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相扣,君心不老第13部分阅读
十指相扣,君心不老 作者:未知
族中男子相爱,颇多。想到此处,女子掩嘴一笑。
“君上……”管羽转身,满眼的冰雪道,“为了你很是上心。”
重阳入岁前殿的时候,前日子那些被扔在地上的物件都已各归各位。那幅卷轴上画的不是别人,就是年少时的言桓,束发玄衣白玉簪子,一如现在的管羽。而方才的一道目光,重阳心里清明了三分,端起酒盏独自饮下:“你为了他也很是上心。”这话里透着三分醋意。重阳也是女子在心上人那儿心思自然也细腻起来,管羽的模样虽说不似怀春的小女儿般那样动情,却也叫她看出了几分端倪。
管羽轻哼,目光一沉:“是吗?”踱步前来,端起酒杯抿唇饮尽,“重阳,你可知道为何君上极其讨厌这一身玄黑,而我却只穿玄黑?”
重阳摇头,又斟下一杯。言桓的故事,心头一暖:“说来听听。”管羽将手中酒杯放下,席地而坐,正对着女子。
事分两头,始作俑者是两个鬼府里的人:品评天帝的冥王和千不该万不该救下的戈女。因着这两桩事情牵连出了日后种种。
那年言桓年少,路过宾川见一女子昏死在河边,起了善心救回了紫阙殿。这女子便是当年鬼府的神女宁白,现在的戈女。当日她被蛟龙所伤,奄奄一息之时,合着双眼冲着救她的人说了一句:“送我回鬼府,必有重赏。”
那衣着,那气度,那自信,言桓虽不知她就是鬼族神女,却也明白这一次他救下的人绝不是个小人物。宁白说完那一句话就昏厥了,一直昏了七日,一丝醒转的样子都没有。天上的仙家使劲浑身解数也不得回生之法。
有位嘴欠的上仙,站在紫阙殿前十分玩笑地说了句:“除非把这妮子扔进丹炉里炼成炼成魂,不然就是个死。”这话一说完就被一旁的仙友打了计爆栗:“多舌的老儿,炼成魂这事是我等之辈随意挂在嘴上的吗?小心斩仙台上的斧子落到你小老儿的脖子上。”
那日吹了阵邪风,把这话吹进了站在门里的言桓耳朵里。沸腾了一身的热血,年少不经事的言桓一心想着救人,犯了这个真真不该犯的错。藏书楼里的书是藏着供天帝享用的,他是未来的天帝,自然易如反掌地进去了,易如反掌地看了,易如反掌地会了。
最后,开炉起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炉盖掀开的时候,戈女一丝不挂,宛如处子。前世的记忆还十分模糊,看着眼看的男子便噗通跪下。果然,炼成魂是天底下最忠诚的灵物。
宁白从此换了名字。戈女在紫阙殿里侍奉日常琐事,而言桓也不曾停止过搜寻这名女子的身世。直到三个月后,天后驾临紫阙殿,天庭与鬼府之间这一条两不相交的线,终于打上了死结。
紫阙殿上天后一眼便看穿了戈女是个炼成魂,按耐住心中的筹谋,这位娘娘十分慈爱地冲着戈女摆手,轻声细语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回到天后宫,天后下了道旨:“永生冥界,此女必出在此。”
三日后,探子报来的消息叫天后娘娘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兴奋。恰恰是这个时候,天帝灵力大竭在上清弥罗宫里闭关。
天帝眼线遍及天下,冥王酒醉半酣时说下的话隔了六个时辰就成了密折送到了他手里。天帝龙颜大悦,一直在寻一个借口来完成一个心愿。用冥地最强大的男子作为自己的心腹,这一个借口,他等了太久。
第二日,九曲鬼涧,冥王死在天帝剑下,四十九日后冥王变成炼成魂,天帝灵力大竭回到上清弥罗宫闭关。
