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第10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顶撞,福了福身出去了。
幼梅此刻却拘谨了,我仍对她笑道:“刚才问的事情,劳烦幼梅姑娘跟我说说。玉竹跟别人没多大交情,我自然要着落在你这儿问的。”
她被我看得低下头去,轻声道:“玉竹的性子,最是贞静可人,人又生得俊俏,大家见了她都喜欢。”
“那是自然的。”我笑应着鼓励她说下去。
她便继续说:“前几日太子爷来了,也是看中她,爷让她伺候。太子爷很是喜欢她,说了 过几日还要接过去。我们都说她是有福气的。”
原来是这样!我的指甲抠进椅子扶手的漆皮里,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她是有福气的!”
幼梅退下之后,我就坐在那里喝着茶等,一个多小时后,老九才回来。他满脸疲惫,瞪着 我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我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吹着茶道:“来给九爷报个信。”
“什么信?”他在对过椅子上坐下,不耐地问。
“玉竹她啊……”
一听玉竹他就腾地站起来,我继续慢条斯理地道:“昨儿晚上自尽了。她拿七寸长的刀子戳进自己的胸口。大冬天的,那刀刃一定瓦凉瓦凉的,扎到心窝里,一定也是很冷的。她今年多大?好像刚十八吧。可惜了哟!”说着抬头对他笑,“九爷以为如何?”
他面如死灰,瞪着眼说不出话。我搁下茶盏,走近他道:“她原可以受辱之前就死,你以为她为什么不那么做?”他全身颤抖着,嘴巴一开一合,就是发不出声音。
我用尽全身力气甩了他一耳光,只听“啪”地一声,他被打得侧过身去,然后捂着肿起的脸看向我。我道:“这是我给你的。你站好了,下面是我代玉竹做的。”
他闭上眼,等待我再一耳光扇过去。我扶着他的肩,用唇轻轻地触了触他的脸颊。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我,苍白的脸上满是震惊,身体却似站不稳一样摇摇欲坠。我冷淡地扫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玉竹,你看到了吗?我替你做了呢。你原来想吻的就不是我吧?你会不会开心?你已经到了一个什么烦恼也没有的地方,就让我最后送你一程吧。
躺在炕上拥紧被子,我慢慢合上眼。辗转反侧了一晚,玉竹却始终没有入梦来。
睡不着,凌晨六点左右就起来,天还是黑沉沉的。红月儿昨晚上一直淌泪,半夜才睡着,我没叫她,只让茜云端了水给我,稍微梳洗一下,就出了门。
昨天傍晚老八就派了汪逢年到方家,帮着料理丧仪。我知道这种实际的事,靠我自己是不行的。人已死了,全了这最后的程序也就是了,实在没必要拒绝老八的好意(也不关心是不是老九托老八来管这个事)。
汪逢年带了一大帮人,也不回老八府里,就在方家隔壁租了房子住下。一个晚上工夫,已经挂上了灯彩,搭好了丧篷,还有人换着班守夜。他们昨晚就请人给玉竹换好了衣服,铺黄盖白,取的是铺金盖银的意思。可铺金盖银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汪逢年见我发呆,便轻手轻脚地上来道:“方姑娘的衣裳是昨儿从凤缃阁办的,因着时间紧, 就让他们拿了定给别人的,改了尺寸。”我不置可否,他又道:“已请了僧人过了午时来念倒头咒。阴阳先生批了时辰,明日未时大殓。只是这出殡的日子,批了头七日,还有三七两个都相宜,奴才想请姑娘决定了,也好开殃书。”
我淡然道:“早日送她走吧。不再用烦她十几二十天了。”汪逢年答应了一声‘是’,看了看我的脸色,退了下去。
我在主屋里坐了很久,看着人忙进忙出,燃灯焚纸锞纸钱,便恍恍惚惚地转到隔壁屋子。只见梳妆镜、女红篮,摆设犹如若干年之前,拿起镜子,看到里面的自己,却不见那日为我梳头盘髻的人。
有人推门进来,我木然转头,原来是昨天那个邻家小子。我放下镜子,对他道:“昨儿多谢你了。”
他拱手道:“李姑娘不必客气。”
我看他还没走的意思,似乎有话要说,就问:“还有事?”
