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显风流第70部分阅读
晋显风流 作者:肉书屋
志的模样,就如同传说中,那些饿死的女鬼。
郗路被这副诡异的场景惊得打了个寒颤,急忙伸手将谢道韫拽了起来,阴沉着脸道:“小娘子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去再吃,在这吃这些东西算是个什么事儿?”
谢道韫闻言摊手,示意自己无所谓。
“找到什么了?”谢道韫打着哈欠问道。
“找到了个人。”郗路回答。
“白天的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是。”
谢道韫沉默半晌,又笑了起来,“走,去瞧瞧。”
……
……
没有人知道这个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得第二日清晨,那个说谢道韫是灾星的女子,看到了自家院子里被吃剩下的半条鱼,浑身发抖的惊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正文 第八章 泪湿春衫袖
是夜,有瘦高如同竹竿儿般的少年,木木怔怔的跪在一片废墟之前,眼神满是空洞。
少年的身旁有一方白布,白布似乎盖在什么东西上,带着一些轻微的轮廓。偶尔有风吹过,会将那白布下的轮廓吹的更加清晰一些,细细去瞧,应该是一具尸骸。
少年就跪在那具尸骸面前,手中无意识的攥着一张纸,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受了太大的刺激,被他捏着的一角早已经破烂不堪。但这张佐伯纸的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在夜色中随风轻轻的摇摆,就像是某些地方的习俗中,那些招魂的幡布。
若是有人细细去瞧,会发现那张纸上写着不少药名,又分别注明了几钱几两。看那开方的笔法,倒是北方士族所特有的温婉娟秀,可骨子里又带着几分韧劲儿与风骨。
谢道韫将药方从少年手中抽了出来,笑道:“我以前都没发现,原来周子归的字写的这么好。不过看样子,应该有偷学过安石叔父的风格。”
一直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的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全身都猛的颤了颤,面上惊恐的神色不似作伪。他抬头看了谢道韫半晌,这才恍然认出谢道韫的身份,一时间更加惊慌,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跪的太久,手臂一撑,啪的一声歪倒在地上。
郗路抱着膀子站在谢道韫的身后,十分沉默的看着地面上正在挣扎的人。或许,他的目光应该换做“盯”字才更为合适,尖利的就仿佛想要看透那少年的灵魂一般。
半晌后,少年才挣扎着站起,有些惶恐窘迫的弯着腰,冲着谢道韫唤了一声“小娘子”,便又红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少年若是站直了身子,应当比谢道韫高半个头的。可是他似乎习惯于低人一等,在旁人面前,总是弯着腰脊。
谢道韫看着他轻笑,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那丝温柔,即便只是表面上的,也让少年愣了愣神。
“你叫什么名字?”谢道韫轻笑着发问。
“阿七……陈阿七。”少年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这房子,原本是你家?”谢道韫偏过头去瞧那整片的废墟。虽然因为火灾遭殃的是整整一排房屋,但很明显,这间房屋是烧的最严重的一间之一。
如果是有人纵火,那不得不说,这个人的确纵的很冷静。因为他并没有只烧一间房,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分别设立了三个纵火点。若是不仔细去瞧,绝对不会发现其中的差别。
听到谢道韫的问话,少年似乎又想起了不久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惨剧。少年红了眼,点了点头。
“你兄长……”
“……过世了。”少年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因为他正在强忍着,不愿让自己就此哭出来。
“其他糟了火灾的人,都去了亲戚家借宿,你为何还在这里?”谢道韫似乎没有安慰少年的觉悟,面上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声音也仍旧清清冷冷。
“我是外姓人,在村里,没有其他亲人了。”即便少年强行忍耐着,但这时说起话来,或多或少有些哽咽。他又偏头看了看一旁的白布,飞快了擦了一把溢出来的眼泪,沙哑着道:“再者,我也想陪陪兄长。”
谢道韫轻轻点头,表示自己信了这番话。
月下的少年还在擦着眼泪,很快的,泪湿春衫袖。
“听说这是葛师亲自开的方子,你可得乖乖的抓药吃药。”谢道韫并没有被这生死离别的场景打动,甚至连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玩笑。她晃了晃手中的药方,重新放到少年手上。
少年微微怔了怔,眉间闪现出一抹压抑着的恼火。他咬了咬嘴唇,似乎也懒得再与谢道韫这种不在乎平民生死的士族子弟说话,便只是闷闷的点了点头。
“哦,我怎么忘了。”谢道韫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愉快的笑了起来,“你们这种庶民,烧了房子之后,怕是什么财产都没有了吧。你如今就只剩下怀中那三五十个铜板了?呵,那又如何治病?”
