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9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rouwenwu
,但是可能的事实摆在面前,女人的直觉还是有一丝不安。锦书记得自己和沈斯晔的合影,那时彼此眼里的情意是怎么都掩不住的;而照片上的一对人尽管郎才女貌,神情似乎都过于冷静了。但是假如他们真的曾经是恋人,他为什么不告诉她?锦书微带醋意地想。她并不会追究已成过去的历史,但直至此刻都一无所知,这让她的自尊心有些受损。
令她稍感安慰的是,那个神秘女性没有在第二张照片里出现了。
谢皇后应付了女儿,又转过脸来与锦书说话,不一时便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要去休息了。年纪大了精神不支,嘉嘉好生陪着锦书。”
嘉音立即笑嘻嘻说:“妈妈放心,我跟何姐姐一起等哥哥回来好啦。”
锦书连忙放下手中的相册,起身将谢皇后送到了房间门口。谢皇后有心要提携她,只让侍女跟在身后,扶着锦书的手走到了回廊尽头,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回去罢,阿晔也该回来了。别为我耽误你们小夫妻在一处。”
霖泉宫的一干人等自然都知道,眼前这清秀女子怕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是以很有人好奇不已地偷眼打量她,听了这话,一个容貌活泼的小侍女没忍住笑出声来。善意的轻微笑声里,锦书微微红了脸,感到些许的尴尬,只得尽力不去与人目光相触。
待谢皇后一行走上楼梯、回廊里只剩下她一人,锦书才微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沿着长廊走回去。
回廊一侧是后花园,开着菱花形状的格窗。此刻外面已经刮起热风,杨树叶子在卷着尘土的风里拍打出令人心悸的弧度。一场大雨迫在眉睫了。一层玻璃之隔的长廊里却依旧清凉干燥,仿佛与窗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锦书越走越慢,终于驻足而立,凝望着远处淡青的燕山山脉,有些轻微的茫然,直到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靠近。“……何小姐?”
回过神来,看见是谢皇后身边那个小侍女时,锦书不由微微一笑:“嗯,是我。”她犹豫一下,谨慎地问了一句谢皇后的起居。杜蘅答了,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以往每天都要午睡的,下午三点多才起。夫人说,小姐去三楼殿下的房间等着就好了,累了就歇一会。”
看见她脸颊浮现的晕红,杜蘅腹内偷笑,这才捧出来手里的木盒:“夫人还让我把这个给小姐,说方才是忘了带下来。”
盒子不重,里面似乎是本书;锦书把裹在外头的一层丝绸揭开,顿时睁大了眼睛。
杜蘅本来还恪守本分地挪开了一步,这时再也忍不住好奇,兼之见锦书秉性和气,便也凑过来看,一看之下,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照片以金质相框精心装裱起来。照片上,眼前这位温柔而安静的未来太子妃,正站在学校长长的台阶上笑容灿烂。她的小半个脸颊都被风拂起的长发和流苏遮住,黑红相间的长袍压住了娇小身躯,尽管如此,那股飞扬的神采还是透过照片传出来了。
在学位授予仪式后,沈斯晔帮她拍了这组照片。而这一张她甚至都未曾见过。拍照的人或许是技艺高超,更可能是对画中人熟稔在心,那一瞬间的阳光灿烂抓拍的极为精准。锦书低着头,安静了片刻,终于浅浅的、尘埃落定般地吁了口气。心里似有千百种情绪涌动,忽而汇聚成一股暖流。
小心地合上盒盖,锦书抬起头,对小侍女微微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杜蘅笑眯眯地说,一语未竟,已对着锦书身后的方向屈膝下去,神情端正。
锦书只一愣,立即回头去看;果然,沈斯晔和他的助手正从回廊的那一端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在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看见她们在,沈斯晔扬了扬眉头,快步甩开了罗杰:“小锦?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书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挪开目光。杜蘅知趣地告退离开;他听了锦书简单的解释,这才淡淡舒了口气:“那就没事了。罗杰跟我去三楼书房,晚上在这用晚饭。”一壁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
