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烟花扣第19部分阅读
倾尽天下-烟花扣 作者:rouwenwu
是亲自把明日护送到雁门关内。他成功把明日带出来了四方城,带到了雁门关,也向不知所踪的李建成发出了迷惑的信号,只等着猎物上钩。
但完成这一切的同时,也失去了把他留下的理由。
不得不把欧阳明日送还给四方城了。烟花过后,他晕迷不醒。手里还拽着染红了的天蓝色丝绢。李世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用天蓝色的丝绢,淡淡的色泽,清雅却忧伤。这绢上染了明艳的血,像天空蔓延过红色的云。是灵魂游走的痛。
李世民凝望着窗外的天,静静把丝绢收入怀里。
尉迟敬德、侯君集等一众武将极力主张要李世民逼明日交出解药,杜如晦更是直接要求李世民除去这个祸害。李世民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如果欧阳明日不是欧阳明日,那么他选任何一个他们的方法都不会选择铤而走险送走他。
他在这里太危险。这帮文臣武将是他不能或缺的,他们都是忠于自己的。过于忠心的臣子常常会拼了性命做出一些十分壮烈,却让主子悔之无及的事。他两边都不能失去。
然而送走了他,自己就危险了。
但接下来一整天,明日还是没有醒转。李世民焦急地跟着,尉迟敬德寻到雁门关内,李世民烦躁地把他打发走。易山瞧着尉迟敬德那副气恼的模样,便说,这里有古木天主人在就行了,爷应该快醒了,秦王尽可回去理事。
李世民却还是守着不肯离去。
易山话里本嘲讽他留在这儿也没用,结果李世民也好似没听出来,只管待着。易山心想荒废的也是你的玄甲军,由得你耗吧。却又隐隐担忧。他检查过明日身上,并无伤痕。但李世民看爷的目光越发的可怕,尤其是爷每次叫出“建成”两个字,这秦王就面色阴沉一分。李世民来来去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初秋的夜色,纯粹的清风明月。
易山不安地盯着明日的双瞳。眼已睁开,却空洞,晦暗,不复往日流光溢彩。
明日轻浅地喝药,“什么时辰了?该上朝了吗?”
易山说:“已过午时了。”
“稍待去勤政殿。”
“……好。”可我们在雁门关。你刚被放回。
明日停了下来,水一样流动的眼神看进易山眼里,“你别走。”
易山喉咙哽咽,笑说:“我不走。易山一直陪着你。”
“我怎么好像总是在喝药?”
“病好了,就不用喝了。”
“我病了吗?”
“只是,在劫难逃……”
“……这是师叔开的方子。师父的太苦。”
李世民挑开帘子一角。被重重帘幕挡着,明日没有看见他。
易山背过脸抹了抹眼角,正好瞧见李世民静静望着明日。满目痛惜的样子。
明日看着古木天为自己把脉,清澈异常,半晌才扯出寂静的笑。师叔。
古木天搂过明日,握着清瘦的肩却说不出话。
明日幽静地说:“师父云游去了。”
“啊!是啊,他又云游四方去了。”
“……建成也说过将来一起纵缆天地浩大。或许半路我们会碰上师父。”
“一,起……嗯,结伴,一起……也好……”
明日的视线转了过来:“易山呢?”
“爷,易山当然不和你分开。”
……对不起。干裂的声音像寸寸枯树皮在层层剥落。
明日?
主人,他睡过去了。放着吧。易山轻轻托着,把明日放回枕上。
易山拂过明日垂散在枕上的发丝,低声呢喃。当个任性的孩子吧。清醒是残忍的。
退出来后,李世民说:“他眼神不对。这病就没治吗?”
古木天颓然坐下,
“乱了。他下意识地去回想这些事。现在他脑子里分不清真假了。或许我们也是乱的……”
李世民起身说:“这两天先暂住薛举这个行宫吧。照顾他。四方城的内政我相信他已经交给了妥当的人。至于外面的军政,这几天应该安然无恙。让他养一段,不要再理政了。”
“秦王,”古木天叫住了他,“你毁了他们的生活,一会儿平白无故带走他,这会儿又来说帮他,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是强行带走他,但你身为医者,应该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分毫。反倒是他给了我一刀。今生我有两大憾事,”李世民背对着他们说,“晚于大哥认识他是其中之一。”
看着李世民离去,易山想起明日给他下的毒。还有一个半月就会毒发。大公子的背影是挺拔俊秀得张扬,秦王的背影是山一样高大得极具压迫感。
原来易山也长大了许多。古木天在一旁叹息似地说。
如果爱成为负担,不如默默守着。易山惨然看向低垂的帘幕。
原来看透的人竟然只有你呀,易山。古木天仰天苦笑。我们只是一群自私的男人,至死都不肯放弃爱。即使得不到也纠缠一生。你让我们惭愧。
不该的。因为我们的身份不同。太子,秦王,城主,皇后,主人。不一样的人注定得到不一样多的爱。
是啊。一个浪子爱上了一个皇后便注定没有结局。师兄和我等了二十年,只换来和她二十天的相逢。师兄死亦含笑。我若死了,不知是否能像他一样满足?