这口气中处处透露着对平头百姓的看不起,就连在她身后听着的郗路,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少年被这轻蔑的语气激了激,腰板挺直了一下,却又很快的重新佝偻下来,面上带了些逆来顺受的表情。
“不如你卖身与我,在我身边当个小仆。不但可以买一副棺材葬了你兄长,以后还可以跟着我吃香喝辣,如何?”谢道韫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少年的下巴,面上是一副欠揍的表情。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怒之色,但却如同普通庶民一般,不敢轻易的拍走谢道韫的手,也不敢恶语相向。
“卖身钱三十贯,以后每月开半贯钱。这个价钱,可是一般陪房丫鬟都没有的,你不妨考虑考虑看看。”谢道韫如今的嘴脸就像是逼良为娼的老鸨,让郗路在一旁看的直在心中翻白眼。
十多岁的少年,终究是有些骨气的。他隐忍的目光似乎是很想就此反抗,但他的目光扫了扫躺在地上的兄长,又扫了扫已经成了废墟的家园,双目顿失光芒,背脊佝偻的更低。
“好。”少年有气无力的应了,本就垂着的双目闭了起来,就像是要面对死亡一般。
“别担心,”谢道韫愉快的笑了起来,挑着少年下巴的手转而拍了拍少年的脸蛋,“到了我身边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一番话里,不知有多少双关……
月色依旧,废墟仍在,那边院子里的烤鱼却被野猫叼走了两条。
某个院子里的尸体终于有了归宿,普通的乡野少年被骗了清白的身子……哦,似乎没有这么严重。
“小娘子,为何引狼入室?”郗路皱着眉头,十分不解。
“不错啊,成语用的挺顺溜。”谢道韫笑着拍了拍郗路的肩膀,“没办法啊,这匹狼实在是太过狡猾了些。若是咱们不引狼,又怎么能弄清这头小狼来自何方?”
郗路微微沉默,道:“终究,有些太危险。再说,如果他真的在做戏,这也太……”
“太真了?”谢道韫一声轻笑,“是啊,他都可以去冲击奥斯卡了。”
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九章 无心插柳
第九章 无心插柳
“气死我了”
从今天一早开始,自诩圣德绝伦的某位郗嘉宾就一直在发飙,如同复读机一般重复着这句话。
谢家一行人已经启程离开了村庄,如今正是临时休息的时候。郗超在河边喝了一口水,气哼哼的将脚边的小石子踢飞。小石子划过一条抛物线,噗通一声掉落到水中,惊起水花几片。
也蹲在河边往水囊中灌水的小丫鬟们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又互相挤眉弄眼了一番,便轻笑着跑了出去。在一旁的牛车边,舒服的伸着懒腰的谢奕也看到了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
“听郗路说,那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孩子。韫儿也真是的,收留的也就是了,为何还要人家的卖身契?”郗氏也听说了有关那陈阿七的事情,掀起牛车的车帘去瞧河边那一直气哼哼的郗超,道:“超儿也是的,看他平素也是个清清淡淡的性子,怎么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倒是糊涂起来了。”
“你也别总在车上窝着,下来走走,也舒活舒活筋骨。”谢奕说着,便伸手去扶郗氏。
“哎”郗氏应了一声,嘴角自然而然的扬起一丝笑容来,诠释着老夫老妻的甜蜜。
“我瞧这事儿啊,也是韫儿在胡闹。”郗氏已然下得车,谢奕却仍旧牵着她的手。
郗氏有些脸红,偷偷的想要挣脱,却被谢奕紧紧的攥住了,二人的体温在手掌中交织着。
“也不怕被丫鬟下人看见,成何体统”郗氏微羞的啐着。
“怕什么,自家夫人,牵个手又有何不可?”谢奕笑着,又将手握的紧了些,顺带着将郗氏的人也往自己身边靠了靠。“这些事情啊,韫儿自己都有分寸。咱们就且在一旁看着,只要她别闹腾的太过就成。”
“韫儿都这个年纪了,若是再不定下婚约,我这个做娘的不插手才怪”郗氏挣脱不过,索性也不再忸怩,反倒是瞪了谢奕一眼。
谢奕开怀的笑了笑,道:“你要是着急,咱们这回去华亭,就跟郗鉴把这事情定下来。反正他是你兄长,这亲上加亲的事情,他总没有推脱的道理。再者,韫儿如今也是名声动天下了。说句不好听的,她嫁给你们郗家,其实是超儿他高攀了才对。”
“什么叫我们郗家?”郗氏白了谢奕一眼,“自从我嫁到你们谢家来,又何时把自己当成过郗家的女儿,从来不都是你们谢家的媳妇?”