罗杰苦着脸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抓着一个本子。锦书的脸颊有些发热,只好趁着身边男人不注意时悄悄回头,无声地示意他可以继续工作。
于是,霖泉宫的回廊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沈斯晔搂着锦书慢悠悠地散步,身后半步远,罗杰在念着某份需要处理的文件。沈斯晔似乎能把自己一心二用;但是锦书和罗杰都有些小尴尬。能够坦然自若的,只有沈斯晔一个。
他们并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种场面会一直存在下去。历史学家从枯燥的起居注里发现,不论多忙,世宗皇帝都会坚持在下午抽出半个小时,与他的妻子一同散步。有时会有助理随同,有时只有夫妻二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正如在结婚三十周年仪式上,世宗皇帝对何皇后说的那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毫无疑问,他真的做到了。这令千万民众感叹不已。毕竟在皇室,正常、持久而受到祝福的婚姻,到那时为止,仍然只有世宗夫妇符合这一并不苛刻的条件。”——《代序:年轮》
……但事实上,这时候的气氛还是很正经的。罗杰汇报的事情与忻都有关,沈斯晔很快听的专注,挽在锦书腰上的手不知不觉便放松了些。锦书于是用自己的左手与他相握。她想给他一些自己的支持;果然,沈斯晔侧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昭阳慈善基金应当地请求,有在下一财年提高医疗援助的计划。”
正凝神于窗外的黑云压城,无意间却听到这句话,锦书不由得竖起耳朵。
“计划已经经基金会董事会通过,预计分别向殖民司医疗局、红十字会和承天医院捐赠现金、设备或者药品。”罗杰念道,“三方已经分别做出同意的回应。”
沈斯晔一哂,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淡淡道:“苏大少终于还是肯要钱了么。”
锦书轻轻咳嗽了一声。
“计划还通过了向马约拉特、锡兰——”罗杰停顿了一秒,接着说道:“以及向西北两个土邦的无偿捐赠。靖王殿下初步草签了提案,希望征求您的意见。”
西北两个土邦代指为何,沈斯晔和罗杰都心知肚明。但是那两个土邦本就是半自治的领地,如今更是亚穆纳河之子的据点所在,是以帝国反而只能含混带过了。就如这次,虽然昭阳基金会算的是皇室私产,同样每年都有对殖民地的援助,但要是被国内媒体知道了,只怕还要在反抗军头领的身份上大做文章,轩然大波的指责只怕免不了。此事干系不浅,也难怪沈斯煜不好自专。
“理由呢?”沈斯晔皱了皱眉头。“——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去给人送钱。”
“雨季过后,每年秋天都会爆发传染病疫情,作预防接种的费用。”罗杰回答。“依据是燕京大学榄城研究所出具的年度报告。”
沈斯晔不由得又看了锦书一眼,锦书正微蹙着眉,像是在紧张地思索什么。沉吟了一时,他仍然有些不得要领,只得把罗杰那份文件拿来细看。
靖王在对忻都的态度上更为温和,这并非全然是妻子血统的原因。这一笔巨款打过去,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注意到那个“通过有关途径捐赠”的字眼时,沈斯晔皱起了眉,倒没觉得惊奇。祁复与沈斯煜并非没有联系;这一点,他想特情局一定比他清楚得多。而这笔捐赠既然不可能在账面下进行,那么自然也瞒不住了。
“最后一条暂时搁置。”沉默了一时,沈斯晔看向罗杰,淡淡说。“其他的我没意见,但最后那一笔捐赠,我希望昭阳基金会能提交给我一份详细的计划书。”
罗杰欠身答应。沈斯晔不再说话,示意他可以离开之后,他带着锦书走上楼梯。
沈斯晔的房间在三楼东侧,他带着锦书走过去,一路上都默然沉思,眉宇间有些阴霾。锦书有些微的不安,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你还好么?”
“嗯,没事。”男人苦笑。“……只是我原来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驳回大哥的话。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政治本来就不可能洁白无瑕,他也早有水浊濯足的心理准备,并不在意自己在污泥里染成黑色。但令他真正惶惑的是,经年之后,他是否也会变成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政客?
锦书倚在他的臂弯里,闻言抬头来看着他,轻声说:“你很敬重你哥哥,对么?”
