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第34部分阅读
上穷碧落 作者:rouwenwu
而此时此刻,他除了等,还是只有等。那些人抓了人,应该以要胁为主,不会伤人的吧!可是……这根本就没保障!拳头握得死紧,连指甲都似要掐入肉里。
沈磕仪瞧了会,上前轻言安慰,“你别太担心了!我这些日子都替她易过容,而铁、铁炬堡也只是冲着官盐常股来的,一定只是想逼着我们退出乌州官盐的市面,不敢伤人的!”
孙预拧着眉沉重地点点头,易了容,嗯,这的确省了许多麻烦。
?
似是觉得脸上有些凉意,妫语迷蒙地睁开眼,不意望入一双婆娑泪眼。
玲珑见她醒来,泪珠一晃,便跪在她的榻前,\"玲珑对不起钟姑娘!\"
妫语蹙眉看着她,敛衣坐起身。她不忙着叫人起来,只是打量了一圈身处之地,才轻问,\"这儿是什么地方?还在乌州么?\"
玲珑一怔,略讶于她语气里的轻便,将脸一抹,也不敢起身,\"还没出福定,这里是聚萃山庄,在凤凰山的南麓。\"
\"哦。\"妫语点点头,这才又低头朝她看了眼,\"你先起来说话。\"
\"玲珑对不起姑娘……\"她说着,又哭了出来。
妫语静静等她哭完,才道:\"既知对不起,又为什么还要做呢?王随对你的心意任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你有什么事不能和他说?\"
\"他?\"玲珑显是惊了一跳,惯常柔顺的脸上一派恍惚,怔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避了避目光,才又低头,\"姑娘说笑了,奴婢只是堡主刻意派到公子身边的眼线而已,公子想来也清楚。\"
听到她语中浅浅的涩意,妫语挑眉轻轻一笑,\"你是说他一直清楚你的作用?\"见她点头,她又道,\"既然他清楚知道,你如今又如何会如此轻便地将我挟来做了人质?\"本是一句随口而出的话,然后话甫出口,妫语便隐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
依王随的心智,诚如玲珑所说,定然清楚她的作用。那么既然清楚,又为什么会对她毫不设防?心思急转,妫语瞅着玲珑问:\"你受制于铁炬堡?\"
\"是,奴婢被迫服了\&039;&039;相思\&039;&039;。\"玲珑素来冷静沉定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真切的黯然,她抬眸看向妫语略显惊讶的眼,又补充了一句,\"那\&039;&039;相思\&039;&039;是一种剧毒……\"
\"我知道。\"妫语有些惨淡地笑了笑,心头蓦然浮起一屡同病相怜之感。明知道眼前的女子,其心思也并不单纯,哪怕如今的恳求亦不过是想脱罪的手段。但即便知晓,她也仍是决定原谅她。\"相思之毒,我有解。\"
\"你有?\"玲珑猛地抬头,然欣喜之色不过一掠而过,随即便是冷淡。
\"所谓相思,缠绵入骨,如网覆身,如影随形,乃至肝肠寸断。这个名取得相当切合!\"
\"姑娘当真有解?\"
\"呵呵,你愿意付出什么来拿这个解药呢?\"妫语笑眼望她,\"你我都心中明白,不必这般九拐十八弯,还是摊明了说吧!\"
玲 珑站起身,朝妫语看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不客气地坐于榻边,\"我只是想活命而已。在王公子身边日久,我没什么收获,已经惹了堡主猜疑,也唯有将你挟来。 \"她看她一眼,又道,\"我虽不知你到底是何身份,但也明白你非普通人,又与当朝摄政王如此交厚,不是铁炬堡一个江湖门派惹得起的。我本来想,将这层说 清楚堡主也会自度斤两,放你走人,那我既洗了嫌疑,于你也无损失,便是两全。但谁想,堡主居然会真个儿把你留下了……\"玲珑又叹了口气,\"定是元桐那 边的盐股不对了,才逼得他如此不管不顾。\"
听到这儿,妫语轻轻笑了出来,\"所以,你反是想向我求教了?\"
\"是,如今这乱子惹得太在了,连摄政王爷都亲自赶来了。\"说着,玲珑拿眼瞧着妫语,心中仍在怀疑她的身份。到底是怎样重要的人,会让那样一个大人物轻抛政事,赶来乌州?是因为那张倾国倾城的容貌么?可是,据说先皇也是美貌冠世,那王爷见惯的美人,为何还会……