看着郗氏微嗔的模样,谢奕不由得心头一热,抬起二人紧握的双手,就在郗氏的手上轻轻亲了一下。
“你”郗氏急忙红着脸向四周看去,见没有人看向这里,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来这个?万一被韫儿他们几个看见了,你叫我这个当娘的脸往哪放。”
“你忘了,韫儿可是说过的,在她前世,什么当街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事情,可是很常见的。”谢奕轻笑着道。
“真是……世风日下。”郗氏涨红着脸轻轻啐道。
有关穿越的事情,既然已经瞒不住,谢道韫便也再没有了相瞒的必要。反正都是至亲之人,她也不用担心这种事情被传扬出去。
而对于谢道韫的来历,谢奕与郗氏却也没有如何的大惊小怪,一来因为鬼神之事在这时有些兴盛,人们接受起这种事情来并不太困难。二来,就郗氏初次听说此事后所说的一般,“不论韫儿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从何而来的,你都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女儿,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只是,韫儿你说你前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又该吃了多少苦啊”
如此一来,倒是出乎了谢道韫所料。本以为会惊扰到父母心绪的情形没有发生,反而让亲情更加多了几分牵绊来。
但有关前世工作之事,谢道韫却是不可能告于他们知晓的,那些事情毕竟血腥残忍了些。
郗氏对千年之后的事情也有些好奇,却远没有谢奕那般抓心挠肝,有事儿没事儿的就把谢道韫叫来,让她讲讲未来人的生活,每次都听得两眼发亮,不像魏晋名士,倒像是顽童一般。谢奕的接受能力倒也强悍,听着千年后的世风虽然啧啧感叹,但也不会加诸于太多自己的看法,一味的听书罢了。
倒是郗氏听闻着,不免会感慨于后世风气的开放,却也觉得那一夫一妻制有些有趣。再听说一应女权运动之类的事情,更觉得有些目瞪口呆,可想了想之后,便也理解为何自己的女儿会如此与众不同了。
谢奕也曾经问过谢道韫有关历史走向的事情,毕竟千年之后的事情可以当做戏来听,可几年的之后事情就关乎与自家的兴衰荣辱了。
“现在的问题是,历史似乎一不小心被我改变了,日后的走向,我也说不清了。”谢道韫当时摇了摇头,心想自己那年那么一心一意的想要改变历史,却仍旧眼看着冉闵撒手人寰,可是事后,整个历史又那么突兀的脱离了原本的轨道。这事情若是说起来,还真是有心摘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不论如何,谢道韫还是将正常历史的大致走向说与谢奕听了,最关键的便是有关桓温篡权的心思。谢奕听后也是长叹了一口气,神色不免有些黯然。
去岁会稽王遇刺受伤,他便借着这股东风,对外宣称自己历经一次生死,已然看透了这世间繁华。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两件事情而已。第一,是放不下自己女儿司马道福的婚事;第二,是不希望自己真的客死他乡。
对于第一件事情,桓温聊做几句同感的唏嘘感慨后,第二日便直接向司马昱下了聘礼,算是正式定下了司马道福和桓玄的婚事,告知与天下。而第二件事,司马昱却是上书皇帝,言词恳切中带了些凄凉的诉说自己如今的境况,字里行间透漏出的消息,都是说自己已经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只盼能够死在京都繁华处,便也知足了。奏书一上,再得朝中会稽王势力的推波助澜,皇帝自然不好驳回,只好准了会稽王的折子,让他回京养老。
但明眼人都看的明白,会稽王这一回来,当然不是带着什么半截入了黄土的身子,而是带着一颗虎视眈眈的心。只这一招,他从往日的政坛边缘一跃而入中心,奏折被批准的那一夜,不知多少人在家中拊掌赞叹。
就连谢道韫和郗超也在那夜中对饮,心想梅三郎在人家脑后偷偷的打了一棍子,没把人打死不说,反倒让人家捡了这跟木头,制成桥,过了河。
桓温与司马昱的联手,外有威望内有实权,其他人物再想争上一争,却也难了。
对于谢家来说,其实司马家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实际上,依照他们士族阶级的利益,最好莫过于在位的皇帝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傀儡,朝堂像如今这样被士族们控制着就好。