他伸出右手,左手握住右手的三根手指。我便明白了,他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同里社的成员,皱眉冷淡道:“你们想要什么?”
他笑道:“没什么。只想跟李姑娘说,最近一炷香教闹得凶,出行归家都请小心。”
他们这些人,说话像猜谜,我实在不明白他们的用意。闭了闭眼,问道:“你叫什么?”
他答:“小的名叫聂靖。”
这时汪逢年扣门进来,走到我跟前道:“涵姑娘,福晋派了人请您过府一趟。”
我皱眉看了看聂靖,没说话。汪逢年疑惑地打量了我们一下,没看出异状,恭敬地道: “姑娘只管放心过去。这儿有奴才和这位聂小兄照料着,断不会有差。”
我现下也没精力跟聂靖纠缠,暂时先搁着吧,便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八福晋见到我,叹息道:“你呀,非得把自己迫成这样!”说着就来牵我的手,继而柔声道,“你也不要太怪他。他们男人,有些事也没法子……”她说完自己先叹起来。
我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背,笑了笑:“我省得的。多谢福晋。”
“唉——这样事情也不奇怪,你真要想开些才好。”她轻拍了拍我的背,道,“只可惜了那姑娘!听说连容丫头也曾受过她好处的,是吗?”
我点了点头。她叹了几声,拉着我坐到膳桌旁,道:“好歹也吃些东西。”我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一碗莲子羹,吃了两块奶乌他,就说饱了,起身告辞。八福晋又留我坐了会儿,小半个时辰后,便辞了出来。仍旧是八福晋的大丫头英苏送我到门口。
马车穿过横巷,听见外面有几骑接近的蹄声,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去,却见是他和十三。他看见我,沉着脸截停了马车。
我下了车,走向他。他跃下马背,绷着脸道:“若不是我看着这马车眼熟,还碰不见你!”我知道他想问我为什么失约,却无力解释,只能无奈地对他笑了笑。他见我这样,便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我见到他,会觉得累得无法站稳,想也没想就扑到他怀里。他意外地身体一僵,却没推开我,环抱着我轻声问:“怎么了?”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抬起我的脸,柔声道:“到底怎么了?”
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净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一片棉絮似的东西飘到我脸上,凉凉的,不一会便化成了水,接着又是一片。
下雪了。
“好冷。”我轻道。
他敞开大氅将我裹进去,抱紧我问:“好点吗?”
我抱住他,闭上眼,任那纷纷扬扬的雪片洒落在我们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都冻僵了,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抱住他不放:“不,别走!”现在多给我些时间吧!
他吻着我的脸道:“好。我不走。”
他将我抱上马车,呼唤了一声,便有人驾车而行。走了二刻钟左右,马车停下了来。他牵 我下了车,我没注意这是什么地方,只跟着他踏着青砖拾级而上,不久就到了楼顶。他指着远处道:“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暗中那里灯火罗列闪耀,恍若星斗。还能隐约听见 “呜——呜——”的法螺声。他拥着我道:“今晚,太液池永安寺自山下燃灯至塔顶,以为我大清祈福。”
他坚定的目光投向远处,我却看着他的侧脸,想着,如果能粉碎他的理想该多好!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多么愚蠢龌龊的念头!如果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心心念念着希望我失败,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他发觉我的注视,低头问:“还冷吗?”
我摇了摇头:“你想要什么,放手去做吧。我会祝福你成功!”说完吻上他的下巴,然后是他的唇。我们,终究要放彼此自由。
他捧着我的脸,温柔而热切地吮吻着我的唇,我仰起脸全心地回应着他。
这一吻结束之后,我靠着他,闭上眼睛。他环着我,好久之后,轻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有资格给你最好的。在这之前,我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得到它。”
我没有睁眼,没有回答。他以为我是睡着了,吻了吻我的发鬓拥紧我。
然后,我大概真的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好奇的代价
精神似乎在一个充满粘稠液体的海洋里漂浮着,渐渐地,越来越重,开始往下沉……耳边,有人轻轻的脚步声,器具碰撞的十分轻微的响动。我一探手,便碰到滑软的床帷,这是哪里?勉强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马上有伶俐的婢女稍稍撩起帷幔,轻声细语道:“姑娘醒了?”
