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第2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导师、陆颖、王小桃,甚至是赵国淳,能看到他们,即使是面目模糊的形象,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幸福啊!
嗡嗡哄哄
大堂里人声鼎沸。
“茶博士,添水!没见爷的碗里干了吗?”
“来嘞!爷别急,小的这就给您斟上!”
店小二伺候完前面桌的,提着长嘴水壶停在我面前:“这位小爷,也给您满上?”
我点了点头,随他在我半干的茶盏里注满热水。楼下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嗓音隐约可闻,刚 才我只管自己发呆,也没留心他说的是什么段子。
从盘子里夹了块蜜酿桂花甜藕,细细品尝了一会儿才咽下去,唔,这味道可打七分。这个茶馆子并不出名,我寻到这里不过是因为听说这家做的江南茶点十分地道。
我这人原来就没什么生活情趣,除了研究工作以外,平时唯有在满足这口腹之欲上兴致勃勃。敏晖哥哥老笑话我是个“馋痨鬼、饕餮客”,我才不理他,不就是喜欢吃嘛,又不是吃不起。我家从祖父起就十分殷实,老爸更精明强干,手下有数家颇能赚钱的公司。我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时候,老爸便把一小部分股权转到我名下,可以说口含金匙长大的我,从未试过为金钱烦恼。
记得我上大学填志愿的时候选物理,老爸一脸郁卒地嘀咕:“怎么无缘无故喜欢这么冷门的。”老妈冷笑着说:“什么叫冷门!你还想高凌挑个市场营销、企业管理之类的吗?自己满身铜臭不够,还想拉上女儿!”老爸眉头一皱,说:“我不就随口说说,你干嘛罗罗嗦嗦一大堆!”老妈的性格哪是能忍气的,两个年过不惑的活宝当即开吵。我一发现这种兆头就迅速离开现场,顺便帮他们带上门。喜欢吵架怡情是他们的自由,我是从小看惯了,但左邻右舍没义务忍受噪音。
“这位小哥?”
老爸老妈吵架的画面迅速淡去,我眼神的焦距回到现实存在的事物上。正前方大概5米远的地方,居然多了一个唱曲的姑娘,抱着个琵琶,约摸十五六岁年纪,长得清丽可人,我现在是直直地看着她,怪不得人家满脸通红坐如针毡。我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了?搞不好人家以为我一个劲地盯着小姑娘看,一副色鬼样。但刚才说话的不像是她呀?
正奇怪着,耳边传来清咳的声音:“这位小哥,能拼个桌吗?”
我转头向身侧看去,只见和我搭话的是个俊秀的少年,大约和李浩差不多年纪,穿着月白暗纹锦袍,外罩石清色一字襟马甲,腰间悬着玉佩、荷包等物,一看就知道家里非富即贵。他身边立着另一个稍大两岁的少年,一样的俊挺漂亮,衣饰也是一样的华贵。
我无意跟陌生人搭上什么关系,冷冷道:“对不起,我没有跟人拼桌的习惯。”
说话的那个显然不惯被人拒绝,刚想跟我理论,大的那个却拉住他,极快地说了几句话,小的那个似乎被劝服了,两人一起寻别的桌子去了。他们用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估计是满语,看来这两人出自满人权贵之家,不跟他们搅在一起绝对正确。
我仍旧喝我的茶,吃我的点心。那唱曲的姑娘见我不盯着她了,也恢复了正常,调了调弦,开始唱起小调。她声音十分甜美,至于唱功,我听不出好坏,总之还入得耳。一曲未毕,有个粗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喂,你!让爷搭个桌怎样?”
这桌子怎么了?难道坐这桌喝茶能喝出别桌没有的好味来?我皱眉往来人看去,见到四个纨绔子弟的典型,为首的是个小胖墩。这哪是要拼桌啊,摆明了想撵我走!今天没有帮手,以一敌四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再说也没了喝茶的兴致,不如回家。我懒得再跟他们说话,把茶资掷在桌上,便起身走人。
临了经过一桌,却是先前想跟我拼桌被拒的两个少年,只听那小的冷哼:“还当是什么清高人物,原来也不过是根软骨头!”