所以,司马昱能不能够登上皇位,对谢家的影响并不大。问题是,如果谢道韫所言不假,桓温真的有篡位之心,那谢家下一步的行动,就要重新考量考量了。
“其实桓温此人,也并非什么饿虎豺狼。他只是太想还于旧都,不耐烦士族为自己利益而做出的拖延,所以最后才想要篡位罢了。”谢道韫想起历史上桓温所说的那句,即便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话语,不免对这等人物有些唏嘘。“桓温的性子倒有些像曹孟德,而且他也是的确有才华的,若是当真不得施展,也的确太过可惜了。”
这时候,谢家一队人的车马已经重新启动起来。郗超冷着脸坐在谢道韫对面,偶尔掀起帘子看一看走在外面不远处的什么陈阿七,哼上一声,遂用鼻孔看人。
放下帘子,郗超却又变成了寻常模样。只是听着谢道韫的话,他不由得翻了翻白眼,有些吃味的道:“你原来欣赏冉闵,如今欣赏桓温,那在你心里,又把我放在何等位置?”
谢道韫懒得理他,摇头笑道:“某人还说自己圣德绝伦,怎么说起话来,倒是一口的怨妇行径。”
“我又有什么办法?”郗超耸耸肩,“谁让咱们的谢女侠从来不肯做闺中怨妇、小鸟依人,那这个角色,只好我来做的。”
说罢,郗超还极为配合的做了个娇羞的表情,最终却实在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不过说实在的,凭你的本事,竟然查不出来那个陈阿七的来历,还非得让我做这样的吃醋形象……我倒不是不愿意配合,只是觉得,会不会是你多疑了?”郗超透过车帘的缝隙,去看那个行动办事都亦步亦趋的陈阿七,从他身上,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我也希望是我多疑了。”谢道韫抬起手指揉着自己的眉心,“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不得不防啊。”
——
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十章 舟遥遥以轻飏
第十章 舟遥遥以轻飏
华亭的官道旁的确没有荷。这一点,在谢道韫曾经妄想欺骗郗氏时,已经尴尬不已的搞清楚了。
但华亭有鹤,每年春天陆家祭祖,都会在此驱赶白鹤。所谓华亭鹤唳者,年年得闻矣。
“陆机陆平原一代高士。其文,谢灵运称之‘若排沙见金往往见宝’;其字,又有一帖平复古朴无双;其人,又与潘安并称潘江陆海。只可惜,这样的风流人物,到头来,却也是悔不当初,被人夷平了三族。”
昨日,谢家一行人在吴县陆家作客。如今到得这华亭来,见眼前景色,听着华亭鹤唳,不免联想到西晋那位大文豪陆机,郗超也不禁出言赞叹。
华亭便是后日的上海,但如今也不过只是士族放歌游玩之地,并不繁华。只是水路纵横间偶尔有些渔歌应答的段子,配上那高亢悠长的鹤唳,倒多了些超脱于尘世的味道。
郗家如今的庄园就在华亭之北,从吴县过去,走水路最是方便。昨日到得陆家后,谢奕已经派人去郗家传讯,对方也言明今日便会遣船来接。如此,谢家一行便在岸边等候。
陆家派了陆纳陆祖言前来相送,谢奕倒是喜欢这个少年的应对有度,再深一层的礼数,便也懒得追究了。
其实双方都明白,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终究存在着。陆家与谢家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好到何处去,只是谢家过境,陆家若是连接待都不接待,那在外人看来,未免太没有雅量了。而陆家摆了宴席,谢奕若是不去,又不免太过猖狂了些。一夜宴席,在座说些不深不浅的话,便也就罢了。
而至于这相送的事情,事实上,依照着谢奕的身份,即便陆家家主不来相送,也应该派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这陆纳不过二十岁出头,不论怎么讲,都与谢奕不是一个台面上的。再说谢家这边还有谢道韫和郗超,这两人,一者名声动天下,另一人也是郗家这一代中的俊秀。与陆纳这个名声刚刚抬头的人物相比,这个天平不免倾斜了些。
但其中道理,谢奕他们自然是懂得,也懒得在此处再行追究什么,微微一笑,便也罢了。
如今陆纳正在陪着谢奕说话,而他毕竟年纪小,自然不敢以文赋诗词应对,只好说些吴郡一地的风俗人情,倒也引得谢奕赞叹不已。至于朝堂之事,他们自然是不会谈的。那等浑浊之事,在此美景中谈论,岂不是可惜了大好光?
