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凤凰花开第2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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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音未落,格拉塞已抢先一步,夺过守卫手中的刀剑,朝信义狠狠掷去。“啊~”的一声,那个臃肿的身影倒地,他在地上挣扎、嘶号、抽搐,那身明黄|色的新制龙袍,被血染红,多么讽刺的颜色对比,多么可笑的君王了局……“别看。”木桢柔声劝着,扶直我,试图蒙上我的双眼,可我从他指间看出去,好象被魔怔一般,欲罢不休。

    “格拉塞,你留在此料理后事,务必厚葬钟言洌。”木桢一字一句说完,稍一顿,手上使劲儿,欲将我抱离这片血污之地。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猛地将他推开,踉跄着奔到钟伯伯面前,跪倒在地,颤颤的伸出手,却怎么也不敢抚上他犹圆睁的双眼。“嫣,王妃。”格拉塞上前欲劝,却被木桢拦住了,“由她去吧,她也憋得太久了。”

    朝臣散了,被木桢的人接管,无论这皇宫,还是那些庸碌的人群,或者这宫里无数珍宝,还有这戬国短短几十年的历史……一切都散了。当周围安静下来,木桢陪在我身边,可他并不再安慰我,他只是静静等着,等着我接受这个事实。

    “钟伯伯。”我想笑,一滴泪落在他脸上,顺势流下,滑开一道清明,仿佛这躺在血污中的死人也微笑了。

    “你放心。”每句话都想说,每句话都没必要说。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生死,更是我第一次直面如此畅快淋漓的人性,还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国破家亡的五味杂陈。“从今后,再没有顺朝,也没有戬国,您随他们去吧,随钟家的祖先去,有一天,睿朝也能如顺朝一般强盛,我相信,那时候,你也会高兴。”轻轻抚上他的双眼,他的眼皮似乎在我手中跳动,但这一切,只是幻觉,我没能保住他的性命,他死在我面前,用最壮烈的方式。钟骁,如果你知道,是不是会怪我?

    泪不断的落下,不断的变干,不断的湿润,不断的涌上。就好象不会停止,就好象一切都停顿在今天,我没有家了,更没有国,原来,我比死在这里的人更加可怜。“嫣然,我会妥善安置钟言洌。”木桢终于握住我的肩头,没有他的双手,可能我无法面对,有了他的双手,我突然变得脆弱。嚎啕痛哭,只剩下嘶声力竭的哽咽,曲终人散,今昔成往昔,我呢?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向前,还是随着陈腐的旧朝,一同离开?“你还有爹娘,还有我,还有睿朝。”木桢仿佛听见我的疑问,将我轻轻拉入怀中,手心梳理着我有些散乱的长发。

    风来了,风过了,风带来清新,带走血腥。太阳升高了,然后又西沉,我们的身影在地上拉长,身下的血迹慢慢变干,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沉默的午后,慢慢变凉。我有爹娘,我有木桢,我有睿朝?不,其实每个人都只有自己而已,世界在我们之外,也在我们内心,当我们放弃,世界就没了;当世界放弃,我就没了……木桢留不住我,正如我留不住从前,留不住钟骁,留不住钟伯伯。

    “爹娘还在城外等着。”要很长很长时间,木桢才会说一句话,在这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会平静了一点点,心中的震惊悲愤过后,是如微风拂过一般的凄凄。“怎么会这样?”终于,我也开口,乍一听见自己的声音,甚至觉得有些陌生,隔的时间不长,隔的事情却太多,原来更朝换代,也不过是瞬间的变化。“时候到了,就这样了。”木桢淡淡笑,可我知道没那么轻巧,他一定部署了很多,包括木绎,还有钟骁,过不了几天,他会知道钟伯伯的死讯,到时,不知他能否承受。“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现在?现在只有睿朝,没有戬国了。”

    “那我呢?我是戬国人。”

    “不,应该说,本来就没有戬国,这片土地,无论姓什么,你我都只属于这片土地。”

    “恭喜你。”我冷笑,颇多无奈,“立下此功。”

    木桢皱我了皱眉,不再与我多说,打横将我抱起。

    无力再反抗、无力再挣扎,钟伯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离我越来越远,连同那片血污,也离我越来越远。

