,却也不会要钱不要命。所以九月二十六那天,她只好乖乖地带着一百个新碗去为郭员外的寿宴服务。

    被里长派过来帮忙拿碗的就是村里的另一个外来者憨憨,平时张丰到西市卖碗,也大多是请他挑货的,一天六个铜板的工钱,外加两顿饭,憨憨就已经满足得不得了,恨不能天天替她送货。

    憨憨挑着碗轻快地走在前面,张裕也一脸雀跃的样子,期待着一睹宾客盈门的盛况以及那一顿据说是有菜有肉的赐饭。只有张丰显得过于沉默。张裕原本是不用去的,看在他家出了这么多碗的份上,里长好意让他跟着去混一顿好吃的,张丰本想拒绝,可是看到张裕兴奋的表情,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忍回去了。

    村里被派来帮忙的大多是成年人,多半负责搬搬扛扛、搭篷砌台、喂马停车以及厨房里洗碗洗菜、烧火挑水等事,张丰和张裕一开始被分配去帮忙洗碗筷杯盏,后来又被人叫去到前院打杂,被郭府的客人和管事呼来喝去,忙得晕头转向。

    好容易撤去了酒席,又是一轮净面更衣,然后摆上茶汤,客人们终于闲散下来,于是三五成群,或对奕,或射箭,或清谈,或笑闹,张丰和张裕也终于能喘口气休息一下。

    给一个喝醉的客人送了两盆水之后,两人便暂时在僻静处躲起来,不到半天时间,他们就都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能支使别人的时候,谁都不愿自己动手,作为地位最低的人,想休息就只能躲起来别被人看见。

    两人躲在一个假山旁边,不过没有坐在山石上,而是挤在一块大石边,既没有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却又很容易被忽视。

    张丰掏出徐大婶悄悄塞给她的新麦面饼,一掰两半,把大的那块递给张裕,见他没接,不由得转过头看他,却发现他正望着斜对面一个穿群青色袍服、手持书卷临窗而立的男子,根本就没注意到张丰递过来的饼。

    “怎么啦,想认字读书吗?还是想起了爹?”张丰轻声问他。

    张裕低下头。

    张丰搂了搂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重新把饼递到他面前说:“饿了吧?吃点饼吧。”

    两人躲了不过两刻钟,就被一个眼尖的小厮发现,招着手说:“过来,过来,你们两个,过来帮着拿东西。别人都忙得团团转,你们两个倒在这里躲懒,看你们就不是府上的人,怪道这么没规矩,快点快点,跟我来。”

    结果张丰被派了提泥炉和炭篓,张裕拿棋盘和水壶,跟着捧棋盒的小厮往花园走去。

    花园里有一群少年男女在玩猜谜,小厮在花厅的矮几上摆下棋盘,不久便有两个少年坐在矮几旁下起棋来。张丰被留下来生火烧水,张裕则又被人支使着跑腿去了。

    用炭烧水是很省心的,张丰坐着无事,便旁观起那群猜谜的人。

    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少女出了个谜语:半部春秋(猜一字)。一个穿赭袍的少年很快猜出是“秦”。

    接着赭袍少年也出了一个:一物坐也卧,立也卧,行也卧,卧也卧(猜一物)。那些人猜了多次,才有人猜中是“蛇”。

    然后有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出了一个谜语,却不说明猜什么,有人问,他转了转眼珠狡黠的说:“随便猜什么皆可,只要说得通。”大家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于是少年夸口说:“若有人猜中,我喝一大碗酒。”

    一个穿靛青色袍子的少年说:“喝一碗算什么,要喝就喝三碗!”

    白袍少年说:“三碗就三碗,只要猜不出时你们也喝三碗。”

    杏衫少女爱娇地哼了一声说:“我就不信猜不着!咱们好好想想,一定要猜出来,嘿嘿,就李二这样,再喝三碗肯定又要满地爬了,启,你还记得他上次醉酒的事吧。”

    穿靛青袍子的启说:“当然记得。”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的笑着瞅了那位李二一眼。

    李二有些恼怒,却聪明的不去纠缠这个话题,而是说:“要限时的,半柱香之内,没人猜出来就算我赢。”

    杏衫少女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反对,用半柱香时间猜一个谜语,已经不算短了,半柱香还猜不出,大概也没人有耐心再猜。

    杏衫少女嘴里念着那个谜语苦思冥想起来,启却大叫:“侍酒!去温酒来!”