李渊的圣旨在这个时候到了。刚好卡在李世民毒发的中间。李渊很沉得住气。
明日对窦建德的弹劾,李渊认为“见解犀利,朕易然之”,并说已责令秦王及杜如晦着手查证窦建德恶行,匡扶突厥王庭,早日将窦正法。旨意里还说日夜期盼欧阳城主能到长安再叙旧情,并共议两邦通商共荣事宜。通篇字斟句酌。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太子建成的字眼。
王冼人一看这是城主有意借李渊之手逼迫李世民和窦建德互相残杀,便静观那双方怎样被推上风口浪尖。
明日说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王冼人说弃了朝堂到底不妥,况且这里正面唐军实在不安全。明日说唐军也正面我,他们怎么不回长安?不安全的是他们。
于是一干重臣暂时跟到雁门关理政。
可是城主淡泊沉静的身形,依然散发出浓郁憔悴。像受伤的雪狼。
王冼人专心地报告着。秦王得了李渊旨意,已然向突厥遣使,说要清君侧,声讨意图谋逆的大祭司窦建德。王冼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不确定这个城主是不是听得懂这里面的深义。他只看见上面的城主微蹙着好看的眉,在画画。
纵然城主有时会性情失常,反复不定,但他依然十分地敬重他。无论他现在是不是正常的,以后会不会正常,他都会高呼“参将王冼人参见城主”,然后下跪,等城主说“免礼”,他才恭敬地站起来回话。这是从心底里的敬重。非关礼数。
城主搁下了笔,靠在椅背上,
“你怎么看?”
王冼人道:“臣以为秦王已经准备充分才敢对付窦建德。这个准备,有可能是他得到突厥各大汗王贵胄的暗中支持。也就是说,他有内应。但也有可能他和窦建德串通,另有谋划。”
“李渊字里行间有意分清窦建德和突厥,看来皇帝对我们也有所顾虑了。卧塌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你和陈将军回头就此事拟个奏疏我看看。现在,找出俟弗利的下落。”
“是。”但城主避开了李世民和窦建德合谋的可能。王冼人没有追问。
“无论窦建德和李世民谁胜谁负,都由他们去争。你们只管去把俟弗利可汗请过来。”
“是。臣请旨可否派出城主亲自训练的碎叶军?”
“给你一半人马。”
“是。”王洗人见明日这招攻敌不备已是十分高明,本欲再问如果遇上独孤皇后的人如何对应,但转念又不忍惹他伤神,便告退出去找陈云商量。
这是断绝了李世民的路。陈云说。再则现在窦建德羽翼未丰,正是除去此人的绝好的时机。这两个人狼子野心,若任其壮大,将来必是四方城致命忧患。
听闻大唐传说下落不明的太子李建成是西夏方华之子。王冼人看着陈云。
皇权毁了他们的一切。陈云摇头。李渊却始终能够驾驭着这两大政党,可见此人城府极深。今后我们少了太子这个在太极宫的后援,将来行事须得慎之又慎。
这个事,城主令我俩拟本上去。乱世里,四方城弱小而危。治世里,四方城因强大而有祸。后世史书里,不知我们四方城能历几代?前些天又有朝臣进言让城立后纳妃。至今不知城主是何态度。王冼人长叹。
没有储君的国家,加之国君染病,良臣惊惶。
陈云握着王冼人的手。此事回来再议吧。出征在即不可过多忧虑。城主让古木天与你同去,却没有告诉你怎么应付独孤皇后。如果我是你,我会很放心。因为城主的任务,从未给我失手的机会。
你和我真像。
古木天带着碎叶军和王冼人一道静悄悄地出发了。临行,明日忽然说我是城主,你们没有抗命的权力。易山关起了门。这不出意外。他又蛮不讲理了。
古木天把明日留给了易山和陈云。他想他得查清楚师兄是怎么被杀的。他想要知道师兄临死前的笑是不是因为终于得到元贞的谅解。
易山把明日推到园内的湖畔。水波映出明晃晃的光线,照在明日苍白的脸上。
来不得一个动荡……明日念出一句断续的话。
易山想起太原那艘画舫。
如果我出面,窦建德必定会出来应战李世民。
爷是想引窦建德露面?