早晨的低血压,我不太清醒,只机械地点了点头。及至她们帮我穿好衣服,服侍我洗漱,给我梳妆完毕,才有点回过魂来。
“妹妹醒了啊?”未见人影声先到。我转头往身后看,李氏从四扇黄杨木雕松竹围屏后走出来,对我笑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她穿着一件襟口滚着白狐裘的绛红色折枝花纹夹袄,手里捧着个小巧的铜暖手炉,说话时气息吹着领口的风毛微动,美丽地鲜活生动。这世上美好的人和事物,总能驱逐我心上的阴翳。我不自觉地望着她微笑。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忙站起来回道:“多谢福晋关心。睡得很好。”然后福下身去。
她一把拉住我,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想你也饿了,一起用饭吧。”她话音一落,身边的丫头就退到外间吩咐了,一会儿就摆好了一桌菜。
这原来都已经中午了,我这一觉也叫睡得沉。我家里那头,他一定让李氏知会了,并不需要担心。我也的确是饿了,喝了一碗冰糖炖雪梨,开了胃,便开始大吃起来。他家的饽饽做得好,配着耳烩宣腿丝和豆芽炒鸭片,我一连吃了好几个。
发现李氏一直盯着我看,便回望她。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道:“妹妹什么时候嫁过来呢?也好跟我一块做个伴儿。”
嫁他啊……恐怕……我笑了笑,没回答。
她轻道:“爷啊,是真疼妹妹你呢!”听不出醋意,但起码语气是感叹的。
在这里对座的我们两个,关系的确称得上诡异。
沉默中,有丫头来禀报,爷回来了。
我们刚站起来,就见外面人打起帘子。他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探到我前额,关切道: “昨晚上有点热,今儿好些了。”
我偏转头,正好对上李氏沉静的脸,她没注意我,一双眼只看得到她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却不是嫉妒。她垂下头,默默地退了出去。唉,难道是我剥夺了她的权益?可能吧,但,不是我,也许会是别人。
我对上他的眼,笑道:“我下午有事,这就要走了。”玉竹未时要入殓。
他叹息一声,拨开我的刘海,吻了吻我的额头,道:“我明白。你自己当心。”
当心……让我想起那个聂靖的话,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最近一炷香教在京城闹得人心不宁,是真的吗?”
他卷弄我头发的手一僵,先是错愕,接着眯起的眼里闪着不明所以的怒意。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以冷硬的口吻道:“你为什么要管这个事?”
我睁大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根本没管什么吧?他到底怎么了?我蹙着眉不说话,他又盯了我一会儿,终于放缓语气道:“算了,你只要记得别乱跑。”
他这么说让我更糊涂。竟然连他也打起哑谜来了!
四天之后,我送玉竹去了一个幽静的所在。坟茔,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对死去的,并没有什么意义吧?玉竹死了,只有少数人伤心,一些人叹息。总有一天,连我也会淡忘这个早逝的女孩,这世界,没了谁都照常运转(对的,地球别说没了人类,就算没了一切生命也照样公转自转)。这样想着的我,却还是眷恋人世。玉竹,你说是你傻,还是我傻?
让我闹心的还有那个聂靖。当我跟他的视线碰到的时候,他总是奇诡地笑着。我知道不该被这种伎俩左右,但总会想起四的态度,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好奇心果然要不得!越是告诉自己不关我事,越是想闹个明白!
另外,老爹来了一封长信。首先,说三叔会从杭州来京。奇怪啊,我居然是有叔叔的?更奇怪的是,老爹没说三叔到北京干什么,也没说让我们招待他,就提了这么一句。幸好我看得细才发现居然有这回事。其次,爹说为了我免选的事又向户部递了本子,这次走了门路,依我的情况,是有五分把握的。若是这事能成,明春便为我好好择一门亲。
我叹了口气,毕竟要十七了,也不算坏事吧。于是回信说,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敏敏蜷成一团,在我腿边睡着了。我翻看着炕桌上的〈左传〉,这两天我都是靠这书来打发时间的。四自从那次之后,天天让钟平顶着李氏的名义把我从家里弄来,但我却很少见到他。几天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想见我,而是要限制我的行动。
我每天心平气和地等他,因为我知道,我不必一辈子这么做。我等的,不过是一个说话的机会。
炕上暖暖的,我经常睡着,醒过来发现时间还早,那就继续看书。
这次,却不是自然醒的。我听到“哎”地一声闷哼,睁开眼,正好见敏敏跳下炕去。
他按着手,皱着眉,眼看它灵活地穿出内堂,往外间去了。
“被它抓了?”我笑问。
他道:“你这猫,一点都不懂规矩!”