而正是这一次的风云咋变叫天后看准了时机,天帝不在,戈女一事就由她全权处理,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人护着言桓。先将白宁变成炼成魂一事放出风去叫管羽他老爹知晓。之后就是天后几次三番去鬼府赔罪,直到万般无奈之时,将言桓送进十八鬼府作为质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冥地出现了冥王离世的天兆,天帝无奈之下出了上清弥罗宫用炼成魂摆平了一切。事情原本十分顺利,偏偏眼尖的鬼府嫡系长了一个心眼,看出了炼成魂的把戏。
管羽他爹勃然大怒。天庭做事实在欺人太甚,言桓将神女炼了,天帝将冥王炼了。可这一段事情都是说不得的哑巴亏。冥王好歹英明一世,象征着冥地的荣辱竟然变成了炼成魂。这话传出去,谁丢得起这脸?于是,言桓入十八鬼府一事,天帝因着冥王一事也只能任由天后去了,眼睁睁看着儿子在鬼府里受尽凌辱,算是顺鬼府一口气。
事情到了这里正戏才开演,可重阳已经听得十分吃惊。
言桓入了鬼府后这日子自然是十分难过。鬼府上下将对天庭的所有怨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身困在鬼崖蔓铺地的牢房里,年少如他依旧挺直了脊背。身上的伤一次重于一次,每一次他都是用上几十年的灵里叫伤口即刻恢复。倔强如他,心念里最大的撼动不是这一次九死一生,而是母后为何要害他。巴不得他死在鬼府。
管羽虚长言桓四百年,一张素净的脸庞,一副玩世不恭的性子,到处招猫斗狗就像如今的小幺。听小鬼们说,这一次鬼府很有面子地把天庭未来的太子弄进了鬼牢里正一样样地叫他尝炼狱刑罚。这厮一听,揉了揉鼻子,迈着八字步就去看热闹。
趁着看守轮班的空闲,管羽跑进关押的地洞,往坡上一坐,冲着洞底的少年扔了把瓜子壳:“嘿,你就是那个天帝七公子啊?”
言桓仰起头一双看不出喜忧的纯净眼眸,在管羽的脸上转了三转,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按说七公子这张小脸搁在那里都是迷死万个的脸,偏偏叫这位管羽殿下看了很不是滋味。“呸,长得一脸狐媚相,难怪你娘不疼你,要把你送来自己吃苦头。就你这样的也就给我叔父做娈童,我爹还看不上你呢。”
言桓低着头冷笑,眼里含着泪,依旧一言不发。
“哑巴了吧。哥哥我是冥地第一能说会道,遇上我的人,没一个不成哑巴的。”管羽将手上剩下的瓜子一股脑地往下头一扔,“哼,哑巴不好玩,小爷我走了。你一人待着吧。”
管羽拍拍屁股走人了,晚上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坐在床边,满脑子都是那双纯净地容不下一丝杂质的眼眸。月黑风高夜,小殿下溜进厨房怀揣着馒头决定再一次去会会这个狐媚得连他娘也不疼他的七公子。
依旧是往坡上一坐。洞底的少年盘腿而坐正在养气凝神。管羽抬头看看星空,低头看看言桓,站起身一溜小跑到了洞底。撅着屁股凑在少年的面前,看得十分仔细。末了,摸了摸自己不长毛的下巴道:“我觉得还是很狐媚,不过,应该还不到连你娘也不要你的地步吧。”
言桓睁开双眼,抬手就是一拳。管羽这一招屁股落地平沙落雁式练得着实不成样,倒料成了狗啃泥。打泥地里爬起来,揉着鼻子,指着言桓就是一顿谄笑:“小子够狠的,我们来打一架,要是你能赢了我,我就叫我爹放你做我的书童,如何?”