时机未到。等李世民快毒发了,我再出面。
会有危险吗?
易山。明日仰起头看初秋的蓝天,我总是听到建成在叫我的名字。你听到了吗?
爷,易山总是听到您在叫他的名字。
昨天给王冼人画完去突厥的路线图后很奇怪。因为正要拿给他的时候我突然看到自己画出来的不是路线,也不是建成。我画了师父。
主,主人虽然去了,但一定,很挂念您。他……易山有些害怕明日。他感觉他的病似乎越来越难以捉摸。
易山,我总感觉心里缺了些什么。头很疼。
分不开的,始终分不开。
明日摇头。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可什么时候你才打算把建成的东西给我?
易山嗫嚅。
突厥王庭大部份还是忌惮唐军的。李世民也十分审慎,只要求他们交出做乱谋逆的窦建德,清君侧即止,不动干戈。天可汗俟弗利称病不出已有数月。国事均交与了大祭司窦建德。王庭内有小部份主张把窦建德交出,有部份不敢做声,有部份拥护窦建德不理会唐军的。
窦建德看起来准备还不充分,连日里并未回应李世民。似乎他尚需时间对付这些不服他的汗王公亲。李世民却十分张扬,看起来已然充分得到调整,不断抬出李渊向王庭施压。
明日火上浇油,分别给李世民和突厥王庭去了书信。声言双方即是有纷争,倒不如让他来做个见证,邀他们两家到雁门关,双方息兵和解,冰释前嫌。
李世民一望而知这个欧阳明日是要拉他们两家出来拼死一战了。他有意把对付窦建德调高到政权角度。
窦建德亦猜到欧阳明日是想让他和李世民互相残杀。明明是他上疏弹劾自己,现在却说成是突厥和唐的纷争。
但双方都探知四方城,雁门关,都没有新的兵马调动。随行护驾四方城主的,只有一千亲兵,几千禁卫军。而他这些亲军正忙着在雁门关城楼和城主寝宫四处悬挂花灯。
于是定在十天后,雁门关外详谈。
王冼人和古木天去了突厥,陈云又被明日调回王城去坐阵“霖坤殿”,眼下雁门关只有几名年轻将领。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碎叶军副将,胡泽铨之子,胡亭泱。当日得胡泽铨相助破了军械案后,建成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被明日收编入特训的“碎叶军”。缺兵少将,易山极为担心怎么对付那两支虎狼之师,但明日却吓了他一跳。他吩咐传金翎来见。
为怕明日乱想,这些天易山都没让他看见金翎。现在明日这么平平静静地说要见金翎,更让人心惊。易山一路叮嘱金翎,城主不提,决不可先提小爷只言片语。只管问什么答什么,不要多话。
易山拉住他,正色说:“记住,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出来之后一个字不许说出去,否则,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金翎呆了呆:“明白了。高大人放心。”
明日见了他倒是依旧淡淡的,只问:“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常?”声音清宛,没有异样。
金翎想了想,说:“有!”
易山暗暗使眼色。金翎点了点头,接着说:“前天晚上‘影焰’失踪了。”
“仔细说。”
金翎说:“禀城主,其实‘影焰’一个多月来都不用拴着,它哪儿也不去,就是成天在城楼外头转。唐军撤远之后,这马不肯跟去,我们就接过来顾料它。平日里赶都赶不走,所以众人也没在意它,只道它恋主,谁知前天晚上喂草料的时候就找不着了。到现在没再看到。”
“唐军那里可曾找过?”
“回城主的话,问过唐军了,他们说昨天凌晨有人听到过似乎是影焰的声音。呃,我们小爷当初喜欢给影焰项上挂纯金打的铃铛,声音特别清脆好听,那马蹄又是白金打的,所以影焰走动起来与一般马儿不同,大家都认得那声……”
金翎呆住了。
城主,在笑……一手支着下颚,食指扣在唇上,浅浅的笑……
明日:“嗯?”
金翎:“哦!呃,那个……说哪儿了?”
易山:“认声!”