郗超倒懒得在那边凑热闹,只是跑到湖边来微微发呆,想些胸腹中能够数的清的典故,感慨赞叹一下罢了。
“你说话也小心些,那谢灵运是我晚辈的晚辈的晚辈,如今还没出生那,你引用他的话做什么?再说了,如今的历史被我绞成了一团乱麻,咱们这位小谢同学能不能出生,恐怕还是一个问题。”谢道韫微微耸了耸肩,与郗超并肩而立。
郗超闻言也不由得轻笑起来,他偏过头来,眸中散发着深邃的光:“改变历史不好么?除非你真的想嫁给王徽之那个呆子。”
“小时候你也见过他,你瞧他哪里呆了?如今想想倒是觉得有趣,你说这史书史书,到底有多少是史,多少是书。”
郗超微怔,旋即叹息了一声,又摇头道:“终究不是什么好归宿。”
这时刚好有白鹤扑闪着翅膀凑到进出,它们在这边生活的久了,经常见到摆渡的人,又能见到陆家每年祭祖时那浩浩汤汤的场面,如今,竟也是不怎么怕人的。
白鹤无视在湖边聊天的谢道韫和郗超,自顾自优雅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偶尔被自己弄出的波纹弄皱。
“生年既不满百,何必心怀千岁忧?你我本就不是此间人,又何必管此间事?我只愿能年年听得这华亭鹤唳,不复陆机临行前慨叹,便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知为何,郗超面对着这湖光山色,忽然有些感慨。
“是了,我却忘了,你从小便是在这里长大的吧。”谢道韫却想起了缘由。
“嗯,”郗超点了点头,“从小每到休沐日,父亲便喜欢令我来这片湖泽游弋,再讲些历朝历代的掌故。大概因为身在此种山水,这陆机陆平原的华亭鹤唳,倒是讲的次数最多的一个。”
“看你的意思,是要做思鲈的张翰,而不愿做陆平原喽?”
“陆平原最后的下场如此凄惨,又有谁人敢做他?”郗超笑了笑,复又有些感慨的道:“当年父亲每每讲到陆平原,都会怅然若失半晌。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其实父亲也是有张翰之念的。可是,毕竟是形势不饶人的。张翰能退,是因为即便他退了,张家也有人可以撑住整个门阀之重量。陆机、陆云不能退,是因为他们一旦退了,他们祖父陆逊的声名只会就此堙没,陆家也很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其实父亲也一样,站在他那个地方,这能退不能退的,早就不是因为一道莼菜鲈鱼,就能够决定得了的……”
郗超陷入沉默,双眼有些怔怔的望着身前的水面,像是想起了父亲那已经发白的双鬓。
水面上的白鹤理顺好了羽毛,扬了扬脖子,轻啼一声,翩然飞去了。
“你想退了。”谢道韫不知何时退了鞋袜,此时已然将双脚踩到了湖水中。她提着襦裙的裙角,纤细的脚踝半露在水面之上,水波在脚踝边荡漾开来。她与他说话,头也不回,“这种事情,谁都强迫不了谁。我之所以在这片湖水中搀和一脚,只是觉得今生受人恩惠太多,不报答则心神不宁。父母之爱子,这种情分,我前世没有尝试过,今生这样无端被爱着,虽然温暖,但也总觉得是一份负担。我不能够大大方方的单方面接受这份爱,所以就只好做些什么事情来补偿……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作想的,但是我知道我父亲和我叔父的心思。这些魏晋名士,恐怕都是极爱生活之人,只是他们爱这世界太深,所以便有些见不得这人世间的离乱。高歌放诞、逾礼行状、醉生梦死,何尝不是一种逃避的手段?可父亲和叔父不一样,他们常常在逃避与面对之间挣扎。想要睁开眼睛看透这世事、改变这世事,偏偏每次睁眼,又会被眼前的景色刺一个伤痕累累。那是心伤,寻常人自然是感觉不到的。”
谢道韫微微笑了笑,右脚轻轻撩动着水面,接着道:“父亲和叔父爱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只是他们的双眼里倒是没有常含着泪水罢了。我看得出,他们爱谢家、爱这大晋朝,也向往着晋朝终有一天可以驱除鞑虏、还于旧都。而我能够为他们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愿望罢了。
