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24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声,所有急切的情绪憋在胸口,无法渲泻。他挨近了些,也许想给我一个坚实的怀抱,可我们都明白,就算我需要一个依靠,也不再可能依靠他了。半晌,他猛的起身,晃得那马车一摇,两步跨出车外。每次我想要有一个名正言顺可以站在我身后安慰的男人时,这个男人总离得很远,说到底,还是只能独自面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定论,一切都还来得及。五天后,就是信义登基之典。五天,就是我的时限,他一登基,就是堂堂的戬国皇帝,到时想要处置钟齐两家,易如反掌。我在设方,想尽一切可能;格拉塞整日在外奔波,我不问,他不说,我知道他也在设法,在没有消息之前,他无话可说。第一天,就是这么过去的。
第二天,我给木桢去信,人名、地名全都抹去了,他能懂我的意思,我知道他也在设法。
第三天.木桢的回音没那么快送达,我站在客栈窗前,望着秋天高远碧蓝的天空,平静下隐有暗流,美景当前,心情复杂。只有人类吗?微小如蝼蚁,无论喜忧,总是难以长久。第四天将近的时候,木桢的信来了,可只有廖廖数语,告诉我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而木绎已向桑夏国正式宣战,双方按兵未动,信义暗地与桑夏国使臣商议对策。安排妥当?可他并没说如何营救,我知道有些话信里说不方便,但还是悬着半颗心,无限烦愁。
第五天清晨,我坐了一夜,双眼通红,却再没有眼泪,事到临头,我已变得勇敢了。
“翠茹,替我梳妆。”
“夫人要去哪儿?”为避耳目,翠茹也改口唤我夫人,我冷冷笑了,“替你的公主穿上公主朝服,咱们去见见我那信义哥哥,为他庆贺登基大典。”“公主。”翠茹喃喃。
“对,公主。”
“是不是急了点?军师连日奔波,只怕已有主意,要不公主和他商量商量?”
“不用了。我的事,就由我来解决,就算要死,死的人也应该是我。”
“谁说的?”有人推门而入,随声望去,格拉塞站在门口,一脸风尘,脚上沾泥。
“你还爱偷听?”我笑,颇多无奈。
“不是我偷听,是你有意让天下都听见。”他沉声应着,反身关了门,一步步走近,看定我道:“信义登基大典,驻军有所减少,你是要换衣裳,不过是换上一身粗布衣裳,随我偷偷入府。”“入府又如何?进去了能出来吗?”
“我让你进去,就一定能带你出来。”
“这是木桢的意思?”我挑眉,不是不信他,甚至不是不信木桢,是不信我自己,不信奇迹的发生。
格拉塞一愣,继而道:“王爷已有良策,一切成败尽在此举,若你执意以公主身份回宫,到时是凶是吉,我格拉塞保不了你,也莫怪我大难临头,自行逃命。”“你是哪样的人?”我反问,我面前的男人伟岸挺拔,就如同他向我描述的胡杨树,毅立于沙漠,千年不倒、千年不腐。他轻哼一声,“别把人想得太简单。你只要说去与不去就成。”
“去。”我接口,“趁我还相信你,我也希望,你会一直是我值得相信与依赖的那个人。”
他没答话,这句话不需要回答,因为回答就太轻率。
换上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裳,如寻常妇人一般裹上头巾,再将面上故意抹黑,镜中的我,虽然还是难掩的姿色,可看上去终于没那么抢眼,随他离开的那一刻,突然想起问了一句,“钟骁呢?他没回来?”格拉塞摇了摇头,我刚要说什么,他接口道:“没他的消息,有传言说已经回国,也有传言说……”
“说什么?说他死了?”关键时刻,我变得敏感,半句没完成的话,已能猜到全貌。