    一个小厮应了一声,跑去花厅里抱了一坛酒走到小火炉旁,见张丰一边念叨着“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一边用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便笑着说:“你也会猜谜?”

    张丰笑了笑,把水壶提下来放上温酒用的敞口罐,注上温水。侍酒把注满酒的酒瓯放进水中,吩咐道:“火小一点,不要温过了。”

    侍酒坐在旁边看着烫酒,低头时看见地上的字,便问道:“那个谜语,你猜出来了吗?”

    张丰又笑了笑,侍酒惊讶的问:“莫非你真猜着了?是什么?”

    张丰见他为人和气,对他挺有好感的,便说:“是一个字,宾至如归的‘至’。”

    侍酒不解,但却没有多问,立刻跑到启的身后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听启大笑道:“二郎,准备喝酒吧!有人猜出来了!”

    “是什么?”杏衫少女急问。

    “是‘至’字,荣幸之至的至。”启答道。

    “至?”赭袍少年仰面想了一下,击掌道:“不错!”

    杏衫少女嚷道:“原来是字谜呀,我还一直在猜物呢!”低语道: “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可不就是个‘至’字吗?哎呀,都怪李二不肯明说是猜字!”

    这时侍酒已经斟了三大碗酒用托盘端了来,杏衫少女看见,怕怕地拍了拍胸口说:“幸好猜出来了。”

    李二郎脸色也有点难看,但他却不肯示弱,反而嘲笑那位启说:“这应该不是你猜出来的吧?”

    启老实的承认道:“的确不是。”

    杏衫少女道:“你管谁猜出来的呢,你只管喝酒就是了,你方才可是说只要有人猜出来你就喝酒,我问你,谜底是‘至’字总没错吧?”

    李二只得点头,杏衫少女道:“那不就对了吗?”说完这句她转头看着启说:“我正奇怪,你这个最不擅长猜谜的人今天怎么忽然开窍了,原来不是,那到底是谁猜中的?”

    启一指张丰说:“是那个烧火的童儿。”

    杏衫少女惊讶道:“一个童仆?”

    启点头,对侍酒说:“把他叫来,我要赏他。”

    赭衫少年笑道:“还是先喝酒才是,不然酒可冷了。”

    杏衫少女道:“正是!”

    李二郎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下端起酒碗,看了一眼侍酒说:“你小子真狠!”

    侍酒恭敬地说:“家主人吩咐,务必要让各位尽兴,不可屈了贵客的量,所以小人不敢小气。”

    李二郎大笑,向启拱手道:“多谢主人盛情!”说完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原本有些迷朦的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说了句“痛快!”,用衣袖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伸手端过第二碗。

    郭启喝彩道:“痛快!小弟陪李兄饮一碗!”

    李二连喝三大碗酒,立刻醉得昏昏沉沉,郭启让人扶他下去休息,李二却一把推开扶他的人,惊叫了一声,口齿不清地骂道:“好个贼奴,想害死我吗!”说完便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起来。

    赭衫少年问道:“李兄,你这是做什么?”

    李二说:“下面好深悬崖,看得人头晕,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几人都忍不住发笑,不过作为主人,郭启却不能让他被这么多人看笑话,尤其在场的还有不少奴仆,于是让侍酒扶他去客房休息。

    张丰被人叫来之后一直没人理她,她也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旁观着眼前的一切,杏衫少女笑着目送李二郎被人扶着离去,转身时看见她,目光在她身上一溜,有些不信的问道:“就是你猜出的谜底吗?”

    “是的。”张丰答道。

    “你也识字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杏衫少女问。

    “上头去下头——上边是‘去’的下头;下头去上头——下边是‘去’的上头。只要往字上去猜,有这两句就能猜出来了,下面两句不过是出题人故意设置的障碍,想把人绕晕罢了。”张丰微低着头,淡淡的回答。

    杏衫少女惊讶的看着她,“咦,想不到你如此聪明。”

    赭衫少年道:“这个童儿甚是有趣,郭兄,把他送于小弟可好?”

    郭启打量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府里的人,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是不久前才落户于此的,我和舍弟住在山里以烧陶为生,很少来村里,今天郭员外寿辰,里长说贺客太多,恐怕碗不够用,因此我和舍弟带着一百个新碗过来帮忙。眼下天色不早,望郎君准许我检点自家的碗回去。”

    张丰在这几人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尤其听了赭衫少年的话后,更是气愤之外有些紧张,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一番话说得平平静静,不卑不亢。

    郭启对赭衫少年说:“姚兄,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小童并非我家奴仆。”

    赭衫少年道:“无碍,我不过随便说说。”

    郭启看了看张丰,“那你就带上你兄弟和你家的碗早些回去吧。”又对一个小厮说:“侍剑,拿一串钱给他。”

    张丰躬身道:“谢郎君赏赐。”郭启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张丰犹豫了一下,再次施礼道:“小人想请郎君换个赏赐,不知可否?”