“你也知道父亲他们知晓了我的来历,常来问我关于这段历史的问题。可我一直不敢跟他们说后面的南北朝,不敢跟他们说那时的民众又经历了多少战争,看见了多少死亡。因为他们骨子里是文人,而文人嘛,有的时候想事情不免偏激,看东西不免带了点酸溜溜的悲意。”
说到这里,谢道韫忽然顿了顿,而后转过头来,直视着郗超的双眼,道:“我在这里待了十五年,我到底是不是这里的人,其实早就分不清了。谢道韫又如何,谢清又如何,对于我来说,她们两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这十五年,我看了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东西,也终究让我动了动恻隐之心。我不敢说为这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只是想要帮着我父亲和叔父,做些他们想要做的事情罢了。他们想要这大晋朝持续下去,我就帮他们维持这天下一统。他们想要让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免于战乱之苦,我就帮他们在有生之年将战乱消弭至最小……我能做的,我能回报的,只有这些。”
这番话,谢道韫只是淡淡道来,即便到得最后几句让人听来猖狂无比的话语,却也只是山间流水般清清冷冷。可偏偏是这样的口气,却让人觉得所有的话语中都带着一股无法比拟的自信。那是骨子里的东西,就像是去吃一顿饭,眨眨眼睛,是正常人都能够做到的平凡事而已。
郗超的身子震了震,而后陷入平静,比眼前的湖水还要更加幽深的平静。
谢奕和陆纳还在那边带笑这交谈,郗氏有些急切的盯着远处的湖面看,倒有些“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的味道。下人们很识趣的不来打搅谢道韫和郗超“谈心”,只是有小丫头远远的瞧着谢道韫的动作有趣,心思痒痒的,终也趁着旁人不注意,脱了鞋袜,提了裙角,在湖水边玩闹起来。
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摸了摸手上真正磨出来的茧子,心想这些日子虽然累,但吃得多、睡的香,身子骨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若是早知如此,倒不如早些进行这个计划,不单单只是有趣而已。
他抬头看着湖边谢道韫和郗超的身影,有些惊愕于谢道韫的双脚在湖中玩水的动作,更有些惊愕于谢道韫脸上流露出的淡淡的光。那种光,少年曾经在会稽城外那家香火极盛的道观中见到过。当时他正与观中道长辩玄,而道长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流光,叫做悲天悯人。
……
……
郗家这几代虽然没有出什么太过杰出的人物,但人丁还是极盛的。
华亭北面整个郗家的庄园占地极大,装饰处虽不如江东本地士族那样精致细微,但毕竟伫立在这里,隐隐有些与江东士族抗衡的味道。
郗鉴的家就在整个院子的正北处,毕竟是郗家的家主,虽然如今辞了官赋闲在家,身份地位也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
因为当地大多是南方士族的缘故,所以前来郗鉴家拜访的访客并不多。即便偶尔有一些,也都是出仕时交往的一些知己好友,三三两两,薄酒相谈,兴尽则离,不拘一格,倒也潇洒自如。
可这些日子郗鉴却十分操心,每日在院子里东西指挥着,虽然疲惫,但却一直满脸的笑容。
一同长大的妹妹要归宁省亲,他这个做兄长的,又如何能够不高兴呢?