    “放心。”我对着他说,仿佛看见他死灰一片的脸上露出一个只有我们才明白的笑容。

    木桢没听见吧?我只是在心里对我的亲人这么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不用在争论谁是正统,谁是逆臣,因为天下,又是一个和平统一的天下,等有一天,如果睿朝也走向覆灭之路,这世间,又会兴起同样的争论。但其实,这争论,原来并不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强大繁荣,人民更加安居乐业,这就够了。钟伯伯,我会告诉钟骁,您是怎样的忠勇,又是怎样的超脱释然。我还会告诉所有人,您是怎样的书写了‘忠诚’这两个字——从前是忠于朝,最后,是忠于心、忠于民、忠于这世间不常出现的真理……”那天夜里的梦真实得不像梦境——钟骁仿佛就站在我面前,而我们,就在今天我停留的通城郊外,静静的茈碧江缓缓流过,他笑着对我说:“十日,十日之内我必会平安回国。”他的面容模糊了,可笑意那样清晰、那样阳光。

    我也如当日一样努力微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必定有重逢的一天。替他整了整衣领,睁大眼睛害怕流泪,他在我发间轻轻一吻,转身上马,冲着朝阳,消失在天际……转一个身,枕间已濡湿了,可我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往事历历在目,让我一遍遍重温我们的过去——陪伴、等待、厮守、大婚,如亲情一般的爱情,血肉相连的密切,还有分离之际的不舍,最后是造化弄人的悲痛。一夜之间,曾经的夫妻天各一方,他不知道有我,而我,无法再抓住他的行踪。

    山一程、水一程,我们隔着的不是山水,是重重的枷锁与过往。景云帝殡天,戬国土崩瓦解,睿朝终于能完成自己的统一大业。如我所期望的那样,这次统一并没有流血。可我还是忍不住悲凉,只要想起钟伯伯面如死灰的脸,衬着殷红的鲜血,心如刀绞般疼痛。我分不清,分不清究竟是为我那本不该存在的“国”?还是一生忠孝的钟伯伯?梦自顾自继续,清晰到好象亲历那些我不曾经历的从前。

    钟骁骑着马儿离开了,他身后,有个身影一直默默注视,我看不清她的面目,但我知道她是仪悦公主,她在那儿,为他送行,替我履行某种义务,他不曾看见她微蹩的眉心,还有伤感不舍的目光,他一心离开,因为他不愿意相信土堆下埋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语都不曾留下。这是前世欠的债吗?几乎每个人都在错过,错过之后,只能珍惜眼前,然后得一些补偿性的幸福——如果你真的可以彻底忘记。我不想辜负木桢,可今日之事将往昔一并带出,汹涌如潮水,生生将我溺死在这半真半幻的梦境之中。随着钟骁的身影,我陪在他身边,穿过密林、淌过河流、踏遍城镇、登高望远……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希望,每一次停留都有些空落。街头巷尾,官员百姓,他总在有意无意间打听着我的消息,可我的消息好象化在风中,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有的是他心底的执念,无的是再没人提起那个倾国倾城的齐府千金、钟府儿媳——钟齐嫣然。他的心空着,我的也一样,被掏得干干净净。我陪他在路上、在驿站;我陪他站在山上吹风,远眺自己的家乡;我陪他感受孤独,还有寂寞……我试着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他的心声,关于我,关于家,关于国,关于未来。最后,我只能读懂我自己——遗憾、眷恋、无奈、歉疚、怀念,还有夜深人静时,淡淡的爱恋。原来我是爱你的,你在我身边时,我爱你多一些,你离开我时,我的爱就随之淡一些,可又那样隽永,越淡,越是无法消失。“骁哥哥~”我在梦里唤他,他负手立于高处的背影恍惚一窒,似乎听见我的声音。我等待着,等待他回身,然后我也许会飞奔过去,在梦里,我们能够重逢。然而这毕竟是梦,而我,也不过是个幻影。谁都没有看见我,谁都没能听见我,钟骁依然站在那儿,如同磐石,我悄悄的离开,泪也不过只是蕴在心底的一点水雾……第二日醒来,阳光晃眼,我躺在通城郊区简陋的农舍里,一张竹榻,几副破旧的床幔,还有古朴的木桌,以及我身边酣睡的男人。轻轻抚上他的眉眼,今日才有空仔细看看木桢,分离六、七日,他黑了,却壮了,眼睛虽然还闭着,我知道睁开时,一定是明亮的,充满了力量与希望。还有他浓密的眉毛、尖挺的鼻、抿成一道弧线的嘴唇……恍若第一次相见,又恍若早就相识。每一样都变得熟悉,比以往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辰都要熟悉、都要亲切。“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我轻声问着,看见他微微笑了。可我不许他睁眼,也许睁眼,我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勇气。“木桢,就当作你还梦里,也只当我只是梦话。”木桢稍一侧身,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却不再睁眼,一会儿功夫,他的表情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放松单纯。