我权当没听见,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出了茶馆,也就把刚才见过听过的人和事抛在脑后了。
刚来京城的时候是春天,一晃就入秋了。魏府后院外让我攀爬的槐树,叶子一天天转黄,现在已经开始掉落了。我翻墙入院,却看到表哥庆均坐在廊下。
他看到我也是一阵惊讶,但很快就笑着说:“涵妹妹好雅兴,乘着秋高气爽郊游去了不是?”
我拍拍身上的墨绿色琵琶襟马褂,抖落粘在行袍下摆上的枯叶,轻笑道:“表哥何需羡慕我?再过半个月,你这牢也该蹲满了,到时想去哪里不行?”
我毫不避忌地戳到他痛处,使他当即变了脸色,他冷哼一声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不是吧。要不是你自己喜欢宿花眠柳,还不小心到让人抓着了把柄,又怎么会被舅舅禁足两个月?你还算是幸运的,比起上回庆培在西席先生的茶杯里放泻药,被舅舅打得屁股开了花,这点小惩又算得了什么。
我嗤笑:“表哥怎能怪我?难道是我硬拉着你去倚红楼?”
庆均怒道:“你少装模作样!上回庆培放的明明是盐,怎么会变成了泻药?我的事会被爹知道,肯定也是你搞的鬼!”
知道厉害就别来惹我,要不然我也不介意多些娱乐。
我只是笑着,任他气得脸色发青,一副想拿刀劈死我的样子。我怎么会怕他,就算是打起架来,他也未必是我对手!
魏庆均终究是不敢对我怎么样,咬牙切齿了一番便拂袖而去。
他一走,我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彻骨的孤寂感就会开始噬咬我的神经,心里是无法掌握的慌乱。我想要跟人说话,哪怕是抬杠吵架也好,但又不想见到人,因为那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印证——我是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数。
恍恍惚惚地踱回自己的住处,却见红月儿喜滋滋地迎上来:“小姐,少爷到了!”
“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神一想,是了,前些日子收到盛京来信,说李浩中了院试,爹许他到京里来住一段日子。我“哦”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姐!”李浩从里屋冲出来,差点没撞到我身上。他看到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难道他已经忘记我并不是真的李涵,只是一缕侵占了她姐姐躯体的生魂。
“高凌?”他没忘,怎么可能会忘呢?
“哦,你来啦。”我淡淡地应道,脚下却不停,走回自己的卧房。
李浩跟了上来,他似乎兴致很高,一个劲地跟我说话:“半年没见,你长高啦。”
“有吗?还不是跟你差不多。”我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给自己,却被李浩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他说着把杯子递给我,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我这半年都长了两寸啦!你跟我差不多,不就是也长个了吗?”
我把他用过的杯子搁回桌上,自己另拿了一个,斟上水慢慢地喝着。李涵和李浩现在都处在发育阶段,长个子也没什么奇怪。倒是李涵的身体,近半年女性的特征开始显现。
“见过舅舅舅妈了?”
“早见过了。”李浩见我不招待他,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灌下三大杯茶水之后,他满足地叹道,“呵,渴死我了!”他看看我,又问:“你怎么这副装束?”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袭男装还没换下来,便摘下头上的秋帽扣在桌上,应付道:“闲得无聊到外头走走,这身打扮总方便些。”
李浩无所谓地点点头,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从家里给你带什么大礼来了?”
我撇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爱说不说。
小孩子哪里藏得住话,献宝似的道:“我把暴雪带来了,改天我们骑马去!”
暴雪是匹年轻的母马,灰白相杂的毛色,脾气又差,因此我就给它起了这个名。上京的时候没把它带上,李浩这个消息倒是让我很兴奋。“还是按惯例,五百文一局。你别想赖皮。”我对他说,“说起来你好像还欠我一吊钱。”
我和李浩凑在一起骑马总是要赛上几次的,既然是赛当然不能没有彩头,赌注就是我俩的零花钱。我骑马的技术原来只是普通而已,到了这边以后跟‘爹’练得多了,又因为没别的消遣,下了很大的功夫在这上头,所以水平自然提高了不少。
李浩涨红了脸:“我自然不会赖你的,下次比了一起算。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上次多赢了一回!”
“一回吗?”我轻笑道。
“哼!”李浩不愿再受我嘲讽,摔门而去。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虽说李浩早想要一雪前耻,但却总被这样那样的杂事耽搁,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他终于瞅了个空溜回小院。
“姐!”他兴冲冲地撞开我的房门,见我正在看书,便问,“看什么呢?”