郗超的母亲在他儿时就已经西去,不知为何,郗鉴却一直都没有再续弦。如今郗鉴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面上渐渐显出几分沧桑之态来,身边又没有能偶作伴的女子照顾,看起来倒也有些凄凉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都知道,郎主赋闲在家后,便一直寄情于山水之间。常常是呼朋唤友的出门游玩,于江湖上放舟,一逛便是一天。
而每天的第一件事情,除了洗漱穿衣,郎主都会问上一句“有没有大郎的消息”。若是有,则面上会带些喜色;若是没有,则照旧如常,也让人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这大郎所指的,自然是郗超。
但这些日子,郗鉴的精神一直是好的。今日一早,天刚擦亮,他便唤人侍弄自己洗漱,匆匆用了早饭,便要亲去迎接归家的妹妹和儿子。
“郎主还请不要着急才是。您虽然心急,可是这时天色不免太早。娘子回来省亲,按礼数,族里众人还是要出来相迎的,这摆设衣着又都有说道。如今不过四更天,别的院子里的郎君、娘子都还没睡醒,您若是这时候急匆匆的把人接回来了,可让他们的脸往哪里搁?若是失了脸面,被姑爷家中人瞧了去,他们怕是要嫉恨娘子了。”下人劝了又劝,这才好不容易以理服人,将郗鉴劝说到厅里饮茶稍待。
只是这样等了一个多时辰,郗鉴说什么也再等不下去了,终是带人出了院子,登舟去迎。
他走之后,郗家子弟也渐渐从睡梦中醒来,一听说郗鉴已然出门去迎省亲的郗氏,不免痛骂几句,又着急忙慌的招呼人梳洗准备起来。
郗鉴在船上也是心焦的不行,更逢湖面上雾气连绵,他更是恨不得望穿秋水了。
不知这样心急了多久,郗鉴终在视野中见到对岸的光景来。见那边岸上果然有人相候,且那阵势也是几十人的模样,他不由得大喜过望,早就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士族风度扔到了一旁。
船越行越近,那边岸上的人也发现了船的影子,便有人高高的向这边挥手。郗鉴站在船头,在视野中搜索着自己想要见到的身影。
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儿子,而郗超那时正巧与谢道韫对视,刚起不久的朝阳在二人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二人风度皆是不凡,不论是远观还是近览,都让人觉得是一对金童yu女了。
郗鉴虽然许久没有见过谢道韫,但谢道韫与郗超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即便如今离得远,又看不到谢道韫的正脸,但他见到自己儿子那深邃的目光,便也能够猜到那女子便是谢道韫了。
“这个臭小子,整整半年,连书信都不知道回一封”郗鉴见到一年多不曾相见的儿子,早已是激动不已,可他偏偏不愿在旁人面前流露出这种爱子心切的模样,便努力的板着脸,只在心里“痛骂”着。
继续在人群中搜索,郗鉴很快便找到同自己一样心急的郗氏来。
自打见到这华亭的山水,郗氏就回忆起了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种种情景,方才听闻这边有人喊“船来了”,她更是急忙向着前面迈了一步,双手攥在胸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氤氲的湖面。与薄雾中见船身渐渐出现,再见到船头那个被微风吹得衣袂翩跹的熟悉身影,郗氏不由得身子轻颤,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早知你如此想家,我就该陪你早些回来。”谢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郗氏身旁,伸手将有些摇摇欲坠的妻子扶住,“这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好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嗯,最好是住到和你兄长吵架,吵的生了一肚子气,许久都不愿回来才好。”
郗氏闻言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她能够感觉到谢奕对自己的殷殷关切,此时心情大好,不由得回嘴道:“我和兄长自小关系就极好的,从来都没有吵过架,不论是什么事情,兄长都会让着我。”
“哦?关系这么好?”谢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着道:“想你夫君我小时候,和安石几乎是每天都打架。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想起来,倒也有趣……”
郗鉴这时在船头也看到谢奕的身影,可眉头却不由自主的一皱。在看谢奕与郗氏之间十分亲密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人面兽心”四个字来。
船终于靠岸,郗氏强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只迈上前一步,颤声唤了一声“兄长”。
郗鉴却已然顾不得那么多的礼数,蹭蹭蹭下了船便将郗氏抱在了怀中,重重的应了一声。
旁边众人看着这兄妹情深,都不由得会心微笑起来。
正当郗超想要上前见礼的时候,却见郗鉴松开了怀中的郗氏,面色有些不善的走到了谢奕面前,冷笑着道:“无奕兄远道而来,我本不该失礼的,只是如今真的忍耐不住,非要当面问无奕兄一句,我妹子是哪里失了妇德,非要让无奕兄纳妾不可?”