    郭启挑眉道:“钱不好吗?你要换成什么?”

    张丰说:“小人想求一本书。”

    郭启想了想说:“我不能把书给你,但可以借一本给你抄,这样,你是要钱还是要书呢?”

    张丰说:“我还是想要书。”

    “那好吧,侍剑,把我房里那本《论语》拿来。”郭启说完便不再理会张丰,看着姓姚的少年和杏衫少女,询问道:“姚兄,芹娘,接下来做什么?”

    赭衫少年道:“接着猜谜如何?郭兄,你可是连一个谜语都没出呢。”

    郭启为难地皱起眉来,杏衫少女芹娘笑道:“他哪会出谜语,姚大郎,咱还是别难为他了。”

    郭启忽然笑道:“谁说我不会出谜语了,我就出一个,看你们猜不猜得出?”

    姚大郎道:“是否还像方才一样,输了的喝三碗酒?”

    郭启说:“喝酒倒没什么,可是万一我醉了,岂不怠慢了贵客?还是算了吧。”

    芹娘道:“不喝就不喝,你快说谜语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出个什么样的谜语。”

    郭启说:“谜面是:一轮明月照九洲,西瓜葫芦油篓,梳……光溜溜,净肉,球。猜一物。”

    “西瓜是什么?”姚大郎问。

    “不知道,反正是圆的。”郭启说。

    芹娘说:“那还不好猜,反正是圆的就行了嘛。珍珠,对不对?”

    郭启摇头。

    “蹴球?”姚大郎猜道。

    “不是。”郭启继续忍笑摇头。

    两人又猜了几样东西,皆不是,姚大郎和芹娘便说郭启耍赖,郭启道:“其实很简单,谁让你们没想到那上头呢?再猜!”

    芹娘姚大郎本觉得他个谜语不通,可是听他如此说,又不服气,便不和他计较通不通的问题,一心要找出那个神秘的答案。

    芹娘偶然瞥见张丰偷偷忍笑的样子,眼珠一转,装作无意的样子晃到张丰跟前,无声的问道:“是什么?”

    张丰笑了笑,悄悄指了指脑袋,无声地答道:“光头。”

    芹娘恍然,抿着嘴笑,然后转身面向郭启想说出答案,不料刚一张口,笑声就冲出喉咙,忍都忍不住,郭姚二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问是怎么啦,芹娘弯着腰笑道:“我知道……是什么了,是……是光头……秃子!哎哟,笑死我了。”

    郭启也是忍了好久的笑,这时也跟着笑起来,姚大郎听了答案,也不由得笑了,说道:“郭兄这是哪儿听来的‘谜语’?”

    “听学里的同窗说的。本是一首减字谣,我少说了两句。”郭启笑着说,“第三、四两句是‘梳子不沾头,虱虮难留’。”

    姚大郎把这两句加上重新念了一遍说:“果然有趣。难怪你要去掉那两句,不去,就容易猜多了,不过到底还是被芹娘猜着了,也亏得她会想,竟想到这上头。”

    芹娘笑着说:“不是我,是他告诉我的,喂,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西市听见过。”张丰说。

    这时侍剑拿了书来,郭启递给张丰说:“这本书我借给你半个月,半月之后一定要还回来,切记不可破损,不可沾染秽物。”

    “是。”张丰双手接过书,躬身答道。

    郭启的提议

    这个时候印刷术还没问世,书店是没有的,所有书籍都是互相传抄而来,以张丰的身份,能借到一本书确实是非常难得了。张丰怀着愉快的心情找到张裕,告诉他从明天起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两人来到厨房要碗,厨房管事骂他们不懂事,这么忙的时候还来添乱,把两人哄走了。张丰第二天过来,厨房的人说还没有理清,又把她打发出来,第三天再去,厨房的人便再不理她,张丰急了,找到厨房管事说,郭家少主人说过让她把碗拿回去的,如果再扣着不给,她就去找郭大郎告状,管事这才不情不愿的让张丰把碗领走了。

    张丰请了憨憨,直接把这些碗挑到西市卖了,用这些钱买了笔墨和纸,回到家里就开始抄书。

    《论语》通篇只有一万五千多字,张丰两天就抄完了,虽然这本新书上的字体让人不忍卒睹,但两姐弟却一点都不在意,张丰说:“这是咱家书房的第一本藏书,将来会成为古董的。”张裕很羡慕的说:“等我学会写字,也要抄一本古董。”于是张丰哈哈大笑,心里仅有的一点羞愧也烟消云散了。

    张丰敲开郭家的大门,凭着手上的书顺利的见到了郭启,郭启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来还书了?”