金翎:“啊!对!……没了。”
易山:“没了?!”
金翎:“是没了。也就是有几个人听到声响,又是凌晨天没亮的时候,人都睡死了没起来看的。所以其实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影焰。更不晓得它是不是带着……”
“是啊是啊,”易山忙打断,“马乱跑也是有的。”
明日还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灵动,隐含艳美。易山看得异常心惊。金翎是个小孩子,不知轻重口没庶拦,万一明日真被他看出问题来,依陈云的雷霆作风,金翎这小命怕留不得了……
“金翎,”明日说,“你去传胡将军过来。”
“是。”
看金翎在和平的氛围里踏出去了,易山才算呼了口气。
身后却传来把清澈的声音:“易山很紧张吗?”
易山泪了。能不紧张吗?!您一句话我就得灭那小子的口!
易山笑说:“是有点慌。我怕这小子不知轻重胡乱说些有的没的,惹爷听得不知所云,没的烦心。”
战马嘶鸣
接下来的几天里,雁门关内,原薛举行宫,现在改为城主行宫的整片宫殿群,连带雁门关城墙四周,都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明亮喜庆,构思各异,简直比上元佳节还热闹。
明日看着殿檐四角的花灯说:“哪个是画洛神赋的?”
易山问郑方,郑方转身叫了一堆人开始四处奔波。
明日指使易山推着他跑了大半个行宫,最后终于找到。
易山还没来得及擦汗,明日就说:“给师父送过去。”
易山说:“主人停在凌烟寺……”
明日说:“那,我去找他。”
易山说:“窦建德和李世民都要谈判了,我们去了王城就赶不回来了。”
“建成轻功最好,让他送过去。”
“……是。”
易山和郑方送城主去睡。
夏的芙蓉,浴水娇媚,艳色倾人,又凋零。秋的黄叶,他们无人欣赏,只是叹息,坠入尘土。
于是,到了这一天。
李世民看着渐行渐近的车马队,眼神瞥到左边杜如晦在摇扇子,右边尉迟敬德拧着眉。
杜如晦不冷不热地说:“挂了几个灯就让我们的烟花白放了,秦王殿下的血也白流了,这欧阳明日可真是奇妙。”
尉迟敬德道:“秦王,您前几天放他时可跟我们兄弟都说过了,您说这次要以大局为重的。一会儿乱起来,您可别寒了兄弟们的心!”
李世民扭回头看那逆着秋风猎猎飞扬的旌旗伞盖,半晌才说:“杜如晦啊,你们真烦!”
四方城的军队就停在正前方。左边是李世民的唐军,右边是突厥。
窦建德一身黑袍,发上手上都戴着各种图纹的银饰。除了腰间别了把弯刀,没有戴面具,他俨然还是一副大祭师的装扮。
看窦建德这架式,显然突厥王庭忌惮他。而那些将士们不明所以,只道有大祭师在,如得天神庇佑,士气高涨。
易山一看左边正义凛然,咄咄逼人,右边群情激愤,蠢蠢欲动。人声濎沸,战旗猎猎。再瞧瞧自己这边,真不知道爷怎么想的!只带了碎叶军一千人,外加雁门关抽调的一万骑兵,这实在是,连人家一个方阵都不够!
不过,我的爷!他还真摆出一副调解维和的样子,这会儿悠然靠在椅内,四处张望打量。
易山几乎双眼不敢离开他的脸,一手握紧“蛟龙剑”,一边心里直念佛。倒塌的雁门关城楼还伏在地上,瓦砾残骇随处可见。出发之前,他平静地说把“蛟龙”拿上,然后寂静地看易山。似有期待,似有直觉。
初秋的阳光下,他的线条,让人睁不开眼。
李世民先打马出阵,高声问:“俟弗利天可汗贵体安否?”
