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第13部分阅读
三生有幸 作者:rouwenwu
这样喜悲于色的人,是易老的。
白晃晃的镜子递到明珠的面前,“是你送给王夫人的?”
回行纹的边角,半浮雕的图画。图画所绘的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婀娜典雅,风流娇媚。不是她为王夫人所绘,还能有谁?
“是。”明珠伸手要接,武帝却收了回去。
刚过中午的太阳,在灰蒙蒙的天上有些刺眼。武帝把镜子对准太阳,镜子在光滑的山石上折射出一个亮面。
“你仔细看。”武帝的声音低沉,微微的颤抖,像一只悲伤的黑熊。
镜子的反射光在青黛的石头上轻轻摇晃,白色的亮面里有一点深色的阴影显得与周围不一致。那是青黛的石头色再添了一点钴蓝的颜色,仔细看去,不难看出那中间深色其实是一个人的侧面剪影。四周还有回行纹路包裹。
是镜子背面的图案!
明珠呆立在原地。
“我检查过这面镜子,它于其他镜子并无二致,为什么却能倒映出她的侧影?”
镜子背面的图案出现在镜子反射的光影中……
难道是透光镜?
——在后人研究西汉铜镜的时候曾经发现过稀有的透光镜。
(制造透光镜的有两点:一是铸造过程中的冷却凝固工艺;另一个是研磨抛光工艺。铜镜在浇铸后迅速冷却时,镜背的花纹凹凸处不均匀地凝固收缩,镜面就会产生与镜背相应的轻微起伏,在物理上称为微观曲率,肉眼难以觉察。镜面研磨抛光时,又会产生新的弹性形变,便进一步增添了镜面的起伏。因此,当日光或聚集灯光直接照射在轻微凹凸的镜面上,折射在墙上的图像就会有不同层次的亮度,呈现出与镜背相同的图像,产生了所谓的“透光”效应。
西汉以后,虽然青铜镜的铸造长盛不衰,而透光镜却就此绝响了。)
明珠也只是听说过透光镜是在制作镜子的时候用了特殊的技法而产生的。但是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技法导致。
更何况向武帝解释?
“你是什么人?!”他的八字胡在嘴鼻之间抖动,声音不大却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这个信奉神仙的皇帝……
“……”想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脱身?怎么才能让这个皇帝相信她非神仙也非鬼怪?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又偏偏落在了自己身上?
“神仙灯是怎么回事?上次神君说你血脉里有人祖镜像又是怎么回事?这次镜子里又有什么古怪?”武帝一步步逼近,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明珠会一眨眼消失不见。
她怎么知道!!孔明灯和透光镜都是有科学原理的,只是与他讲不通。至于那个什么神君说的什么明珠自己都不懂又怎么告诉他!!
霍去病和所有的将领都远在林中,眼前连个能救场的人都没有……
头皮都挠烂了,眼前突然闪出一点光亮——神君?
“回皇上!是那个时候神君送给我的!”
“神君送给你的?何时何地何人可作证?”
“……是,祁连山。元狩二年。那年去病河西一战我也跟着去了……祁连山见到了神君,她送我一面镜子。”
“祁连山?神君去那里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明珠微汗。
“你把当时情况详细告诉我!”武帝步步逼近。
“……恕明珠不能祥说。”
“朕也不能知道吗?!”武帝青筋暴起,明珠觉得自己马上要性命不保。天暄地转,口干舌燥,甚至有一点想吐……
远远的林子里,李敢和几个人拎着一只麋鹿正要出来,明珠急中生智:“李,……李夫人!”
“谁?”
“我知道了!是,镜子里的人是王夫人,又不是王夫人。……镜子,指的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镜背面的图案指的就是这个女人。……是说,皇上将得一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此女有五分像王夫人。……所以这个图画只画了五分姿色。”
“当真?”
