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38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子分离是最大的苦难。雀跃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混身无力瘫软。“王妃可是困了?”太医的样子时远时近,连他的声音也有些飘忽。我抵着额间,努力抗拒这来势过凶的睡意。
“这药来得快,王妃好好睡一觉,醒了再与旁人亲近不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音未落,我已倒在枕间,最后的印象,似乎是他笑着吩咐不许下人打扰。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努力集中快速涣散的思维,一切无计于事,身体无法抵抗药力,我陷入深黑色的睡眠,如同昏迷。
天地未开之时应该就是这样,除了混沌什么都没有,连“我”的概念都没有,混混噩噩也没有时间长短的概念。
不知过了多久,最先醒过来的是自己的耳朵,声音虚虚实实,忽远忽近,还不真切,但总算冲破了那片寂寞,嗡嗡声慢慢变成说话声。“崇亲王府看守得铁桶一般,没想到你真有办法把这美人掳出来。”
“如何?我早就说过,百密一疏,只看你敢不敢做罢了。”
“这下你在主子那儿立了大功,今后可别忘了兄弟我。”
哈哈一阵笑,他们似乎走远了。我想动,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想叫,噪子仿佛被胶堵住了,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隐约感觉自己仍睡在一张软榻上,房间里悉悉索索的似乎有脚步声。那脚步声轻萦,就像我房中的丫环,一时间竟有些怔愣,怀疑刚才听见的对话,不过是场梦境。“她醒了没?”房门吱哑一声,有人进来了,问了这么一句,却没人回答。
“行了,你下去吧。”
……
“你的事办得好,主上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现在拿着这道圣旨回崇亲王府,余下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崇亲王府?圣旨?一直想看看不说话的人是谁?我努力的睁眼,用尽混身力量,指头微一松动,眼睛眯开一条缝,却只看见一个背影出了视线,裙角一扬,看上去有些眼熟。“王妃醒了?”屋角站着的那个人,是个太监,尖细的声音,苍白的脸色,还有像猫一样的笑容。
“你~”我开口,只有一个嘴型,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笑得更灿烂了,走上前道:“王妃莫怕,我们主子请王妃过来叙叙旧,没别的意思,王妃好生休息,再睡一觉,就到御驾行馆了。”御驾?这人是永隆帝身边的人?我展眼四望,这才发现,这不是屋子,只不过一个富丽的车厢,器皿陈设一应俱全,软榻香衾精致华美。“王妃不必多虑,待到了芳泽,我们主子自会见您。”
“你是谁?”张张嘴,我只比出口形,强撑着想要坐起,可惜身体不像自己的,动不了一分半毫。
“奴才是谁,王妃不必知道,横竖过了今日,什么都清楚了。”他躬腰退出,态度居然甚是恭敬,除了那丝习惯性的虚伪笑容,一切都仿佛与平日没什么区别。我努力平息涌汹翻腾的思绪,一点一点从头细想,而马车马不停蹄往前,周围已无人声,想来早出了京城。
思维慢慢清醒,我想起囡囡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娘”,隔着琉璃窗户,我想去亲她,她已经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胖乎乎的手腕上还戴着永隆帝赏的金玉富贵镯。想及此,不由急得哭了,我若被掳,囡囡不知情况如何,还有娘,这些天一直住在府里替我照看囡囡,正准备给她缝制一身淡鹅黄的衫子,眼下不知可还有这样的闲心闲情?如此说来,那太医一定有问题,只是崇亲王府向来把守甚严,一关一道,皆是木桢的亲信,若是太医有问题,如何放得进来?若是药有问题,验方的人竟发现不了?若是方有问题,怎么还能变成汤药?问题一个套着一个,越想越蹊跷,想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只觉重重机关背后,早有人安排部署好了一切。