对方阵里出来一个中年的健壮大将,军甲乌金闪亮,看来是个王汗。那人开口说:“在下千泉部可汗统叶护。谢秦王殿下惦念,天可汗染恙数月,正在康复。”
李世民说:“如此甚好。我们皇帝陛下祝愿天可汗早日恢复。至于这次的事,其实,我们大可以请大祭司跟我们回趟长安,与皇帝陛下当面解说清楚即可。无须动干戈。”
统叶护笑道:“秦王有所不知。我们的大祭司不可擅离突厥,否则,只怕这战乱年代,突厥草原会有横祸。”
两句话就僵了。李世民笑了笑,看向明日。统叶护也看向明日。
易山血快冲到脑门上了。这时候明日要是端庄认真地来一句“你们把建成藏到哪里去了?”,他一定会当机立断拽起明日往回跑。
明日的脸上有淡淡的漠然。可唇角蕴藏着浅笑。他说得有点慢,但字字清晰。
他说:“打吧。”
好。他连场面话都省了!目的鲜明。李世民咬牙,瞟了眼统叶护背后的窦建德。统叶护显然也有些惊诧。
明日接着说:“即然你们觉得比起战争还有更大的横祸,那现在就打吧。”
易山走近一步,握紧了椅背。
统叶护说:“欧阳城主误会了,我们只是希望一切能防患于未然,突厥向往狩猎放牧,不要战争。”
李世民说:“皇帝陛下的旨意并非战争,只是请大祭司上长安解说清楚。如今朝庭上下都在指责大祭司挟持了天可汗,控制突厥王庭。难道各位大汗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听命于这个西夏来的大祭司?”
一时突厥阵内开始有了低声议论。
窦建德不紧不慢,打马走了出来。
他看了眼统叶护,然后朝李世民拱手行礼,道:“这并不难。请天可汗为本座澄清,皇帝陛下和贵朝列位臣公便可释疑。”
李世民说:“天可汗呢?”
窦建德说:“天可汗染恙,尚需时日才会恢复。”
这话说完,连突厥都沉默了。都没个时限,谁会信?
李世民冷下脸面:“大祭司在开玩笑吧?等个三十年四十年?”
窦建德面无表情:“不,本座不会玩这种游戏。相反,本座认为秦王该怀疑的人,是他。”
遥指明日,窦建德说:“这个人才是居心叵测。他拉我们来这儿,恐怕真正目的秦王比谁都清楚,本座不明白的是,秦王怎么就甘心听他差遣了?”
明日摇了摇头,说:“你要怎么让天可汗为你澄清?”
窦建德假虞灭虢不成,又被明日绕了回来,便说:“天可汗已上书大唐皇帝陛下。”
明日往椅背上一靠,拈发轻玩:“可他说……那是你逼他写的。”
李世民跟众人一样惊讶。数十万颗头齐唰唰看向四方城主。
明日说:“胡将军,请师叔带天可汗过来。”
这时众人才发现四方城主方才乘坐的车辇又有动静了。窦建德一瞧见钻出那个虬髯大汉就觉不好,随后出来的古木天他记得在祭天那晚见过,紧接着,俟弗利跟了出来。
突厥众人早已几个月没见过天可汗,现在陡然见他从四方城主的车辇中出来,一片哗然。
俟弗利一上来就当众跟明日道谢,说窦建德将他软禁,多亏城主将他搭救出来。
窦建德波澜不惊地听着。
统叶护没有发话。前面的几位各部王汗也各自沉着脸。李世民转头低声对尉迟敬德吩咐说仔细盯着窦建德,以防有变。
然后李世民抬头,正好对上明日的视线,心底一颤。他不清楚欧阳明日要做些什么,但他敏锐地感觉得到他眼底似有一丝穿透人心的冷笑。
窦建德没有做任何解释,而是说:“始毕天可汗之死,就是欧阳明日设的计。大家还记不记得欧阳城主四个月前曾专门跑到突厥为俟弗利天可汗找了个替罪羊做证?看来欧阳城主不仅对瓦岗寨上心,对突厥也是十分关心。”
顿时矛头指向俟弗利继位不正,四方城主图谋不轨。
这边闹得凶险,明日却低声问了一句:“可汗,你就是元贞皇后的人吧?你是无狱的人。”
俟弗利僵了片刻:“你都知道了?对不起。但我已经背叛了她,因为我不仅对你下不了手,而且还出兵助你。违抗她的命令,就是背叛。”
“何止,”明日扫了眼远处的窦建德,低声说,“你还和我一起剿杀无狱人众。”
“是。不过,其实我背着你,悄悄放走了大部众重要的人。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应该叫出来元贞皇后,跟她说对不起。不过我觉得她不一定会听。”
俟弗沉默地对着突厥内部的喧闹,天可汗的威信已不如大祭司了。
许久才低声对明日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明日一滞,放下那缕长发,说:“你说愿意出兵助我的那天,我就怀疑你了。你心中有愧。可汗,你虽杀兄夺位,但我知你亦非j邪之徒。”
俟弗利听到第一句就吃了一惊,半晌才说:“你可知道我为何有愧?”,明日静静看着前方的数十万突厥铁骑,没有回答。
俟弗利发觉心痛的滋味就是不能呼息,“只要活着,我永远不会再欺骗你!你永远抵得过六十万兵马!”