格拉塞点了点头,眉心微蹩,我反而笑了,“他不会死的,我离开时,他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我知道有一天,他一定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知道他,会活得更好、更坚强。”这是哪儿的信念?我自己也说不清,所有的悲观负面情绪退场之后,我只有背水一战的决绝和勇气。我的家从没离开我,就在我记忆里;我的爹娘亲人也从没离开我,我就在他们记忆里。现在,这些记忆就要重合,我等这天,已有很长时间……要避开世人的目光,有两个办法,一是把自己藏起来,二就是把自己也变成世人。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走在街上,连表情都惊人类似。而当一身粗布衣裳的格拉塞带着我走在街上时,我也变成通城郊区最普通的一名村女,手提竹篮、装满针线,蓝色的头巾洗得泛白,低着眼眉只顾看自己棉线绣花的剪字口布鞋。世人看不见我的衣服,不知道我的身份;看不见我的样貌,不会投来艳羡的目光。这样最好,穿过街市,步入小巷,我始终保持着低头紧跟格拉塞的姿势,看见他一身短打的后襟衣裳。“我们……”
“别说话,到时若是有人盘查,一切由我来说,你只用跟着就行。”刚一开口,格拉塞打断我,见无人注意,伸手替我将头巾拉低了些。满腹疑惑无从问起,顺着这条小巷走到尽头再一拐弯,是齐府的偏门,平日皆是厨子下人出入,我有些明了,提高竹篮,偷偷按住胸口,安慰自己心跳加速的紧张情绪。没走出巷口,已远远看见把守的侍卫,深深吸了口气,将头低得更低,紧走几步跟上格拉塞,他似有查觉,微微一顿,那个挺直的背影,告诉我很多已来不及用语言表达的信息。比如鼓励,比如安慰,比如从容……心跳到噪子眼儿,呼吸反而提着急不起来,还没走上前,已有侍卫上前喝令,“站住,哪儿来的生人?这里看守着朝廷重犯,不许入内,还不快快回避。”朝廷重犯?一夜宰相一夜囚,一朝天子一朝臣。此时尚早,信义登基之仪未行,可我想,他已披上新制的龙袍,对着镜子沾沾自喜,却不知哪一天哪一月,他的命运也会有个拐角,从此以后,天地变化、家国尽亡。“回官爷,小的是前村的阿尔吉,给府里清理夜香的张老汉的邻居,昨日张老汉病了,让他家小女儿前来府中要回从前放在府里的工钱。”“废话,一家子朝廷重犯,能放你们进去吗?就算是进去了,只怕也拿不到那银饷。”
“官爷行个方便,贫苦人家,还靠这银两请医吃药呢,要不剩下这一个丫头,倒让她怎么过?”格拉塞上前陪笑,嘴一咧,一口白牙衬着卑微的笑容……我们何尝如此过?如今却不得不如此。咬咬牙,逼出几滴眼泪,我跪在地上,抓住那守卫的衣襟,抽泣道:“求求官老爷,救救我家爹爹,他还卧床不起,就指望着从前存在府上的工钱请个大夫来把脉开药呢。”“哟,这整天和屎尿打交道的糟老头儿,竟能生出这般漂亮的丫头,别担心,等你爹咽了气儿,爷接你回去过安稳日子如何?”那守卫起了色心,俯身单手抬起我的下巴。余光瞄见格拉塞正要动怒,我极快的眨眼,泪蕴在眼中,模糊了眼前这个虚伪滛秽令人恶心的大脸。
“官爷,奴家全靠爹爹支撑,还请官爷行个方便,奴家感激不尽。”泪本来是假的,这时变成真的,我的爹娘亲人,也如杜撰中的张老汉,等着救命的银子,等着救命的人。“你也有这闲心,皇上登基后,这府里的人不知什么下场,莫如放她进去一趟,也拿回那几文辛苦钱。”旁边一个侍卫看不下去,上前凑了一句,格拉塞也在一旁帮腔道:“还请官爷通融通融,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绝不给官爷添乱。”若在从前,我一定不会想到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原来艺术果然源于生活,当我跟在格拉塞身后,急步往府里走时,虽装作无知村姑进城懵懂,可印入眼睑的每一样东西、花草,都是深刻在我记忆中的一个个点与面。府内也全是大内守卫,若不是门口那个说好话的侍卫带着,就算入了大门也不知还有多少道坎拦着,我感激的冲他一笑,他低着头,“前头就是齐宰相与夫人休息之所,快去快回,这边都已妥当了。”微一怔愣,已被格拉塞拉着进了内室。
“我们的人?”我小声问着,他微一点头,“快,信义登基,守军调走过半,防范有所松懈,若要救人,今日是个良机。”“怎么救?”我沉声问着,那室内昏暗无光,这原先是府里堆放杂物的货间,今日成了爹娘的卧室。
“嫣然。”格拉塞还未回话,转过屋角,已有人迎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再昏暗的光线我们都能看见彼此,因为血肉相连得紧密。“娘。”我已声颤,跌撞着想要跪倒,又被娘撑了起来。
“嫣然,你当真回来了?”