“当真!神君透漏,佳人姓李。”
武帝一时间说不出是信还是疑。
明珠定住了心神,再回过头来弥补谎言:“明珠早也没想到。皇上刚才一逼问才明白许多。神君当时给我时,我只当这是王夫人,神君却偏偏说是李。回来后也没再多想,王夫人生辰的时候我便把镜子当成礼物送了过去。没想到里面却暗藏玄机。皇上英明,今日把其中的奥妙亮出来我才明白。”
明珠说的乱七八糟,一头大汗,越说,武帝的眉毛就皱的越紧。
……
她的心跳,随着李敢一众越来越近脚步马蹄声而越来越响。
武帝踱步,回头。
“朕倒是觉得这镜上的女子有几分像你。”
……
他的眼睛黑不见底,语气明显的柔和下来。
听到这句,明珠反而安下心来——历史上的武帝杀人无数,谁知道他有没有一时兴起杀了个叫明珠的女人。但是没有听说汉武帝有一个叫明珠的妃子,更没听说他抢了霍去病的妻子。
他只要不怀疑自己的“玄机说”就好。
“北方有佳人,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皇上的佳人绝色倾城。明珠何德何能,堪比佳人丝毫的姿色?恭贺皇上,即得一绝色妃子了!”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尚不见其人,却先有其赋。倒是让朕迫不及待想看见她到底是如何倾国倾城。”武帝把眼神从明珠的身上收回来,开始琢磨这首诗赋。
“不久了。皇上马上就会知道的。”
“赋是谁作?是你吗?”
“不是。是李姓之人。”
武帝回头看见站在边上的李敢,顺水推舟的说了句:“李姓多能人呐!”
李敢远远的只听见个“李”字,以为是说自己,急忙双膝跪地。
武帝忍不住笑起来,走上前去询问他们打猎的战果如何。
明珠看见他笑,大出一口气,觉得双腿发软,突然又一阵反胃。
至少表面上武帝不再追究这件事情,看起来他甚至变得很高兴,马鞭一挥,冲入林中,想与与年轻的将领们一较高下。享受追逐奔猎的情趣。
明珠吐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这才牵过身边马准备加入他们的行列。最近与霍去病一起狩猎,射不到鹿,总也能射只野鸡什么的。
因为是与武帝一起出来,明珠没有骑汗血宝马,毕竟是武帝赏给霍去病的,也不知道霍去病送马给明珠是不是经过武帝允许了。霍去病的狂妄性子把这件事情忘了也是很可能的。这次武帝特意叫明珠随行,明珠生怕出不必要的乱子,谨慎为上便另挑了匹马。马匹浑身雪白,身形修长,四肢矫健,也是匹难得的好马。只是驯养时间不长,性子有点野。
白马旁边,李敢默默站着。
“李校尉有事吗?”
“……夫人,皇上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啊?”
明珠小心翼翼的上马。
李敢急忙上前拉住明珠的马缰:“我听见刚才皇上说李家,是说李家如何?”
明珠摇头:“没有,没有在说李家!说的是别人。”
李敢还站在马前,手里拉着她的马缰不动,心事重重的,欲言还止。
明珠觉得,这时的李敢与去年在代郡见到的又不相同了。
漠北一战中,久经沙场的父亲李广引咎自杀;初随骠骑的儿子李敢却封侯赏户,得了父亲一生渴望的侯爵。经历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内心都会有一番迷茫和挣扎。关于自己一直执著的事情和一直坚守的观念彷徨、徘徊……
年初,他的叔叔李蔡官居丞相却私吞孝景帝陵的土地,失职,自杀。
李家风云突变。
她深怕霍去病与李敢之间结仇,已经很久没有见他。
现下看见李敢的这副模样不禁心酸。曾经那个云淡风清的公子李敢正在徐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为了家族和自己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世家子弟。
李蔡已经自杀了?他是不是已经因为父亲与叔叔的自杀而气氛不已,出手打了卫青?
甘泉宫狩猎,霍去病会射杀李敢?
不会的,自己并没有听说他伤卫青一事,霍去病似乎也不知情,至少最近他一直是很开心的。
明珠心里扑通扑通的盯着李敢。李敢面漏异色。
难道他已经……?他这番担心,是惧怕卫青在皇上面前告了他一状?以下犯上,小小的一个校尉竟然出手伤了堂堂的大司马大将军。这件事竟若是武帝知道了自然不能绕了他……所以听到皇上和明珠说“李”字,他才会这么心神不定?
明珠禁不住试探:“李校尉,……最近有去大将军家拜访吗?”