\"他真的赶来乌州了?\"妫语眉宇一蹙,怎么想也不对。先是乌州戒严,再是亲自前来,到底为什么呢?如果知道她被挟,那或还有一说。可是,孙预既非仙人有未卜先知之能,又无遁地之术可一夜赶至乌州,那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万般不可能知道的事呀!除非是王随他们报信,如果是报信,那就是报了有些日子了?为何不与她说?等等,好像还有一个终点……
\"玲珑,你方才说,你那主子在元桐的盐股出了岔子?铁炬堡也做盐业?\"
\"是呀!\"玲珑微有怔愣,\"铁炬堡一直与元州盐通的观察使及都转运盐使交好,所以每有常股,必定是铁炬堡承接,然后再与其分红。\"
妫语眯细了眼,脸色有些沉下来,\"那就是说季幽商行一直插入进脚了?\"
\"是呀。堡主手段颇狠,又是江湖门派,先是重金贿赂,有了把柄在手,自然也不会轻易叫元桐的官员让给别家商号。\"话一出口,玲珑也隐约猜到了妫语何以发怒。显然王随那家伙瞒了她一些事。
\"原来如此……\"妫语微微冷笑,眸光一闪,已掠向玲珑,\"玲珑,有孙……有摄政王出面,铁炬堡是没有活路了,你怎么样?\"
玲珑听得一惊,看来乱子远比她预想的要惹得大!然而听得她的意思,明显带着放生的意思。于是,玲珑连忙拜倒在妫语身前,\"请姑娘指点一条生路,玲珑愿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
\"结草衔环?\"妫语眯着眼笑了下,\"那可不用你来做。\"
玲珑瞅着她的笑意,忽然在心头打了个突。
\" 你去通知你主子,说已有官兵围了凤凰山,叫他快些收拾好行装逃命吧!\"妫语沉吟了下,\"如果想活得久一点,就最好别动要挟我的念头。他动不起!更经不 起摄政王的报复!除非他能一辈子拖我在身边。但就算能一辈子拖着我,也免不了一死。再怎么重要的人,也会有失去耐心的时候,而到了那时候,只怕他想好死也 难!\"
玲珑吞了口口水,点了下头,\"是,我马上转达你的意思。\"
\"等等。\"妫语偏过头看她,\"你可以跟他说,你留下来善后,以骗取最后一颗相思的解药。这一颗药,对你的解毒方子可谓是至关重要。\"
\"多谢姑娘!\"玲珑再不耽搁,马上飞奔出去禀报。
不到一盏茶工夫,房门一把便被推开,妫语早已正襟坐于圆桌前,好整以暇地等着,仿似早有预料。
砸开房门的黑袍男子怔了怔,脸上登时浮现一层戾气,\"别以为自己就真的那么了不起!就是天王老子在这儿,我照样不会皱皱眉!你算什么东西!\"他挥出一掌,顿时一扇木门\"嘭\"地一声给震成一地的碎木块。
妫 语因掌风微微侧了侧头,心抢过一拍,然千军万马前她都策马挺立过,那种身为碧落国威的自觉十多年来早已侵入骨髓,她不是这般容易被吓着的!她缓缓抬头朝那 黑袍的魁梧男子冷睇一眼,淡笑,然语声却阴沉得叫人发寒,\"如果阁下觉得我不具什么斤两,那这一掌何以只砸在门上?\"
那男子上前一步,阴桀地一笑,瞪着她,\"你以为我不敢动手?\"
一旁的玲珑瞧出不对,忙想上前,谁知妫语更是快她一步,\"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动手?\"妫语掸了掸袖子,朝男子扫了一眼,笑道,\"阁下如若开始时便动手,那还有几分攻其不备的可能,但眼下,你以为你还有机会?\"
那男子脸色一白,浑身顿时警觉起来,他猛地一转身,朝着玲珑便吼,\"原来你早就引人来了这儿!你果然靠了王随那小子!\"
玲珑怔于他的怒气,眼见着夹着雷霆之势的一掌拍来,竟不知如何闪躲。只一个眼花,她蓦感腰间被人一扯,人已被埋在一具怀中。
\"唐力!你不是我的对手!\"王随轻松接下那一掌,搂着玲珑退到一边。\"不用想你那些虾兵蟹将了,山下早有官兵围了,眼下只怕早已缴械!\"
\"哈哈哈,王随,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赢得了我?问问你怀里的小贱人吧!哈哈哈哈……\"一阵狂笑,那黑袍男子蓦地朝妫语扑去,众人急待去救,却见他嘿嘿怪笑一声,人已一记翻身,不知暗了什么机关,顿时溜入一处秘道,不见踪影。
\"快追!别让他跑了!\"王随急忙吩咐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却早已站在一边护驾的人。