说完他跃上马背,最后看了眼明日,拔转马头走向突厥阵营。刚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那个清澈的声音说:“四方城向来不兴战事,喜好太平治世,相助突厥也只因不愿见邻邦内乱,祸及我四方城。至于上不上心,设的什么计,还请大祭司赐教。就是今天,孤也只当会谈,不过带了几名侍卫罢了。不曾想你两家却如此动静,在我雁门关外调兵遣将。看来只要大祭司和秦王一句话,这几十万人马同气连枝,半个时辰内踏平雁门关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世民皱眉。窦建德冷眼看他。俟弗利脊背发凉。
这话一说,无论有心还是无心的人都听得出火药味。这是先发制人。众人皆知李世民和窦建德也是自小认识,颇有交情。利益纠葛之间,他们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李世民若是临阵倒戈和窦建德一起对付欧阳明日,那么依此话,就是秦王和窦建德早已合谋,兴不义之师。若是李世民真和窦建德打起来,那就是这两家不听他劝,枉费他四方城主以身涉险前来劝阻。
左右他都立在了不败之地。而真实情况李世民和窦建德再清楚不过。
李世民看了眼窦建德,窦建德阴沉着脸看向俟弗利。
俟弗利厉声说:“草原上的子民都忘了吗?!腾格尔的使者是我们最美丽最聪慧的公主!而这个人,是迷惑你们的巫师!他的心,已经不能伺奉腾格尔,他只看得见汗王的权势!”
突厥上空像凝结了云雾,沉闷焦燥。
窦建德的声音没有起伏,冷冷的,不高不低:“天可汗的心,只怕也不能支撑起突厥王庭了吧?你的心你的眼,已经装不下你的子民。我恐怕这草原,即将要改姓欧阳了。”
支持俟弗利的力量明显比窦建德的力量弱小,双方开始越说越尖锐。
明日低声唤过胡亭泱,让他带了队人,守在城门外接应。又唤过王冼人,说:“李世民不会杀窦建德。他要借刀杀人。想必是杜如晦拆了我的招。”明日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可王冼人还没听完脑子里就轰了一声。
王冼人不知道城主这句话的根据在哪里。现在他第一反应就像掉进猎人陷阱的猎物――惊慌。
“等下窦建德必定会和俟弗利动手,挑起乱子后李世民趁机对我们下手。你看仔细了。”
王洗人没问城主要他看仔细什么,他现在一心想的就是看仔细城主!
窦建德一声令下,让人带俟弗利回去,突厥内部两方人马开始冲突。李世民还是静立不动。混战中,一队骑兵精心布局,从右面分做几个方向围向四方城一面。
明日转动着剔亮的眸子来回看。突厥人布的阵并不难破,问题在于要破这个阵,他们人手不够。分不到人去占住各个位置攻守相应,再简单的阵都会致命。
刀剑染血,斧钺狰狞。圈子越围越紧。突厥勇士们黝黑坚忍的面目,映在那双如夜光宛转的灵眸里。
眉间朱砂似月光依稀,落雪冰魂。
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和屠杀格格不入的芬芳。
李世民依旧静立不动。要折下琼蕊,当然需要坚硬的心!但他其实怀疑谁能把刀落在那个美丽的颈上。一个有着美人痣的倾国男子。
窦建德说,欧阳明日和李建成一样,是无法被驯服的狼。想要留他们的命,只能用最坚固的铁丝网,困住。
四方城是困住欧阳明日的铁丝牢笼。欧阳明日是锁住李建成的网。
今天,他们开了笼子,撒下铁网。各自等着心爱的猎物上门。
形势险峻。王冼人抽出宝剑,正要跨前,明日忽然说:“西夏方大人和大辽公主这几天正在四方城做客,你们这样混战,恐怕令远方客人无趣。真让我们四方城为难。”
李世民和窦建德对望一眼。
明日说:“不如这样,你们把方大人和赫连公主连同我,一起拿下,这样西夏、大辽、四方城,一举三得,你们两家也算是战果累累,拥兵一方。”挑眉看向二人僵硬的脸色,明日加了两个字,“如何?”