沈斯晔点头,“他比我大七岁。我小时候,把我哥当做神明来崇拜,恨不得一举一动都要学他。”他苦笑一声,“只有我哥才符合父亲的心意,我猜你也知道。”
锦书沉默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把那一条给驳回,不过是为了避免可能的攻讦,不是什么高尚干净的理由。”沈斯晔笑了笑,笑容背后隐隐带着自嘲。他伸手推开房间门。“我当了两年皇储,什么草菅人命的手段都学会了。大哥想要救人命,我只能给拦回来。”
锦书仍然沉默,她并不认同他的做法,但能理解他。每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像沈斯晔亦是在恪尽职守,他并没有错。锦书很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他。
“你不用自责的。”犹豫了一刻,锦书轻声说,“也许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沈斯晔苦笑起来,摇了摇头,索性拉着她在窗前桐木地板上席地坐下。这时候天色已经暗的宛如夜空。房间里没有开灯。锦书担忧地看着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犹豫一下,她轻轻唤了一声:“阿晔。”
等他将目光从窗外转回来,锦书没有说话,主动倾身过去吻住了他。
抱着她的手臂起初还有些僵硬,后来逐渐恢复温暖柔韧了。吻或许是用以传达爱意的最好方式;没有打扰,只有窗外的呼啸风声。待锦书微微喘息着挣开时,她的头发都有些散开了。好在沈斯晔的眉宇间已经恢复了安然,那些阴霾已经消散不见,这让她放下了心。
目光落在自己腕间,锦书迟疑了一刻。
“阿晔,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我收下不太好……”有心引得他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锦书把胳膊吊在他脖颈上,抱怨似地软语道:“你当时也不帮我推辞了,还说风凉话。”
“这个本来就是给你的。”沈斯晔推了推眼镜,俯身吻吻她的耳朵。“还是妈妈的嫁妆呢。”
锦书吃了一惊。
“妈妈喜欢你才给你的,你放心收着。”沈斯晔微笑起来,伸手帮她理一下雅静的淡紫色裙摆,盖住了光洁膝盖,柔声说:“要是怕摔碎了,就收起来,将来再给咱们的女儿当嫁妆,好不好?”
锦书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却没有多说话,她向他的怀里依偎进来,静静靠在他的胸口。
那些事情,似乎已经没有追问的必要了——至少现在如此。风声渐渐小了,隐隐的闷雷声从天边滚过来。窗外晦暗到不见天色。一道淡蓝闪电从天际划过时,锦书轻轻颤了一下。
“亲爱的,别怕。”他低声说,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别害怕。我在呢。”
过了许久,他听见怀里的锦书低低的说:“嗯。”
窗外的雨下大了。水珠又急又快地从玻璃上划过,连成一条条雨线。他搂着锦书坐在窗前地板上,听她在雨声间隙里慢慢说话。小时候在伦敦的雨雾总是湿漉漉的。蛇湖里的天鹅咬过她的手指。在冰场上摔的那一跤,让她放弃了当冬奥冠军的念头。妈妈亲手织的帽子和围巾,她一直留着没舍得捐出去。小时候家里门前的樱桃树只开花不结果。哥哥帮她修脚踏车。她得到的唯一一个c是语文课。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终于轻到听不见。她的呼吸匀净而轻软。沈斯晔注视着沉睡的锦书,温柔之色渐渐从眼底扩散到嘴角,慢慢俯身下去,吻了吻她的唇。
这场酝酿已久的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锦书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里,身上盖着薄毯。窗外暗沉沉的看不出时间。雨声比她入睡时小了一些。她有些迷糊到不知身在何处,懒懒伸手去开台灯;看见灯下手腕上的白玉镯时,瞬间吓清醒了。
——她是来拜见他的母亲的,却在他的卧室里睡了一整个下午?!
顾不得别的,锦书憋着气跳下床,飞快地踩上鞋子,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推门出去。
一门之隔的外间灯光明亮,沈斯晔正坐在书桌后批阅文件。“醒了?”他神定气闲地抬头微笑,随手把钢笔放下。“下雨天是睡觉天,你睡了整整两个钟头。”
“你怎么不叫我?”锦书气的简直快要哭了,冲到盥洗室去梳头发,“沈斯晔你——”
“这会儿是妈妈的晚课时间啊。”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你去陪着也没用,你会诵经?那玩意我都记不住半句,一听就想犯困。要去佛堂睡觉,那还不如在这里呢。”
锦书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一下子泄了气。沈斯晔之欠扁的本事,仿佛又精进一层了。但有心情欺压嘲笑她,就意味着他已经从不良情绪里走了出来,锦书反而放下了一颗心。
待她硬着头皮跟着沈斯晔下楼时,谢皇后已经坐在客厅里了。一盏灯下她静静翻书,侧影高贵安然。只是锦书却恍惚觉得,她似乎太清淡飘渺了。
谢皇后把手里的书本放下,抬头微微一笑:“我听阿晔说,你昨天才从南边回来,还没休息好。睡醒了么?”她全然未曾提起锦书是睡在儿子卧室这件事,仿佛压根未曾在意。
锦书连忙红着脸点点头。
“醒了就好,我让厨房预备了晚饭。”谢皇后莞尔,“阿晔是个无肉不欢的,我每次都要给他控制脂肪和食糖摄入量。我把他托付给你,将来你要管住他,只怕还得费不少心思。”
沈斯晔难得露出了一丝不那么从容自若的神情。锦书抿嘴微笑起来,偷偷掐了一把他的手心。谢皇后莞尔道:“你别看他像模像样的挺像那么回事,其实还是小孩脾气,吃饭也净挑那些甜点。他吃莴苣和芹菜还容易过敏,也不知道会不会遗传。”
“妈妈。”沈斯晔有点尴尬地咳嗽一声,试图顾左右而言他。“……嘉嘉呢?”