    “还记得初遇你时,山间那场急雨。”我缓缓诉道,国破了,往事如水,静静流淌在我心间。

    “那时我只是避雨的少女,你只是游历的少年。如果我们都能如那天一般纯粹,说不定我会爱你多一些。”我笑着,泪却落下来,无限嘘吁。“但你是睿朝五皇子,我是戬国齐小姐。以前我以为,有了身份地位,有了金钱屋宇才能幸福,如今看来,有时候,这也会成一种负累。”我知道,木桢没睡,我们都没睡,此刻,他不是那个胸怀天下的皇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爱、有情,有血、有肉。“一直以来,我都分不清是否爱钟骁,更分不清是爱你多一些,还是他。这些好象很重要,直到昨天才发现,原来这些都不重要。他是钟骁,你是萧木桢,我是齐嫣然,我们就算把对方杀了,将对方的血全喝尽了,肉剁烂了,也不能变成彼此。”轻轻叹了一声,不知看透以后,是释然从容,还是消极悲观?“你知道我是谁,在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时候;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在我分不清想要什么的时候;你知道怎么去实现目标,在我根本没有目标的时候;你知道钟骁就在木绎军中,在我几乎以为他漂泊到相当于消失的时候……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总是落后你一步半步。我想爱你,可连我的爱,也比无奈落后着一步半步。”泪在眼中直接掉落,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如今没有戬国了,也没有戬国的和亲公主,木桢,放我走好吗?我和我的爹娘,远远离开睿朝,你若不想我见钟骁,我一定终生不再见他;你若不愿我再嫁,我一定终生都不嫁;你若想看见我的真心,我告诉你,我真的爱你,虽然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我累了,我怕面对日后更激烈的夺嫡之争,我承担不起王妃之责,你放我走,就当过去,也不过是场梦境。”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再单纯如婴孩,因为他开始有了执念,放不下,放不下这些人、这些事。我接不下去,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到了离别,在这之前,从没想过离开,从这一刻起,又好象突然看见沉重的将来。良久,木桢没有反应,我抹着抹不尽的眼泪,再看他时,他定定看住我,眼神是我不懂的怜惜与思考。

    本能冲他一笑,他的眉心却皱得越发紧了。半晌,方缓缓道:“你累了,再歇一天启程不迟。”

    启程?再回京瑞?去做我的王妃?看他满府佳丽,再看他与木绎的明争暗斗,最后,还要面对钟骁,以政敌的姿态。

    不想则已,一想头疼欲裂,可他会放我走吗?那番话说完了,他又作何想呢?

    木桢坐直身体,微微一怔,我以为他会说什么,可他迅速起身,高声唤道:“来人,伺候王妃梳洗。”

    “木~”

    “既然是梦话,就忘了吧。”他打断我,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很多事,现在再说都晚了,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王妃,你也只能是我的王妃。”“晚了,所以我不想挽回;累了,所以我害怕跟你回京瑞。”

    “那你去哪儿?去找钟骁?他是四哥的亲信,不同了,现在,一切都和从前不同。”

    “我也不同了,我不想去找他,我想一家人在一起,过相对简单的生活,不再参与这些朝事国事,不再费心费力猜测将来,不再努力平衡府中的利益关系,不再……”“住口。”木桢低吼,“我何尝不累?我何尝愿意?可有时候,由不得我们选择。”

    “可以选择,只是你根本就不是能轻易放手的人。”

    我们争执着,他背对着我,我看向他宽厚坚实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光阴,几乎想就靠在这个背影上吧,把一切担子交给他,放下过去,也放下心中的执念。可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一瞬过后,我越来越看清他的野心,越来越难以负荷他的将来。“刚才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我们都得继续。”他冷冷说着,说到后面又柔和下来,转过身看着我,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走近前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痕,柔声道:“嫣然,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什么都不是很明白,但有一样,关于钟骁,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在四哥军中,颇受赏识,此次与桑夏国对峙,我军地形不熟,几次退让,最后也是他,率百人突围,最后谈和,并且逼迫桑夏国放下对戬国的控制,最终签定边境条约,互不侵犯。若认真说起来,钟骁确系良才,可惜他投靠四哥,注定与我为敌,我知道你为难,可你如何忍心远走?抛下我们继续争斗?”“你又如何忍心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争斗?”我反问他,两人都纠缠于这个死结,说到底,我们都不够坚强、不够绝情。“你想见他?”