言桓别过头,开口对管羽说的第一句话是:“自寻死路。”
第四十七章
这话说得威风,叫管羽当即就对言桓另眼相看。鬼府孩子常年不经风雨不见日光,长得跟杨柳条子般随风乱摆。一个个都是软柿子任由他这小殿下捏在手中摆弄。外加上管羽的样貌在这群小鬼里头着实是翘楚了,这娃自小就不知道个天高地厚,这一次见到了言桓算是碰了回天。
于是,那一晚管羽大有识得真英雄的风范拍了拍言桓的肩:“爷看好你,你以后在这里吃苦的日子就是用手指掰也能掰出来了。等着吧,过两天,我就把你弄出去。估计天庭暂时是回不去的,先跟着我在鬼府里混吧。”
这话说完,管羽的手指头脚趾头掰了六七个来回,跟着他老爹软磨硬泡,寻死觅活了大半年。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手拿着一把洒金大扇成为迎接言桓出狱的第一人。
这些日子里,管羽日日都往地洞里跑,说起话来能扯得天昏地暗。最爱便是少年郎,两人厮混在一处这些日子也渐渐熟络起来。年少时的言桓心思还不似今日这般沉,在逆境中遇上能打闹的兄弟自然也开了笑脸。
洒金大扇摇了三摇,管羽一副沉思状:“以后你就是我的伴读了。我跟爹说你聪明,看着你可以用对你的无限恨意幻化出对于功课的无限热爱,你看我这幌子编得不错吧。”
言桓勾着嘴角浅浅一笑,那一日的阳光很明媚。
管羽领着他往自己的府里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以后别用灵力愈合伤口了,我问过我爹,他说伤身子的。”说完顿步,身后想着心事的言桓撞上了管羽脊背。一个踉跄,两人倒在地上。看着眼眸前一身玄衣,管羽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一年,眼前的人下巴削尖,鼻子直挺,唇红齿白,眉眼中英气逼人,一双明眸晕着淡淡涟漪。真是玉雕似的人儿。
一同厮混在冥地里的日子,管羽曾感慨过是他一生最不舍忘怀的时光。
第二年的开春,莺啼柳梢的时候。
管羽冲着低头写字的言桓说自己的脚板痒想出去喝杯酒。言桓眯着细长眉眼点点头,整了整玄色的衣衫。脚板痒,十分的痒,痒得出了永生冥界,痒得过了忘川到了人间。
洒金大扇一挥,指指匾额上三个金色大字道:“这座楼子叫君再来。名字实在,就这里了!哥哥我今天带你开个荤。”管羽将扇子一合,一把拉着言桓进了青楼。往大堂一坐,找来鸨母,拍了一锭金光烁烁的金子在桌子上。顿时刺花了妈妈的眼。
“留条最好的花坊,叫上最好的姑娘,都给爷备下。”管羽出手阔绰,老鸨自然一溜烟地去准备。言桓在一边饮着茶,笑得云淡风轻道:“这地方名字不雅,想来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管羽,我们还是走吧。”
洒金大扇,唰地展开,在言桓面前一拦,低声道:“别走呀。我知道这地方的姑娘是比不上你们天庭里的绝色。外加上你是个木头,但哥哥我今天也要很仗义地教你一条道理。”
“什么道理?”言桓别过头,看着窗外花影浮动,一段风流春色。
“上了画舫,抱了姑娘哥哥就告诉你。”
一江长清水,一船无情郎。
水波涟漪,眼波黯去,姑娘们见了言桓眼睛就再也挪不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贴,很是娇羞唤上一声公子。言桓扭头看着一轮江月,闻声转头只是捧着杯子将茶饮尽,依旧冲着江水沉思。
身边的管羽正在莺声燕语中乐不思蜀,偷眼见言桓一副死人嘴脸,一手抱一个就开导起言桓:“这世上人无完人,就算你是,那些子神仙也不相信你是。你说我这话说的有没有道理?”
言桓浅笑,微微颔首。身侧的姑娘们只当管羽是酒后疯话,更是殷勤地往他嘴里灌黄汤。
“这不就结了。你越是洁身自好,没有半分缺点,那些小老头越是要往你的紫阙宫里打探。你说说那一个个看上你的女子有什么不好的,收了便收,爱不爱宠不宠的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你只要有了一丝不完美的地方,这些小老头子就会觉得你是他们的同类了。”说到此管羽神色一正,“你母亲或许也会另眼看你了。”
言桓依旧是笑,头点得很轻。身侧的女子们似是在迎合管羽这一番言论,几双手伸进了言桓衣襟之中。
“好了,哥哥要说的就是这些。男人喜欢女人不是什么错。男人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错。我走了,你在行动中好好领会领会。”一屋昏黄,管羽离开的时候,言桓看着女子们的眼神中依旧没有半丝情爱。
临风而立,一江夜风吹散半分酒意。左胸上为何有撕裂的疼痛。回过头,屋里的烛火已然暗了。管羽低头,斜靠着船舷颓然坐下,抱着坛子灌了一肚子的黄汤,脑子昏昏沉沉之际。身侧有一人广袖迎风,一头墨发舞在夜色星光之下,笑得月色黯然,轻道一声:“还是一人浩然得好。”
说完,就往管羽身边一坐,抱着坛子饮了满口。管羽见着言桓氤氲了一眼水泽,大笑地夺过酒坛子,打趣道:“这批看不上不打紧,但这好歹是我一份心意。以后遇上什么美妙的仙娥记得给我留个把。你也知道你们天庭里的那些女子眼睛高,不喜欢我们鬼府的男子,害得我们只能断袖。”
这话说到这里很合时机地被一个酒嗝打断,管羽摆摆手驱散浊气,笑得前所未有的灿烂:“千万记得!”言桓点头称是,倚着船舷朗声长歌。
月上中天,夜色正浓,水雾笼了一船迷醉。
船舱里的姑娘被言桓施了法术倒在地上睡得香甜。船头上言桓枕着船板喝完最后一口酒,半睁了一双醉眼仰天而卧。管羽接过酒坛子摇了摇,空了,甩手往船板上一扔,七仰八叉地往言桓身边一躺。扭过头正对上言桓那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
喉结微动,咽了口吐沫,一双眼睛迷得很细,伸手就往玉雕似的脸上一触:“你真是个美人。”酒意隆隆,这话被风一卷,入了言桓耳里的只有一个赞叹的尾音。“什么?”