“嗯,爹呢?”话音未落,爹从帐后走了出来,我有多久没见他了?好象隔着一辈子,我记忆里英俊儒雅的爹爹变老了,鬓边尽染白霜、眼角、唇角的皱纹那么深,甚至在黄昏一样的光线里也能看清。他的眼角噙着泪,走近前时,伸出的双手似乎在微微轻颤。我缓缓跪在地上,泪已满面,“恕嫣然不孝,回来晚了。”
“回来就好。”爹颤声应着,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打量半晌,方长叹一声道:“看见你好,爹也就放心了。”
“齐大人,王爷已安排妥当,命我将大人与夫人送出戬国,如今只等时机,今后相聚的日子还多,大人莫再伤怀。”格拉塞上前行礼,话音虽小,听上去无比坚定,衬着他明亮的眼睛,好象带给所有人希望。“走?能走到哪儿?从前想走的时候走不了,现在身在樊笼,狼狈出逃,一生为官呐……”爹哭了,是那种无泪的哭,挫得我心里一下下钝钝的痛,看见他血红的双眸,还有似哭似笑的表情,可笑的一生。悲哀得无法重新来过。“齐哥,你别这样,嫣然好容易回来了,我们一家好容易团聚,怎么倒先沉不住气了呢?”娘在一旁劝着,她还是那么美,好象光阴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与上次奕城一别相比,似乎更年轻了,或者,只是复杂的神情多了几分勇气与希望,让我将近半百的娘,重新焕发新的生命力。“爹,离了这儿,就当重新开始,想什么过去,只想将来就成。”急切间,好象有很多要说的,但这环境实在不适合叙旧,我转向格拉塞,见他呆呆看着我们母女三人,一时间竟有些怔愣。“木桢究竟想了什么办法?我们可要做什么准备?这外头的守兵虽少了一半儿,可若是这么明名张胆的出去,只怕也不可能。”格拉塞往窗缝中向外张望,微一思量,将我们一家让到椅中坐了,“别说还有一半守兵,就是还有五、六个,也难走成。”“那还说什么妥当?”猛一下站起来,又被爹拉回椅上,“嫣然,怎么还是这个毛燥脾气,既是桢儿说了设法,定然已有良策,否则你们如何能进来?”如何进来?门口的侍卫里木桢的人?除了刚才那个,还有其他?我抬眼相询,格拉塞倒不隐瞒,冲爹娘道:“齐大人、齐夫人,此刻离信义登基良时还有半个时辰,到时你们听我指令,千万别慌,带着嫣然,从偏门出去。”“信义登基时如何出去?”思量着,忽明忽暗,好象明白点什么,又有些不懂。
格拉塞微微一笑,抱拳道:“你们经久分离,此刻好好聊聊,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他已走至暗窗前,我忍不住问,这一走,留下我们母女几个,只觉无依无靠。
“放心,到时我一定回来接你们,这会儿外头都梳通了,断没人会进来打扰,只需安生等我消息就行。”他一面说,一面挑开那窗格,瞧了瞧外头,挨着一丛杂草,还有一堆废弃的家俱摆设。“小心。”我低声提醒他,他已一跃而出窗外,不再回头,提速飞奔,极快的,身影消失在墙头。
看来,这齐府里外,只怕多有木桢的暗哨,还有那个侍卫,兴许也被收买了不少。否则这层层包围的宰相府,如何能轻易出入?而此刻,四周悄无声迹,虽然是朗朗白日,却有黄昏时的寂静。“巡逻的守兵都不见了。”娘嘀咕着,有几分疑惑,更多的是欣喜。
“有这么容易?”爹不太相信,可他也说不清原因。我心里隐隐有些作怕,好象自己是阴谋背后的阴谋,可除了等待,又能如何?“不知钟兄府上怎生情形?当初皇上让他走,他不该还执意留在戬国。如今骁儿也没了消息,国将不国、家已非家,不过二、三年功夫,竟已如此不同……”爹还在感叹,那声发自内心的叹息,将我和娘都带入沉思。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长久未见的一家人,再见居然是这等情状,除了沉默,只剩下浩浩江水从指间流逝、无法把握的悲凉与凄楚。大势已去,我看不透戬国的未来,若信义得逞,那不久的将来,也许戬国会成为桑夏国的一个郡县,再过无数年无数代,长着同样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拥有同样文化与语言的亲人将不再记得对方,淡了,一切都淡了,在时光的磨砺下,祖先的历史和固守的信念都淹没在时间长河中,到那时,才是亲人相见、互不相认。如果局面继续僵持下去呢?这天下还是三国分而立之,桑夏国与睿朝日渐强盛,而戬国,夹在两国中间,全靠有限的土地资源和丝绸卖买维持,想要开辟一番天地,何其不易。