李敢大惊失色,手里的缰绳落地,“不!”他说着,手臂上挑,正好打在马腹上。白马一声嘶叫,前蹄上跳,后蹄着地,马身直立!明珠来不及抓缰绳,身体下滑,接着被白马闷头甩下,仰面倒地!
……
睁开眼……
世界静止了吗?
高耸入天的苍树、晃眼的太阳、翠蓝的天晴空万里……
痛……
很痛很痛……
明珠觉得腹部绞痛,像是有东西在撕裂她的腹中的内脏,双腿之间有东西流出……
有一点声音……是口哨和笑语声遥远的传过来。是霍去病吗?是他游戏胜利的时候的笑声,每当与她的“假设战争”胜利的时候,他孩子一样的笑声……
眼前的李敢不敢相信,他摇着头看着她双腿之间流出越来越多的血水,僵硬的一步步往后倒退……
“明珠你怎么了?……”霍去病的声音渐渐近了,明珠脑袋里却开始有了嗡嗡的耳鸣,听不清楚他后来说的什么。
接着头顶上出现霍去病惊恐的脸,赵破奴上来在霍去病的耳边说话。
霍去病呆在原处……
明珠渐渐的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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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说:
1,关于透光镜的解释(“”里的内容)源于网上的一篇文章,没有找到作者是谁。原文贴在右边
2,假期闲了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写文章啦!
写的连自己好像也急着看结果似的忙着更新。
:)最近很勤快,可以不令大家失望了:)
第 34 章
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
——《史记—李将军列传》
艰难的睁开眼,湖蓝色的棉被,棕木几案,戎装的霍去病。
“我怎么了?”明珠问,声音细弱蛛丝。
燕青一双眼睛红的像核桃一样,忍了半天吐出来几个字:“流产了……”
明珠顿时泪眼婆娑,嘴唇动了动:“什么时候怀孕的?我……怎么不知道?”
“有两个月了……有些人的妊娠反应是不大。夫人莫要伤心,保住身体要紧……”
“明珠!”霍去病紧紧攥着她的手,“我不要,不要孩子。只要你好就行了!别哭,”他拭去她的泪,“以后再生……只要你好好养身体。”
腹里痛,心也痛……他把她的手攥的也痛。
她看着他埋在她手后的脸忍不住去安抚,想说我没事。眼睛一瞥,却看见她身上的血迹斑斑。
戎装上哪里来的血?是狩猎时候穿的那身。那,是猎物的?还是她的?还是……
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
她睁大眼睛,每发出一字就害怕一分:“李、敢、呢?”
他低下头,不出声。
“你看着我,霍去病!告诉我!”明珠泪如泉涌。
“夫人,不要动气,小心身子……”
“霍去病!!”明珠抽走他握住的手。
他抬起头来,双眉紧皱,那是一个从不会说谎的人。
“你杀了他?”
燕青在后面摇头:“不是不是,都说李校尉是被鹿顶死的!”
果然……
李敢死了。
“李敢该死!他出手伤舅舅在先,害你流产在后……他伤舅舅的事情我本想就此算了,息事宁人。可是……”
她处心积虑,处处防范的事情,竟是她一手造就?
竟是因她而起?
明珠究竟做错了什么?一定要接受这样的事实?历史的巨浪里头就容不得一粒石子的变动?
不只是腹痛,心痛,头也开始痛,湖蓝色的棉被、棕木几案、木棱窗子……所有的一切都旋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台风风眼,渐渐吞噬了她……
李敢陷在江河里,朝明珠喊救命。明珠站在河岸,想伸手,手却抬不起来,被人死死的攥着。李敢脸色变了,他说,明珠你怎能见死不救?你忘了是你把我推下来的吗?
不只是一个,李敢后面出现一个人,一个穿着牛仔裤背着旅行包的李敢。
牛仔裤的李敢说,明珠,下雨天我给了你自己的外套,自己却冻到感冒;期末考的时候是我为了给你补办准考证,自己却错过了考试;爬泰山的时候是我愿意做牛做马宁愿累个半死也要把你背上去。你失足坠崖你的家人会放过我吗,我要受到多少来自良心的和外界的谴责?我对你那么好,你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我,不公平!你知不知道!