这话说的!我好笑地道:“懂规矩的那不是猫,是猫妖。你还指望它叫你一声主子啊!”
他“扑”地笑了出来:“主子不敢当。只希望这猫太岁别再给我添新伤。”
我拉过他的手,问:“它挠你哪儿了?”只见右手背上三道血痕,也不是太深,敏敏还是懂得分寸的。
我握着他的手,想用手绢给他擦,又觉得不对。正踌躇着,他却反握住我的手,唇便探过来,在我的脸上梭巡着。然后我知道,我是上瘾了。迷迷糊糊在戒与不戒之间犹豫,反射性地往后躲。他扣着我的腰不让我动,拉扯间,我一个不稳仰面倒在了炕上,连带着他也反应不及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
这一摔可真够呛,他是结结实实拿我当了垫子,差点没把肺里的气都压出来。见我拧眉,他撑起一些问:“哪儿摔疼了?”
我抱怨道:“哪里都疼,这炕毡太薄!还有,你太重!”
他又倾下来,鼻尖抵着我的,低笑着说:“下回我叫人换块软的厚的。”然后搂着我一翻身,变成我压在他身上。“这下不重了吧?”灼热的呼吸近在寸许之内,让我混乱得无法思考。他的双臂收拢来,我的唇便落到他唇上。我只能闭上眼,放任自己陶醉在他的浅啄轻吻之中。
他捧着我的脸,轻喃道:“每日回来都能见着你才好啊!”
我忽然觉得心里酸软,睁开眼却不敢看他。他握住我的下巴,笑问:“怎么了?”我稍微起身,一手撑着炕,一手贴在他胸前,轻声问:“上回撞着的,好了么?”
他用手压住我的手背,望定我道:“永远都好不了。”
他温暖的手和胸膛,让我心悸,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定在我们贴合在一起的手掌上。他的袖口露出一截熏貂的风毛,触在我手腕上,痒痒的。这才发现,他虽然拿掉了朝冠朝珠,却还穿着石青色的团龙补褂。
我抽回手道:“你先换衣服吧。”
“你帮我换?”他却紧拥着我促狭笑道。
“好。”我深吸一口气回道。
脱掉外面的补服,里面是金黄|色的蟒袍,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费了半天劲解下嵌了东珠的朝带。有点耐不住性子,连拉带扯地松开他的襟扣,把那件连衣裥都绣着行龙的袍子扒下来,扔到炕上。我拭了拭鼻尖的汗,问道:“换的衣服呢?”
他指了指炕案上堆叠整齐的家常袍服。我拎起那海獭皮镶边的夹袍抖了抖,给他套上,有他配合,容易得很。只是腰带上的玉带扣叫我犯难,怎么弄的这东西?我抬头询问他,他却也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居然还振振有词道:“我没自己穿过。”
好吧,我自己琢磨。花了大约一刻钟,终于大功告成。深呼吸了一下,却还是不放心地对 他上下打量。“还看什么呢?”他笑着搂住我。
“不想你出丑。”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总是不想出什么差错的。
“你啊,不指望你服侍人。”他在我脸侧吻了一记,笑道。
看到穿衣镜中相拥的我们,我闭了闭眼,道:“明儿是舅母千秋,我不来了。”
他下巴抵着我的肩窝只“嗯”了一声。
“我们这样下去不行,也是该了结了吧。”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等待他的震惊也许是震怒。
出乎意料的,他却吻着我脸说:“我知道不行。别担心,交给我。”
我睁大眼看着他,大概明白他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又说道:“不是的……”
“不是什么?”他握住我的双手,放到唇边轻吻着,“你再等两个月。我保证,过了年,便行了。”
我刚要分辩,却听见外间传来扣门的声音,轻轻三下,他便亲了亲我的额头,放开我道: “我这会儿有点事。用了饭让钟平送你回去。这些日子老实些,别乱跑,离老八老九十四他们远些,听话。”
我不得不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板帘后面。
自从我不到他府里去,他便派人送了一轴图给我,上绘素梅一枝,花数朵共八十一瓣。另附一封短信,写着:冬至日勾了此图,我已填了一朵,你日染一瓣,待梅瓣尽红,便是春了。
看着这别致的九九消寒图,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铺开笔墨纸砚,愣了半天,也只写下了“到此为止”四个字。我想,如果把这纸给他,大概就算史上最简短最莫名其妙的分手信了。还是算了,再怎么样也当面说清楚吧。
把纸揉做一团扔出窗外,却被一人捡了起来。稀客啊!或者称之为不速之客。
“给十四爷请安。”红月儿迎了上去。
十四对她抬抬手道:“起吧。”然后看向我问:“又在写什么呢?”