“你真美!”管羽一只热手贴上言桓脸颊,慢慢摩挲起来。
言桓闭上双眼,任由晚风拂面:“是吗?”月华下,他笑得迷离。管羽看得有三分醉三分痴,心里的小兽挠得他口干舌燥。梗着脖子,挺起脊背,双唇湿润就往玉雕似的脸上印了湿濡一吻。
触着这细滑的小脸,管羽半边身子酥软无力。抬起头,眨眨眼,脑子一片空白傻愣愣的看着七公子咽口水。言桓脑袋一摆,竟然睡着了。大殿下的小脸颊抽了又抽,他爹养了二十九个男宠,自小看惯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很震撼地全身动弹不得。
明月暖风,言桓暗暗睁开一条眼缝,一眼的辛酸:难道连一个朋友都留不下吗?父帝说过,拥有双腿骨的人一生只会有一个相恋之人,没有良友相伴,没有父母疼爱,没有兄友弟恭,这就是天命的代价。
第二日,日轮升起的时候,管羽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言桓在院子里举剑练武。两人相见,言桓笑得没有温度,管羽笑得十分尴尬。从那一日里,管羽每晚会做一个梦,梦见言桓执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对他,冷笑道:“你这个断袖。”
一语成谶,言桓入鬼府成也天后败也天后。
炼成魂这般灵物的确是天下最忠诚的,却也跟所炼之身有关。天帝当初意味追求控制最强大的冥王,算漏了这力量越是强大的灵物,灵力越高,炼成的炼成魂意识越强。简而言之,冥王反了天帝,成了他最不听话的心腹。
天帝一怒之下决定用天后的灵力将他封印在九曲鬼涧,这是桩一箭双雕的计谋。解决了冥王又惩罚了天后。而眼线这种事情不是天帝专有,而当时天后只知陷害言桓东窗事发,找到了景夜说了一夜的话。
终于,解铃还须系铃人,唯一能保下天后的人只有言桓。
主意一定,景夜即刻出了天界直闯永生冥地。在鬼府的僻静角落里见到了言桓。事情紧急,景夜生怕七弟记恨不愿出手相救,一番话说的着实让听者流泪。言桓沉思半晌,算是点头应下。景夜惴惴不安执意要跟他一道离开。而言桓深知管羽情愫暗托绝不可能这样就放他走,而鬼府上下更是不会让他离开。
“三哥,你一人走简单得多。今夜二更前,我必定返回天庭救出母后!”这句话日后成了景夜咬牙切齿之痛。
这兄弟相见的一幕被整日里害怕言桓莫名离开的管羽撞见。不分青红皂白,管羽捉住了飞身而去的三公子景夜关进地洞。任由景夜喊破喉咙,哭破天也没有人来理会他。
午后,言桓推说自己身上乏,要回屋休息一会,暗自准备起逃离一事。管羽心中只当言桓撞破自己对他的一份心思执意要走,面子上笑得惨淡心却打定了绑也要绑住他的心思。言桓回屋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手中仗剑,穿着一身黑衣走了最僻静的小路往鬼府外走。
鬼府西门,言桓转出最后一道小道,赤红色的大门已然在眼前。瞬时黑压压一群鬼兵将他团团围住。管羽从众人之中穿出,挺身而立苦笑道:“你为何要骗我?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对你的心思你也明白。你是何时派人招来三公子,想要里应外合出我鬼府?”
第四十八章
言桓身子顿时石化,冷了一张俊脸道:“管羽,我回天庭救母。你放我一路,明日鸡鸣之时,我一定回来!”
管羽笑意更冷:“天下谁人不知历任天帝选出的天后必定是一生最爱之人,有天帝在谁敢动你母后半分?”