    “我?”摇了摇头,连我都不知是不是想见。还有钟伯母,昨夜里见了,一夜间老了,她不愿走,她想守在钟伯伯埋身之处,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劝了大半夜,娘跟着劝了大半夜,最后她说:“曼姬,别再劝我了,如果你是我,只怕早随他去了,可我还苟活于世,不过是期盼着骁儿能够平安。这一生,富贵已足,剩下的,还是清静些好。”借着烛火,我看见她深刻的鱼尾纹,还有眼底的苍桑,钟伯伯去世,没见她流一滴眼泪。我知道,她的心死了,心死之人是不会流泪的,哪怕从她带些昏黄的眼眸里看去,也只能看见她的沉重与自嘲,再没有那些惊慌、猜测、悲伤与无奈。“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娘和我转身出门,我似乎听见她轻轻的一叹,窗前有她的剪影,已不是我熟悉的利落干脆的钟伯母,一生的起伏、国破的深沉,最后,全都化作那个剪影,简单、深刻,无尽哀哀与凄绝……“我与四哥相约在丛屏会面,到时,我会安排你们见上一面。”木桢不等我回答,早已做了决定。

    “丛屏?你和木绎?”我有些糊涂,照理说,戬国皇权虽散,但此时政局并未稳妥,他二人该即刻赶回京瑞才对,怎么还要在丛屏会面?这后头,应该有所图谋、有所策划。“别再胡思乱想,嫣然,一切都过去了,我相信以钟骁的为人,必定不会执着于儿女私情,现而今到是该好好想想,四哥有意拉拢钟骁,这背后,只怕没那么简单。”木桢说着紧抿了抿唇,仿佛思量着什么,眉心也轻轻蹩了起来。又是一个棋局里的迷局,我有些心疼面前的男人,周围每个人做的每件事,对他来说,都透着玄机,一步走错,只怕全盘皆输,他要搏的不单是更辉煌的前程,更要保眼下的局面,当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深秋的通城,已开始转凉,坐在马车里,依着娘,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我知道,她一定又去收集沿路盛开的桂花了。“嫣然,你看这山川河流,从不为江山易姓而改变,四季花时依次而开,等回到京瑞,万事落定,只怕连玉兰都该打苞了。”娘握着我的手,她脸上的笑不是勉强的,而是淡定从容的。看向爹时,一脸温柔。牵了牵嘴角,我当然懂得娘的意思,可我笑不出来,不是因为心累,是因为身累,总是睡不够,又总是没精神,马车里晃晃悠悠,晃得我有些恶心,意识涣散,不能集中。“齐哥,从前你去过京瑞吗?”娘努力想调动马车里异常沉闷的氛围,她回忆着从前美好的时光,还有那些过目难忘的美景。爹一直沉默着,偶尔抬眼看我,始终不曾吭声。

    通城到丛屏并不算远,可我们还是走了五天,比来时慢了许多。因为我总是不舒服,没食欲,整天睡觉,身体的负累超过了心理的,甚至忘了在丛屏就会和钟骁见面,没力气思考,白天趴在娘怀里,晚上枕着木桢,有时我们一天都没什么话,因为才一沾枕头就会睡着。有时我会作梦,梦境离奇古怪,有时我会梦见会到前世,车水马龙,红绿灯闪烁,还有那个我忘了名字的男人,他模糊的背影,糊涂的一切……然后是我的十字绣,然后是罗阿姨慈祥的笑,然后又是我站在马路中央,车流人行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我盯着班马线,直到眼花缭乱。醒来后很想说,说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但话到嘴边,所有记忆就像消失一样空白一片,常常我看着木桢,张大口,却不知道要干什么。木桢只当我累了,放慢速度,一再放慢,甚至木绎都提前到了丛屏,我们还在十里之外。那天正在吃饭,格拉塞传来消息——木绎带着钟骁,两人仅一个侍卫队,已于今晨入丛屏,派使者送话:通城事急,望速回。“要不你先去吧。”放下碗筷,我有些头晕,实在不敢想像纵马赶路的情景。