我头也不抬地答:“《金瓶梅》。”
“你、你、你!”他‘你’了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脸色。
我嫌他吵,皱眉道:“有事快说,没事滚出去!”
他这才想起找我的目的,说道:“今儿的讲学终于被我给逃了,我们骑马去!”
我一听骑马就来了劲,撂下手中的书,笑道:“有人给我送钱来了。”
他“哼”了一声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有李浩在,我便不用翻墙出入。换上李浩的衣服,跟着他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府里的 下人即使疑惑他何时多了这么个长随,也不敢上来查问。
跟李浩赛了五场,居然输了四次!我到京城半年连缰绳都没碰过,而李浩则肯定在家里勤 加练习,此消彼长之下,我输给他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看着他得意的神色,我真没办法俯首认输,便推说和暴雪长时间没有合作,彼此生疏了,约定时间再战。
“现在换你欠我一千文,说好了不许赖的!”李浩伸手到我面前,一副若我不给就不罢休的态势。
我抬头正瞧见街边一间新开的酒楼,便道:“今天先请你吃顿好的,余数回头再算。”也 不管他答不答应,翻身下马,将暴雪交给店里伙计照看,自己就往二楼去了。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李浩就跟着上来了。
店小二奉上茶,躬身笑问:“二位小爷,要吃点什么?”
我说:“不用报菜名儿了,就来两碟冷盘,你们店里拿得出手的热菜两个,再上两味甜点,你看着办吧。”
“好嘞!”小二笑着答应,又问,“二位要什么酒?”
我想了想,满身酒气的回去恐怕不好,就说:“不用酒,换两盏好茶也就是了。”
小二答应着下去了。李浩在一旁闲极无聊,逗我跟他说话。我刚才赛马输了给他,心里便不痛快,也不去理他,管自己看窗外的街景。
我怔怔地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路人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说,“后院的两匹马儿就是这两位小爷的。”听语气似乎是店里的伙计。
“怎么,怎么?”李浩正闲得发慌,见有事上门,也不管是好事坏事,权当解闷。
“哦,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在楼下见到二位的马很是威武神骏,便请店家冒昧引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道。
李浩很是爽朗,见不是来挑衅的,就很热情地让店家加座上茶,不一会儿就天南地北地聊开了。
我发完了呆,好奇来的是什么人,便转头看去,不料见到的却是“熟人”。
第四章冤家路窄
“你?”
“怎么是你?”
望着眼前跟我有“宿怨”的两个少年,不禁有些头痛。前些日子在茶楼,因为懒得应酬,拒绝这两位跟我拼桌,偏偏今天好巧不巧又遇上了!
李浩看看他们又看看我,疑惑地问:“你们认识我…哥吗?”
“他是你哥?”曾骂我‘软骨头’的少年一副不信的表情。
我忍不住对着李浩讽道:“和你做了这么多年手足,今天倒是第一次有人怀疑啊?”
李浩一头雾水地说:“到底怎么回事?高……哥,你见过十四他们吗?”
‘没见过’三个字硬生生地吞回肚里,不甘愿地承认:“一面之缘而已。”
年长的那个见气氛尴尬,笑着打圆场:“上次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误会,我弟弟年轻气盛,还请李兄不要见怪。”
小的那个闻言似乎有些不满,却没有反驳,只是冷哼了一声。
我微微颔首表示了解,我都多大了,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李浩也猜到所谓的“一面之缘”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便岔开话题跟他们聊起马呀、蛐蛐呀、斗鸡呀、弹弓之类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我在一旁完全搭不上话,看这三个小子的年纪,最多也就是高中生层次的,我会跟他们有共同语言才怪!