“我父帝。”言桓手握上剑柄,这一次,管羽的执意叫他心寒。
“笑话。”管羽昂面,泪水依旧夺眶而出。自小到大看过太多的勾心斗角,他越是放浪不羁便越是张扬着他对这一道浊世的不屑。自小爹爹就教导他,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信。他不相信天帝会下手杀天后,他不相信言桓许下的承诺,“我们回去吧。”
言桓咬牙:“你不信我?”
管羽没有答话,嘴唇青紫:“我们回去吧。”
剑鞘一震,寒光乍现,言桓勾起嘴角魔似的妖异在眼眸中绽放。手势一横,一排鬼兵倒地:“放我过去。不然,今日便是我剑挑鬼府的日子。”
管羽仗剑而立。眼前的人广袖临风,长发舞起,与那日临江而立的少年没有一丝分别,依旧的唇红齿白,依旧眉间英气。只是,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把酒临江长歌而醉。
火光荧荧照亮冥地一片萧然。言桓一柄长剑划破鬼兵胸膛。刺入,血肉翻飞,剑起,魂飞魄散。一双眉眼里晕开血色一片,没有半分情感。直到这一柄染满鲜血的长剑直指管羽喉间。他的虎口因握剑用力而裂开了口子,身上剑上数十道,笑得依旧凛冽,带着魔般的魅惑。
“言桓……”管羽仰头,这一次不是梦魇。
“叫君上。终有一日我是君,你是臣。管羽,你什么都不愿相信,要我日后如何信你?”言桓冷颜,用剑挑起管羽面庞。火光里管羽脸色惨白如纸,苦笑,只有无奈的苦笑。
剑擦着脸颊飞过,直直钉入土中。言桓擦着管羽右肩而过:“你我永生不会相见了。”剜心剜肺地疼。管羽仰面倒地,侧过头,身边不再是江月下的美人,只余一地的鬼兵尸身。
言桓上到南天门的时候正好是二更天,飞似地赶去上清弥罗殿,茶盏温热,父帝走得还不是很久。转身要赶回九曲鬼涧,撞上进来添茶的小仙:“君上怎么突然回来了?有急事寻天帝吗?”身子僵直,不祥之感飞上心头:“父帝现在何处?”
“天帝今日中午的时候出去了一趟,方才才回来,喝了口茶已经睡下了。”一语破天。景夜与天后算了一夜,封印冥王这般大事还在永生冥地里做,天帝必定会选在三更之后灵力衰竭之时,叫鬼府的人察觉不出。没想到,这一次他心这般的急!
“君上,君上!天帝临睡前说要召见三公子,可这会子仙使去报信说人不见了又一天了。”言桓诺诺地应了两声,转身回了紫阙殿一道手谕,转交仙使威风凛凛去了鬼府叫管羽放人。
第二日天后自杀一事昭告天下,管羽恍然立誓对言桓惟命是从,而言桓对管羽弃之如草芥。景夜从永生冥界回到天庭,直接闯进紫阙宫一拳挥在言桓脸上:“我没有你这样记仇的七弟!不救母后我不怪你,还要用媚术迷惑鬼府管羽将我关押起来。好好好,好一个一心为天下的君上!”
言桓抬头冷笑,用灵力将伤口恢复:“没有良友相伴,没有父母疼爱,没有兄友弟恭,这就是天命的代价。”
一席话,三生誓,此恨点点谁人知。言桓的桃花开得如何,重阳不想多想。只是真的不曾想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上,会有一段这般惨淡的过往。满心酸楚,举着酒杯喝个畅快:“你自找的。”
管羽裹紧披风,一把抓住重阳的手:“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重阳挣开,酒水洒了满袖,含笑道:“我更有兴趣知道你从中得益多少。你应该猜得到冥王一事是谁所为。这般好的机会,手腕如大殿下,你向天庭提了什么要求来助他们成事?”