    木桢有些为难,我知道,从前的戬国需要正式接管,在一切稳定之前,什么都可能发生,木绎的大军因此并未撤回,而是驻守边境,以防桑夏国趁乱而变。“我和爹娘后到。”加了一句,忍不住作呕,跑到门前,扶着门框一阵干呕,将一应汤水全吐出来了,还是恶心,胃里空得难受,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嫣然。”木桢跨上几步扶住我,“怎么了?最近总见你没精神。”

    娘也跟上前,我拽住娘,想说话又是一阵呕吐。

    “嫣然,这月葵水可有何异常?”娘蹲在我身旁,压低声音问。我摇头,半天都想不起来。

    “传太医。”木桢已高声喝令,“格拉塞先行入丛屏,其余队伍在此驻扎。”

    “王爷。”

    “行了,待王妃病好之后,我自然会到。”

    他们的话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我缓缓起身,头晕目眩,几乎全靠在木桢怀里,什么都不愿想,只想睡觉。

    “桢儿,嫣然怕是有了身孕。”娘的声音在我耳边,我好象已在半梦半醒,只疑心一切尽在梦中……

    戬国没了,钟伯伯死了,钟伯母心灰意冷,木桢将要与木绎密谋什么大事,我将和钟骁见面……一切都涌在一个出口上,然后,我怀孕了~~

    说不清究竟什么感觉,幸福与怔忡同时存在,在本能的喜悦之后,又是无尽的茫然。

    木桢有一瞬的呆愣,我朝他苦笑,看见他复杂的表情——惊喜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狂喜的表情僵在脸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乱世之末,胜世之初,这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我身心俱疲,又有何能力安祥宁静的孕育这个还是胚芽的小生命?

    抬眼看爹娘,他们也如我一般茫然,也许是因为怀孕的敏感,也许是因为国破的悲恸,我被无限的悲伤淹没,任由木桢抱着我往内室走去,没注意格拉塞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太医来了,隔帘请脉,木桢来回走动着,一刻不肯安稳,我的心中也颇为忐忑,犹豫着想问,又不知是希望有呢,还是没有?“如何?王妃的脉相……”木桢已按捺不住,见那太医才一起身,忙不迭问道:“是喜是忧?”

    “恭喜王爷,王妃脉相洪大,应是喜脉。”

    “真的?可有把握?”木桢追问,而我,偏头向里,泪水突然滑落。

    “王妃害喜之兆颇为明显,葵水逾期未至,依微臣看来,已有七、八分把握。”

    “那可有法子让王妃舒坦些?这几天她总是嗜睡,没精神,又没食欲,太医开几济养胃调气的药试试?”

    “王爷说笑了。”老太医笑着细细解释,“这妇人有孕,反应不同,但万不可随意用药,以防意外。王妃素来身子康健,但害喜严重,只有好生调养,不可操劳费心,自然一切皆妥,过得这头三个月就好了。”“那就好,那就好。”木桢好象孩子,一问一答泄露心事——我以为他不想要,原来他一直盼着,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喜悦与紧张让他手足无措。“那这整日车马劳顿,可有何影响?将来做产之时,会否有何危险?”太医沉吟片刻方道:“有了身孕,不益奔波,王妃想是经历事变,心思太重,这才有些虚弱,依微臣看,最好尽快回京,寻一清静舒服之所,为王妃养身养心。”闭上眼,何处才是清静之所,如果心潮起伏,躲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安宁。

    屋门吱哑响了两声,太医走了,跟着有人进来,我知道是木桢,他掀开床幔,轻轻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意,柔声道:“现在,你还走得了吗?”说着抚上我的小腹,虽然现在还平坦如昔,但我的孩子会在里面慢慢长大,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如果可以,我也想如寻常母亲一般感觉到满溢的幸福。微微侧了侧身,睁眼看他,“若是我死了呢?”话音未落,木桢的脸沉了下来,“那我就让所有人陪葬。”

    “你威胁我。”

    “你恐吓我。”

    我们互不相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他争执。半晌,木桢噗哧一声笑了,“别说气话,咱们好好养一日,明天回丛屏,我命人先将你和爹娘送回京瑞,我随后就到。”“你不是答应我……”