听他们的谈话,我知道了这两个少年姓尹(满人有姓尹的吗?……不知道,估计是瞎说的),大的排行十三,小的行十四(他们家老爹倒会生)。李浩是个直肠子,人家连大名都没跟他说,他却恐怕连祖宗八代都告诉人家了。只是在说到我的时候,我都抢在李浩前面不让他说话。既然他们对我们说的话不尽不实,我当然也可以信口开河,我告诉他们我是李浩大哥(这也没错),今年十六(虽然长相嫩点,举止神态倒是看不出破绽的),平时无心向学,专事吃喝玩乐(说白了就是一文盲)。李浩听得目瞪口呆,那两个小笨蛋居然相信了,或者说他们宁愿相信我就这水准。反正后来他们不再理我,我也乐得轻松自在。
无聊得想打哈欠,还好小二终于上菜了。冷碟是盐卤花生和银针拌鸡丝,先上来的两个热菜一个是罗汉鲫鱼,另一个有点像糖醋里脊,但似乎又不是。我叫住小二问:“这是什么明堂?”
“回爷的话,这个菜叫做‘凤阳瓤豆腐’。”
“豆腐?还有这样的?”我疑道。
小二笑答:“确实是豆腐。做法是把豆腐切成铜板大小的片儿,每两片里夹入猪肉虾仁调的馅米。另用蛋清打成飞糊,裹住豆腐入油锅炸至橙黄。最后把糖汁熬成稀糊,勾入醋,浇在炸好的豆腐上就成了。”
“没想到你们这儿也能做这个!”尹十四笑说,“你把招牌菜的做法都说出来了,也不怕旁人学了去!”
小二‘嘿嘿’一笑道:“这豆腐的做法倒也不是小店独创的,关键还在调味和火候上,也不怕爷们说咱夸口,咱们这儿做的只怕别家比不上!您们慢用,小的不碍着各位了。”
我夹了一块瓤豆腐,左看右看。就听尹十三说:“说到这‘凤阳瓤豆腐’还有一个典故,传说这道菜是凤阳一位姓黄的厨师所创,朱元璋幼时乞讨而吃出了瓤瓜豆腐的滋味,天天到黄家饭铺乞食。后来当上了皇帝,他就把姓黄的厨子接去当御厨,宫内的酒宴常常少不了这道菜。”
我看了尹十三一眼,心想,这小子懂得倒不少。又瞥见尹十四轻蔑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在说,‘土包子,土老冒’。我权当没瞧见,再看一眼金黄的瓤豆腐球,刚想往嘴里送,不料一只手重重地拍到我的肩上,拿筷的手一颤,那豆腐就“啪”地一声贡献给了桌子。
“这张桌子风景不错,让给爷怎样?”真是让人讨厌的破锣嗓音,应该就是那贱手的主人。
我转头看去,只见身后六、七个华服少年,领头的正是在茶楼仗势欺人的小胖墩。哎哎,今天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冤家路窄!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给我一个让你的理由。”
尹十四和李浩蠢蠢欲动,十四被他兄长强行按回座位,而李浩不等我表态不敢乱来。
小胖墩愣了一下,既而怒道:“爷要你让座你便得让!还有什么狗屁理由!”
我轻笑:“这个理由不成立,我拒绝。”
小胖墩目露凶光:“敬酒不吃吃罚酒……”唉,这家伙连一点新鲜的台词都没有!
他的那些跟班们随即上来掀桌子拉人。我向旁边让了让,李浩就跟他们打开了,不一会儿尹十三和十四也被扯进战团。其他的客人都站一边瞧热闹,店里的伙计和掌柜纷纷赶到二楼,见到这情形拉也拉不得,只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他们打得“乒铃乓啷”,我靠窗旁观,小胖墩那伙人中看不中用,我们这一方李浩不用说,十三和十四的身手也是不错,看来马上可以结束混战。真可惜啊,好好的一顿饭,被无聊的人给搅了!
那小胖墩刚被同伴撞了一下,跌出混乱中心,他抬头看到我悠闲地站着,大概觉得我比较弱吧,居然朝我这边扑过来。左右看了一下,似乎没人有空救我,真是的,我不想使用暴力的啊!小胖墩打架全靠蛮劲,倒是不难应付,我看准一个空挡,左手拽住他的右臂,右手抓住他的前襟,狠狠用了点力给他来了个过肩摔。只听“砰”地一声,他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这家伙真重,害得我手臂酸痛。我郁闷地在他肚子上踩上一只脚,只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也怪可怜的。这小子虽然霸道了点,但看模样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倒让我产生了一种欺负小孩子的罪恶感,于是撤了踏在他肚子上的脚。
再看李浩他们那边,已经把小胖墩的跟班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指着其中一个在地上打滚的,命令道:“你,别装死样,过来扶他起来。”说着指指地上的小胖墩。
他还想再装,李浩作势踢他屁股,他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去扶他的主子。小胖墩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毕竟也不严重,缓了缓也就没事了。
尹十四放开被他扭着手臂的某跟班,说了句:“滚吧。”
这伙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想下楼去。我一个箭步拦在小胖墩面前,道:“慢着。”
他吓得退后两步,怯怯地盯着我。我笑着说:“先别忙着走,这店里砸烂的桌子椅子,盆勺碗碟,还有酒菜钱都结清了才算好吧?”