管羽淡然:“你果然聪明。难怪他……会……”寒风卷着雪花落在赤铜地上,管羽怔怔地看着道:“君上座下九使都已谢罪离世,下一任的九使我为首座,常伴君上左右。”这一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在告诉自己。
重阳微微一怔,伸手捧了一片雪花,轻轻吹散:“想缠着言桓的人太多,琴柯一个,戈女一个,你一个,在你眼里我也算一个。”雪花飘起在空中,无力地远去,落下,化作一滩死水。
“天帝下旨,若我不能说服你离开他,我就要娶你过门。”管羽十指扣入掌心,抿唇,等待着重阳脸上的惊讶,“君上不属于我们任何人。他做得了天帝,你做得了天后吗?”扪心自问,重阳知道天后这两个字离她太远,远得似永生永世不曾想过的光明。
“你可以留下,等着我一顶大红喜轿抬你进鬼府。生生世世随我常伴君上左右。”管羽低下头,抬手轻轻触上女子的容颜,“或者即刻出鬼府,那还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轻笑对上浅笑,管羽扬起的嘴角添了一丝温度:“你倒真是个美人。”重阳将一壶酒全全灌进喉间:“大殿下,我信你一次。”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没有一丝停止的迹象。点着朱红灯笼的游廊上,一身紫衣伴着墨发被白色渐渐吞噬殆尽。管羽立在尽头,雪片落上他的眉间,微微一蹙:“相信,真是个什么都愿意相信的人。”裹着白裘披风为何还是这般的冷。为何千年前,我不愿相信言桓铮铮之言?而她却愿意相信一个眼神中没有温度的人说下的三言两语?
“大殿下,新君叫您过去,说是质子一事该如何处理?”鬼使轻声问道。管羽立了良久方才想起吹过耳畔的这一番言辞:“前头带路吧。”
世事无常,谁也不会想到言桓看上的继任新君是鬼府最没有本事的二殿下。而送去天庭的质子不是戈女,却是小幺。游廊上的朱漆有些剥落,管羽顿步,怔怔地看了很久。重阳走了,过些日子等鬼府里的事情都交接完毕,就可以搬进紫阙宫了。日日相伴君上的日子,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吧。
长安夏夜,灯火辉煌,一城喧嚣。
重阳从鬼府转出,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戈女说:“你是君上的软肋。”管羽说:“你走,尚存一丝希望。”这两句话很沉,沉得步子也重了三分。长街上宝马香车,环佩叮咚,何等繁华,何等醉人,为何心里却装不下这些,只有一个疼得连呼吸都困难的名字。
大风大浪再艰再险也走过来了,父亲杀她的疼也不过是心口上一道流过血的疤痕而已,起脚迈步昂起胸,走进住了多年的小巷子。深深喘口气:“我冥者又回来了!”
这话没出口,在肚里里转了一圈。重阳直瞪着双眼看着巷子口不知何时立起了一道功德牌坊,已是夜幕时分竟有人纷纷打四处而来,捧着香烛纸钱像是清明上坟的架势。一张张善男信女的脸,疑惑似地看看重阳一身紫衣,又转过头低声道:“又是个骗子。演得不像,连个银铃臂钏也不舍得买。”
重阳摸了摸周身,这银铃臂钏早在九曲鬼涧的时候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原来想着等到下次见着了师傅再厚着脸皮讨一个的。
举着步子继续往前头走,这巷子里不知被烟火熏了多久,已然有些微微发黑。一排排的信徒跪在地上,举着香烛一遍遍地念着什么。巷子里还多了几位算命的老头子。撑着一干旗子管自己叫赛冥者。
重阳一张八字脸,咽着口水,拍了一定碎银子在翘着兰花指捻着须的算命瞎子桌上。瞎子的白眼仁翻了一翻,八字胡动了一动:“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巷子出什么幺蛾子了?”
“一听姑娘这口音就是外地来的吧。”我呸,姐姐我一土生土长长安人!
“姑娘想来不曾听说过重阳冥者的大名吧。”我再呸,刮亮你的眼珠子仔细瞧瞧姐姐我就是重阳冥者!
“那就是了,这条巷子以前住了位重阳冥者,后来羽化成仙了。在世的时候积了不少阴德,据说跟天界有些牵连。有一次有人见过她与一位美得绝世无双的男子在院中对饮而谈,后来就随着这仙人升天去了!”我呸呸呸,你才升天去了!
重阳干笑着咽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死瞎子。瞎子的话还没消化完人就被人群挤到了前头。离家门边的一个小院子里乌泱泱地坐了一院子的人。重阳极其不情愿地被捆在人群里动弹不得,拔腿想走,眼前硬生生瞧不见半条出路。认命似的低下头,叹了口气。
院子里的老老少少一副虔诚的样子静候着什么。想来是个高人吧。尺八高的台子上空空如也。半柱香过后,一人穿着青袍大褂上了高台,一拍横木,大喊了一声。这架势!原来是个说书的。
重阳打不起精神,愣愣地听了两嘴,竟是说着自己早几年渡人的故事,一腔小心事被煽动起来。一抬眼,台上的这位还是个熟人。
第四十九章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是一点也没有错。
这台上的人就是那年把相识活生生听成相好的陈老三!一个老实本分死了婆子的汉子,在冥者光辉的教导下放下屠刀改行说书的历史,也再一次从旁佐证了这位传说中的重阳冥者是何等的神人!