    张丰恭敬的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小人希望下次还能从郎君手上借到书。”

    郭启说:“你这么喜欢读书,不如做我的书童吧,我书房里的书紧你看,如何?”

    张丰低着头说:“谢郎君错爱,但小人怕是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为何?”郭启问。

    “因为我要养家糊口,照顾舍弟。”张丰面无表情的说。

    “你兄弟几岁?”

    “十岁。”

    “你呢?”

    “十三。”

    “十三了?不像嘛,”郭启微微笑谑着打量她,“好吧,让你兄弟一起来。”

    张丰心里沤得要命,只好直言道:“小人不愿为人奴仆。”

    郭启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讥讽道:“没想到你还是个一身傲骨的人,”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莫非你以为自己现在的地位就比奴仆高吗?让我告诉你,能做大户人家的奴仆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多少满腹才学的人都把当士族人家的奴仆做为晋身之阶,你觉得奴仆身份低下吗?庶民的身份又有什么高贵之处?还不是任打任骂,任人宰割?做奴仆的只受一家一户役使,做庶民的却要被很多人欺凌,你想想,谁的处境更艰难?你还小呢,什么都不懂,错过这个机会,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张丰看着郭启爽朗真诚意气风发的脸,一时间竟然觉得他说的也许并不错,于是说:“请容我考虑一下。”

    郭启点点头,说:“你快点做决定,我明天就要回长安了。”

    张丰在回家的路上纠结不已。在这种世道里想混个温饱实在不容易,认真说起来做大户人家的奴仆实在是比做个小手工业者苦挣苦熬要轻松的多,况且,这时代也没有科考,张裕就算是能够自学成才,想往上爬的话也只有依附别人一途。可是,自己真的能够抛开尊严去求那种安定的生活吗?

    看见张丰回来,张裕满怀兴奋的告诉她自己已经把书上第一段的字都认熟了,张丰表扬了他之后就进屋去了,为了抄书,算上去西市卖碗的那天,她已经三天没制陶了,原打算还书回来后就开始赶活呢,这会儿她却在屋里睡上了。张裕忙着练写字,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郭启直到启程也没有看到张丰的影子,他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决定再也不借书给她抄了。

    天气越来越冷,制陶也难度也越来越大,胚不容易拉,晾晒也慢得多,无窑烧制出现的次品也更多了,另外,两人也要做寒衣和暖鞋。所以张丰不仅没能补上缴役钱欠下的窟窿,反而动用了更多老本。

    为了省钱,张丰买的是村里农妇织的粗布,和一些卖不出去自家又舍不得用的陈年乱丝,请徐大婶帮忙裁了,用自己不擅女红的手指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据张裕说,以前张丰的针线活还是不错的,可是没办法,好些个近似于本能的技能,在换了灵魂之后都失去了,比如说话,比如做针线、梳头等等,张丰只能重新学习。

    时令不久就进入了隆冬,一场接一场的雪让人出不了门,秋天时低价收购的一垛柴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张丰只得停止烧陶,把柴留作取暖之用。

    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在柴门上糊满泥巴,把窗户也堵死,两人整天窝在卧室内厚厚的干草堆里,凑在一条不足一尺长的纸窗前,把那本《论语》背得滚瓜烂熟,默写得毫无停顿。张丰几次想再借一本书来抄,可是一来纸笔太贵了,二来她估计也未必可以借到,毕竟她的身份不够,郭家不会轻易把书借给她,大概也就是郭启少年率性,又是在兴头上,才会答应她的请求。可是上次她拒绝了郭启的提议,估计那个好借好还的铺垫也已经完全没用了吧?