小胖墩见我不是要打他,倒是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抛给掌柜的,问道:“够了吗?”他不跟我说话的时候底气还是十足的。
“够了,尽够了!”
得到掌柜的答复,我说了句“如此多谢了”,便让开路。
等他们一堆人走净了,我对李浩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迟了怕家里又要生事。”
李浩点点头,居然转而跟尹氏兄弟说:“今天比马怕是不成了,约在三天之后如何?”
我暗叹一声,李浩这小子完全不理我的暗示(也许是他迟钝得根本没发现),还是要跟这 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结交。也不知是祸是福……算了,既成事实,多想无益。
尹十四不等兄长说话,先答应道:“三日后未时初刻,在此不见不散。”
十三微皱了下眉,随即也说好。虽然他只是一瞬间闪过为难的神色,我还是注意到了。心想,这对兄弟果然古怪。
十四和李浩还在扯什么“到时定要分出胜负”云云,我不耐烦地催促了几次未果。好歹终于等他们结束,刚想迈腿,就听尹十四小兄弟对我说:“初见你不怎么样,但刚才看你也挺有男儿气概的!”他因为跟李浩谈得来,所以‘爱屋及乌’决定跟我和解,却不料这句话一出口,李浩当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赏了李浩一记爆栗,他痛得“哎呦”大叫。
尹氏兄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随口应付了一句,拉着李浩就走,再下去不知又要听到什么笑话!
李浩和我住相邻的两个院子,到家后就各自回屋换衣服。我忽然注意到李浩的眉际多了一道细小的血痕,便笑问:“这是怎么弄的?还真让那些人给伤了?”
“哪里?”这小子还茫然不知。
我伸手抚了下他的伤口,他猛地向后一退。我奇道:“有那么痛吗?”这么大反应!
他捂着伤处说:“哪有你打得痛!刚才那么大力,现在肯定还肿着呢!”
“谁叫你沉不住气!”我笑说。
“十四说得太好笑嘛……”李浩嘟囔着,又问,“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两个?”
“我哪里不喜欢他们了?”
他说:“我说不上来,就觉得你一直避着和他们说话,也不想让我和他们结交。”
我难道能告诉他,我直觉跟那对兄弟扯上关系没好事,只好说:“我只是不善交际而已。”
李浩瞄了我一眼说:“孤僻。”
死小鬼,我作势打他,他一窜,奔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也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刚进院子,就见舅舅背着手站在堂屋外面。我心里一惊,他怎么来了?还被抓到穿成这样跑出去玩,不知会不会被数落死。不过,既然都被发现了,躲躲闪闪的也没用,于是,便笑着迎上去,坦然地唤了一声:“舅舅。”
舅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然地打量着我。
我依然笑着,问道:“您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坐?”又转头对站在旁边有些面无人色的红月儿说,“还不去沏茶。”红月儿苍白着脸答应了一声,下去了。
“不进屋了,就在这院子里坐坐吧。”舅舅说着坐到樟树下的石凳上,示意我坐到对面去。
我刚落座,就听他笑问:“今儿穿成这样上哪儿啦?”
我语气轻松地道:“和李浩骑马去了。好久没挽缰绳,都生疏了。”
舅舅点了点头,淡淡地笑着说:“你爹前些天写信来,让我关照你弟弟的学业。我想着平时是疏忽了,所以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
“谢舅舅关心。我也会督着李浩念书。”
这时红月儿端上茶来,舅舅啜了一口,道:“听说你在家里的时候,是跟你弟弟一处读书的?”