谁知妫语却只淡淡扬手,止住了王随,\"王随,我们是不是有些事要好好谈谈?\"
王随此际只想着要拿到相思的配药,根本没在意妫语话中之意,\"现在没时间,我不能让他给跑了的!\"
\"你会有时间的,或者,你想叫你的玲珑被当成铁炬堡余党给抓拿归案?\"妫语笑得极淡,于中透出丝丝冷意,让王随猛然觉过味来。
\"呵呵,有话好说么!\"他马上变脸,非常好商量地坐到一边,\"说什么谈不谈呢!天大的事,还不都是你一句话么?\"
妫语不理他笑得异常谄媚的脸,朝玲珑掠了眼,才道:\"他什么时候到?\"
\"等这边一发出讯号他就领人马上来!\"
\"你把他大老远骗来了,就只为了对付铁炬堡一个小角色?\"妫语话音冷了冷,王随登时一个寒颤。
咳,到底还是知道了……王随只觉后脑勺有些发麻,\"呃,铁炬堡做了不少恶,而且与元桐官府有勾结,这……也算除去一毒嘛!……呃,我们虽是江湖人氏,但到底杀头牛都得见官,我们安分守己,怎么也不敢触犯刑律的……\"他支吾着,心知此番定讨不了好。
妫语瞧着他的支吾,恶意地笑了笑,\"你以为他如果知道自己只被骗来处理了那么一件小事,他会怎样?\"
咦?王随敏锐地听出妫语话间的隐意,心头不由一喜,转眼笑得更为谄媚,\"我们小老百姓的,自然没有主意。您与他好交情,可以替咱求求情么?\"
\"我替你们求情?\"妫语眉一挑。
\"只要你肯帮忙渡过这一劫,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虽然心底明知妫语提出的要求定然为难,但再为难也强过面对孙预。
\"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倒是可以替你们出出主意……\"妫语故意拖长了语调,然后笑笑地看住玲珑,\"我要她今后跟着我,我到哪儿,她在哪儿!\"
\"啊?\"王随脸色都变了,\"她中着毒呢!要不换一个吧……\"
\"我可以替她解毒。\"妫语盯着王随转来转去的眼,忽然一声冷笑,\"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全天下所有的名医都会在你眼前消失!\"
\"信!我当然信了……\"他浑身泄下气来,像经了霜的茄子,整个儿蔫了。抓着玲珑在手也没什么,就只会支使他做牛做马了,唉……果然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好!那就这么定了!关于他那儿,既然已经牵出了铁炬堡,不妨把事端扩大,直接触到碧落的盐业!\"
这就是涉及政事了!王随皱了眉,是真的有些为难了。\"上次不是已经和监察使木清嘉谈过了么?他看似已上了心。\"
\"盐业一事牵涉甚广,一旦动起来,定会伤及许多人利益。木清嘉是根好苗,这根出头椽子不能由他来做!\"
\"那由谁来做?\"显然孙预是更不可能了。
\"庄怀!\"妫语静静吐出一个名字,方欲再往下安排,耳边却听得一阵嘈杂声,才不过片刻,玄关处竟奔入一道身影。
孙预!妫语一下站了起来,似乎前一刻脑中还在谋算的事物全都退去,只剩下这名字、这道熟悉得想念得近乎心痛的身影。眼前忽然有点模糊起来,让她只能皱紧了眉方才瞧得真切。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么?
仿佛不能确定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孙预在接到已救下人的讯号后,立马便跨马奔上山庄。还不及马停,他便飞身而下,直冲入这座庄园。众多的厢房让他兴起放火烧光的冲动,然当他心急火燎地冲入后院,在远远地,并不真切地听到那抹低婉的声音时,久悬不下的心这才落回原地。一时间的无力让他禁不住想瘫坐下来。
脑中其实根本无法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有这抹声音在回响,那么真,安然无恙!原先的忧心如焚淡下去,然而思念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多久了?又是个半年?
渴望再见的心是如此急切,让他直想立刻亲眼见到!