出乎他的意料,谢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在楼上。下午她给慕容打电话,一会哭一会笑的,也不知这会儿好了没有。晚上我们自己吃,别去叫她了,估计正伤心呢。”
锦书和沈斯晔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惊讶。沈斯晔皱起了眉头。
“嘉嘉是什么心思,我估计你们也看得明白。”谢皇后揉了揉眉心,透出了一丝疲惫。“慕容是个好孩子,可是跟嘉嘉不合适。嘉嘉不懂事,还以为……”她苦笑一下。
“她以为慕容一直不肯结婚,是在等她长大?”
96弦歌之地
——沈斯晔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美人春睡的模样。
这是正是午后时分,锦书在沙发里蜷成一团睡得正沉,好在他有她办公室的钥匙。沈斯晔一路蹑足而来,因锦书严令他不得随意在此地出现,他不得不小心。
所幸医学院的楼里一片静悄悄。兼之他为了出门便利,只着牛仔裤和格纹恤衫;以他的脸来装作大学生,乍看之下问题也并不是很大。机会难得,沈斯晔先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这才堂而皇之坐在她桌前,把脚跷在椅子上,偷吃了藏在第二格抽屉里的蜂蜜梅干。
锦书在梦里呢喃了两声,看上去一时半会不会醒。沈斯晔看的蠢蠢欲动,正要再去吃点豆腐,无意间碰到了鼠标,屏保便被取消了。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屏幕,顿时一怔。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可是其中意味却如一枚千斤重的苦橄榄。锦书在邮件里询问教务秘书,秋季学期是否还有去榄城的交流研究。
这下他想不继续偷看下去都不成了。
沈斯晔怔了许久,慢慢扭头去看沙发里的锦书。他知道她这几天都在赶工翻译论文,很是辛苦。女孩子睡得正是沉酣,蔷薇花瓣似的唇角微微翘着,睫毛却连一闪都不闪。看上去,她或许在做一个好梦。
这样宁静可爱的睡颜,本该在深深的香闺里被收藏起来,不该受到一点点风雨的侵袭。锦书固然秉性纯良天然,可那股骨子里的自强是抹不掉的。悖论因此产生。他爱上的是独立聪慧的女人,但是现在他想让她乖乖躲在自己羽翼下了。
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沈斯晔握住了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垂下眼睛。
锦书从昼寝中醒来,刚一睁眼就看见了沈斯晔,不得不立刻环顾房间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坐在桌边的男人无奈道:“别看了,我没把你带走。”
锦书心想那还不是你有前科的原因。她浅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来,伸手梳理长发:“你怎么来了?没事了么?”