我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回道:“在写绝交信。”
纸团从他手里滑落,滚到红月儿脚边,她就弯腰捡起,说了句:“奴婢去沏茶。”便退了出去。
我对他道:“玩笑而已,坐吧。”
他这才挪动脚步,跨进门槛。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便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疑惑地看他,他观察着我的表情道:“那个姑娘的事我听说了……”
“人死灯灭。该伤心也伤心过了。”我打断他道。
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临了却吞了下去。红月儿端上茶来,他接过沉默啜饮着。红月儿端着茶盘又下去了,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就这样对坐无言,气氛怪异尴尬。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找我有事?”
“没事……”他道,顿了顿却又说,“八哥在城郊有个庄子,年下封印之后,去住几日散散心如何?”
见我盯着他,他忙摇手道:“不是只有我去,八哥十哥八嫂十嫂他们,还有容惠都去!”
“我知道的。”我笑道,“年尾可能要回盛京见我爹,恐怕去不了。”
“你别急着决定,到时候再看吧。”他又问道,“你去盛京,年后要回来吗?”
“应该吧。”我道。
“来回路途要小心。不如我遣人送你。”他道。
“这就不用了,爹和舅舅会安排人。”我拒绝道。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带问了一句:“京里最近也不安生。”
十四冷哼一声:“三合会的那些,不过蠢尔小丑,何足为虑!不过你一个女孩家,还是当心些为好。”
三合会?不是一炷香教的吗?难道是同里社的人搞错了?不会啊,如果搞错了,四为什么 不反驳?越来越奇怪了。心里像爬了条虫一样,又痒又憋闷。非弄个清楚不可。
“你看什么啊?”他问道。
我顾自己思索着,却没注意目光还凝在他脸上,回过神来,却也感慨良多。“你长高了。”李浩也一样,如今还粘人,过两年也会成家立业。而他,几年前还是孩子,现在已经是相貌堂堂的大好青年(还是好几个孩子的爹)。时间的流去无知无觉,也最是无情,过去的东西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跟他们家兄弟的缘分,大概也快到头了。
他似乎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也红了。这让我找回了些昔日的感觉,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樟树和石桌石凳,想起了几年前那个猫耳朵的‘故事’,不由得笑了出来。
“还是笑的好。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他看着我道。说着覆上我搁在窗台上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敛了笑意,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十四爷请回吧。”招了红月儿进来,对她道:“替我送十四爷出去。”
到了玉竹家隔壁,没找到聂靖,据说没这个人住那儿。又摸上同里社巢|岤去,只见到一个看门老头。他问我找谁,我只好报出唯一知道的名字。他说:“小聂啊,到东城高朋茶楼找去。”
我细细问了地址,临走老头还问我要走了一两所谓‘见面费’。事儿还没办呢,就敲了我一杠子!老头还一副不爱给不给的样子。行,我犯贱,我认了!下午换了身男装,就往东城找去。
昨夜里下的雪,积了半尺有余,马蹄踏在地下发出“喀嗤喀嗤”的声音。胡同口一座两层的铺子,挂着‘高朋茶楼’的半旧牌匾,就这儿吧?
我翻身下马,刚要进去,却老远见到一熟人迎面走来。这人走路也真叫心无旁骛,眼睛只盯着脚下,走到跟前也没看见我。
我摇头笑着叫了他一声:“青濯兄。”
达兰抬头惊异地朝我看来,半晌才道:“李姑娘!”