终于见到了,却在乍见时怔愣,没有熟悉的容颜!然而转瞬他便想到了,是易容!那双眸子他认得,那种眼神他认得,那抹身影他认得,认得清清楚楚,认得刻骨铭心!望着她眼神迷离地伸出手,孙预再顾不得什么众人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一带,将人牢牢圈在怀中。
没事么?你真的没事么?孙预满口都想这么说,然而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来。
妫语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约略看到有许多人进来,又有许多人出去,而孙预始终拥着她,很紧、很牢,都能感觉到他些微的颤抖与激动。
良久,当这份初见的激动终于平复下来,妫语吐出一句轻喃:\"孙预,我很想你……\"
她的话这般温柔,这般自然,让孙预的心刹时涨得满满的,满胸怀涌动着甜意,让他忍不住咧弯了嘴。他俯低头,凝视她的双眸,\"将我心,换汝心,始知相忆深……\"他轻轻呢喃,将话尾润入彼此的唇畔。
第三部 江湖篇 第六章 三生共比肩
这一日,小雾轻寒,本该昨夜走的人,一直拖到了清晨,然而即便如此,看在旁人眼里,也总不觉得有多少缠绵。
玲珑静静地跟在后边,始终带着困惑望着前方静静地走着的两人。
平明送行,在这处官道上,俊逸的男子一手携着爱侣,一手牵着马儿,无言无语,只剩马蹄特特,翻起落叶,在清晨仍显露湿的气息里更萦一番泥土的清新。
两人相看时或一笑,却怎生都不开口。玲珑奇怪极了,寻常爱侣将别,哪个不是泪眼迷离?哪个不是嘱咐连连?为何他们如此清淡?别愁不浓,连带地让她这个旁人都只是轻松相随。
日已初升,街市上已飘来粥香与几声遥遥的吆喝声。玲珑不由抬头四下里瞧了眼,榆柳夹道,前处水光滟滟。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行至运河渡头。
孙预看着这片晨曦初透薄雾的水,吸了口气,停下脚步。
妫语与他比肩而立,朝着喷薄而出的旭日看了会儿,两人才相视一笑。
“珍重!”望进孙预凝着深沉眷恋的眸光,妫语先将别意牵出。
孙预望着她,不由将手中握着的柔荑紧了紧,却终究放开,“还记得当初在天都城外许过的话么?”
脸上悄悄掠上两片红云,妫语朝他看了会儿,忽然一手攀着他的肩在其嘴角印下浅浅一吻,“脉脉双飞意,三生共比肩!”
低低的盟誓萦绕耳根,缠绵成一瞬的心旌动摇。孙预心弦大震,忍不住想要开怀而笑,只觉胸中似有一腔热情似火,也如这旭日即将喷薄而出。望着那盈盈款笑的双眸,他觉得只要能留住这一笑,便是倾尽江山,又有何妨!
然而终究还是要走,妫语低垂了垂眼,将涩意掩去,轻道:“该上路了。”
“……”孙预抿了抿唇,在她手上重重一握,才道:“走了!”他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正要提辔,却感手背上一阵温润。
“孙预,我只给你五年时间!”妫语吐字清亮而坚定,易过容的面目不知是否是旭日红光的缘故,总觉得艳光四射,让人目眩神迷。
孙预爽朗一笑,带着十分的笃定与自傲,“不必五年!三年之后,你我便是比肩!”他朝她深深看了眼,不再停留,只一记马鞭,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直出福定城外。
噙上点点笑意,妫语望尽那远去的身影,回想起方才自己那大胆的一吻,神情便带上几分羞涩。悄悄掩了唇,她转回身与玲珑同行。
玲 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不觉也出了神。她,真的很美,美在举手投足间挥洒出的神韵,落落大方又优雅从容,哪怕是偶尔的娇嗔与羞涩都融入了这份爽利!极特别的 美,至柔却带刚。就像方才那句话,不是等那人五年,而是给出五年!让那人去完成他未了的事宜,让那人去完成不得不走的责任。这是需要相当的气魄的,她有, 她浑身上下都带着这种神气。
难怪!这样的女子是傲然不群的!
“玲珑?”妫语回头见她落了好大一段,不由发问。
“呃,来了!”玲珑甩了甩头,匆匆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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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一驾马车的车帘轻轻放下,木清嘉深思地看着那名款步岸边的女子,脑中似有什么记忆要挣扎而出,然而仔细去寻,却又浑然无迹。
“青岩,追上去!”他朝外头轻声吩咐,疑团重重。在福定的登记因是外地客商,誊录得简简单单,只注着钟氏,言倾,籍天都。况且之前的男子装束,显然是有意要避开什么。她想避什么呢?