这一开口,竟是针锋相对。
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十一章 多疑
第十一章 多疑
郗家众人迎了郗氏归来,一应礼数做了大半日的光景,这才终于让人有了偷闲的时候。
郗氏自去后院中唠些家常,说说儿时玩伴们如今的境况,问问子侄们的风评学识。
而谢奕这面,依礼是应该郗鉴亲自相陪的。可之前二人在还未登船时就针锋相对了起来,虽说谢奕难得的服了软,可二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来来回回,却有点找不到什么可聊的话题。
谢道韫和谢玄作为还未成年的子女,自然被郗氏领到内宅去,冲着一群从未见过面的七大姑八大姨行礼。到得后来,二人只觉得自己面上酸痛无比,不消说,自然是为了保持面部微笑的后遗症。
郗超虽然在前面相陪,却也一直不尴不尬的面对着郗鉴与谢奕二人。一个是自己的老爹,一个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得罪哪个都有他好受的,可偏偏二人如今又只知道啜着自己杯中茶,偶尔嗯嗯啊啊的说一声“这茶不错”之外,就找不到任何共同语言了。
好在间或有郗家子弟前来拜会谢奕,这样穿插着来来回回的,倒也不显得大厅中的气氛太过诡异了。郗超又在其中做些插科打诨的角色,偶尔捡上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说。谢奕听后或许会笑的肚痛,可怜了郗鉴非要保持着什么严父的形象,想笑又只能硬憋着,脸色涨红的难受。有时郗鉴实在是被郗超逗的受不了了,便会咳两声,严肃着脸面教训上一两句,说些不务正业之类的云云。而每到这时,郗超便又恭恭敬敬的应下,也不多做解释。
说起来,郗超自己也觉着奇怪。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两位父亲全都对自己十分严厉。可是前世,他每每应对父亲的教训时,都是冷笑不已,甚至转身就走。可是如今,他倒有些喜欢父亲这故作严肃的嘴脸了。
偶尔翻来覆去的想想,不可否认的是,前世的父亲终究是爱过自己的。只是后来他有了新欢,对自己母子的感情淡了些。而自己又那样子气他,又让他对自己的感情淡了些。这来来回回的,也不能归之为某一人的过错吧。
对于这些事情,郗超这世想来,未免有些唏嘘,但却终无悔意。一来是因为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二来,也是因为父子之间的情意,多少有些玄妙的东西夹杂在其中的。
而谢道韫在湖畔一言,倒也让郗超清醒不少。他不能否认前生,更不能否认今世。既然如此,身为人子,虽不能真的玩什么卧冰求鱼,但彩衣娱亲这种事情,能做便做些吧。
如此,郗超便将口中笑话说的妙趣横生,倒也慢慢将大厅中的气氛调节的活络了起来。而郗鉴终究也绷不住脸,同谢奕一道拊掌大笑起来。只是事后难免又责备郗超几句,但口气也显得外强中干了。
比之大厅中发生的事情,后院里这些家长里短可把谢道韫和谢玄弄得叫苦连天。问题是,这苦还是叫不出的,倒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更要命面上还得带着微笑,一一冲着这些长辈们作揖行礼。
而郗家的众人见到谢道韫和谢玄后,也不免赞叹上两声少年英才,东瞧瞧西看看的,似乎是想从谢道韫的脸上瞧出朵花来。
谢道韫索性大大方方的往那一站,把自己当成展览品,又或者把他们当成走马灯。只是偶尔与身旁同样有苦难言的谢玄使上几个眼色,聊以慰藉罢了。
好在就这样傻呵呵的微笑了两个多时辰后,这些七拐八折的亲戚们总算是意识到了“远行疲惫”这一说,便说让郗氏先好生在房里歇歇,这晚间还有家宴的,到时候再聊便是。
谢道韫和谢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哀叹身世凄凉的味道来。
好在郗鉴这人为人心细,接妹妹去赴宴时间察觉到了郗氏眉间的疲色,所以在宴席到得半酣时,他就说明女眷们可以先行回去歇息。几个先行受了郗鉴吩咐的女眷告了罪离开后,郗氏也同谢道韫、谢玄一起回了郗鉴为自己准备好的房间。
郗氏刚进房中便觉得眼熟,恍惚间才想明白,原来这就是自己小时候的闺房,再细细去瞧,其中相应陈设,竟是分毫未曾变过的。
一时间,郗氏心有所感,又想起了已经驾鹤西去的老父老母,不由得黯然神伤,落下泪来。
郗氏这几天本就舟车劳顿,脸色不是太好,如今又如此伤感,不禁把谢道韫唬了一跳。她急忙明人服侍着郗氏梳洗,又亲自在案上的香炉上焚了平素常用的香,这才扶着郗氏歪倒在榻上,一面帮郗氏按摩,一面将话题引到有趣的地方。
谢玄也帮忙忙活着,可这时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东瞅西瞧,好不容易在一旁寻得一把女子用的小蒲扇,拿在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