穿青色曲裾袍的李敢冷笑,明珠,你是坠马一事要全怪在我的头上吗?好啊,卫家是想把李家推向万劫不复吗?我叔叔一个当朝丞相怎么回私吞先帝陵园的土地?是不是卫家陷害?卫青害我父亲自杀,霍去病又亲手杀了我,我叔叔的死也是你们搞得鬼……卫家,你也帮着卫家害我吗?我们全都死了,卫家的人却还活得这么逍遥。武帝竟说我是被鹿顶死?光天化日之下,视我身上这箭射的伤口于不见!我会来索命的,一命还一命……
不要!不要!明珠说,我救你们,我救你们……她喊着哭着,手却伸不出去,被人紧紧定住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李敢被水流冲走,淹没……李敢说,明珠,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能……明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救我救……她的手还是动不了,李敢的脸在水里沉沉浮浮直到不见……
……
明珠哭着醒来,霍去病紧紧抱着她,死死的攥着她的手。
“做恶梦了?”他柔声的问,把她抱在怀里孩子一样的哄。
明珠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害的……”
“不是不是。”霍去病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把明珠死死的按在胸口,“你不要这样,明珠……”
“还有你,……你不让我救他,你一直拉着我!!”
……
“我们说好不杀他,你答应的,霍去病……你答应的。”
……
第二日,明珠醒来的时候,霍去病还在沉睡。
他还是那身戎装未脱,抱着她,倚在床边沉沉的睡着。
明珠挣开他的怀抱,他就醒了。他咧开了嘴笑,笑得干净纯洁像是从未杀戮生命的婴儿一样。
明珠眼睛湿润,无限的悔恨充斥左右,她竟有点恨他,恨他任性,恨他自我……
“你曾经答应过我不杀他的,你忘记了吗?你答应过的!!”
明珠泪水涌出,霍去病收住了笑。
“一个李敢而已……”
“而已?”明珠睁大了眼睛,干笑一声,“霍去病,你告诉我什么还能不是‘而已’?人命都是‘而已?’”
“明珠,他伤害了你!!”
“可那不至于要他的命!!你说过不杀他……为什么……”明珠跌回床上哭泣不止。
“对不起……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想看见你为了一个李敢把自己弄成这个样!”他伸手抱她。
她拒之千里。
“我想自己待着。”
“为了李敢?”他微微发怒。
“你出去……”
“你赶我走?我杀他是为了你!”
明珠满脸泪水,拿了东西扔他:“为我?我不要!!我恨你!!走啊,走啊!”
棉被、枕头、衣裳扔了一地。
霍去病青筋暴起,嘴唇哆嗦。
床上能仍的全都扔了,明珠孱弱的身子颤颤发抖。
他看了她俩眼,攥紧拳头走了出去,背后发出巨大的关门声。
两扇门被他甩的松脱,挂在框上颤颤悠悠。
明珠摊倒在床上。
这天,除了燕青来喂药再没有别人。
晚上明珠入睡,恍惚之间觉得有人来。在背后看了她好久……
霍去病似乎生气了,一连几日,明珠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可是……每日起床都能看见床边躺过的痕迹。
这日睡前,明珠挣扎着下了床,把门闩上。
睁着眼睛到了半夜,听见有人推动门的声音。没有推开,静了一会儿,一把剑伸了进来,挑开门闩。动作之快,快至剑刃所到之处只是发出轻微的一点动静。人进来,先是静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明珠熟睡了,然后,关门,脱衣,上床。
熟悉的环抱她腰肢的动作,熟悉的灼热的体温,熟悉的喘息的频率,熟悉的气味……
这个肢体,这个男人。他的头埋在她的背上,轻轻亲吻……
明珠霍然起身推开他。
“吵醒你了?”他一脸惊讶,再看明珠的满脸泪水,渐渐反应过来他们现在该有情景。黑暗里,明珠感觉到他渐渐拉下来的脸色。
“早知如此,李敢就该杀千遍万遍。一箭射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他下床披了衣服就走。
空留他的怒气在西楼里回荡。
她爱他。
他杀了李敢,她也依然想原谅他,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不要原谅他,她咬住牙齿,他这样意气用事蛮横娇纵视人命于儿戏的人不能原谅。
去病……
春去夏来,西楼后的玫瑰已经长到两人高,被用木架架起扎成篱笆的样子,任凭繁盛的花枝抽新。
明珠讨厌小时候看见的那些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冬青和草坪,她喜欢看见生命肆意生长,长的狂妄,长的肆无忌惮,长的像他一样……
已经一个月没有相互说过话了,她足不出门,他不来看她;她怀着恨,他怀着气;两个人冷战。
霍武搬来梯子,明珠拿着剪子往上爬。
身体早就没有大碍了,燕青还在下面唠唠叨叨的嘱咐要小心。
明珠不理她,顺着梯子爬,挑半开的玫瑰骨朵剪。剪了十几支,一直爬到梯子的顶端。梯子比围墙高,明珠爬到高出竟然看见了外面的山水。
将军府左山右水,本就是一片风水宝地,西楼前的池塘水洼便源于府后的水流。
看到了蜿蜒而过的水脉,明珠的心情大好。
“有水呢,燕青。”明珠把抱着玫瑰张望,“我小时候还是游泳冠军呢,可是到了这里就没有再下过水了。你见过海吗?燕青?”