药劲儿过得很慢,直到天黑了,终于能倚着靠枕勉强坐起,腿上犹麻木笨重,动弹不得,口中干渴得厉害,只半天功夫,嘴唇都烧裂了,想要唤个人倒杯水喝,声音嘶嘶难听,虚弱得好象蚊子在叫,再也叫不进一个人来。心情一时焦躁、一时烦闷,一时又被恐惧笼罩。天黑后,也没人进来掌灯,这不大的车厢好象一个密闭的黑屋子,若不是偶尔听见车夫驭马的声音,我简直怀疑马儿自己朝前奔着,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往未知的黑洞里迈进。随着气温下降,我裹紧身上的被褥,反而慢慢冷静下来。这些被褥床帐皆精致大方,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用,我疑心是木绎,但也担心竟是永隆帝——毕竟他只需要一个孙子以继香火,并不需要一个专宠的儿媳,难平天下。若是后者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囡囡和宝宝一定能相安无事。若是前者呢?心下一凛,这次芳泽之行只怕并不简单,也许从开始就是个圈套,那木桢现在情形如何?下一步又该如何行动?掳我的人究竟是木绎手下的国安侯,还是作为睦王妃兄长的那个许世杰?原来于公于私我都不容于世人之眼,想在这样的甜蜜生活中寻得一个出口,真是难于上青天。那夜无眠,辗转反侧,药力渐渐退去,想得越多,越是清醒,一面设想各种可能,一面侧耳倾听车外的动静。除了这驾马车,似乎还有另外几匹马儿的蹄踏声,前后左右,密布如同雨点,分不清究竟有几个人“护送”这样一辆连夜赶路的马车。天光亮了起来,带来一线曙光。外面的人还是沉默不语,没有交谈,而我听见远远的另一个声音扬声问道:“来者何人?此乃皇室禁地,速归。”跌绊着摔下床来,想要掀开车帘呼救,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车帘一扬,清晨的光线泻入车厢内,只是一瞬,又暗了下来。“别说话,你可想清楚,郡主还在我们手上。”
虽早有预料,还是惊得两眼昏花,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压低声音冲那侍卫颤声道:“这位大哥,但不知~”
话没说完,他一扬手,目光凶狠,“王妃还是省些力气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你~”我气结,还想多问,马车停了,外头有人回道:“这是崇亲和王妃的车子,因王爷思念王妃,连夜派人将王妃接了过来,这位官爷可要查验查验?”“哦?下官听闻王妃染疾抱恙,倒经得起连夜赶路?”守官有些迟疑,我死死盯着车中的那个侍卫,他的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轻笑,好象很乐意看我有苦不敢喊的窘态。“恕下官皇命在身,得罪王妃了。”那守官说着掀开轿帘一角,我与他四目相对,想表达的东西太多,脸上反而僵化得没了表情,双手微微握拳,已出了身细汗,刚想张口,他已放下轿帘恭敬道:“果然是崇亲和王妃,恕下官失礼,只怕王爷等得急了,王妃好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马车又开始向前,我知道,就算刚才那个守官多给我些时候,我也不敢开口,毕竟囡囡还在他们手上。“奴才是谁,王妃不用知道,一会儿,我们主子会见你。”他说着跃下马车,居然不等车停,看来也是个高手,而我,如何能逃脱现在的局面?行宫到了,不若皇城大气精美,小院小户,另有一番情趣,可我无心观赏,从车缝中,眼睁睁看着经过一道道院门,来往队队宫人,都不曾对我的马车起疑,但不知木桢住在哪儿,我的宝宝又在哪儿。正思量间,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上去竟有些像小福子,惊呼声被外头看守我的人瞪了回去,他冷笑着用身影遮严了车缝,说话又要错过这次机会。坐立难安、欲哭无泪,抓住自己的手,想要告诉别人我的情形,无意中摸到无名指上的戒指,心思一转退了下来,看没人进来,将那珍珠戒指往缝隙里塞了出去……心下砰砰乱跳,期盼木桢能看见这枚年前他送我的黑珍珠指环。当马车终于停在一座偏僻的院门跟前,太阳刚刚升起,阳光还很稚嫩,有人带着我极快的进了那道狭小的院门,来不及细看周围环境,屋里仿佛坐着个人,以一种等待的姿态。还没瞧清,但我已猜到几分,走得近时,果然是他,那个胸怀大志的国安侯,许久不见,他蓄起两道八字胡,原先粗矿的脸上多了几分阴谋的味道,抬眼斜瞄我一眼,斜斜的光柱从窗格中射入,将他的脸划分成明暗相隔的几道,让人心下陡生寒意。“果然是你。”我冷哼,恐惧里多了一些轻蔑。
“王妃还以为会是谁?”许世杰反问,短短的眉毛扬起,脸上带着邪逆的笑。
“说吧,你要什么?”
“王妃还是那样快人快语。”
“那还废话?”
“既是快人快语,又何必事事挑明?”
“我不和你打谜语,纸包不了火,你将我从王府掳了来,就不怕东窗事发,难以收拾?”