眼珠子掉地,舌头拉得老长。陈老三也能舌灿莲花,说得人飘飘欲仙如坠云雾之中,这真是想不到。只要猪不懒,敢把驴子踹。世上绝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重阳起身,脸色很阴沉地叫了声:“陈老三。”
台上舌头地溜乱转的这位一个抬眼,哎呦一声大叫。还是一脸横肉,还是一副憨样:“冥者大人显真身了!”
“我又不是如来佛祖,你瞎叫什么?”此言一出,一院子的人乌泱泱地跪倒在地,做匍匐状。估计迎接圣驾也就是这个阵势:“冥者万福!”我还千秋万代寿与天齐呢!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呀。
跪的跪,抖的抖,一道道无比敬仰无比崇敬的目光投在重阳的脸上。
重阳现世的时候是个被人说三道四的冥者。茶楼里的胖子说她是个跟鬼打交道的丑八怪。重阳离世的时候,人人对她歌功颂德,将她奉为活佛。于是,一个关于重阳的传奇诞生了。
在陈老三再三再四地证明下,重阳被证实为是真正的冥者。同时,也要回了自家受着香火的院子。院外划出十丈布下结界,终于有了半分清净。结界外巴巴蹲了几十来号人哭天抹泪要见冥者,重阳将头猛进被子,这样子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干什么什么不成的废人。人不见,只睡觉,浑浑噩噩过了三天。一计山响的大锣,将她从梦中敲醒。
旌旗漫天,锣鼓喧嚣。明黄|色的仪仗溜溜站了一街。长不出胡子的阉货娘声娘气地在屋外头三呼冥者。重阳一脸萧瑟开门,想极其慷慨地赏这队人马一对鞋子,睁眼看了这架势。小心肝跳得噗噗乱响。这阵势太熟了!上一世,重阳还叫永宁的时候,她亲爹用的就是这阵势。
阉货站在十丈开外道:“冥者大人在上,吾皇请冥者大人往皇宫走一遭,了却一段心愿。”重阳撇过一街的侍从,笑得分外冷漠:“我渡人渡鬼渡兽,偏偏不渡皇宫里的人。”明黄太耀目,赤红太扎眼,有些事,过了就过了,不想去回忆。皇宫在她眼里比九曲鬼涧更为讨厌。
阉货们一脸无奈,齐刷刷拜倒在地:“冥者若是不去,我等皆恭候与此。”
“那,就侯着吧。”关门的声音,重阳转身。打小见得最多的就是太监下跪。这些个阉货的膝盖上都垫着垫子,断了根后脑子越发的好使,一个个比猴子精。
三天又三天。重阳很硬气地没有开门,太监很憋气地没有起身。
直到那日的午后,一身布衣的皇帝老儿踱步到了门前,来察看太监们的办事不力。青衫无须,一看便是戎马出身的人。这位皇上平定天下也就是个把月的事情。此一番听过冥者大人重返人间立马派了人过来。
站在结界外,举手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阉货的头子低眉顺眼地禀报道:“万岁,冥者说……说……”
“有话就说。”双手背身呵斥道。
“渡人渡鬼渡兽,偏偏不渡皇宫里的人。”饶舌的八哥,学嘴倒是快。
皇帝身子一挺,清咳了两声,双手抱在胸前:“冥者大人,老夫有礼了。”不是朕是老夫,有趣。重阳抬头看了眼花枝,饮下手中的茶,举步,开门。
一身紫衣,一串银铃,惶惶间,心口处涌起剑锋刺入的疼痛:“父……父皇。”全身石化,抑制不住倒流的血液,重阳猛然道。
巷口的皇上笑容一滞,又微笑道:“许是老夫真的耳背了,怎么听见冥者大人唤我做父皇。”伴着两声轻笑,尴尬消散。
身子不能动,一步也动不得。重阳扭着脖子抿着唇,笑得风起云涌:“许是……许是认错了吧。”喃喃自语道。一剑刺穿的疼,刺穿一世父女情意的剑。冷笑,连夏日的风也变得寒冷。低着头。原来,从来不曾忘记。永宁的恨在血脉里苏醒。
就凭着皇帝这一张老脸,一个时辰后重阳斜倚在宫廷栏杆旁。金砖赤柱,飞檐曲水,一步一景,一步一痛。“感觉很奇妙。”重阳冷笑,起手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碗,瞬间又松手,“这样的感觉更妙。”
茶碗落地,茶水泼了一地。侍女个个狼狈扑地。重阳抿唇笑笑,甩袖起身,沿着回廊往屋里走。跟在身后的侍从女官一溜小跑跟在她身后。可怜的女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重阳硬是没有半分顿步的意思。
“冥者大人!”女官敢在重阳入门前,喊了一嗓子,转瞬有是一副温顺的模样道,“陛下请冥者大人是为了……”宫里的人就是这样,调教得没有半点脾气,主子的喜怒就是下人的阴晴。曾经,她也畏畏缩缩地看着一个人的眼色过活。
重阳转身,斜靠着门板,一双美目斜斜扫过,冷得似结了霜:“为了何事?”