我不相信信义能做到,这甚至连景云帝无法维系长久。最终的结局还是百姓离散、田地荒芜,到最后,这许多人的执念只能成就历史上讽刺的一笔,淡而淡之,荒而荒之,这小小的戬国也会被瓜分吞并。我不敢再想下去,好象不往下想,事情就永远都不会发生。其实,这也是自欺,若说世上有何不败之主,必然就是时光,它自顾自,从不为一切爱恨痴缠、惊天动地停留,我们都败了,败给光阴,不但是个人,也是国家,更是历史,还有这天下……“爹,骁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决不会有事。钟伯伯一家,嫣然也必会设法相救,无论是戬国也好,或者睿朝,再或者追溯到顺朝,我们一心求的,不过是个平安富强,有时皇帝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是个好皇帝。嫣然不了解永隆帝,可他一定是个聪明的皇帝,你看他此次行事,考虑周全、滴水不漏,胸中自有丘壑,就知睿朝将来也必是一个开阔富饶之地。嫣然不敢多求,平生只求家人平安,若广而论之,则愿天下家人皆可团聚。”一番话说出来,自己倒轻松了。有时候,有些道理好象不说出来就会有些模糊。一旦说出来,就有了目标,也逼自己不断的朝那个方向迈进。至少我是这样的人,因为不够勇敢,所以必须自己给自己打气;因为不够坚定,所以常常迷失困惑。幸而前方总有明灯,那是一生两生、几世几生都不会改变的信念——温馨、从容、幸福,还有美满,这是人生航程中不变的坐标。“齐哥,嫣然说得多,与其坐着感慨,不如重新开始。再怎么说,我们总算幸福,比其他人好上千倍百倍,又何必自怜自艾,倒失了气度。”娘定睛望着我,紧紧拉着爹的手,我笑了,虽然泪痕未干,将自己的手也覆上去,一家人,重展往日的笑颜。“集合,所有兵士集合。”三人正无语对看,外头突然乱了起来,心下一转,难不成格拉塞说的时机到了?
爹恢复了沉着,几步跨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这时才注意他穿着脏污的布袍,因长时间未换,有些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可那布料软软的贴在身上,领口烂了,泛着白白的汗渍。“齐哥,外头出了什么事儿?”娘跟上去问,他们夫妻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那么默契,我从身后看过去,一时忘了这紧张的气氛,只是无限羡慕他们的圆满。“嘘~”爹以指封唇,压低声音道:“只怕格拉塞说的时机到了,但不知这些守卫为何这般慌张。”
“留下十人,留守府第,其余人等,皆速赶往奉德宫护驾。”为首的侍卫长高声喝令,神情有些仓促。
士兵是没权力问出了何事的,他们只是简单的听人调遣,可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事儿闹得不小——奉德宫,岂不正是戬国皇帝登基之所吗?须臾功夫,那些侍卫分成几队,该走的走,该留的留,院内一时空了下来,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是逃还是等?
“现在什么时辰?”爹突然问,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云,阳光暂时躲到后面,人人脸上都如这反复的天气,阴晴不定,迟疑难决。“巳时,将到午时。”
“午时?”爹喃喃自语,“太阳升高,阳气充足,曼姬,倒不料你我重见天日之时来得这样快。”
“都在这儿杵着干吗?全都去门口守着,守住门口还有什么人能出入?这活儿也得做在明处别人才能看见,怨不得你们熬了这许多年,还是普通兵士。”有人边喊边叹,我拉开爹,从那条门缝望出去,正是那个引我们进来的守军。心下暗喜,这里头果然有木桢的人。爹也有些明了,紧紧握住我的娘的手,“此次若能平安出去,但愿两国不兴战火,从此黎民安生,我们一家不再分离。”“嫣然。”窗根处有人低唤我,虽然是极快的语速,却并不慌张,可那声音,不是格拉塞,竟然,竟然是木桢。
“你怎么来了?”我已抑制不住高声问道,今日意外太多,都是我不曾经历过的稀奇。
“我不能来?”他挑眉,扒在窗根处,脸上有无所谓的笑,好象局势紧张都不放在眼里。
“格拉塞呢?我们怎么出去?”