我“嗯”了一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顿了顿道:“那明儿起你也跟李浩、庆培一起上书房吧。”
三天后,又见到姓尹的两个小鬼。我本不想来的,可读了几天朱熹注的〈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之后,再不出来走走我就要憋死了!于是充分地认识到,古今教育的科目也许不同,但应试的教材和内容却是一样无聊到极点。
李浩和尹十四一到郊外就策马狂奔而去,一会儿就没影了,剩下我和尹十三两人缓缓地遛着马儿。今天十三兄换了一身宝蓝色团福纹箭袖,跨着匹毛色油亮的大黑马,倒是有点英姿勃发的派头。
“不如我们也跑一阵吧?”他提议道。
我说了声好,就纵马跑起来。暴雪好不容易等到我肯放任它撒蹄子狂奔,竟然有些热血沸腾似的越跑越快。混蛋家伙,跟李浩的‘彤风’比的时候怎么没见像现在这么卖力!
十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直到暴雪跑够了慢下来,他才缓缓地赶上来,让大黑马和暴雪并排而行。
“帽子歪了。”他冷不防地说。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是在说我,说了声,“哦,谢谢”,便动手把秋帽扶正。
弄完了,十三还是含笑盯着我看,眼神晶亮晶亮的。我被他看得发毛,问道:“我脸上刻了花吗?”
他呵呵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有话不会放明了说吗,拐弯抹角地干嘛?
“怪不得不像男人。”他终于说出口了,“第一次看到你就这么觉得啦。”
也没觉得我像女的不是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居然想跟一不男不女的坐一桌,难道是对阴阳人感兴趣?我好笑地对他说:“有什么像不像的,我本来就不是。”
十三又笑眯眯地问:“你究竟多大了?”
“反正比你大。”真正的大实话。
他却摇着头说:“我不信。”
爱信不信,谁管你!
前面出现了两匹马和两个人的模糊影子,应该是李浩和尹十四,怎么看着不对劲啊。我策马跑近了看,就见这两个小子,混身湿淋淋的像两只落汤鸡。
“呦,是不是刚才你们那儿下雨了?”
李浩却听不出我话里的讽笑意味,颤抖着回答:“哪儿下什么雨呀!都怪十四去河边看什么鱼,不小心掉到水里,居然还不会游泳!”
尹十四也冻得厉害,却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那明明是鲤鱼,要不是你非说是鲢鱼,我才不会下去看!”
我和十三在一边暗暗好笑,我说:“得了,下次让李浩教你泅水吧,免得将来为了一条不知是鲤是鲢的鱼淹死!”
“你!”十四的脸涨得更红。他本来比李浩老成得多,却不料今天演了那么一出,让我看了笑话,当然是撂不下脸去。
我不再刺激他,脱下马褂给李浩披上,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要不你们两个明天都该躺床上了。”
于是,我带着李浩,十三带着十四分头回家。
李浩当天晚上就病了,高烧不退。舅妈请来郎中诊了脉,开了几副祛寒退热的药。我最倒霉,守了他大半夜。
第二天自然是睡到下午才起,吃过饭之后就想着过去看看李浩那小子。
昨晚没睡足,一路打着哈欠,没想到刚进了李浩小院的门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看这走路不长眼的,啊,怎么是这家伙!
我还没说什么,这位仁兄就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地叫了起来。
我问两个眼睛瞪得贼大的尹十四:“你怎么在这儿?”昨天他和李浩一样浑身湿透,李浩着了凉现在还躺床上,他却脸色红润,一点事儿没有!我看到他后面两个小厮,一个我认得是李浩的长随郭全,另一个应该是他带来的。
“你居然是女的!”他简直是喊出这句话来。
我懒得理他,直接越过他问郭全:“李浩怎么样了?”
郭全恭敬地答:“少爷吃了药,刚睡下了。”
我点点头,心想既然睡着了,也就没我的事儿了,回去补眠得了。
“你等等!”尹十四一路跟来。我头也不回,他居然就跟到我的院子里。
真是纠缠不休,我困顿地问:“有话快说,别妨碍我睡觉!”
“哪有你这样的女人!”
我瞪着渴睡的死鱼眼,应酬着他:“你见过几个女人?怎么就知道没我这样的?”
他也死瞪着我,却反驳不出来。
“你哥呢?怎么没一起?”我问,怎么连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也不见人影。
“他没来。”十四似乎神色不豫,“我担心李浩就来看看。”接着又听他说,“听说昨晚你一直守着李浩?”