“收拾?”许世杰缓缓从椅中站起,一步步踱到我跟前,冷冷笑了,“王妃若是不知皇上此行的目的,可要微臣略告知一、二?”我不答言,也不看他,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居然只穿了双袜子。
“这天下,只怕要易主了。”他哈哈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说不震惊是假的,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我也愣住了,只是片刻,想了很多。难道永隆帝要立太子?又或者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想要退位?一切都不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木绎只怕要先声夺人,不再争取那道圣旨,他要争取的是,排除一切可能因素,将自己送往那个至高的位置。“易主也易不到侯爷身上,侯爷这般兴奋却是为何?”我笑,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果然,许世杰脸色一沉,戾气上来了,“王妃好利的嘴,就不怕小郡主有个三长两断?”
“郡主?你有资格动郡主吗?只怕尘埃不定,连你主子也不敢轻易动我母女二人,你还是回去请示请示再说。”
“你~”
“如何?侯爷还有话要说?”
我们对峙着,他眼中的怒火一点点变作冷嘲热讽,干笑几声,拍掌唤人。
“将王妃送到暗阁,明日一过,大局就定。”
“是。”
“慢着,好生招呼我们的美人,别怠慢了王妃,这样美人,只怕连主子也舍不得轻慢。”
“呸。”我狠狠啐他,可惜被人拉了出来,几下跌撞,已被人塞进小轿,就这么几转几回,似乎出了行宫,又似乎还在行宫范围,当所有人都走了,小门锁上,窗格关严,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四壁空荡,除了一张床、一张矮几,连一个茶壶都没有。“来人。”拼命拍打着房门,并没人上前阻止我的嘶喊,看来,这儿离行宫颇远,至少他们不用担心我的声音惊动了皇亲贵族。皇亲?皇亲马上也要变了,从前,我摸不准永隆帝的心思,现在,他的心思显得不重要,因为,木绎已打算夺位!
吃饭的时候,有人送饭进来;喝水的时候,有人送水进来。都是拉开一道门缝,连人脸都看不清,拿走物件,马上阖拢,大门上锁,嗒的一声,尤为刺耳。我求饶、我申诉、我斥骂、我威逼利诱,一切都没有用,外头分明有人,可他们一个字也不肯说。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身上酸软,额头一阵阵冒着冷汗,高烧又回来了,我只觉得自己烫得吓人,又异常怕冷。坚持不住,裹紧了床上唯一的薄被,冬天的夜,寒冷寂静,我没有蜡烛,在黑暗里,只能看见一个个影子,晃来晃去;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喷出来的都是热气,眼皮涩重发烫,再也无法支撑,就这样半睡半迷,晨昏不分。早上,一阵阵马蚤乱将我吵醒,有那么一瞬,我分不清自己的状况,身上还是烫的,心里还是冷的,就像生病初期,躺在紫菡苑的软榻上,看着他们将囡囡和宝宝带走。一阵苦涩涌上,慌忙擦拭着眼角的湿意,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脆弱。“听说没,今儿一早,皇上下旨了。”
“真下旨了?立了谁做太子?”
……
这边还没感慨完,外头兴奋的私语惊得我双眼发黑。
那人嘿嘿冷笑了几声,低声道:“果然如我们王爷所料,立的是五皇子萧木桢。”
“那你还笑得出来?这可是树倒胡狲散的事儿。”
“可他抗旨了。”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也不知道是发烧烧得,还是被这消息惊到的。外头还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脑海里重复着那句话——他抗旨了……抗旨?这是木桢一生最大的愿望,他为什么要抗旨?思维停在这儿无法继续向前,头皮一阵阵发麻,努力告诫自己要冷静,抓住门框,一点点坐回地上,背靠屋外,外头的人似乎聊得告一段落了,只有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还有偶尔咳嗽的声音。听得我噪子眼儿也发痒,憋红了脸,还是忍不住嗽个不停,气息全乱。这两天发生的事太过稀奇,就算木绎用计,又怎会这样轻易得手?难不成我们就如此没了反抗之力?“你醒了就好。”有人进来了,皂青色的朝靴印入我的眼睑,这双靴子再眼熟不过了,因为矮帮上绣有龙饰,与木桢的一模一样。可声音与气势完全不一样,我退朝一旁,绻缩着身子,一阵阵发抖。“怎么,你就不想听听你的丈夫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他冷笑,兀自走到屋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有人进来奉茶,他摆手道:“全都出去,没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我女儿呢?”不愿抬眼看他,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是否平安,而现在,就算平安,也不知能否长久。
“瑶郡主?本王的侄女儿?”