“他去了钟府,未免打草惊蛇,两边一块儿行动。”
“怎么行动?”我还是不解,这门口十个兵士,该不会全被他收买了吧? 木桢不答,只是微扬起嘴角,一个纵身,从窗外翻进来,朝着爹娘跪了下去,“女婿给岳父岳母请安,恕女婿来迟了。”“听嫣然说你镇守辽洲,怎么擅离职守?自投樊笼?”爹有些怨气,沉声责备。
“岳爷莫急,让嫣然独自涉险已是不该,可当日辽洲事宜未妥,故不能前往相助,昨日桑夏国已密传睿朝要求和谈,信义登基,辽洲边境上戬国的守军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咱们就借他的地方,好好谈谈。”三方僵持着吗?我们有几分胜算?一切都是未知数,可木桢来了,我突然觉得心安,好象可以把重担交到他身上,由他一肩去担。“嫣然,你也换上公主朝服,是该做一回凤烨镇国公主了。”木桢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嘴角一扬,我知道他已有了胜算。偷偷摸摸的进来,堂堂正正的出去。娘换上我的衣服,我换上了那身华丽精致的公主朝服;爹穿上木桢带进来的短打衣裳,凌乱的头发、苍桑的眼神,一家人还想再说什么,门外轻轻叩响,“王爷,外头已准备好了,小的带大人与夫人出去吧。”“岳父岳母,时候不多,安心随我的人去,今夜寅时,咱们在通城郊外见面。”木桢上前从娘手中接过我的手,“放心,信义老贼还伤不了我们。”千言万语,都汇集成一个复杂的眼神,长久的期待即将盼来结果,而黎明前的黑暗正等着我们去冲破。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没必要说,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侍卫冲木桢微微行礼,继而道:“大人、夫人快随小的从偏门出去,此刻人少,我已置换了岗哨,低头随行即可,不必慌张。”微一颌首,爹握紧娘的手,就如同刚才格拉塞牵着我,两人低头,匆匆随着那侍卫去了。我站在门口,从关闭的门缝中一直追随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我来了,你不高兴?”木桢在一旁淡淡道。
“嗯?”
“从刚才到现在,你没怎么正眼瞧我。”依然是玩笑的口吻,却生生将我的泪逼了下来。
“擅离职守,你就等着皇上罚你吧。”忍不住嘴硬,转身时却看见他同样蕴着泪的目光。只是偶然的对眸,却再也不无法将视线从他眼中挪开。我们在彼此的眼底,只分离了数天,却如同经历一世。原来倾国倾城,从现在开始,只要这一瞬心底的感动,可以够我们携手面对人生很长时间。良久,木桢俯身下来,我以为会是一个甜蜜的吻,可他停在离我的脸近在咫尺的地方,鼻尖相对,这么近的距离,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灵动的双眼,里面有霸气,更有少年人的孩子气。“你不会以为这是在府上吧?”我轻轻笑了,“还不快去奉德殿。”
“这可不就是在府上?”木桢反问,情势越紧,他越是无所谓,好象唯有如此,才能体现他的玩世与不屑。
才欲嗔他,他咧嘴笑了,抬起头替我将发巾摘下,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最平常的单髻,没有任何饰物,与身上的华美颇不相衬。木桢替我披上外袍,袍角腰身处用金银线绣织的凤凰,只只展翅,昂头高飞。我轻轻抚上去,心中五味杂陈,颇多感慨,可一切已由不得我来改变或者维持,木桢轻轻在我耳边一啄,柔声道:“我的公主,咱们架着马车、带上随丛,去给信义庆贺吧。”分明是豪情万丈在胸中,却用了那么柔软的音调,我看见他的双眸,盛载了太多平日隐藏深处的壮志与抱负。
来不及为那个明亮如阳光一般的眼眸感动,木桢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大门。“来人啊,唤你们守将来。”
离屋子五米开外,有两个下人,乍一转身看见我,皆有一瞬的呆怔,脸色瞬息万变,半晌,方跪在地上颤声道:“小姐,您到底回来了。”小姐?当年走时,只有爹娘和府中几个心腹知道真相,如今回来,只怕再难隐瞒。费力想要模糊的事实,原来这么脆弱,原来这么快就大白于天下。我走上前扶起两位跟了爹一辈子的管家,他们苍老了,就像寻常生活艰辛的老人,双眼昏浊。
“何人在此喧哗?”早有四、五个守兵将我与木桢围住,低垂着眼睑,唇边带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木桢高声道:“这戬国的公主你们不认识倒也罢了,怎么连这身镇国公主朝服都不认识?”抬眼望去,眼前的士兵面面相觑,既不敢肯定,又不敢放肆。
“镇国公主?不是远嫁睿朝了吗?怎么倒在这儿,你们这对偷儿,偷了公主的朝服,来这儿撒野。”为首的一个高声喝着,却又底气不足,面颊憋红,看得我忍不住笑了,笑厣如花般绽放,“木桢,你该不会把我的令牌给忘了吧?”“忘了没忘,可既然朝服都能造假,又如何担保这令牌是真的?”木桢眉目一挑,态度甚是轻松,那几个人围了上来,他轻笑一声,只是一瞬,突然间沉了脸,“懒得废话。”说着拍了拍手,墙头院角,竟藏了许多木桢的手下,细细一数,能有十来个。惊喜望向身边的男人,早知诸事都已如此妥贴,还费什么力气避人耳目。木桢走上前,从袖中轻轻握住我的手,看向众人,朗声道:“凤烨镇国公主刻意为新皇登基回国庆贺,还不快快备轿。”“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对方明显已经胆怯,犹强撑着盘问,脚步却寸寸后挪,脸上已显惊慌。
“我是何人由不得你来盘问。”木桢低斥,喝令道:“将这几个守军捉拿,待结了咱们的事儿再审不迟。”
“是。”众人得令,齐声应着,三下五除二,早将那几个守卫捆绑。
一时间反客为主,连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既有如此准备,怎么还让我操心了这许久?”