燕青在下面转来转去:“没有!夫人!求您了,别这么着站,小心跌下来!”
霍武老实厚道:“夫人,这将军打仗有个冠军的称号,您游泳也能叫冠军吗?”
明珠笑,霍去病是功冠全军的第一人,冠军一词由他而来。自己的冠军,是多少千年以后的事情了。两千年后的时代,回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
远处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挺拔,高大,夏日里,与楼宇浓厚的影子和树木的繁荣相应成章。
看见明珠回头,他转身离去。
明珠心里掏空了一下。
丫头季妆跑过来报:“卫长公主看您来了,在前庭等着呢。”
明珠正想着事情,听了便走,脚下全踩空……
“夫人!!”燕青大喊。
明珠只觉得脚脖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前来。
“怎么样?”他问。
一时间,忘了疼痛,她的眼里映满了他。
他瘦了,下巴尖了许多。
“脚,痛。”
霍去病把燕青支到一边去,让大夫向燕青交待用药的分量和日次。
他自己默默蹲在床榻前给明珠裹伤口。
还是那样好看,嘴唇倔强的抿着,睫毛在他下垂的眼帘上闪烁,挺拔如山的鼻子里的呼出的气喷在她的小腿上,有点痒。
他盯着她的脚脖,埋着头,笨拙的缠来缠去,松了再来……
脚上的布带一片狼藉,明珠都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他,“算了,叫燕青来弄吧。”
“不!”
他毫不领情,挥开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非要隔三差五的弄点事故出来才好吗?!”
明珠顿了一下,开始往回抽自己的脚。
他死死攥住不放。
“疼!”她说。
他猛的放开。明珠摔在床角。
“哼!”他甩袖子出门。
卫长进来西楼,明珠坐在床榻上。
娇美如旧,只是丰腴了不少,不再是以前单薄的小姑娘。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终究长成了怒放的玫瑰。
“明姐姐的病可是好些了吗?”
她都不称她为夫人,只叫她姐姐。
“谢谢曹夫人关心。”明珠说道,特意把“曹夫人”三个字拉长。
卫长脸色稍稍不悦, “公主快坐吧!”明珠轻笑着又把“公主”叫回来。
她提着杏色裙角在塌前盘膝,“姐姐这次又是哪里伤着了?”
“在你眼里我是个没事就受点伤得人?”
卫长拿手指着她的脚,“难道不是吗?”
“平阳侯对你爱护有加吧?上回去看你你就胖了一圈,这回再看见你你可又胖了一圈!”
卫长突地笑,笑的满足,“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至少表哥从没有那么对我过,父皇也不如他对我好。”她歪着头看明珠,“明姐姐,你可是瘦了,表哥对你不好么?”
明珠一愣,“好啊,很好。”
“表哥这个人很无情的,你可不要惹了他。嗯,瘦成这样一定是他欺负你了。不对,刚刚看见表哥了,他可是更瘦了!”卫长好奇的凑过来,“还是你们互相欺负不成?你不让我吃饱,我不让你吃饱?”