“别绕圈子,我没力气。”不由打断他,余光瞟见萧木绎斜眼睨我,似有思量。
“对了,刚才下人回,弟妹身子不适?可要本王请太医过来瞧瞧?”
“我女儿呢?”扬高声调,狠狠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与木桢那么相似,却与木桢那样不同。
萧木绎扬了扬眉,轻笑道:“我这弟弟苦等了这许多年,谁知功匮于溃,所以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有所顾虑,还能成什么气候?”“四哥不是想对嫣然说教吧?”
“说教?本王向来不敢,弟妹何等聪慧,本王早就心明。只可惜一叶障目,为情所困,乃是大错。”
“你说谁?说我?还是说你弟弟?抑或者说你自己?”
“我?”萧木绎瞪大眼,突然仰天大笑,半晌方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本王为情所困。”
“情,你当是夫妻之情、男女之爱?情,也不过是对事对物的执着,四哥刚刚还劝嫣然莫要执着,奈何自己也是凡夫俗子,木桢苦等许多年的位置,难不成四哥没苦等?”他的笑声犹在,只是多了几分戾气——所有心怀天下的人,都怕别人说他别有用心。萧木绎也不例外,他的目光凶狠了,露出些许杀机,直逼近我,恶声道:“这天下,是我萧家的,试问哪个皇子皇孙没这份心意?就连被废的太子不也在圈禁之所蠢蠢欲动吗?秘密收兵买将,试图颠覆朝纲,幸而五弟机警,若不是他,只怕我们都没机会再斗下去。”我不答话,这不是我关心的,也不是我知道的,木桢回府很少提及朝事,总是三言两语带过,很云淡风清的感觉。
“怎么?弟妹不知道?不过弟妹病着,五弟想是怕弟妹烦心。”
“保构儿女爹娘平安,随便你要怎样。”我累了,不想再与他绕弯子,打断他的话,继续道:“你要的无非是那个位子,现在木桢抗旨了,正如你意,放我爹娘带我的一双儿女走,其余的,随你处置。”萧木绎俯身看我,敛了眼中的笑意,整个人突然严肃起来。“留下他们做祸害?”
“不,留下他们,告诉世人,你是多么仁慈称职的天下之君。”
他眯起双眼,嘴角突然噙起一丝淡笑,“你在激我。”
“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我们一家,都在你手上,就算你真起了杀心……得天下者,不可以常理拘之,只要睿朝富强兴旺,没人会记得你曾经怎样逼父弑亲。”“住口。”萧木绎喝停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逼父弑亲?这罪名本王承担不起。”
“四哥既敢做,为何又不敢当?”他的手指松动了,我能说话,只是声音唔唔,有些可笑。
“弟妹果然与众不同?”
“四哥现在才发现岂不晚了?”
“晚?一切不过刚刚开始。五弟的女人,本王向来不感兴趣,你是个特例,单为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就该养在皇宫里让人欣赏。”“欣赏?四哥真会说笑,这些年,我站在空处,供你们一家子欣赏,原来还算不够。”
……
玩话多半亦真亦假,如果听的人够聪明,他应该能明白这里面的无奈与委屈。萧木绎一愣,良久不语。
“我只求你放了我父母儿女。”
“你那被勒令闭门思过的丈夫呢?可要本王放了他?”
“四哥做事向来有分寸,木桢与你同为皇子,共同夺嫡,放与不放,嫣然不想插手。”
话音未落,萧木绎突然笑将起来,越笑越大,竟有些失控。
“可怜我那五弟,放着太子不做,全为红颜牺牲,不知他听见你这番话有何感慨,可为惋惜错失良机?”
“他若活着,我陪他一道活着;他若死了,我陪他一道赴死。他若连这个不懂,就不配这许多年厮守,不配做我齐嫣然的夫君。”“说得好。只不过,弟妹难不成真以为我会放了你们一家?”
“不会。”
“那何必多说。”
我冷笑,心中反而开始明朗。
“笑什么?”
“你不敢放了我们,无非一个理由。”
“嗯?”