“时机未到,早说岂不露了行踪?时机一至,才称得上准备妥当。”木桢一面答,一面拉着我往外走,脚步沉稳,大步迈出去,透着他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小姐……”原先府中的下人早就遣散,不肯走的都是些追随爹娘一生的老人,此时齐刷刷跪在地上,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小姐若要走,将我等一干人一并带走吧。大人吉凶未卜,奴才们若能伺候小姐,也算是全了这颗忠心。”“快快起来,爹娘早就悄悄出府去了,待我完了身上的事儿,自为好生安置你们,这会儿你们自在府中静候,定有佳音。”话说着说着,就把我心中的结果说出来了,好象有了木桢、有了这盘棋,我们就注定是胜的一方。“走吧。”木桢不再多话,恢复了他王爷的威严,早有小轿等在门口,低头进入之时,忍不住向钟家的方向张望。
“格拉塞做事,向来万无一失。”木桢淡淡道:“此刻只怕已经出城了。”
微微点头,心下虽有疑虑,还是选择相信,毕竟婚后的他,再没骗过我。
一旦身份公开,进宫反倒成了易事,我想,信义也知道我回来了,与其在登基之日杀伐对峙,莫如打开宫门相迎,好歹,我们总算是名义上的兄妹。听着那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关闭,看着这熟悉的皇宫,恍如隔世。
“有请凤烨镇国公主。”司仪太监拖长声音,尖细的噪子划破怔愣中的沉默,当小轿落定那刻,我冲木桢微微一笑,看见他眼中无比的坚定。小轿停在僻静处,轿夫全是木桢的人,就连宫里他也做了安排吧?我不再操心,他能进来,就有把握局面。稳了稳神,缓缓下轿,穿廊过院,奉德殿就在眼前,顺着红毯铺就的宫道,一步步走向那个九五至尊所在之处。文武百官纷纷下跪,虽然我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惊诧,但此时,已没有什么能左右我的情绪,多靠近一步,就多一分从容,这尊贵的身份、特殊的场合,让人不知不觉变得庄重。走得近了,信义那张虚胖浮肿的脸开始清晰,昂首挺胸,直直与他对视,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懦弱,正视有时比忽略更加痛快。“凤烨公主?”信义轻轻一笑,“当年我就透着奇怪,怎么好端端的美人儿,说死就死了呢。”
我站在当下,不曾跪地行礼,“做妹妹的今日才来拜见哥哥,还请皇上哥哥莫要见怪。”
“见怪?怎么会?”他扬声,两人的表情都只剩下虚伪,对峙数秒,信义敛了笑意,“凤烨公主卖国求荣,实为逆贼,还不快来人拿下。”“慢。”我抬手,毫无惧意,“凤烨当日和亲睿朝,曾有皇上亲笔旨意。”
“哦?朕的父皇还说了什么?”
“朕殡天后,若新帝巴结靠拢桑夏国,即废之。”一字一句,这个秘密,连木桢都不曾告诉。
信义脸色一变,伸手道:“胡扯,朕没追究你私放朝廷重犯、挑起事端破坏登基之仪,你倒振振有词起来了,既如此说,圣旨呢?”“圣旨?”我冷笑,“圣旨不就在你的龙座之下吗?”