    于是张丰就把自己记得的古文、诗词教给张裕,另外还教了点算术,两人倒也闲得很充实。

    可是坐吃山空毕竟不行,张丰想起最初那个做玫瑰花的主意,便到西市买了点绸缎回来,做一些绢花卖给张二娘,总算暂时止住了存款的流失,也止住了她的焦虑,让她有信心能够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冬天对于穷人来说固然是严酷的,不过对于富人它却是别有情趣的,围炉夜话、踏雪寻梅、雪野长啸,有的是乐趣。

    腊祭以后,朝廷各部先后放了年假,郭锦在长安参加了几场朋友聚会之后,也邀了几个知已好友到自家山庄赏梅。

    文人聚会,弹琴赋诗、烹茶煮酒自然是免不了的。醉酒当然也很寻常,而且各有各的醉法。

    刘旭清醒时是个言语激烈张狂之极的人,醉了之后反而安安静静,倒头死睡;姚充清醒时常常带笑,醉后却痛哭狂歌;沈悛总是懒洋洋的,醉了之后却活力十足,非得到外面去发散发散,他的仆从劝不住,只好跟在后面追。

    忱悛沿着一条小路摇摇摆摆的撞进山里,顺着缓坡爬上一坐小山,然后便站在山顶上对着莽莽雪野长啸起来,一时间山鸣谷应,寂静的山水间全是鸾凤般的清音。

    忱悛立足之处正在张丰家窑洞上面,张裕找家喜玩去了,张丰此时正在院子里张匾捕雀,忱悛啸声一出,匾下的鸟雀全都被惊飞,气得张丰怒目张望,没好气的骂了一句神经病。可是没一会儿,她便被沈悛的啸声打动,扶着矮墙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直到啸声停止,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沈悛临着陡坡清啸良久,醉酒加上缺氧使他头晕目眩,提着的那口气刚一放下,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舍儿赶忙扶住,劝他回去,沈悛却执意不肯,反而在雪地上坐下来,漫声歌道:“蒙笼一盖山,中有冥寂土,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悒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悒浮丘袖,右拍洪岸肩,借问……”还没唱完,便昏昏睡去。

    舍儿急得要哭,回顾来路,却是一个跟来的人都不见,心下暗暗埋怨郭家待客不周,忽然看见山下呆立的张丰,记起重阳时歇过脚的小院,山下之人依稀是的那个坏脾气的“小哥”,于是忙喊道:“快来帮个忙!把我家主人扶回郭家去,我拿十个钱谢你!”

    张丰默默爬到山顶,和舍儿一起用力架起沈悛,可是沈悛睡得如一滩烂泥一般,又岂是那么好扶的?为了不使三人一起滚下去,两人只好让沈悛平躺,半抬半拖地把他弄下山来。

    舍儿喘着粗气说:“先扶我家主人到你家里,我去叫人,你要好好照顾他。”

    张丰没吱声,算是默认,舍儿在张丰的帮助下把沈悛背到背上,只是他也才十四五岁,虽然比张丰高,却比沈悛矮得多,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把沈悛弄到张丰家。

    张丰想让沈悛呆在柴房,舍儿不干,非得把他抬进那间矮小的卧室里,张丰不悦的皱了皱眉,却没有和他争竞,默默帮着他把沈悛抬起内室。

    舍儿再三叮嘱张丰要好好照顾他家主人,然后就匆匆回去搬救兵了,张丰坐在沈悛旁边,只是担心着他会吐酒,犹豫一会还是跑出去拿了个水盆放在他枕头边——宁可牺牲一件家什,她也不愿意收拾那种恶心的秽物。

    这一刻张丰对自己一时的心软无比后悔——她就应该坚决的把这主仆两人拦在卧室之外!今天沈悛等于是死的,如果自己坚决不同意,那个小王八蛋绝对无法把他的主人弄进来。

    张丰防备地看着沈悛,好一会,见他并没有想呕吐的迹象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想起刚才那阵逸气奋涌的清啸,不由得细细端详起他的面貌,猜测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悛大约三十岁,眉长目细,唇薄,眉目间有怫郁之气,此时躺在干草铺上,在清逸与朴拙、华丽和简陋的对比下,竟然给人一种悲剧之美。

    张丰轻叹一声,呢喃道:“这种乱世,人人都是朝不保夕,都知道要及时行乐,可到底无法真正开怀吧?”

    正感慨不已,外面响起说话声,张丰起来到门口,舍儿领着郭启进来,张丰向郭启行礼,然后默立一旁。

    郭启进了窑洞后好奇的张望了一会,对张丰说:“你如果跟了我,又何至于住在山洞里,缺吃少穿的苦熬呢,如今后悔了吧?”

    张丰默不作声,郭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便把目光转向带来的仆人身上,指挥他们抬着沈悛出了窑洞。

    张丰没有送这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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