“木桢虽当众抗旨,可大局未定,在没坐上那把龙椅之前,你不会放我们,却也不敢加害我们。”
……
“曾听闻弟妹专宠娇横,小女子心性,不值一提,如今看来……”半晌,萧木绎接话,说到一半儿,径自往外头去了。我喊住他,还是那句习惯了的称谓。“四哥。”
两人皆一怔愣,他僵在原地,却也并不回头。
“固若金汤,想逃也不能,想改变也不能,但求四哥许嫣然见囡囡与娘亲一面。”
他没立刻回答,我多了几分希望,正欲上前再央求几句,萧木绎拂袖离开,只听见他吩咐外头好生看守,语气严厉低沉,隐隐带着怒意,还想追上前,屋门啪的一声合上,插销一关,上锁了。随后的两天,焦躁而又无奈,再没听见看守的太监宫女有任何私语泄密,消息封锁了,连萧木绎等人都没再见着。倒是有大夫前来替我把脉,开了几济去火退热的汤药,什么都不肯说,匆匆来匆匆去,一些眉目也没有。耐着性子傻等,我相信木桢也在四处找我,想尽办法打破这僵局。不知永隆帝知道多少,不知外头乱成什么情形,不知爹娘情况如何,不知宝宝现在可安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我们都是落入水中的枯叶,被水流带向漩窝中心,身不由己。第三天掌灯时分,外头烛火一亮,几个人影印在窗纸上,我没在意,只当是守卫,却听见有人跪地请安,“见过王爷。”“起来吧。”
“王爷真要让她们母女见面?此女诡计多端,莫要着了她的道。”这声音是国安侯,带着恭敬与谨慎,是他一惯的作风。萧木绎却哈哈笑了,片刻方道:“一介妇孺,本王还不放在眼里。来人呐,将门打开。”
咔嗒一声,门锁开了,我坐在暗处,只瞧见有人逆光而进,从容的态度、纤瘦的身姿,还有熟悉的气息,果然是娘。
“娘。”我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里都有泪花在闪。
“您还好吧?囡囡呢?”
“好,囡囡会唤‘娘’了,只是这几天瞧不见你,总爱哭闹。”
我笑了,虽然泪随之滑落。有什么比孕育生命、经历成长更加幸福?哪怕身处决境,一样能给人无限希望。
“王爷开恩,许你们母女一叙,时候不长,有话就快说吧。”国安侯斜瞟我们一眼,很是不忿。
“多谢侯爷传话,代我问候令妹,就说祝她兄长心想事快成了。”
“你~”
“王妃好利的嘴。”萧木绎站在门前,这三天功夫,他竟憔悴了些,看来夺嫡路难,且又到了关键的时候。“侯爷还是走吧,说到牙尖嘴利,你我皆不是王妃的对手。”国安侯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声道:“行事莫要绝,否则死得更难看。”
……
“嫣然,如今在人屋檐下,你不该逞口舌之快。”他们都走了,娘不禁劝我,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想来也同我一样曾高声呼救。“小人得志,未免让人烦躁。”
“可说到底,囡囡还在他们手上,你倒是痛快了,不可不顾虑到孩子。”
“我~”
“娘懂,你一定比娘还急。”娘的手那样温柔,轻轻替我理顺额间碎发,“不过几天没见,囡囡都胖了,怎你这孩子反而瘦了,脸色也不匀净,到底还病着,如何禁得起这样颠簸。”我想哭,却挤住一个笑容。一个人的时候总鼓励自己要勇敢,突然有人依靠就变得脆弱。而现在,我成了被依靠的那个,既要让娘放心,也想要给囡囡一个平安。“傻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咱们才有力气等他们扭转乾坤。”
“娘,这几天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形。”
“那天,我带着囡囡游戏,有个小太监进府传旨,让我们速速前往芳泽,我正要到后院找你,谁知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与囡囡拉进轿中,只说你已经先走一步了。我还纳闷儿,这圣旨再急,从没见过急赛军令的,心中已知不妙,但已被人挟持出府,又怕他们对囡囡不利,不敢强来。幸而一路上倒也照顾得周到,第二日才到芳泽,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桢儿抗旨,被皇上勒令闭门思过。”“他果然抗旨了。”
“嗯,这定然是他们的计谋,擒了你,要胁桢儿放弃皇位。可我一直不明白,崇亲王府把守那样严厉,层层叠叠,他们怎能得手?”“娘~”
“嗯?”
“我疑心……”
“疑心什么?”娘追问,我反而迟疑了,这两天无事,把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最后思绪总是落在那天马车上那个从我视线里消失的裙角,那样熟悉,几番想不起来,直到昨晚才灵光一现,想起那裙角的花样子是我比着菊花描的,又加了些写意手法,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同。“府里只怕有他们的内应。”
“谁?”