“怎么会没有。我天天加班。不过能推则推。”她的情人懒洋洋地说着,还屈起食指关节,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敲出节奏。“加班费都没有一分。天气太热了,不耐烦办公。”
锦书正在从饮水机接水洗脸,闻言一哼:“看啊,皇储殿下这种消极怠工的嘴脸——”
他不怒反笑。“寤寐思服,还不是为了你。”一句话就把锦书的讽刺堵回去了。
锦书嗔他一眼,径自走去涂抹防晒霜。她在狭小的房间入口处悬了一面玻璃镜子,方便整理仪容。锦书对镜梳头,留意到沈斯晔在看这边,也不理他。
镜子里的女郎双颊粉润,带着一点午睡未醒的倦态和娇憨;她将乌黑长发梳理整齐,齐齐拨到穿着丝质衬衫的肩后去,愈发衬得一张小脸精精神神,黑白分明的清润眸子似能滴出水来。沈斯晔注视着她,微微一笑。
锦书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心里意滛着闺房画眉之乐;她只是看见恋人眼底的温温笑意,便也觉得开心。意识到时间不早,锦书赶紧抓起本子,把高跟鞋踩上:“我要去听讲座了,你怎么说?下午一起吃饭么?这里的餐厅有几道不错的菜,我猜你会喜欢吃呢。”
他不答,敛了笑意静静看她,片刻方慢慢说:“小锦,我似乎很久没见你这么有活力了。”
锦书正对镜审视,闻言迷惑道:“啊?”她看看自己润泽的脸色,不解:“没有啊。”
沈斯晔凝眸注视她一刻,目光里有些许复杂,而后微微自嘲地摇了摇头。不顾锦书莫名其妙的疑问,他把她搂进怀里。锦书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也就安静下来由他抱着。她将脸颊贴在他心口的地方,胳膊则是十分自觉地搂上了他的腰,搂得沈斯晔心花怒放。
“妈妈非常喜欢你,问我什么时候再带你过去。”不意外地感觉到怀中人肩膀轻微的僵硬,他暗笑。“不是还给你菜谱了?我今天想喝那道汤。你要是不做,下午我们就去霖泉宫蹭饭。学校餐厅不就是排列组合那一套,有什么好吃?”
锦书负隅顽抗了一会儿,终于在不给他做饭、就得去霖泉宫的滛威胁迫下屈服了:“那我回去学一学……你别抱太大期望。”
她虽然对谢皇后很有孺慕之思,但目下状况,她总觉得多多去见谢皇后有些奇怪。她并不知道这种情绪早在一千年前就有人做过诗了,“妾身份未明,何以拜姑嫜?”现在就三天两头去拜访,反而显得她一心想要飞上枝头了。犹豫了一下,她仰面看他,带着点恳求地商量:“阿晔,下午我表弟要来找我……明天再给你做,好么?我也要看看菜谱啊。”
“你表弟?你哪个表弟?”沈斯晔大皱眉头,忽而恍然。“是吴隽?”
锦书在他怀里点头,轻声说:“他后天就要回榄城驻地了,说临走之前想来看看我。我让他下午六点直接到前海边那家杭菜餐厅去。”她微微叹了口气,想起那个英朗青年,目光就有些黯然。“外婆家乱七八糟的,他说他已经没有家,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沈斯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露出感同身受表情,心里却大大不以为然。不过这位表弟看来很得锦书心意,他不得不附和她,酸溜溜道:“应该的,你是他姐姐嘛。”
锦书没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轻轻叹气:“他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帮他都帮不上……”
沈斯晔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少校津贴比你的工资可高多了。他年轻又是名校毕业,将来前途一片光明,你别自作主张给他安排上凄惨命运行不行?”他对吴隽本来颇有好印象,这一下大打折扣了。锦书的同情心本来就容易泛滥,他得负责往回拦。
怀着这样的心情,沈斯晔整个下午都在锦书的办公室里,满心不爽。锦书听讲座去了,临走时丢下一句“懒得理你”,然后果然就懒得理他了。他越想越是恼火,又不敢师出无名地向锦书抱怨,只好翻出手机,找人迁怒。
未料这个电话竟无人接听,他耐着性子按了重拨,数到第十下:“苏慕容!”
先灌进听筒的,竟是海潮声。他的朋友听起来很讶异:“斯晔?找我有事?”
波涛声与欢笑声和在一起,听得沈斯晔骤然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妹妹怎么就喜欢这么个花花公子?那天在霖泉宫,嘉音最后还是眼圈红红地下来吃晚饭了,偏他还追问不得。只能看着小姑娘强颜欢笑的模样暗暗心疼——而始作俑者居然还在海边玩?!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问你,嘉嘉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哦。”苏慕容恍然,“她在那边买饮料呢,要我叫她过来?”
沈斯晔缓缓倒吸一口凉气,用了好几秒钟和所有的涵养,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爆出有损皇室形象的粗口。这时候他早已将希望妹妹见识下世事的打算丢到脑后了,满心里都是粗暴的封建家长式念头。
嘉音似乎回来了。他听见少女轻轻惊呼一声,无措地说了句话,苏慕容似乎在安慰她;随即嘉音接过了电话,有点心虚的说:“哥哥,是我……”
胆大包天!是时候摆出长兄如父的派头了。沈斯晔刻意地冷冷问道:“你在哪里?”