木清嘉不知为何,总是对此人有着一种别样的熟悉,甚至莫名地,连孙预看着她时的眼神,他都未觉得有何怪异,只是熟悉。
隐隐地,他心头一跳,脑中窜出一个连自己都要惊诧的念头。
“大人,就在前头了!要截住么?”青岩在帘子外问了声。
“不必。就在这儿停下吧。”木清嘉不待马车停稳,便轻快地跳下车,几个紧步,已赶到妫语二人前面。
“钟……姑娘。”他忽觉有些拗口。
妫语抬眉,微讶了讶,仍是颔首一笑,“木大人好早!”气宇间仍带出一抹不自觉的随兴,甚至浅浅的笑意也如旧日般自在而从容。
木清嘉暗中吸了口气,微微有些紧张起来,“姑娘上回说的,在下回去细想过,觉得个中非常有理。只是碧落盐业积习已深,一时要下手总是千头万绪。姑娘是商家中人,不知有何对此有何想法?”
嗯,要动手切除弊症,总是麻烦万千的。就像当初的整赋一事……妫语正凝眉打算深思,忽然惊觉,敏锐地朝木清嘉看了眼,眉心便打了个结。“木大人,小人只是平凡商家,只能约略估算出元桐盐业的不公,但若说整弊,这恐怕非是小人这等拙人能乱说的。大人实在抬举。”
“姑娘过谦了。”明白到话中的规避之意,木清嘉更为怀疑。但也因为越发怀疑,心头便跟着紧揪起来,明明是清秋时节,他的背上却已隐隐渗出些汗意。
妫语静静地等了会儿,见他似无意开口,便欲托辞先走,谁料木清嘉见她欲走,急忙抢先一步道:“钟姑娘是天都人氏?”
“是。”妫语颇有些疑惑他问这话的用意。以往在殿上初召也不曾见这位稳秀的年轻士子有如此……呃,紧张!怎么今日这般反常……
“呃,那不知姑娘有未听说天都盛传一则谣言?”
“哦?谣言?”妫语不明白,怎么如木清嘉这等人品也会将谣言听入耳去?“大人指的是哪桩谣言?”
“呃,天都百姓盛传先皇……先皇入葬昭陵之际,颜色宛若生前,疑似仙人之质;又说先皇灵柩,其实……其实……”木清嘉在妫语带着惊讶地瞪视中忽然口拙,面颊发热,一句话讷了几次“其实”,却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怎样?”妫语口中问道,然一双清明的凤目却眯细了瞪着他。
“呃,呃……”木清嘉大感局促,冷汗涔涔而出,只觉得自己这番说得太无章法,脑中一片混沌。
“木大人,其实谣言止于智者。说句咱老百姓不该说的话,先皇再如何英明盖世,可如今,我辈用的已是昭庆历,享的已是当今皇上的恩泽。”
木 清嘉一愕,这番话洒在心头,带着些微的训诫,却似是激起了他心头点点酸涩。如醍醐灌顶,他直到此时才蓦然明了,不管自己如何,对于先皇,他在心底深处,仍 是带着一抹孺慕之思的。知遇!他何尝与恩师有异?总以为自己初入仕途,也总以为先皇对自己的影响并不那么深,甚至,连那日天子出殡,他也只是心头淡淡。却 不想,一切只是云雾深埋而已。事隔一年,他仍是下意识地怀念着!
“大人,碧落盐业之弊,我们可就寄望于您啦!”妫语瞅了眼出神的木清嘉,笑着颔了个首,“大人,告辞!”