“翠……”说出一个字,又不愿说完整,似乎说完整了,数年的主仆情深,数年的相依相靠,一切都被推翻了。
“翠茹?”娘惊道。我缓缓点头,无比沉重,最不愿面对的还是发生了。
“这些年难为她苦守,又因为格拉塞的事,难免对我心存抱怨,等到今日才起了反心,已经算难得了。”
“嫣然~”
“若不是她,旁人也没那么容易,皆因她在府中地位非同一般,年龄又大了,说话行事向来稳重,就连木桢也不愿怠慢,可说相当于半个我。木绎他们若想棋行此着,非得买通翠茹不可。”“那现在府里……”
“现在不用再瞒了,木桢定然知道了,翠茹若聪明,早该逃走,否则无论将来结果如何,谁都不会放过她。”不是不感叹的,虽然我理解,换作别人一定暴跳如雷,换作是她,心里一下就复杂起来,也许这就是因果,生生不息的轮回着,一时是你欠了我的,一时又变成我欠了你的。“娘,如今之计,不可坐以待毙。”我突然来了精神,抓紧娘的手,凑上前附耳低语,“爹与木桢定在设法,还有骁哥哥,只是我们在他们手上,木桢就算三头六臂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我们得自己设法逃走。”“逃?你有什么法子?”娘脸上现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恢复了平静,侧身坐着,仿佛与我正常的闲聊。
微一思量,千头万绪虽一时理不清楚,但见着娘一面,多了许多勇气,我握住她的手,两人对视,眼神慢慢坚定。
“来人,去唤你们王爷来,我有话对他说。”
“王妃有何话,还是对下官说吧。”
“你?一介外姓侯爷?算起来我们也是亲戚,我倒有几句话带给睦王妃,想请侯爷传个话。”
许世杰阴着脸站在门口,我记得初识时的他,刚从边关回来,气宇轩昂,武将之风令人折服。不过数年,他也变了,更高的权力带来更虚荣的内心,不平的遭遇扭曲了他的内心。“说到男女私爱,我对不住睦王妃,奈何世事难料,人心更难料,木桢之所以一直存夫妻之名,却不肯行夫妻之实,也是怕负了心又负人,原本打算替睦王妃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断不敢轻慢王妃,奈何已然成敌。睦王妃心中千般怨恨万般悔意,嫣然都明白,只能说声对不住。”我跪了下去,第一次这样真诚的跪拜,对于这个女人,同样恨不起来,如果换成我,也许比她还疯狂。“嫣然~”娘欲扶我,却听见国安侯冷笑道:“猫哭耗子,倒是你的惯常做法,可惜过去的永远弥补不了,若想我家妹子好过,你们必不得好过。”一切从哪里开始就会从哪里结束,感情的辜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我不知前世的轮回中欠了睦王妃什么,我只知道,今生,我和木桢注定欠这个女人很多东西。“王爷。”余光瞟见萧木绎站在窗下,他的身影我认得,因为与木桢如此相似。
“嫣然有一事相求,还请王爷应准。”
“哦?难怪世人说人心难足,这答应了一件,果然来了第二件。”他轻笑一声,从窗中看我,两人对峙,又如前天。
“如今我们祖孙三人皆在王爷手中,嫣然惦记娘亲与小女,日夜难安,倒浪费王爷的汤药银子。不若将我们祖孙搬到一块儿,又方便看守,又了了我的心愿,如此岂不更好?”“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国安侯插嘴,满脸不屑,“当真还在崇亲王府?人人都依着你。”
“王爷以为如何?”我不理他,直看向萧木绎,后者微蹩着眉头,并没即刻答话。
“若王爷怕我们逃走,可这样拖家带女,嫣然纵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够;王爷若怕我们私议朝事,须知朝事难测,连王爷只怕也没了把握,何况我们只是妇孺。”“你把我当成我那个痴情弟弟了?”萧木绎打断我,目光突然凛厉起来。
不由一愣,张张嘴不知该怎样辩解。
“来人,将夫人与郡主的物件都搬来隔壁院落,每日许她们母女相见一个时辰。”
“王爷~”
“罢了,连五弟都回天乏术,我倒要看看这女人有何本事脱得了这樊笼。”
“可是王爷……”
“哦,忘了说了。”萧木绎一面往外走一面与国安侯对话,走到一半儿,突然转身看我,“你那骁哥哥,兵权已被解除,余下几个部众,倒有大半投在我门下的。王妃何不为将来多做些打算,后宫,永远都缺美人儿点缀。”“你~”我冲动欲上前,被娘一把拉住。
“娘,这厮……”