嘉音像是被他吓住了,小声说:“在琼州……我跟慕容哥哥出来旅游了,和妈妈说过的。”她不知道兄长此刻早已在心里将苏慕容杀了千百遍,鼓起勇气说:“我学会滑帆船了,这里的海鲜和椰子也很好吃,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沈斯晔差点把锦书心爱的一个玻璃杯捏碎了。压住心里的咆哮,他温声说:“既然出去了就好好玩,记得游泳之后点眼药水。哪天回来?别玩得连开学都忘了,你何姐姐可还等着见你,奶奶的生辰也快到了。”
嘉音像是松了口气,连忙发誓说一定早去早回注意安全。他安抚下惴惴的妹妹,转而不动声色地问:“慕容是特意带你去的,还是出差顺便?”
“我也不知道,”嘉音小心翼翼地说,“他教我学车时答应的……”
沈斯晔几乎要扶头,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妹妹天真单纯,心心念念都是从小到大的大哥哥,苏慕容却是情场老手了,这么做,居心何在?“你记得注意安全。”他咬着后牙龈说,百忙之中还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你还小,可还没到法定婚龄。”
嘉音安静了瞬间,嗤一声笑了:“他是带着女朋友来的啊,他说我是他妹妹,没事了啦~”
沈斯晔怔了怔,忽然开始觉得迷糊了。这种毫不嫉妒的反应,嘉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女孩子的百转心思,他实在无力猜透。再三确认,嘉音都表示自己很好很开心,他只好暂且这么相信。
临挂电话前,他仿佛听见了海潮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出乎他的意料,母亲在他打去追问的电话里很平静。“是我答应的。”谢皇后静静说。“你也知道了?我看嘉嘉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就答应了。慕容我还是肯相信的。他既无心,你也不必做什么。”
沈斯晔哑然了一下。“您是想……”他选择了措辞。“以毒攻毒?”
谢皇后没有回答。
怀着莫名复杂的心情,沈斯晔不知不觉把锦书所有藏起来的零食都愤恨的吃了。上次各种厄运还历历在目,他也不敢再四处打听应当如何处理妹妹的感情问题。虽然他大舅子何江天大约也有过类似的情感体验;但这毕竟发生在锦书的二十五岁,而不是刚刚成年、还不通世事的年纪。
他倒没想,七八年前,他若见到了十八岁还迷迷糊糊的何锦书,估计也是擦肩而过、视而不见——事实是那个时候他才离开军营,锦书这种乖巧的女孩子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
嘉音倒是不迷糊,可她太有自己的主意了。仿佛只是一转身的时间,那个寸步不离粘着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而他早就看不懂妹妹的心思。
比起妹妹,锦书就简单容易的多:至少他一般不用费心猜测锦书在想什么,相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是知趣的赶紧走开,还是吻、爱抚或是拥抱,还是——
他正思维跳跃发散的开心,锦书却在这时推门回来了。
沈斯晔不得不立即收拾起各式各样的绮念,装作正在凝神看书。门打开的瞬间,走廊里的人声也灌了进来,听上去是一场讲座散场了。锦书的脸上带着一点被讲座折磨后的疲倦之色,见他仍然在,她的眼睛亮了亮:“你还在?”
沈斯晔莞尔,起身过去接下她的手袋,瞬间定了主意。“我一下午连半句话都没等来,还以为我被抛弃了,哪敢乱走。”他顺手把纤腰搂住,故意在她耳边吹气。
“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才是?嗯?”
“别闹……”锦书挣扎起来,在耳朵被咬住的时候微微一颤。“顾老师说——”
吻落了下来。锦书轻轻唔了一声,勉强把他推开:“顾老师可能一会要过来……”
他置之不理,索性把她抱起来放到办公桌上,俯身下去,重新强硬地占有了柔软双唇。房间门虚掩着,走廊里不时有人经过,这种近似偷情的举动是在这里的第一次,够疯狂也够刺激。锦书被迫攀着他的脖颈,双颊滚烫,在吻的间隙挣扎着微微喘息:“别……”
他于是离开了一点,灼烫嘴唇仍然若即若离地触着细腻肌肤,低低应了一声:“嗯?”