木清嘉远远望着渐去的背影,因那句“寄望于您”的话,心口顿生一股豪气与担当。原先脑中计较着的,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他冲着那背影点了个头,许诺,眼神终于稳健,一如当初。
盛世要有锦心绣口的鸿儒之士,也要有治郡有方的能人良吏,二者缺一不可。
他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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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元桐百姓大闹盐市,可等消息传到天都,毕竟是临近年关,再大的事,也大事化小。然余波未息,新春年假才过,乌州都转运盐使庄怀便上折直呈官盐售贷之弊。
以庄怀的身微言轻,自然无足轻重,然而随之而后的元州盐官潘法昭遭流寇暗杀,乌州知州秦商随即上表。紧接着,当朝太傅的得意门生、已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木清嘉也乘势上奏。于是举朝震动,摄政王下令彻查,户部尚书甪里烟桥核算历年盐税,确证盐业有极大弊端。
终于,官盐之务着手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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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史八十卷·志第五十六·食货四·盐法》:
“……昭庆二年盐务大整。初,诸产盐地次第立官。都转运盐使司细分为六:曰元州,曰桐州,曰乌州,曰平州,曰瀛州,曰长泉。盐课提举司细分为三:曰夷州,曰泸州,曰滇云;滇云提举司凡四,曰黑盐井,白盐井,安义盐井,邵井。
改办小引盐,倍之。所输边,原州、锁阳城、纪州、青山、仲津、瀛州、固原诸堡。上供光禄寺、内官监、郊庙百神祭祀、内府羞膳及给百官有司。岁入太仓馀盐总银二百三十七万两。
瀛、纪、原三州盐场不设征赋,军馀煎办,召商易粟以给军。凡大引四百斤,小引二百斤。
摄 政王上请“令商人於德安仓入米一石,晋安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桐盐一小引。商人鬻毕,即以原给引目赴所在官司缴之。如此则转运费省而边储充。”帝许之。召商 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其后各行省边境,多召商中盐以为军储。盐法边计,相辅而行。 商纳粮毕,书所纳粮及应支盐数,赍赴各转运提举司照数支盐。转运诸司亦有底簿比照,勘合相符,则如数给与。鬻盐有定所,刊诸铜版,犯私盐者罪至死,伪造引 者如之,盐与引离,即以私盐论。
又以商人守支年久,虽减轻开中,少有上纳者,议他盐司如旧制,而元、桐、乌以十分为率,八分给守支商,曰常股,二分收贮於官,曰存积,遇边警,始召商中纳。凡中常股者价轻,中存积者价重,然人甚苦守支,争趋存积,而常股壅矣。
另附都察院以巡官之职,勘察盐务,具密折上呈直奏之权。 如令有不行,乃为重法,私贩、窝隐俱论死,家属徙边卫,夹带越境者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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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史·列传一百九十卷》:
“……右仆射项平以宰辅之权高,阴助元州盐务之私售;又私与突利使,媾得珍宝无数,私扣蕃贡。当此际,新皇冲龄,孙氏以摄政之权除之。虽因旧功而免于一死,亦长流崖州,永不得归。
乱曰:以心开七窃之智招祸,因势压朝堂之权揽灾。治世之吏,虽有奇功,然不修身养德,致凄凉晚景,可叹可惜,时不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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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好色,道边一丛一丛的迎春开得正欢,黄灿灿,似拢了夹道的日光于这和煦春风里。桃蕊吐娇,梨花蕴香,直是姹紫嫣红,尽把游人薰拢在这平州的春日里。
已是昭庆四年,妫语由乌州为始,遍走了桐州、湘州、再折转至平州。一村一县地走过看过,妫语才真正明白到,原来即便是所谓的盛世太平,亦有着种种不公,小至县衙诉讼,大至征税民役,卖官鬻爵者有之,仗势欺人者有之。
妫语行了一路,看了一路。毕竟曾付了极大心血去重视这片江山,眼看着一些不平发生,妫语有时亦会忍不住,而每当此时,玲珑总是拉住她,见惯不怪。
看到玲珑眼底非常真实的平静,妫语也只得作罢。确实,只出头了一两桩,又有何意义?且,她们是路人,总有一天得离开,而离开之后,又当如何?更何况,妫语与玲珑,也不过是两名弱女子,本身行走江湖就多有危险,不过仗着王随等人暗中的维护,哪里又还能惹上什么闲事!
这一日,二人行至平州汀台长林县。因在前儿一处赵家村用光了盘缠,今儿一早便只得搭着乡间百姓上县城的牛车至镇上。
小半天晃下来,两人俱已疲累,由着三年来的惯例,她们也不怕被人赶出来,只早早地换了身质料考究的衣服,便堂而皇之地空着皮囊入了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最为上等的天字号客房。
清淡地用了饭,妫语瞅着小二出去,不由笑道:“这一次怎地送得那么晚?”
玲珑经了这三年的相处,早已对妫语倾心相服,心下也知她说的是谁,唇角有丝抽动,“许是我们走的路子太偏了,他们寻不着吧。”
“嗯。”妫语抿着茶,“我只是不明白前儿那伙一直跟着咱们的人,怎么才转了个巷子口就不见了。”
“……”知晓她是指王随派了随身保护,玲珑无言以对。这人,从来不会将她利用自己来牵制王随的意图作丝毫掩饰!
“呵呵,不过这一次,如若再等一天还没把钱送来,那我也只好忍痛将你抵押在这儿了。”
玲珑叹了口气,走上前将窗格推开,心中也暗恼王随。既然总是要给,为何偏要等到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如若不想给,那当初就不该起了头。拖沓了,到最后还是要给的教训又不是没吃过,偏他屡试不爽!