“这厮是你夫兄,你管他作甚。”娘的唇带着淡笑,说话轻描淡写,并不生气。
“为什么娘总能这样淡定?这样从容?构学了一辈子,总没学会。”
“他都答应你我每日相见了,其他的,来日方长,何苦惹怒这个雷神。”
对,来日方长,木桢,且等着我们一家团聚,我不要那个天下,我只要你们都能平安……囡囡真的会唤“娘”了,那天居然不是幻觉,就如同现在的处境也并不仅仅是个噩梦,或者也是的,只不过这梦长了些,夜以继日,盼不到梦醒的时候。每天有一个时辰,我与娘和囡囡待在一块儿。有时在屋里看囡囡依呀学语,有时坐在天井里发呆,从天井里望出去,天空只有天井那么大,果然是冬天了,天蓝得澈彻,但带着一丝朦胧,连阳光也不甚热烈,我坐天井里、晒在太阳下,骨子里去还是有阵阵凉意,也许是因为虚弱的身体,也许是因为这寸步难移的处境。只有囡囡是真的豁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笑,是因为快乐;哭是因为饥饿或者寒冷。对她来说,一切都没变,最好吃的是自己的手指,最好玩的是自己的衣扣,最亲近的人是娘,最乐意笑的时候是我在旁边逗她开心。看着囡囡,有时会生出无限的希望,但一个时辰过得太快,每次我们不得不分开,无限的失望又回来了,天空还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只能看见自己头顶这片蓝天——相同的景色、相同的看守、相同的日复一日,让人如困笼中,烦躁着,几乎就要绝望。我何尝不知到了关键的时候,我何尝不知此时耐心比一切更重要,但两日过后,还未有任何消息,心下未免着慌,我的木桢呢?还有钟骁?这样拖下去,究竟怎样了局?幸而萧木绎并不来烦我,许世杰也只在外院驻守,所有的人,除了这个小院的,似乎都很忙,忙到一句话也听不见,一个外人也见不着。我想逃,脑子里不断琢磨着方案,一个个出来,又一个个被否决。第一,我不知道这是在哪儿,外面什么情况,逃得出这个院子,要逃多远才能逃出木绎的势力范围?第二,我逃走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娘与囡囡,这就难办了,就算万幸逃出小院,而囡囡那么小,她怎么会配合你一路沉默,不引人注意呢?于是我又每天与伺候的丫头套近乎,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她不说,连半个笑容也没有,只是机械的端茶送水,机械的添衣折被,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于是我想偷偷送信出去,只言片语也好,看每天来往的守卫,注意他们换班的时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如何说服他们替我送信。条条路都死,条条路都没有出口,我急得病情反复,时好时坏,连囡囡也不能亲近,只有娘还苦口婆心劝我:稍安勿躁,一切都会明朗的。她没说“一切都会好的”,她只说“一切都会明朗的”。于是我越发心慌了,这种明朗,代表着一方的覆灭。以前我无所谓谁坐了这江山,现在不同,失江山者失性命,我陪不起,我的爹娘,还有我的一双儿女。萧木绎准我与娘见面后第三天,已是我被困在这儿第六天,黄昏时,看着屋檐一角的火烧云,我坐在椅中,有人来催促回屋,随口应着,不是不愿回,而是身上酸软懒得动弹,阵阵热逼上来,眼皮开始滚烫。“敢情王妃真把这儿当成崇亲王府了?”有人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挣扎着起身,才一离座儿,身后的椅子就被人撤了,身体失了依傍,腿下又无力气,啪一下歪坐在地上,只觉头晕眼花,看不清面前的景物,只听见众人哄哄冷笑,他们的样子模糊了在我眼前乱晃,个个都带着无情冷酷的笑容,眼中一下激出泪来,又固执不愿流出。“你们怎么伺候王妃的?”正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一个声音从门洞那边传来,这声音听上去耳熟,可大脑传动缓慢,反应不过来来者何人。“奴婢(才)见过侯爷,给侯爷请安。”院子里的人跪在地上,我撑着一旁的廊柱,一点点站直,模糊的视线里,慢慢走近一个男人,是国安侯许世杰。“哟?这是我们倾国倾城的崇亲和王妃?怎么几日未见,竟如此憔悴?”他走得近,近到面面相对,只看见他冷笑着的眼睛。我想躲开,却被他拉住手腕,“怎么?不想听听外头的情况?”