    “让你们见面?”他接口,连我都怀疑这不是一个好时候,可他继续道:“君子一言,四马难追,我既然说了,定然办到。”他的脸上满是自信,仿佛拿准了未来,而我越发彷徨,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所有纠葛都如同断头的流水,乍乍被留在昨天,再往后看,似乎只剩下一条出路——我也要做母亲了,而我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呢?昏昏愕愕间睡去,梦中有人握着我的手,我动了动,那双手柔若无骨,我听见娘轻轻的叹息,就如同梦话,她在我耳边低语,“前世因,今世果。”因果因果,原来我和钟骁的姻缘这样浅,而我和木桢的羁绊却这样深。

    丛屏这座小城,是否与我们有何渊源?我还记得钟骁的来信,他告诉我,这里家家户户遍种荷花,无数次想像他的样子,印衬着流水浮光,风吹荷叶,沙沙作响,钟骁年轻的眉头紧蹩着,目光闪烁,期盼着重逢,确不料从那刻起,我们已渐行渐远。木桢与我进入这座小城时,迎接我的只是满城青灰的屋子,与天地相连,分不清层次。还有一个个石缸中枯萎的荷叶,破败的、凋零的,随秋末的寒风摇曳。临街的人群躲在屋檐下,对我们的车队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脸上还留有对战争的惶恐,意识上并没把自己当成睿朝人。不错,戬国覆灭得太快,连我都有些措手不及,何况普通百姓,一夜之间,就没了归属感。要用多少年,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是睿朝的一部分?要用多少代,才能让他们想起,其实戬国从来都是睿朝的一部分?我们的马车很慢,自从我怀孕,马车里都加厚了坐垫,一天的路用两天走,木桢还是不放心,得了空就亲自在马车里守着我,连爹娘都说他太过谨慎。可他只是笑,笑得很单纯,好象第一次做父亲,可我分明从他的笑中体会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担忧——他的二姐,那个产难而死的女子,在他心上留下心魔。谁能想像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崇亲王萧木桢,唯独怕迎接生命来临的那天……他也是脆弱的,在我们内心深处,所有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木桢也不例外。我有时会心疼他,有时又恨,爱恨交错,总不得轻松。盼这一天盼得太久,真正来临时,我反而有些退却,犹豫着不知如何面对,逃避已是不能,未来也早结束在过去,那我们重逢有何意义?真的要这样赤裸裸的面对彼此,把那些前尘往世再回忆一次吗?“嫣然,既然选择了,总要面对。”娘握着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所有人当中,其实娘才是最坚韧的那个,比爹多几分洒脱,比木桢多几分淡然。“我只是怕……”

    “怕什么?”

    “钟伯伯也死了……”我低声轻喃,钟家发生太多,与他们相比,我们一家反而很是幸运,家没了,至少人还在,人相聚,家自然就有了。“嫣然。”一直沉默的爹突然插话,瞟了一眼车外,看见木桢正打马上前与格拉塞会合,这才压低声音正色道:“骁儿的去处几月前爹就有耳闻。”“爹~”

    “你钟伯伯私下应该一直和骁儿有所联系。”爹不等我开口,兀自往下,他的神情严肃,似有所思。“爹虽不清楚骁儿何时追随睿朝四皇子,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你钟伯伯死前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低头细想,钟伯伯仰天长笑,双目充血,仿佛苍天也跟着风起云涌,他在吼,声音不大,但震在每个人心底——老夫耗尽一生才明白,黎民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不管这天下姓陈姓萧。心下似有火光一闪,眨眼功夫,我仿佛看清了钟伯伯的用心,还有钟骁的诀择。

    “爹,您的意思?”急急开口,有些欣喜,爹缓缓点头,脸色也缓和不少,“依我看,无论骁儿追随于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骁儿还是那个胸怀天下的热血男儿,并没被过去击败。”我有些怔忡,这些话一旦点明,心中反而有些糊涂。

    “嫣然,如今你有了身孕,已不可能再如从前般任性。骁儿是个明理之人,你也该学会释怀,否则三人痛苦,又如何面对未来?若是还纠结于过去,不如不见来得省心。”“爹,我……”

    “爹知道你素来都有些别扭脾气,也亏得骁儿和桢儿都待你不薄,可人生一世,首先要看重自己才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是长久之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深秋的凉风穿巷而过,掀起车帘,让我看清这冷清的世界,还有人们脸上淡漠的表情。青瓦灰墙仿佛浸满水气,单调的颜色饱满欲滴……一场秋雨即将来临,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泥土芳香。反复问自己,一切答案呼之欲出,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每个人都已做了最后的决定。马车停在驿站门前,木桢掀开车帘扶爹娘下车,才一转身,我看见木绎迎了出来,满面带笑,眼神却冷,“五弟脚程太慢,让哥哥好等。”“四哥。”木桢抱拳行礼,“凤烨不舒服,路上耽误了。”