“嗯。”这怎么了?
“你们感情不错。”
“嗯。”我试探道,“你们兄弟还不是?”
毕竟是小孩子,马上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们家兄弟多,我阿玛……”虽然他骤然收住话头,但我也掌握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现在没精神深究。
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忽然间,他说:“你肩膀上有只虫子。”
“哪儿?”我先侧头往左肩上看去。他却伸手搭到我右肩上,说:“别动。”
正在我等待他帮我把虫捉走的时候,却感觉右脸颊一阵温热。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离我好几步远。他笑得灿烂无比,我却像遭了雷劈似的呆着不会动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鬼,岁数只有我一半大,只能算我侄子外甥辈的,说夸张一点可以做我儿子(我27+4,他才14),居然、居然非礼我(虽然只是亲了脸颊而已)!!
第五章不能归不能忘
从小到大,我只被四个男人亲过(老爸除外),分别是敏晖哥哥、高中时的男友、赵国淳,再就是眼前的小鬼。
敏晖哥哥亲我,只是兄妹般亲昵的表现,而我过了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高中时的男友吻我,是因为喜欢我。
赵国淳强吻我,是想证明我拒绝他的追求只是顾作姿态的清高。(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我一拳重重地打在腹部,痛得站立不稳跌下楼梯,结果小腿骨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而最后一个,也就是这个虚岁只有十四的小鬼,他亲我,仅仅是为了报复捉弄我而已!估计跟庆培用青蛙吓我的心态大同小异。
他微笑着说:“这表情才像女孩儿家。你这么蛮,以后怕是嫁不出去的。”语气是毫不掩饰地得意。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计较着,是揍他一顿呢,还是就当小孩子开玩笑,不理睬得了。
还没等我考虑好,这小子居然一甩辫子走人了!
算了,我何必跟小孩太较真!今天碰见尹十四纯属巧合,既然他们都知道了我是女孩,以后也不会再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反正后会无期,想算帐也没机会,我又何必伤这个脑筋?不如回房睡觉。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我再也没见过尹氏兄弟,李浩跟他们倒还偶有接触,但他只在京城待两个月,府学一开学就被老爹召回盛京。他走了之后,我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每天早上还是依惯例到书房报到,后来终于忍受不了十八世纪应试教育的荼毒,便让那个姓刘的西席先生在上午讲史,下午再叫他单独去跟庆培研究八股文。这刘夫子论起古人来简直就是一愤中(愤怒中年),能从三黄五帝一直侃到前明崇祯,唾沫横飞地把上下几千年的所谓名君贤臣都数落个遍。庆培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都在打瞌睡,我听着倒十分新鲜有趣。
再后来刘夫子向舅舅打庆培的小报告,结果我就被要求做了魏庆培专属的学习委员加风纪股长。还好,这个表弟也不难管,他现在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我也不管他做不做得好八股文(其实就是根本不懂),只叫他把每日的课业熟读至会背(第二天抽查背不出来就罚抄50遍),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阴历十月底,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以前就喜欢北方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厚实无比,踩上去还会“咯哧咯哧”地响,在我南方的家乡是见不到这样的雪的。南方的雪更像冰雨,落地就化了,能积到半尺厚就算难得的大雪了。
大冷天我是不出去的,这时代可没有保暖内衣和羽绒服,虽然屋里也没有暖气,但烧着炭炉又有北方的热炕,终究是舒服的。每天就在房间里看看书,偶尔去院子里玩玩雪,更多的时候是睡觉。
无聊的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一晃就过了年。我对过年唯一感兴趣的是可以大吃大喝,其他热闹不瞧也无所谓。年后,舅母提醒我大选将近,开始教我一些进退规矩。宫里的礼节繁缛得很,又跪又叩的,又不是拜佛!我就当是体操来练,进几步退几步,跪一次拜几下……其他就记住少说话,低着头(这完全没问题,扮哑巴更容易)。