“让开。”低喝一声,奈何声音虚弱,没有力量。
“王妃不关心崇亲王爷的处境?那可关心小世子的安危?”
“你~”
“听着,你如今只是阶下囚,不是高高在上的宠妃,对着我摆脸色,那可是自讨苦吃。”国安侯笑得狠绝,将我拉近身,突然抬高右手,我下意识欲闪躲,他手心一放,指上捏着一只耳缀,细一瞧,却是那日我扔在行宫中的黑珍珠耳缀。“王妃真是绝世聪明,看守如此严密,也能向外保信儿,看来我那妹子是低估王妃了。”
伸手欲抢,国安侯一把握住收了回去。
“真是天不从人愿,可惜崇亲王爷大势已去,抗旨之外又加上谋逆之罪,就算召告天下你被囚在这儿,只怕他也回天乏术。”“谋逆?木桢若要谋逆,又何必抗旨?侯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难以信服。”心下突突乱跳,嘴上却不肯认输,我强咬着牙,抵挡着一波波眩晕,努力让自己显得勇敢一些。国安侯眉眼一挑,冷哼道:“谋逆之罪现在虽未有,明日朝堂上自然就有了。来人……”他说着将我向外猛地一推,跌跌撞撞跌倒在阶前,却见两个侍卫架着一个血人也扔在我面前。那人混身血污,也分不清伤口在哪儿,嘴里唔唔有声,但听不懂说些什么。
“你看清楚,此人是崇亲王爷的内应,今日鬼鬼祟祟在外间探视,好巧不巧被我发现,拿下询问,发现他身上有王妃这只黑珍珠耳缀。”“你是谁?”我犹豫着挨近几步,勉力将他扶起。
他唔唔应着,回头向我……
“啊”的一声,极度的惊恐迫使我松开抱住他的手,几步退朝一旁,还欲退时,被国安侯挡住了。
“怎么?素闻王妃也有些胆量,倒见不得被剜眼之人?”
想哭,却哭不出来,构眼睁睁看着地上那个血人,他转向我那一刹,双眼处只是两个血洞,旧的血迹乌青了,新的血珠又渗出来,又深又暗的两个洞口,好象能把人生生吸进去。“明日将此人奉给皇上,就说崇亲王爷派他前来谋刺四皇子,明为拒太子之位,实则有杀兄之意,此举如何?”
“疯子!”我嘶吼,这话说起来道理不通,但他们要加害木桢,应该能在这人身上找到更多理由。
国安侯仰天大笑,半晌方喝道:“来人,将他抬下去,留着这个无目无舌之人还有用场。”
无目无舌,难怪他唔唔说不出话,我奔上前几步,又乍乍停了,地上的脏污的血迹,就在我脚下……如此就结果了一个人的一生,而他,也许根本不是木桢的探子。就算是,一线希望被浇灭,如果牺牲这样惨重,我怀疑是否还要继续努力……“如何,王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明日朝堂上一番辩驳,就算皇上不信我们的话,可如今他更不信崇亲王爷的话,只怕这另一道圣旨就快下了。”“圣旨?”我反复沉吟,如果仅仅为了圣旨,那绑架弟妹这桩罪名一旦被揭穿,那圣旨要来还有何用?
国安侯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他微眯着眼,嘴角一咧,借着昏暗的天光,犬牙显得尤其尖利。“圣旨有了,就是名正言顺,至于皇上,他的身子可不见得牢靠。”一句话未说完,哈哈笑着往外走。这句话背后藏着太多谋划,我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天色暗了,黑夜一点点把我吞噬,下人来来往往,不再劝我回屋。冬天的夜,寒气袭人,雪还未下,已有那种天地寂寂的旷味……我以为病会加剧的,谁知第二天竟好了起来,简直身轻如燕。娘有些意外,我抱着囡囡使劲儿的亲,就好象要把一辈子都亲进去,亲着亲着就哭了,泪落在囡囡粉嫩的脸上,她眨巴着眼睛,好象看不懂这样的母亲。对,她看不懂,等她长大了,也早忘了今天这一幕,有时候,成长是需要被逼迫的。从前被木桢保护得太好,今天,只有自己面对未来,我除了是个妻子、女儿,更是一个母亲,不得不肩负起保护他人的责任。“嫣然,怎么了?”
“没怎么。”胡乱用衣襟抹着泪痕,我不想再留一点软弱给我的亲人。“病好了,高兴。”哽咽望向娘,看见她鬓边的白发……人的一生说长即长,说短也?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