明珠干笑。
“我才不管你好不好,但是你可不要再欺负表哥。我没有忘记他,明珠。”卫长严肃的说,“曹襄待我再好我也忘不了表哥。你若是不要他了,可记得给我。我要。”她虽长大了,认真起来却还是稚气如旧。
“看你!”明珠用手戳她胖起来的腮帮子,卫长却还是那副认真样,“真的!明珠,你不要身在福中自不知!我不会忘记他,至死不能。你若是不要他,我要他!”
西楼风起,月色正浓。
明珠躺在床塌上,想着白日里卫长的话。
——“我不会忘记他,至死不能。”
——“还是你们互相欺负不成?”
他们在互相欺负吗?元狩五年的春末夏初,他们打了一个月的冷战。
霍去病的眉头越皱越深,结成一个厚厚的结,在额上挂了一个月。
……
正想着,门被推了几下。
明珠坐起来。
一把剑伸进来,劈开刚换不久的门闩。
人进来,关上门。
他走进了,看见明珠坐在床上,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又走上前来。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起伏。
他伸手抬她的下巴,明珠不动,他便蹲了下来,与她面对面。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她。像是赌气,像是埋怨。
明珠别过头重新躺下,全当他不在。
静了一会,明珠差点以为他走了的时候,开始传来他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沉重的身子已经躺在了她身侧。
“走开。”
他上来勾住她的颈,庞大的身子压在了她的身上,湿热的喘气扑到她的脸上。
她推他:“不。”
他不说话,把她往紧力抱,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粘在一起。
明珠身上浸出汗来,“不!”
她每说一个“不”字,每反抗一次,他拥着她的力气就多加一分,两人的身子就更粘合一寸。
推也推不开,逃也逃不掉,明珠气的打他。
他的眼睛在蓝幽幽的夜色里发亮,嗓子里呜咽着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粗糙的手心,紧紧按在她的后背上。他的唇迎面而来,滚烫的温度灼伤着她的思维。
她若是反抗,他便更加一意孤行的进攻。
每一次对他的战争,她总是失败。
她被他的热浪席卷,葬身他的火海。
……
高嘲之后他留在她体内迟迟不离去。
“疼!”
他抱着她的腰:“以后不许你赶我走!”
“……”
他动:“听见没有?”
“听见了。”
“我不回来,西楼的门不许闩!”
“反正你能打开……好!”
“不许为了别的男人跟我吵架!”
“是你不对!”
“听见没有?”
……
他多像一个孩子,哪怕他杀人如麻,哪怕他不通情理,他在感情的深处却还是一个固执的想得到关爱的孩童。
纤长如玉的手勾勒他脸上的所有曲线,口鼻眼耳。她缓缓的说,“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
霍去病不再作声,慢慢的出来,把她搂进怀里,“明珠,我不想和你吵架,一点都不想。”
他用他滚烫的身体包住她颤抖的人,“我很怕你走,很怕。你也许很跟别的男人走,也许会自己走。……我觉得你会走。”
“我不。我呆在你身边,至死。”她坚定地说,“霍去病,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好同墓而葬!”
李敢,明珠欠你太多,今生已经无法偿还。你原谅也罢,不原谅也好。她自私,任性,为了一己之情已经失去了很多。姑姑,李敢。
今世的罪,她可否来生再还?
现在,先让她再在霍去病的梦里痴迷不醒。
霍去病含着她的耳朵在喃喃自语:“别离开我,明珠。”
她缓缓的一字一字的念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还住在大将军府的时候,又一回,平阳公主托人来劝我,问我要你还是要……我找人写了这个回给了她。我说,这个‘君’不能是别人,只能是霍去病!这些话,永不改变。来生今世,千年万年都不变。”
第 35 章
元狩五年秋天,明珠再次怀孕。
元狩六年夏天,明珠生下一个男孩。
武帝赐名“嬗”,望其继承其父的武功韬略,给大汉朝再拓江山;卫青赠字“子候”,倒是希望这个后生能仁善退让,以柔和之道辅佐君王。
这年夏天,骠骑将军府里多了几个奶妈的同时,长安城里似乎多了很多道士。长安城的道士夜夜围着霍去病从狼居胥山和沽衍山上带来的石头做法施术。
武帝令霍去病准备泰山封禅事宜,希望明珠也能同去。他一直以为明珠有仙气,不是一般的人,若是明珠能前往的话,泰山封禅的事情才能算圆满。
泰山这个地方对于明珠来说有很多纠缠不清的感情,至少现在她不是那么愿意踏足。
明珠以霍嬗刚刚满月离不开母亲为借口来搪瓷。
“带着孩子一起去!”霍去病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看看吗?去泰山,还去海边看看。你想去游泳吗?”