“数月不见,青濯兄近来可好?”首先还是要客套几句。
他拱手回答道:“好,还好。多谢李姑娘关心。”
这人就是太拘谨,连说个话也紧张认真成这样!于是只好跟他聊起陈时夏和李浩,带开他注意力。他终于放松下来,告诉我陈时夏给他来过信,说母亲的病势有所好转。我又问起他,他说他父亲奉旨参与修治黄河,他随父亲到任上,前两天才刚回到京里。还录了好几册的旅途见闻,我说要看看,他红着脸答应了。
我再看他手持钓竿,腰里别着个篾鱼篓,肩上披着棕丝蓑衣,便问:“你这是去钓鱼?”
“是。本草中说,鲫鱼温中下气,可治胃弱不下食,益五脏。此时正值肥厚多子的时节,我想弄个酥鲫鱼给额娘用。”他答道。
呵,真是孝子!不过要鲫鱼,不会去市场买吗?奇怪的家伙。我又问:“这大冷天的,河水都封冻了,你上哪儿钓去?”
他笑答:“在河面上凿几个冰眼,然后就往眼里下钩。”
冰钓啊,怪有趣的!他看我心有神往,便问:“要一起去吗?我找了个河汊子,水草多,肯定有收获。”
如果不是要去找那个该死的聂靖,我还真想去。叹了口气笑道:“今儿还有事,下次吧。你说的酥鲫鱼,怎么个做法?”
“哦,在锅底铺大葱,葱上铺鱼,鱼上再铺葱,一层葱一层鱼。然后加入香油、醋、酱油,淹鱼一指深,以高粱秸烧,一般汤尽即可。”他答,“这味菜可连骨一起食。既香又酥。”
“我都想尝尝呢!”听着不错啊,很引人食欲。
他就说回去写了做法给我。又交谈了几句,他便告辞往东便门方向去了。
我这才把马交给店伙计照看,进了茶楼。也不找座位,直接走到掌柜面前,敲着柜台道: “让聂靖出来见客。”心绪不好,说得像点台子似的。
掌柜打算盘的动作立时停了,呆呆地看着我。我不耐烦地道:“怎么?有生意不做吗?”
他结结巴巴地道:“楼、楼上雅间请。”
小二带我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待我坐定,便对小二道:“沏壶上好的滇红来。”小二退出去后,大概过了一刻钟,聂靖就端着茶盘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我见过的瘦皮猴,另一个是书生模样的青年。
聂靖把紫砂茶壶茶杯放到我面前。我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倒了杯茶暖手。
“姑娘终于想到光顾我们了?”聂靖懒洋洋地笑着。
我微点了点头,问道:“就你们三个接客吗?”
那三个人就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放下茶杯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们上次告诉我什么一炷香教,我听到却是三合会在搞风搞雨。”
聂靖皱眉道:“谁搞风搞雨!”
我瞪着眼扫过他们三个的脸,终于明白,这仨就是十四口中的‘蠢尔小丑’。聂小子看模样也不像作伪,邪教黑社会都是一路货,他们自家人知自家事,应该错不了。我于是道: “哦,我明白了。你们就告诉那一炷香教在搞什么就行了。”
“你明白什么……”聂小子嘀咕了一声,接着道,“拿银子出来,想要知道什么都行。”
我倒忘了他们一切向钱看,便问道:“要多少?”
瘦皮猴竖起五个手指。五两不可能,那是五十?也忒黑了吧!然后就听那个粗砺难听到极点的声音道:“五百两。”
手里的茶杯没拿稳,差点把滚烫的水都倒袍子上。把呛着的口水吞下去,咳嗽了数声,道:“你们怎么不去抢?”看着他们一个个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只好自嘲地说:“对,你们在抢劫我。”难道我看起来像额头上刻了‘傻蛋金主’四个字?
“什么消息这么值钱?”我放下茶杯道,“你们知道我爹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五百两,找呆财主去吧!”
聂靖哼了一声,道:“你会没钱!”
那个书生终于开腔:“姑娘若是不愿拿钱也可。只要帮我们做一件事。”
我说:“说说看。危险的事我不做。”
书生道:“帮我们救一个人。他被诬陷勾结匪徒入室行劫。”
“杀了人没有?”看他摇头,便道,“也不是什么大罪,蹲两年牢罢了。有什么好救的?”