正想着,忽然窗口“嗖”一声,玲珑只觉一道劲风袭来,连忙向后一缩,避开。只听得“当”一响,窗格上头已钉着一支箭。
玲 珑黑下了脸,那个王随!每次送钱就送钱,偏还要搞些花招!什么送藏在石头缝里呀,酒壶里呀,有时候叫一个生人当街硬塞给你一只荷包……还有一次,叫一个看 去老实巴交的渔夫硬塞给她们一尾鱼,好在自己身边还有个高人在,当下叫她剖开,里头果然有一叠油布包着的银票,以及一封哭穷的信。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记得那时候,那人说了这么一句,便笑得眉毛眼睛都弯了。
她叹着气将箭拔下,将尾端打开,里头果然有东西。玲珑嘴角抽动了一下,将物件取出。然而这一次,却只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与一张只写着“卸甲归田,蓝桥有会”的信笺。
“嗯?”玲珑一时没能明白。
妫语笑望她一眼,“怎么?王随又出谜题了?”
“唔,这次有点古怪。”她将信笺与银票递上。
妫语原本的笑意在看到那八个字后猛地一凛,捏着信笺的纸不由有些轻颤起来。
玲珑瞧见,一时奇怪极了,“怎么了?”
妫语心潮起伏,一时间惊喜、欢悦、紧张、担心,各种情绪一股脑儿涌上来,根本没将玲珑的问话听入耳中。
他 要来了?他真的要来了?这一个认知猛地敲入她心中,又蓦然生出几分不信来。她抓站信笺将这八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良久,才终于确信:他,是真的来了!没有 食言,三年,就果真是三年!放下了他的身世,放下了他的权位,放下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放下了他所有的责任,他来了,来找她了!
玲珑看着素来娴雅从容的人儿怔怔地发着呆,已大感困惑,谁想这发呆之后,继之而起的却是傻笑!
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谁想再次定睛注目时,那抹极不相衬的笑意仍挂在妫语脸上。玲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姑娘?姑娘?钟言倾?”
“嗯?”妫语笑吟吟地抬眸,竟似每一根眉毛都沾了甜润的笑意,进而泛出少见的幸福来。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易容有伤肌肤,此时的妫语是素面朝天,那张绝世姿容带着如此让人心旌动摇的笑瞅着你,很容易让人说话结巴。玲珑不想老作傻子,于是避开了眼问。
“……金风玉露一相逢。”
话仍是欲吐未露,但玲珑却忽然想到了,也因为想到了而大大一怔,“摄政王?他……卸甲归田?他不作摄政王了?”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轻易将高官厚禄给辞去?能将荣华富贵给抛去?能将累世家业给弃去?他辞的、抛的、弃的甚至还有治国平天下的责任!
太多的震惊表露在这句话里,问得连妫语也缓缓敛去了笑颜,眸中由惊喜暗换成了担忧。三年!才三年,摄政王位后继有人么?昱儿才不过十二,她有能力挑起碧落这一国之重吗?会有朝臣起乱刁难,乘机把持朝政么?摄政王挂印封金,这是何等大事!朝局会因此起乱吗?
妫语愈想愈不对劲,沉吟半晌,立时站了起来,“玲珑,收拾一下,结了帐就走。”
“走?”玲珑一愣,“去哪儿?”
微一顿,“去汀台!”平州最大海港,亦是府城,不论陆路水路,一有消息,当即走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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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马车踽踽而行,车中不时传来几声咳嗽,或轻或急。
车夫听着,不由往朝天大声道了句,“我说年轻人哪!身子不好就该歇歇,赶什么赶那么急呢?又不是去取媳妇!”
车上人轻笑一声,温淡的声音虽杂了些微咳嗽过后的暗哑,却仍不减清朗,“呵呵,我这正是赶去取媳妇哩!”
“啊?”车夫一愣,既而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媳妇要取,身子也要顾哪!要不然,人家可不要你喽!”
车中人微微一叹,虽是病着,却显然有着极好的心情,不介意多聊,“唉,不瞒大叔说,我那媳妇可等了我三年了,这次无论如何,也想把事给办了!何况这次在外头久了,恐怕她担心,有好些事要和她计较呢!”说着又咳了几声。
“嘿嘿,小伙子可真疼你家媳妇!”车夫赶着有些热了,拿袖子抹了把脸,笑得憨实,“好咧!我再给你加一鞭子,包你今儿午后便能到汀台!”
“哎,多谢大叔!”