两人停顿着,思考要不要加快毁灭的速度。
肃杀的风。沉寂而喧嚣的喊杀声。
大概是不远的距离,传来战马嘶鸣,穿透长空。清晰的马铃,像爆发的聚雨,粗重地敲击在人心上。
围困明日的突厥骑兵东西两面乱了起来。
东面一赤色宝马飞奔冲突,马上红衣女子英气逼人,正领一队人马砍杀进来。西面,没有冲杀,是窦建德让他们住手的。因为西面只闯进来一匹马。
这匹马无人驶驭,却谁都不能伤它。它白如雪照,金铃金蹄,性烈如火,双目如炬。影焰四蹄翻飞,急驰如电,所过之处无人敢挡,直奔明日。
李世民挥鞭指向明日:“上!”
窦建德叠指点向俟弗利:“放箭!”
动乱不安的乌云掠过天空。
一阵药香携风。易山还没来得及反应,剑已经到了明日手上。
蛟龙出鞘。
纵死侠骨香
混乱喧嚣一时寂静了下来,转为沉默的生死争夺。
尉迟敬德带人立即弯弓搭箭,各自守好建成可能出现的各个方向,蓄势待发。窦建德这时才拔出那柄从未有人见过的刀,一柄刀刃碧色的薄弯刀,准备硬战。俟弗利瞬间成千箭所指,一面手脚并用和手下众将挡箭一面向窦建德和统叶护逼近。
金翎跑出来护在明日身前准备拉住影焰。状若神驹的影焰风驰电掣一路冲到明日面前,忽然刹住金蹄稳稳立定,晃了晃头,侧过身子优雅地踱过去,将马鞍送到明日身前。明日伸手抓住缰绳就要跃上去。被易山和王冼人一左一右同时抓住。
“爷要干什么?”
“我自有道理,放手。”
“你一上马就成活靶子了,李世民已经冲过来了!不能去啊。”
“城主,这太危险了,怎么能相信一匹马……”
“为什么不能相信一匹马?”三人回头。赫连子绫喘着气,娇俏的小脸上沾了不少血渍,手里握着把滴血的大弯刀。通身气派红如火,艳如血。
明日说:“有劳公主。可都备好了?”
子绫点了点头,说:“全部依计行事。我们的人化装成百姓混进来,花了十几天时间,都备好了。”
“等我们!”
“好!”
明日转过头又跃跃欲试,但甩不开易山和王冼人,急道:“快放手。我不会有事。建成在。”他一抖腕子,蛟龙剑发出压抑的龙吟,“放手!”
易山和王洗人被震住。倒不是怕那剑,而是明日立着双眉,神情十分严肃清明。更重要的是,唐军的动静。李世民身后跟了一队精骑兵过来,并且另外派出一队人马奔向了突厥,是援俟弗利,还是助窦建德,不得而知。
古木天说:“放开。让他去。”
易山说:“我陪着你。”双手一扶把明日送上马背。影焰抖了抖长鬃,转身奔向突厥。古木天和易山各自迅速拉过一骑随后跟上。
李世民低喝:“侯将军断后。我前面截住欧阳明日。”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欧阳明日手上的蛟龙剑带出动人心魄的冷光。一条手臂飞在空中,扬起大逢血花。马蹄如惊涛,滚滚骇浪里,欧阳明日低伏在马背上,手持宝剑穿越血雨。剑尖倾斜指向下一个挡住道的人。
影焰的速度非常快,古木天和易山已经被拉开距离。李世民狠狠甩了□爱马几鞭,拼命赶上去。欧阳明日在想什么!全无内力,居然凶神恶煞直扑窦建德!