书生耐着性子道:“姑娘不知,通盗贼行抢劫事按律当判斩立决。”啊?不会吧?不涉人命的官司也要抵命?只听他又说:“事主到东城察院告发,因是徒罪以上案子,现已移往刑部待审。”
“哦,我先问问,这人真是盗匪不是?”
聂靖抢着道:“杨老师一介儒生,怎么会是强盗!”
我挑眉问道:“这倒霉蛋是你岳丈?”要不怎么这么紧张?
他跳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
“我明白了,不是五百两,就是保姓杨的一条命是吧?”好像都不便宜,这消息能有这个价值?但是我该死地真想知道!
“是,也不一定要让他完全脱罪,只要不判死罪就可。”书生道。
我叹气道:“我掂量着办吧。你们怎么认为我有办法?”
“你自然是有办法的。”聂靖看着我道,神情透着轻蔑。
我被那眼神惹恼了,腾地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下,又坐回去,啜了口茶道:“到时候怎么联络?”
书生拍着聂靖的肩道:“找他就可。”
我皱眉道:“能不能换个满了十八岁的?”黑社会雇佣童工无所谓,我是顾客总有挑选的权力吧?
书生“噗”地笑道:“阿靖都过二十了!”
“啊?我以为他就十五!”我讶道,“他那个脸,到时候跟他儿子都分不出谁是老子!”
瘦皮猴和书生都低头闷笑,聂靖眼里喷着火,撸着袖子道:“你们都别拦着我……”
他们拉住他,劝阻着:“阿靖,算了。”
我敲了敲桌面,道:“分头进行吧。”他们那效率,我领教过了。无奈,没找到别家可选,垄断真是不好!
第二十二章但愿可以忘记
论人面广,办事滑溜干练,我那表哥庆均是一等一的。才跟他随便一说,他也不问情由,便叫我等信,第三天真就有了回音。
姓杨的倒霉蛋名秀字季绍,现正押在刑部大牢内,他的案子昨日已掣签分至山东清吏司待审。庆均问:“涵妹妹认得这杨季绍?”
我摇头道:“不认得。是一个朋友的亲戚。”
他点了点头道:“既是熟人原也应该照拂的。我已托了提牢厅相熟的司狱加以关照,换了个间通风干净的囚室,饮食上也尽量整治些好的。”
我心想,还真便宜了这姓杨的。
庆均见我不说话,便又问:“这官司要是坐实了,恐怕最轻也是斩监候。涵妹妹这朋友可是极要好的?”
听这口气似乎是有办法,我便道:“是极要好的。”
他沉吟一会儿,继而道:“嗯,那我也可想想法子。”
我奇道:“表哥有办法?”
他笑答:“包票是不敢打,但就这官司的情形,总是可以周旋的。”哦?我极有兴趣地看着他,他接下去说道:“杨季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在朝阳坊炒豆胡同住了半辈子,左邻右舍都是相熟的,哪里忽然就成勾结盗贼的匪人了?所谓佐证也不过是事主及其被打伤家仆之供,被造未招,物证只是一幅已做成裤子的棉布。若要释其无罪虽难,但要让他免了这斩绞的下场倒也不是不能的。”
好!我欣喜道:“那就请表哥多费心了。只要不死,判个徒流之类,那边也心满意足了!”
“涵妹妹不必客气。听着信吧。”庆均笑道。
我想了想,让红月儿拿了两张百两的庄票,对庆均道:“表哥先拿着喝酒说事儿时用。”该死的钱精,问我要五百两,为了救姓杨的,反倒愿意拿出五百两。早有这钱干吗不去贿赂巡城御史。
他也不接,只笑道:“哈哈,涵妹妹也知道我多摸酒盏底的朋友。先不用了,吃酒钱我还是有的,等须打点的时候再要你姐妹的体己吧!”说着出门去了。
这也算有点眉目了,仍旧到那个黑店茶馆去,把进展跟聂靖说了。他皱着眉问:“有把握吗?”
我冷笑道:“有没有把握我也总有个交代,你们这边呢?”
他也报以冷笑:“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知道结果!”