信义慌张,竟起身翻找,才一动作,目下众大臣一时哗然。
“妖女。”他私吼,虽说已坐上高位,却仍不像一个皇帝。
“信义哥哥,圣旨自然有,可不是现在拿出来,凤烨有两句话,想问问这满朝文武。”不容我说下去,早已被御前侍卫团团围住,我笑了,仿佛看见犹在轿中的木桢,是怎样轻笑摇头的表情。果然,不待他们动手,有太监急急奔来,跪地回禀,“皇上,桑夏国出尔反尔,已与睿朝签下友好协议,如今大兵压境,我边防军官俱在睿朝边境,防不胜防,剩下几个地方官员,已作鸟兽散。”“你~”信义腾的站起,气急败坏,早忘了为君者的风度。
“天时、地利、人合,信义,别怪我无情,要怪就怪你无视戬国民意,一心靠拢桑夏国,才有今天的下场。”
这就是木桢说的时机,他一直在等今天,等所有的机缘巧合都重叠在一块儿的那天。不长的来路,他说得不多,零零总总,我已有了底气,睿朝势大,虽不见得胜桑夏国多少,但两国正面相争,耗财耗力。这才是永隆帝派出木绎的真正用意——他要的,不是戬国;他要的,是天下的平衡。“还不起开。”喝斥围住我的守卫,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当真要为这种卖国皇帝拼命?你们当真愿意抛下祖宗家业,去做桑夏国人?”“保护皇上。”不知何时,信义身边多了几个太监、将领,我细细一看,全是从前他府邸中的亲信。“大胆妖女,私通睿朝,今日又大放厥词,你当真把这儿看成睿朝皇宫民?”可我身边的侍卫显然开始犹豫,但凡有思想,一经人提点,就容易猛醒,当皇权开始摇荡,每个人都会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可有几位大臣站了出来,见我一介女子,很有些轻蔑不信。“若说我戬国,乃顺朝皇裔,睿朝虽暂占上风,究竟是乱臣贼子,长久不得。”“长不长久,论不到你我来说,照这位大人的意思,顺朝何尝不是天福朝的叛逆?真要追究,只怕源源无期。无论如何,戬睿同宗总是不争的事实,皇朝姓什么都在其次,总比抛却祖宗家业,跟着桑夏国放牧养马来得合理。”“你既说皇上私通桑夏国,有何证据?况且先皇在时,也和桑夏国交好,这又从何说起?”另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内务大臣站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就骂,“原先还只当是宫女变公主,麻雀变凤凰,现在看来,这凤烨公主根本就是假的,当年齐府千金、钟将军之妻已死,何来什么凤烨公主?”“齐嫣然死了,所以凤烨才生。”我笑,这问题我每天想上一百遍,如今当着众人说出来,耻辱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是蹉跎。“证据?但不知众位大臣要什么证据?”红毯后,有人朗声道:“不知这桑夏国皇帝与你们龙椅上那位信义私下签的协议可算证据?”是木桢,他嘴角上扬,目光却带着不屑。一步步走近,引得众人瞩目。
“你是何人?敢胆在此喧哗。”信义慌了,虽然他穿着龙袍,可他不像皇帝,倒是木桢,天生的贵气,给人无形压力。果然,有些东西不是说换一身衣裳那么简单,你要配得上那身衣裳,就得压得住这衣裳代表的地位。不待木桢走近,早有守宫将领将其围住,长矛抵在身前、长刀架在眼下。他与我不同,我有凤烨镇国公主的身份,而他,对朝堂来说,只是一人陌生人。“木桢~”急切间开口,我也被士卫拦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很短,却又重重阻碍。
“戬国就这么招待睿朝崇亲王爷?”他倒无所谓,因为源源不断的,有我们的人从各处宫门进入,细一瞧,整个奉德殿都被围了。见此情形,众朝臣慌张无措,跌撞着想要出去,可这本身就是攀笼,入得其间的鸟只怕难以脱身。
情势直转急下,隔着守卫,我看着木桢,目光相询,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政权,说崩塌就已崩塌。他不看我,只是朗声道:“睿朝皇帝派本王前来恭祝戬国新皇登基之仪。”“崇亲王爷?还不快快请王爷上座。”信义犹存幻想,守兵让开了,木桢却不再笑,沉了脸,直直走上前,携住我的手,冷冷道:“同根同胞,同宗同源,今日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卖国贼。”说着从袖中掏出卷轴,刚欲展开,正门一骑两人,飞奔入殿,定晴一看,惊得我呆愣当场——分明是格拉塞与钟伯伯。格拉塞翻身下马,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直直朝木桢跪了下来,“属下无能,钟大人执意要回皇城,属下拦不住他。”“情势如何?”木桢负手相问,可已胸有成竹。