别在这里……锦书心想,可是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一个词都吐不出。沈斯晔松开箍着她的胳膊,转而捧住了她的下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狼狈不安的自己,近乎无所遁形。
落日的余晖从西边建筑的玻璃上又反射回来,将窗前方寸映的明亮。沈斯晔低下头来,与她前额相触,清冽气息在锦书脸上若有若无地拂过,她听见他低低叹息似的吐字:“别怕。我要是克制不住自己,何必等到现在——早就要了你了。”
他觉得抓在自己手臂上的纤细手指隐隐一僵,不由得想叹气。“我愿意把你一直珍藏到新婚夜……虽然我没有什么洞房情结。”沈斯晔忽然觉得想笑,半是期待半是自嘲。“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都不害怕?——行了我知道你懂解剖。别动,我有东西送你。”
那个深红色盒子放在她掌心时,锦书怔住了。而身边男人专注的目光好似使之变得有千斤重,她几乎要托不住它,但她还是强迫着自己,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许久的安静。
爱情,友情,忠贞。锦书并不热衷于奢侈品,但她恍惚想起了并不遥远的过去,玛丽曾经拿着冰激凌发誓,如果有人送她这戒指,她就嫁给他;那时候她们笑成一团,年轻女孩子的眼里总是有更新奇的未来,她很快把这三种颜色的小东西忘了。
而如今,这个看上去并不闪亮的戒指正静静放在她手上。
只需要点头。古往今来的新娘莫不如此,群体并不需要她们的声音。锦书想点头,但是艰难到无法也无力动弹。这时候不该满心欢喜甜蜜才对么?心情仿佛是甜的,却不是正宗的单糖或者低聚糖的甜。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实完全可以用婚前恐惧症来套用。
去霖泉宫的那天晚上,在她的坚持下,他们终究回城了,绮园算是她最后的避风港。尽管看谢皇后的意思,是她大可以留宿在皇宫;但锦书觉得那样做似乎太轻佻。她希望尽可能的让自己在他的亲人面前完美一些。说到底,还是不自信。越是爱、越是负责的为未来思考,她就越是担心……
“这个……”锦书沉默了片刻,故作镇静地问。“是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锦书怕极了他会说“请嫁给我”。那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请求推迟。她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巩固完毕,那些防御工事还零落地散落在心里。仿佛对她的心情有所感应,沈斯晔半低下头,轻轻握住了锦书的左手。
然后他得意洋洋地说:“为了显示你已经名花有主了。我要宣誓我的主权。”
锦书的一口气险些没续上。还真是该死的大男子主义!她是他的领地么?!她正要反唇相讥,转眼看见沈斯晔在睫毛下专注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慢慢咽了回去。
见她没有异议,沈斯晔赶忙将戒指拿起来,套上了锦书左手的中指。锦书没有反抗,乖巧地由他动作。三色的戒指闪烁在她手指上之后,沈斯晔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满心欣慰。
“亲爱的,现在需要你来帮助我了。”
他说。属于他的那一枚戒指在他的另一面口袋里,他期待这一刻已经有许久。锦书沉默地拿起戒指,忽然微微一怔。
她看见自己名字的字母缩写刻在戒指内侧。
眼睛里瞬间涌上一股酸涩,锦书低下头,沉默着依样为恋人戴上戒指。沈斯晔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并不像曾经握枪、现在握着笔、又即将接过国玺的手。锦书安静了许久,终于俯身吻了吻他的手背;她甚至不清楚是什么感情促使她这样做。但她的腰在这时被他挽住了。沈斯晔低下头,深深亲吻她的柔软双唇。
“我们是一对了。”他抱着她低声说,目光里满是柔情,“等到冬天——”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刻意的咳嗽和重重的敲门声。沈斯晔不快地扭头去看,顿时一呆。
堵在门口,双眼圆瞪怒气冲冲的不速之客……是他舅公。
顾院士一手撑着门把手,一手撑着门框,胖墩墩的身子把身后走廊都挡住了。老头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道:“注意影响!不像话,真是不像话!这里是我们医学院,不是你们家!”
他重重挥舞一下手里的纸卷,看着窘到满脸通红的女孩子,重重叹气道:“你也算要为人师表了,至少别带头违反校规!在这里亲热成何体统?”
锦书的脸颊红到像是要滴出血来,连眼都没敢抬。沈斯晔抗议道:“你们有禁止谈情说爱的校规?这都什么年代了?!”