说起选秀这个制度,不得不佩服它的创立者!能霸道到这份上也真不容易啊!所有在旗的女子,都得一个一个任皇室成员挑肥拣瘦,先是皇帝再是宗室,挑剩下的才允许各自婚配。身份高贵的自不用说,姿色佳的,看起来贤惠可亲的基本上就没其他男人的份了!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命运,选得上无非是当别人的小老婆(凭李涵的出生想当宗室成员的正房夫人恐怕没可能),区别只在于谁的,选不上是最好的结果,乐得自由。我当这个世界的一切是个游戏,总会有游戏结束的时候,就像我以前每次玩的一样。
二月底,裕亲王嫡福晋西鲁克氏生辰,除了他们家亲戚女眷之外(这家的亲戚估计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另邀朝中一部分官员以及命妇过府庆贺。这位裕亲王是皇帝的仅存的两位手足之一(另一位是恭亲王,好像没这位这么受宠),自幼便与皇帝情谊深厚,又立过军功,一直很受皇帝的信赖(要不怎么连老婆生日都敢闹这么大)。
舅舅似乎跟这位北京城里最是圣眷优隆的天皇贵胄有过一点点渊源,所以也在被邀请之列。舅母是必然要去的,另外居然还带上大表妹和我。开始我也闹不明白,女儿就算了,捎上我着外甥女干嘛?后来一想,大概是我和大表妹今年都待选,一来带出去见见世面,二来到宗室的贵妇们那里混个脸熟拉拉关系。
为了这事,舅妈还打发了专门的丫鬟来为我梳妆打扮。我就坐着任她们摆弄,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把发髻梳好,再半个小时,脸上的妆也告完成。换上簇新的浅蓝月缎绣玉兰蝴蝶纹氅衣,红月儿捧来镜子让我看看自己的模样。
“您瞧,真好看是不是!”她笑盈盈地说。
说实话,可能古今的审美观太不同,我一点也不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漂亮。脸上的粉太白,唇红太艳,发油用得太多……而身上的衣服颜色花纹虽然很好,却失之宽大,完全不能表现女性的曲线。看如今这种旗装的款式,真想象不出会发展成民国时期那样韵致妩媚的改良式旗袍。
我微微笑了一下,说:“行了,把我扮得跟个假人儿似的。”
红月儿“噗嗤”笑了出来:“真没见过像您这么奇怪的主儿!平时打扮穿用比我们还不讲究,好好的耳洞都给堵了,偏您怕痛不让再穿,现在连个耳坠子也不能戴哩。”
我笑笑不答话。心想,要是按自己意思打扮起来,还不被人说是奇装异服?算了,我以前就没那个兴致的,随便吧。
她又上来为我整理衣袖袍角,絮絮地道:“说起来,小姐这几年模样变了好多,是越来越美了,以前跟少爷那么像的!怪不得人家说龙凤双生子都不像呢!”
“你说什么!”她的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红月儿见我神色忽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盯着我:“龙凤双生子不像……”
我打断她问:“不是这个,前一句。”
“前一句?哦,是说您长大了跟少爷不像……”她脸色惨白,怕就是这句话触怒了我。
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皱眉道:“把镜子拿来。”红月儿把桌上的掐丝珐琅云纹背玻璃镜递给我。
我接过镜子,仔细地打量镜中的人。她有一双大大的杏眼,双眼皮很深;眉毛浓而长,平 直微往上挑;嘴唇是菱形的,此刻正紧抿着——这种表情曾被敏晖哥哥说看起来极冷淡刻薄。李涵的长相应该是怎样的呢?努力地回忆五年前,记得她的眼是滚圆的,眉眼分得比较开,眉毛疏淡形似新月弯弯,唇小而薄,只有鼻子和现在差不多。这两张脸如此的不同,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庆培不敢认曾见过的表姐,怪不得一见面舅妈和舅舅都说我长得不像从前了,怪不得尹十四说我和李浩不像兄弟……只有我自己,时时都能看到这张脸的人,没有发觉这缓慢而巨大的改变。我一直以为这身体是李涵的,只有思维是记忆才属于高凌,所以灵魂随时可能会抽离她,回到原来的世界。但现在,连高凌的容貌都开始侵入这个身体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到,我可能被上天永远遗弃在这时间的裂缝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塞进马车,又怎样进的裕王府。只记得被舅母牵着,穿过几道门,终于挤在女人堆里向裕亲王福晋拜了寿。远远的只看见那已不年轻的贵妇人坐在主位上,脸上带着雍容华贵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接下去的节目并不是晚宴,在正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