    “弟妹怎么了?”木绎瞟了我一眼,仿佛没看见站在一旁的爹娘,“听闻弟妹有喜了,这可是喜事。”

    他兄弟虽不睦,提到这个话头,木桢还是真心展颜,我几乎害怕面对他这样单纯的笑容,害怕承担不起如此真挚的感情与朴实的期待。“四哥。”我也低低唤了一声,下得轿来,微一福身,被木绎扶住,“弟妹身子不方便,这礼还是免了吧。”

    刚欲寒喧,他呵呵笑道:“做哥哥的才知道弟妹是戬国齐宰相千金,从前多有怠慢了。”

    勉强一笑,淡淡回:“还谈什么戬国,这都是从前的事了。”

    “四哥,咱们还有正事要谈,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干嘛?”木桢接口,脸上带着一丝淡漠的微笑,不等木绎开口,将爹娘往里让。身份有时并不重要,但绝不是毫无用处。我的身份揭穿了,就面临更多复杂局面,永隆帝是否会容忍一个二嫁的儿媳,并且还是正妃?这些不是我考虑的,但我想,这些日子,木桢一定为这个烦恼,即便永隆帝不介意,朝上朝下风言风语也少不了。无奈苦笑,抬脚欲行,木绎极快地在耳边低语,“这才知道钟将军原来与弟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不知他若知道弟妹有了身孕该作何想?”“你操心太多了。”一时忘了规矩,我打断面前话中有话的木绎,“四哥乃朝中重臣,为皇上所依重,还是多费些心思在朝政上,至于我的过往,不劳四哥费心。”“你~”他气结,刚要说什么,我继续道:“素日虽与四哥交往不多,但在我心中,四哥文武双全、心系天下,为人敬仰。凤烨只是一介妇人,错就错在不该有过去,但凤烨无法改变,只能说造化弄人。还望四哥莫与他人为难,凤烨感激不尽。”“嫣然。”木桢停了脚步,他显然听见了,有些淡淡的不悦,“走吧,别和四哥胡闹。”

    那夜直到安寝,下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下意识细听着可有钟骁的消息,但没人提到他,就好象刻意回避,所有人都不提木绎手下这个立下大功的年轻将军。我想问,又忍了回来,既是木桢答应了,他一定有所安排,只是不知他与木绎私谈些什么,前院的灯光一直亮着,靠在枕间等他回屋,直到模糊间睡去,依稀觉得有人进来,依稀觉得有人掀被而入,依稀闻见木桢身上淡淡的檀香,心放了下来,我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木桢命格拉塞送我与爹娘一道先行回京,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在外头等着,他将我的碎发别向耳后,柔声道:“去吧,有人在城外树林等你。”“你……”我的眼眸迅速湿润,有些难以置信他的信任,毕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爱谁多一些。木桢轻扬起嘴角,“这时候,我不怕你跑,我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才会安心。”我想起昨晚,想起昨晚本能的依赖,难道说不经意间,我已将他视为爱人,因为肚里没成形的孩子,我们势必在一起,无法分开?“木桢,你呢?什么时候回京?你们究竟谈什么?回京后爹娘该怎么办?”问题太多,还有朝堂,对我的态度肯定也将不同。不上不下间,不知永隆帝会如何处置。“你想得太多,从此后,全都让我来想。”木桢眼眸含笑,手掌在我腰腹处来回轻抚,“你和孩子,会是睿朝最尊贵幸福的人。”“不要承诺。”我捂住他的嘴,“我身边的人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也包括我?”木桢挑眉,好象孩子一般顽皮。

    眼中一片酸涩,我缓缓点头,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原来也是在乎他的。

    木桢眼眉一亮,定定看着我数秒之久,这才低声道:“好好保重自己,我五日后回来,一切都会妥当。”