他一直在身后看着她,知道她。即使是冷战的时候。
“我一辈子和山地草原沙漠戈壁打仗,还没见过海呢,我们一起去看?”
她经不住他这样的哄就答应了,毕竟未来的日子说消失就消失。
不如,及时行乐。
秋初,泰山山色却苍翠依旧。
随行有几个道士和石匠,霍去病率一百人的军队在前,抬护已经练就好的石碑。明珠与奶妈同坐马车在后,一路游山玩水,姗姗来迟。
等明珠到的时候,道士们已经看好风水,立石碑以看长短。
石碑的打磨还显粗糙,没有书写碑文篆刻。霍去病命人在此地建立一个庙宇,宫里拟好了封禅礼书便就地篆刻,承泰山的天地灵气。等武帝定好了封禅吉日,就可直接上泰山,使用这块石碑——它集泰山,沽衍山,狼居胥山三大神山的气魄于一体。
明珠抱着霍嬗在山上转悠,这块风水地尚未开发,脚下多乱石,碑后是空旷的山崖,云彩与徙鸟相伴。
两面石壁形成的空间尚小,若是武帝讲究排场自然是放不开的。看来还得花时间加以修饰和平整才能供封禅祭祀。
回头瞥见道士们立好地石碑,心里突然惶惶不堪!很像两千年后的那块碑。
她想到了颈间的玉,是了,没了这块玉就是了!
她急忙摘下来,通体清白的水色比往常更加温润。她多看一眼都不敢,随手塞进霍嬗的襁褓之中。
“累了吗?”霍去病问。
“有一点。”她说,霍去病体贴的将霍嬗递给奶妈,扶她去阴凉的树下休息。
“再稍等一会儿就好,办完了这些事情,我们先不急回长安,我们去海边看看。可好?”他说。
“好。”
“看你,”他轻拭她额角的汉,“听说你游泳是冠军,我可是不会,那你得教我,好么?”
堂堂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呢,名号这么大,原来只是个游荡沙漠的旱鸭子。她不禁露齿而笑。
霍去病见她开心,就放心的回头干他的事情。
明珠独自坐着,看着眼前的人们忙来忙去。
抱着霍嬗的奶妈好奇的走进石碑观看,霍嬗突然哭了起来。明珠霍然起身——她看见襁褓里的玉变得红热,灼烫着霍嬗幼嫩的脖颈。
“回来,不要靠近石碑!!”明珠跑上去。
……
都晚了。
又好像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在等待一个小小的契机。
命运的安排,分不出巧合与必然。
若是她能操纵时空就好了,她就可以重来这一切。可是不能,她的命运偏偏被这一块小小的玉左右,时空循环往复,而她不能自控。
……
奶妈怀里的霍嬗在慢慢下坠,像是一双大手在抽走这个嚎哭的婴儿。
明珠抓住她的孩子,她夺回来,抛给霍去病。
霍去病接住孩子,却眼见自己的女人跌落悬崖。
……
水红的蝉衣在风中鼓起,随着躯体下坠的三尺长发飞扬,一如她纠缠不断的爱情。
她知道那么多事情的结局,她明白她这场不能一生相守的爱情也即将逝去……她奢求历史可以给她奇迹,然而命运的每一个齿轮都咬合的紧密,没有给她任何一个可以救赎的空隙。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别,她就先他而去。
……
他跑到崖边的时候,什么都没了。
霍去病从书房里醒来的时候又是深夜。
扯烂的竹简和碎了的杯碗扔了一地,和酒水乱糟糟的混在一起,一股浓烈的酒味在屋里散不去。
他朝门口走去,满屋的陶罐和漆器早就没有一件是完好的。
开了门,霍武战战兢兢的在门口守着。霍去病一离开,霍武便招呼下人们进去抬出碎烂的物品,重新摆上完好的器具。奴仆们抬出的碎物搁放在后院的角落里,那里摔坏的漆器和砸碎的简牍瓷器已经堆积成山。
府里的香樟树又是一年秋叶满地;西楼门口的池塘里,藕荷开过又败了;因为她固执的不肯修剪,那些高过院墙的玫瑰带着干枯的花朵塌倒了一片。
她走了,这里开始变得荒芜,连月色都泛着苍白。
霍去病推开西楼的门。