我懒得跟他做口舌之争,问道:“除了打听到那个邪教冒你们的名到处闹腾之外,还有别的吗?”
“你在心急什么?”他反问。
我不答,他就用一贯的很诡异的笑来打破我平稳的情绪:“你为什么对这事这么着紧? 你知道什么?还是猜到什么?”我冷冷瞪他,他却笑了笑,继续道:“我猜,跟他有关是不是?”
我站起来整了整斗篷,他仍坐原位道:“你知道了又想怎么样?”我冷淡地看着他,他对 我咧嘴笑道:“我看你也不能怎么样,你护短。”
我调整了呼吸,伸出手指在他前额弹了一记,道:“我花钱不是让你打探这个的。跟我回家扮奴才。”
他认命地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千:“是,主子。”
我跟家里说买了个粗使小厮回来。聂小子别的不行,装样演戏很在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身世说得那是可怜啊,什么大水、灾荒、三岁亡了亲娘、五岁丧了亲爹、兄弟姐妹死光光。我不想让全府人都听他胡说八道,叫了管家来,吩咐道:“带这小子下去。以后就在我外房伺候。”
管家应了一声“是”,又问:“还请问姑娘,这小子叫什么?”
这时所有人都静下来看我,连聂靖也擦干了眼泪望向我,我笑道:“哦,钱精。姓钱名精。”
管家就携了聂靖的手,对他道:“阿精,跟我来吧。”
看着他隐蔽着瞪我的眼神,真爽快啊!
一切似乎顺利地进行,如果判徒罪就算了,要是流边充军,倒可以让老爹写个信,就当送人情。但是就在我以为已经解决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先是庆均一脸沮丧地来跟说:“司部审断,斩立决。”
我掰断了手里捏的白玉扁方,紧握了握,便若无其事地拿在手里,对他道:“再想别的法子吧。以后还要叫表哥辛苦。”
庆均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丧气地出去了。
聂靖进来,对我低声道:“他们在掣签的时候就做了手脚。事主跟山东司的郎中是远亲。”
他语气平静,像是早知道了会这样。我压了一肚子火,刚想发作,红月儿就进来回话说,十三来访。
调整了一下情绪,等十三进屋来,总算能笑脸迎人。在屋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十三问我正月生日要怎么过,我告诉他可能回盛京见爹,不在京里,等他明年生辰的时候再闹一场吧。十三似乎事挺忙,坐了没多久就要走。
我送他出去,快到门口时忍不住问:“十三,你知道刑部死罪案子,司部审了以后,是否还有复核?”
“当然有。死罪案,初断之后,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小法’,狱成呈堂,再‘会大法’,如有翻异,发司复审,否则会稿分别题奏。”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道。
十三奇怪地问:“你有什么麻烦吗?”
我摇头道:“随便问问。最近对刑律有兴趣。”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笑道:“你真对什么都能有兴趣的。外面冷,回屋去吧。”
笑着送走他后,聂靖忽然冒出来,冷声道:“怎么不跟他说?”
我绕过他道:“答应了你的,自然会做到。但要怎么做,我说了算。”
足不出户地研究了两天《大清律》,钟平找上门来。我最近有点走火入魔,一时把这事给搁下了,叹了口气,心想,该了结的还是得了结。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赏梅,非得拉着我一起看。一阵寒风刮过,我打了个冷战,对他道:“进屋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站在熏笼边,解下斗篷,他从后面接过,笑道:“你穿红的很好看。”
我转身面对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们分了吧。”
他的笑凝在脸上:“再说一遍。”
我于是重复了一次:“我们断了吧。”
没有预料中的震怒,他只是淡淡地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吧。”
他眯着眼,沉声道:“两年,我疼着你宠着你……却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望着他,脑子里保持空白。
“你要跟我断?那你想跟谁?十三弟吗?”他握住我的手腕,问道。
“跟十三有什么关系?”我皱眉道。
他冷笑道:“说得好,跟他没干系!”
他的力道越来越大,捏得我骨节生疼,我挣了一下,道:“放开!”
“你叫我怎么放开?!”他一把拉我入怀,一只手圈着我,另一只手压在我胸口,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你这里想的什么,你,从诱惑我的那天开始,就没资格跟我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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