“回王爷,前方已与桑夏国取得共识,睿朝大军将戬国边防尽数解除,此时已有先头军队到达通城,这皇城内外,四处把守睿朝各路军士。”格拉塞一字一句回,每说一句,目下诸臣就多一分惶恐。原来如此,而我,在这国破之即,再次与亲人重逢,连看的勇气也没有,却又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钟伯伯身上调开。想问什么,嘴皮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泪迅速涌上,脆弱来袭——无论面对什么,都可以要求我坚强,唯有面对亲人,我无法还如刚才一般镇定。“大胆逆贼,竟敢擅闯禁宫。”信义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可剩下几个死忠只够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其余人面面相觑,没有领导,不知该如何反应。“逆贼?谁是逆贼?”钟伯伯跌撞着下马,一步步走急,简单的动作,蹒跚的身形,可以看出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
我直直看着他,无法将视线转移,他的脸上有钟骁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或者今天就是那个“有一天”,钟骁的脸也变成这样苍桑悲愤、受尽折磨的痛苦,我该如何面对?众臣窃窃私语,细细一听,说什么的都有,可我的思绪混乱如麻,眼睁睁看着钟伯伯从我身边经过,他没有停留,就好象根本没看见他曾经的儿媳,那个从小被他视为女儿的齐嫣然。“来人,来人,将这反贼拿下。”信义刚才虚伪的笑没了,脸上只剩下惊慌与恐惧,也许他到现在才发现,整个皇城其实已被木桢控制,而他的朝臣竟然如此胆小懦弱。“反贼?”钟伯伯高声问着,脸上交织着悲愤、质疑、激动……还有很多难以言表的挣扎,“是谁置祖宗家业不顾,一心靠拢桑夏国?是谁残杀忠臣良将,害兄弑父?是谁妄顾先皇遗愿,发兵睿朝,骨肉相残?是谁听信馋言,加重赋税,民不聊生?信义,先帝殡天不过短短月余,你看看这戬国,可还成国?百姓怨声载道,官僚心灰意冷,大战未打,边境几乎成了空城,你得了皇座如何?失了民心,也不过如此下场,只是这天来得太快,让老夫好生痛快。”“反贼,别以为朕没得到消息,你一家投靠睿朝,儿子成了睿朝将领,此时正随大军驻扎桑夏国边境,自然替睿朝说话,通敌叛国说得正是你自己。”心下一惊,我转眼询问木桢,一切疑问都在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点答案。钟骁在睿朝军中?为什么从没听到过消息?他随木绎征战桑夏国,难道木桢会不知道?群臣激奋了,钟伯伯更激奋,他双目充血,仰天大笑,笑声惊破了天阙,将一切私语淹没,笑得人心上颤颤发凉。
“想我钟家,世代忠勇为国,为先皇拼得一条血路,在这弹丸之地,上下奉迎,艰难为生,以期有朝一日,重回京瑞,重现辉煌。奈何天亡顺朝,大势去亦、去亦……” 说着眼角已噙出泪光,大悲之情恍若大喜,复又决绝道:“对,小儿钟骁的确追随睿朝四皇子萧木绎,那又如何?老夫耗尽一生才明白,黎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不管这天下姓陈姓萧。”我已分不出他的哀乐喜怒,讷讷唤了声,“钟伯伯~”他仿佛没听见,兀自笑着,脸上已是死灰一片。
心下一凉,我急着上前欲拉住他,还没走到跟前,他已直直往一旁立着的侍卫刀上狠命撞了上去……
格拉塞飞扑上前,众臣呆愣当场,信义满脸惊恐,那侍卫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我瞪大眼,可被木桢一把拉近,将我的头紧紧埋在他怀中。忘了呼吸、忘了闭眼、忘了哭、忘了喊,我傻了,分明没看见,可那片飞溅的鲜血好象直接泼到我眼中,眼底一片血红,看什么都是血海。时间好象定格,每个人都定格在钟伯伯撞向刀刃的那一刻。他的笑声仿佛还在奉德殿上空鸣响,可死亡来袭,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我睁着眼,一直不肯闭上,但我什么都没看进去,混身僵直着,无法面对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木桢一直揽着我,可我感觉到他的怒意,还有升腾着的复杂情绪。良久,场中没人说话,信义转身欲逃,来不及了,一切都有因果,钟伯伯死了、戬国死了,他……必须也会为这一切偿命。“来人。”木桢沉声喝令,“弓箭手待命。”他的声音那么冷,冷得我趴在他怀中直打哆嗦。
“王爷,可要等此人交给皇上处置?”上前的将领小心问着,话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