顾院士冷冷说:“校规禁止坐桌子。你不是燕大出身,大概不清楚。”
锦书赶紧想从桌子上滑下来,却被沈斯晔按住了。“别动。”他低声说,随即转过身,神色早已恢复从容平静:“舅公有什么事?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还要继续。”
锦书满脸通红地狠掐了他一把,头都快埋到衣服里了。顾院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想叹气又无奈,只得哼了一声道:“我来也不是为了你这死小子。”他咳嗽一声,正色道:“锦书,许清如的父母来了燕京,想见一见你。我让他们等在三楼会客室了。”
锦书猛然一震。
沈斯晔怔了一下,立即就想起了这是谁。榄城之变里有不少医护人员伤亡,前些日子,他还代表皇室去英烈祠主持了一周年祭。
到此刻为止,他还没能意识到那场变乱是帝国历史的一个岔路口。那时离这一刻不过一年之久,还没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沉淀思考。许多当时看来微不足道的人与事,在日后看来,都令人感叹历史的偶然性是何等神奇;但这时,连主角之一的何锦书亦名不见经传。
榄城之变在锦书心里留下的伤痕,要比他严重得多。他至少不需要心理疏导,也能接受冷酷的利益交换和血肉横飞;但锦书并非站在他的高度上,她也有自己的观察和选择性记忆。沈斯晔心底微叹一声,正想倾身去安慰她,锦书却轻轻推开了他的手,从桌子上跳下来。
迎上顾院士的目光,她向前走了几步,轻声说:“老师,我这就过去。”
97棠棣之华
此刻正是下课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年轻学生从走廊里说笑着经过,不时有人与顾老头恭敬地打招呼。锦书在此地工作将逾一月,也差不多混了个脸熟。沈斯晔牢牢牵着她的手,走在她身侧;他坚持要一起过去。
会客室到了。
顾院士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们一眼,率先推门而入。他们同时听见了轻声的说话声。锦书的心脏砰砰的跳起来;但已经不容她沉静下来了,老头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复杂地向她招招手,又闪身进了房间。
沈斯晔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地低声说:“我等一下再进去。”他这么做固然有自己的考虑,但怎样对锦书最好,倒未必是能由他决定的了。
或许因他的安慰得到了一些支持,锦书鼓起了些勇气,松开了他的手、迈进门槛。但是顾院士胖胖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等他走开一步时,锦书大吃一惊!
许请如的父亲是一位带着荣誉肩章的老军人,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的裤腿空空荡荡。
在许家父母并无苛责的目光里,锦书只觉得心酸难言,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话。尽管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与许请如的死并无必然关系,但即使是并无责怪之意的目光、一句怀念女儿的话语,都让锦书无地自容。回应着他们的问候,她惭愧到简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苟且偷生的惭愧感再次在她心里蔓延,让她险些再次落泪下来。
沈斯晔在这时从门外毫无预兆地走进来。看见锦书微微红肿的眼睛时,他微微扬了扬眉,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如果放任锦书钻牛角尖,她还不知会把她自己逼到什么地步,这个他是见识过的。
无声地叹息一声,沈斯晔在老军人面前微微弯下腰,握住了那只枯槁的手。
吃惊之余,老夫妇对皇储的意外来访很是感激。他尽可能诚挚地问候了他们,希望能让老夫妇聊以缓解丧女之痛;但是被问及到何时王师才能靖南时,他也只得沉默下去,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更令他诅丧的是无能为力感。
他曾在医院的灵堂里发誓逝者的血不会白流;而时至今日,他仍然看不到足够的希望。
送走了老夫妇,与锦书并肩走在前海边的湖堤上时,沈斯晔才觉得心情放松了些许。
正是初秋时分,温暖与秋凉并存,天空是淡蓝的,湖水是清绿的,湖风仿佛能把愁绪拂走,望着十里湖波,委实能教人心怀一清。“兵器暗吴楚,江汉久凄凉。当年俊杰安在,酌酒酹严光……兰亭胜处,依旧流水绕修篁”,他一边暗暗想着,一边自嘲地笑了笑。
比起日长无声的绮园附近,这里显然更适合散步。路过一家老字号时,锦书闻到香味,忍不住驻足买了袋绿豆饼。锦书挽着他的胳膊,静静走在他身边,偶尔伸手拨开拂面的柳枝。他们像是一对只有下班后才能忙中偷闲在一起的恋人,彼此充满默契,并不需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