棕色床榻,黄木书案,玉石几案和青黛的垫子都在,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床榻上的人。
霍嬗在塌旁的摇篮里嘤嘤出声,夜色下玉坠的流光舞动。
霍去病拿起来端详——
那年是元狩元年,他奉命去暗访淮南王谋反一案,在梁国逗留。
梁王刘襄的书房里,他看见了它。当时就是这样,青色的流光明灭,如玉如珠。他执意要拿,梁王执意不给。两个执意任性的人谁都不肯让步,差点兵戎相见。最后还是他得到了。
他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包括她。
他把玉坠系在霍嬗小小的脖子上。
可是。
她去哪了呢?两个月了,他把泰山翻遍了都找不到她。
她就那么双手空空的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她的骨肉,她的玉。
他心火又犯,火烧火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她走了,他连身体正常的温度也随她走了。
他打开紫檀木的高低厨——她穿过的衣服,白色桑蚕丝的深衣,绣着草叶纹、湖蓝色的夏季蝉衣,清凉如纱、白色的貂毛斗篷、棕绒皮袄、紫色乘云绣长裙子……他把头埋进去,深深的呼吸她的气味……明珠……
在橱柜的最底层,放着一条灰蓝的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
那身衣裳……
他第一次见她。
是元朔六年夏天。
他随皇上去雍州狩猎。路上遇见一支白虎,头生犄角。皇上号召所有将士捕捉,他首当其冲。离开群将,独身深入这片林子。
于是他看见了她。
玉石相击一样的笑声,白净如鹅蛋的脸庞,她的衣裳简单的裹住身形,修长的肢体在宽壮的白虎旁边转来转去。
柔美的女人竟可与凶残的白虎嬉戏在溪水之间。
长安城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唯独没有这一种。
她像是大宛国的宝马,像是月氏国的炼铁术,像一切他感到新奇的事物一样,他忍不住一探究竟。
身后马蹄嘶叫和虎啸声起,她带着白虎朝皇上那边跑去。
他呆在原地有一点失落。他没有开始探究,她就走了。
再见她,是舅舅府上的马厩里,她换了深衣叫他差点没认出来。他可以一探究竟了。
他一直很孤独,他喜欢清冷的同时又渴望温暖。
她顺从又倔强,温柔又淘气。芦苇地里,她说她的心事,她的过去——她没有生父母。他们那么相似,为什么她却活得比自己快乐?那一个瞬间,他发现在宝马弓箭和战争以外,他居然被她打动。
就像一切他想要得马匹弓箭,像一切他想胜利的战争一样,他得到了她。
然而,她的好,她的痴,她的体贴和叛逆让他牵挂的越来越多。她早已不是珍稀的马匹,不是一场蠢蠢欲试的战争,她深入他的血液和骨头。祁连山脚下的山崖间,她把马回身,说我们同声共死的时候;月氏国的石牢里她因为他被鞭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与他血泪相融,已经是他的生命。
湖蓝色的蝉衣里摸出一纸帛卷: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君’唯霍去病,而不可他人。”
……
他突然仰天长啸,撕心裂肺——
骗子,骗子!
明珠你这个女人,你看,你走了还留下这东西来骗我!!
他早就知道她会走!他一直说你不要走,她口口声声答应说不走,可是,明珠你看,这天地还完好,这夏雨冬雪还是一如往常,为什么你却走了?!
还有这些,孔明灯、走马灯、千里眼……他恨死了,他统统砸烂扔出门外!
这些鬼东西,谁叫她做的!谁叫她做的!
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