车中人依旧浅浅地咳嗽着,但带过一路的春风,竟也显得好听起来。
午后,马车停到了汀台一家客栈前。
“嘿!小伙子,要不要我给你把东西提上去?”车夫抹着汗,午后的春日照射下,国字脸上微微给蒸出些油来,亮堂堂的。
“哦,不必了,谢谢大叔。”车帘掀起,那车中人便撩袍而下,明媚的艳阳下,他低咳一声,微微抬起脸,赫然就是孙预。
店小二一见来人一身考究的春衫,又是气度不俗,不敢马虎,立时上前热络地将东西帮着搬行李。“这位客倌,是要住店吧?本店的天字号厢房宽畅……”
孙预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就要一间天字号的厢房。你再去药店抓一副解表发汗的药过来就行了。”
“成!客倌里边请。”店小二伶俐地将东西搬上便去抓药了。
半个时辰后,他已将药煎好端进了厢房,“客倌,您的药好了。”
“嗯,多谢了。”孙预一气将药喝下,又从怀中摸出一两碎银,摆在桌上,朝店小二笑了眼,“你很伶俐,这是赏你的!”
“啊!多谢客倌!”小二眉开眼笑地收下。“客倌还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嗯,我想打听个人……”
正欲说时,忽听得房门口传来一女声,“公子不必打听了,您要找的人我带您过去吧!”
孙预抬眸去看,那女子浅笑着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只食盒,依稀有些眼熟。他略一思索,面上便透出欣喜来,几乎立时站起,“玲珑姑娘,她……她真的就在这里?”
“是。”玲珑微微欠身一礼,瞧见他心急的模样,心头略起了点笑弄的兴致,“呵呵,也真是!我们也才昨儿傍晚才赶到的汀台,您消息可真灵通!”莫非真有人所说的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没想到自己略略估计的还真撞巧了!既已听得人在汀台,孙预恨不得立刻就亲眼见到,不由急问,“那可否请姑娘带路?”
“嗯,请……请公子随我来吧。”玲珑掩住一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不由暗起坏心。嗯,她也还未知道呢!不知两人这样见面,会有怎生的惊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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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窗格前,妫语正反复思量着孙预辞官离家一事,接到信不过才几天,汀台已是人尽皆知了。她们初入汀台时,就见酒楼茶铺四处都是议论纷纷,甚至已有说书人编了话段在唱。
这边谣传的是说摄政王忽得恶疾,已无法佐理朝政,有名医诊治,据说已不宜再务劳神,需捡个山清水秀之所静心养病才有望痊愈。
听得这谣传,妫语心中更是担心了。无风不起浪!说是恶疾虽然未必,但定也是病了才有此一说呀……
窗外正对一处小天井,店主随意种了几丛月季,惹得蜂蝶乱舞,偶有一两处黄莺儿鸣叫,让妫语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一段烦躁来。
恹恹地回过身,想着玲珑怎么还不来,才抬眸,眼角忽然扫过一抹身影,心头突跳,让妫语一时呆愕起来。
谁?是……是……
她抬眼相看,只见倚在玄关的那人,一身浅蓝色的素锦春衫,颀长而英挺,而那面容……妫语细看着,然眼底莫名地涌上一层雾气,氤氲着视线也模糊了,她根本瞧不清那清俊的面容,只觉得那团浅蓝色的身影快步向她走来。
再一眨眼,人已埋入一具温暖的胸膛。
“言倾!言倾……”
她浑身轻颤着,感觉那阵阵轻唤直由着耳朵眼渗入心底,暖暖地,将她整个人都丝一般包裹起来。他,终于来了……
灼热的唇似乎印在额际,继而顺着整个轮廓沿走,直至寻着那微凉的唇畔,扣住,深深地缠绵!
妫语软在他怀中,只觉得那种激切似她去见过的之江大潮一般,汹涌地冲击着心房,心像是要跳出来。她浅浅地回应着,直到唇际渗入一丝苦意,继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带入。
药?恶疾?!妫语猛地一惊,马上推开他,急问,“你,你吃过药?你真的得了什么重病?有请过大夫吗?桃居老人……”
孙预回过神,立时掩住她的焦急地猜测,笑了下,“别急!只是染了风寒,刚喝过解表发汗的药呢!”他微有些脸红,思及她曾极度不喜药味,当下又有些好笑。
“真的?”她还有些不信。
“真的!”孙预搂了搂她,拉着她坐下来,“别担心!我还是好好的!”
轻轻安下一颗心,妫语静静地靠在他怀中坐了会,还好,他没事……咦?那那些谣传……一想起谣传,妫语不由又嗔下了脸,瞪向他,“才三年你就真的放手了?孙颀才不过十八,昱儿也还小,朝中大臣能稳得?br /txt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