窦建德暗中扣了梅花针。只等俟弗利冲到自己面前。俟弗利也没负了他的期望,越战越勇,正不断逼近。俟弗利的身后,白马正带着欧阳明日急驰而来。虽然答应过李世民不伤欧阳明日,但欧阳明日先要来杀我了,这种情况下“误伤”他,无可厚非。他十分期待这两个人快点把自己各自送上来。
只不过,这匹马,来得蹊跷……窦建德忽听见耳后有人惊喊“公主”,转头一看,有人己经跪地,有人正仰天观望。
明媚的秋阳,忽暗淡了下来。天空着火似地蓦然吐出五匹血色长练,迎风跃动如火舌。锦缎柔媚冷风轻拂,遮蔽了阳光。一时天地染成了暗红。
窦建德紧了紧刀。李世民一时也看不真切。
幻影似的。只看见有个黑衣黑发白靴的人影踩着红练,踏着空中虹桥一般,轻灵宛若游龙。人影看似没什么动作,不慌不忙,来势却极快,转眼已经要落到窦建德面前。
环佩声响异常清脆悦耳。
突厥更多人停了刀枪,止了混战,叫喊着“公主”。李世民一面飞奔一面在那个人和明日之间来回看。他没有下令,唐军端着弓箭也不敢乱动。
俟弗利慢了下来,也不敢太靠近。如果来的真是元贞,他可能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就被她一招毙命。她从不听解释。
除了环佩空灵,最响亮的就是影焰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的马蹄声和叮咚如泉的马铃铛。
人影腾空一翻,纵身落下,五条嗜血红练飞扬跋扈。天空被兽类抓出五道血印。
乍见那身形,李世民心念一动,刚想喊侯君集,忽见那人手上现出白光,准确地说,是一个让人想起水晶的通透晶球,直劈窦建德。
窦建德周身刮起一股狂风,旋身腾起,手上发出五道金芒分五个方位攻向白光。
白光如霜,金芒似火。
俟弗利等人被两股强大的冷热气流慑住,几乎窒息,正想勒马后退,身边刮过一阵强风。白马带着欧阳明日已经冲过去。
金芒和白光相遇的一瞬,空气凝滞,众人视线一暗。出乎意料的是一切竟恢复如常。两股劲力凭空消失了一般。
窦建德正要收势落地,赫然一枝利箭破空奔向印堂|岤!他身体还凌空,急忙硬生生在空中憋住一口气,向后仰倒,身体几乎折成两段。一身冷汗,堪堪避过一箭夺魂,不及喘息,眼前冷霜似的白芒像毒蛇又飞窜过来。窦建德气力耗尽,避无可避。他侧过身子,冰芒从他胸前闪过,伤势减到最低,衣襟刮破。窦建德重重跌落下来,内力被打散,鲜血喷涌。
一片火红里,他艰难地呼吸,浅灰色的眸子正对前方——好一个冷艳修罗!
那欧阳明日嘴上咬着蛟龙剑,秀眉轻蹙,星眸含怒,左手平举着张小巧的弓对准自己。他右手慢慢滑下,撑住马鞍摸索着要从箭筒取箭。白马立即放慢脚步。这一箭看来费了他不少力气。窦建德浮起一丝冷笑,再扣住五枝梅花针,忽看见欧阳明日身子一晃,向前栽倒。
易山正要跳过去接,红光倾洒锦缎已先他一步,闪电卷去。明日的身子被带回马背上伏着。
黑色人影足点红练,借力凭空翻身后跃,正好落在白马背上。他同时甩出另外两匹红练,狂风怒吼打向窦建德。声势颇为骇人。窦建德不得不聚起内力,全心抵挡凉透人心的劲内,挥刀砍断红练,暂且弃了梅花针。一声低吼,他腿上仍被红练擦过,甚比利剑。
清泉作的马铃铛,美玉砌就的环佩。
千里良驹载着一黑一白两个人。
黑揽住前面的白。白衣回望黑衣。
黑的美艳,白的幽香。邪暗的夜恋着明丽的光,痴缠永生,旁若无人。
突厥全军愣住。李世民也勒住马。
打量半晌,突厥人认为此人穿着与公主相似的衣物,长相也与公主出奇相似,但那随意挽在身后的长发和一举一动处处透着蛊惑人心的邪魅,明显不是高贵圣洁的公主。而且这人眉宇间多了男子的英气和刚烈。
唐军以李世民为首,瞧了半天,发觉八成是太子殿下来了,还穿着酷似皇后的衣服。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皇后笑,更何况那个笑,绮丽美艳。
突厥人迅速回过神来,宝刀纷纷出鞘。唐军立即张满弦,瞄准他全身上下所有要|岤。
在挥霍生死之前,等着与他的相约。他如约前来。
眸子里,满满都是对方的倒映。杀身之祸正步步逼近,可这一面,来得如此不易如隔千年。这一眼,若不看够,又恐将是盛满牵念的孤寂。
没有一次离别,真正彼此说过“再会”“保重”。每一次,都是那样猝不及防。如同每一次不期而遇的相见。
你的眼里映着我的脸。我看到自己在时光的尽头哭泣。
杀伐,听不见。窦建德调整内息,正走过来。李世民的马也正向这里跑来。
可耳边只听见对方唇间静静地呼唤。日思夜想的彼此的名字,侵蚀到骨血里的字。
影焰的背,给了他们一小块温暖清香的栖息之所。
明日仰起脸,柔软的发丝水一样流?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