    我已忍不住抽泣,为他这份信任,还有他一直以来默默的付出。他的自信感染了我,让我无法再背叛,无论这感情里有多少强迫的成份,于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已烙印在彼此的生命中,羁绊太深,无法分隔。木桢脱下身上的玄青色披风,披在我身上,拉拢立领,这才将我扶上马车,我从车帘望出去,看见他对我一笑,然后转身大步朝里屋走去。马车行得远了些,但我仿佛能听见他狂傲的笑,还有玩世的态度,与木绎谈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他在谋一个将来,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都不敢小觑。树林里只有密密麻麻、大小一样的树,我看花了眼,都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格拉塞骑马走朝前,后头跟着侍卫和车队,有鸟在林中啼,风吹过时,林中树叶翻飞,一阵叶雨才落,有人“驾”的一声从身后赶来。我听见那声音,无比亲切,虽然隔着太多事、太久时间,可只要一听见,还是能认出,寻声望去,我们身后有人骑马而至,一身鲜艳的铠甲,越来越近,当终于到了我的马车前,我看清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骁哥哥。”马车停了,连时间都停顿,当年的十日之约如今才能兑现,他在我面前,沉着、冷静,比记忆里成熟,没想像中冲动。“嫣然。”钟骁动了动嘴皮,那么熟悉的名字、那么熟悉的声音,我们都有一瞬的怔愣,好象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二人同时开口,又都不知如何继续,想说的话太多,前因后果,乱麻难理。

    “我~”

    “嫣然,下车说吧。”娘微笑着,这才反应过来,我仰着头从车窗看他,他垂着眼俯视我,眉目没变,神情却坚毅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我记忆中阳光明媚的骁哥哥也多了几分苍桑淡定。侍卫们不明所以,却又不敢询问,只有格拉塞,他知道来龙去脉,摒退了闲杂人等,林间一时安静下来,我踩在落叶厚积的山路上,听着脚下细碎的脆响,阳光从树叶间洒落,印花了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表情,也印花了记忆里这些年发生的事。钟骁走在前面半步,我跟着他,他等着我,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前一后,只是他没有携住我的手,只有一个宽厚的背影,仍然指引着我,用一种无声的力量,还有满腹心事无从说起的沉默。“你怎么会?”

    “在四皇子身边?”他接口,侧头给我半个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目光一触,我们都无法再将视线调开,我的影像在他眼中,好象从没离开。良久,钟骁强抑着心潮起伏,只说了一句,“你骗得我好苦。”“若是我不骗呢?是不是会更苦?”我反问,往事涌上心头,他是心头最难舍弃的回忆。

    钟骁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可他早已不是当年莽撞的少年,宽厚的肩背、微握的双拳,还有坚毅的下巴,每一样都不同了,我也不复当年的清纯吧?下意识抚上小腹,从没想到,再见时会是这样的情形。他的目光随之落到我平坦的肚腹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保重。”“你也一样。”

    “我?我不过是替父亲完成遗愿,如今爹爹去了,我也算替戬睿合并出了一份绵力。”

    “钟伯伯他……”

    “他一生念念不忘钟家世代忠臣,临了才发现,这江山,原来是百姓的江山。”

    “那你以后呢?有何打算?”戬国没了,睿朝蓄势待发,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朝前冲,可我希望他平安一辈子。

    “你说呢?”

    “嗯?”

    “我还记得从前的话,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在你身边。”

    “骁哥哥。”我接口,“我负担不起,从前可以,现在不行,若是为了我,那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钟骁的眉心轻蹩,但嘴角却是上扬的,“崇亲王爷的为人,我也略有耳闻,他若对你好,我绝不插手,若有一天,他负了你,别怪我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等那天。”“你何必……”

    “这不是何不何必的问题。”他打断我,隐隐有些怒气,“就算夺妻之恨能消,那将来呢?得手若不珍惜,这就怪不得别人。”“你怎么知道他不珍惜?骁哥哥,别做这些假设,所有假设都不存在,我只知道现在,他对我很好。”

    “那他还……”钟骁一时激动,说到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我有些茫然,对木桢,我向来只有三分把握,其余七分,全靠他信守承诺。可就算他对我的心是真的,不代表他没有其他用心,比如此次与木绎的碰面,其中定有许多隐情。“他和木绎?”忍不住追问,钟骁摇头,复定定看住我,“嫣然,你只要记住,我在你身边,无论天翻地覆都无须慌张。”“骁哥哥~”

    “如今戬国群龙无首,政局不稳,睿朝想要在短期内安抚人心、重建皇权,只怕并非易事,但不知派哪位皇亲前来接掌戬国,这差使说好即好,说难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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