“陛下膝下只有一女,名唤永寿公主。”一样的脸,连给女儿取名字也如此相似,会不会是同一个魂?好奇心被恰如其分地吊起,嘴角一扬:“死了女儿叫我勾魂?”
“陛下最是疼爱这位公主,奈何公主福薄,天下初定就去了。陛下说公主用自己的命在佛前起誓助万岁得了天下。”女官说到此,不再往下说。面前的人,咬紧牙关,双手成全,笑得妖异万分,良久,莞尔又道:“若真是同一个人,到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扬扬手,侍从女官恭敬地退下,原话去报皇帝。烛火映着窗格,皇帝老儿绽开一道笑意。他一生嗜斗,冥者,对极了他的胃口。单手摩挲着羊脂玉玺,征服的滋味是他尝过最大的快感。上一个是天下,下一个是冥者。
三更天,更鼓为谁漏。重阳倚着软榻依旧是不成眠。皇宫西角处隐约传来钟鸣声。巨木撞上钟磬,声声回荡在宫阙之上。重阳立在窗边仰头望着天际,恍然间想到了什么找来侍女,冷声问道:“夜半之时,怎么还有人在宫里鸣钟?”
侍女一脸紧张:“今日是公主的头七,这时辰正是公主走的时辰,皇上下旨鸣钟以及哀思。”重阳收敛笑容,“真是爱女如命的好皇帝吗?”
侍女愣神不知该如何回答,重阳已然提着衣裙径直出了门。掌心抚上蕙兰殿赤红色的立柱,洋溢在嘴角边的讥诮流露。大殿之上席地而坐的沙弥道人口念经文为公主超度。金丝楠木大棺之侧,皇上依旧是一身布衣,草草地盘着头发怔怔地看着女儿的棺椁。
“皇上还不及不惑之年,谈不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何须如此悲凉?”
满堂的安静。只有一双浸着沧桑的眼眸转到她身上,口吻哀哀:“冥者是见惯生死的人,老夫丧女心中哀怨,叫冥者见笑了。”
冥者大步上前,一手按上棺盖想要推开,却被皇上生生按住:“小女福薄,入不得冥者的眼。算了吧。”重阳苦笑,看着与生父无出二般的脸,喃喃道:“不过是有些相像罢了,为何要牵扯进无辜之人?”
甩袖作罢,正要走人又听身后的人低声道:“冥者既然入了宫,也算是答应了渡魂一事吧。”
“等我高兴的时候再说吧。”重阳顿步回头,看着皇上魅色一笑,指尖按上眉梢,“拜陛下所赐,夜凉吹了风,想来这几日灵力不济吧。”说完又是一声浅笑。满堂之上,和尚道士瞠目结舌,冥者大名如雷贯耳。
皇上单手握玉,久久盯着重阳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露白天色之中。人间奇女子,无双丑娘子,不想竟有着一副倾国倾城之容。倒是这性子真真的有趣。将天下握在手中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的须臾,在这个女子身上要花多少时间呢?皇上舔过双唇,双手背在身后,笑意渐深。
重阳独居宫阙,整日里一副似笑非笑的高深模样。小心肝一日日跳得飞快,心念中隐隐想着轮回中的那档子事情。这一任皇帝是不是就是她生父瑞元帝的转世?看着那张厉色的脸,胸腔里的恨意就已铮铮。
已是夏末,百花攒足了最后一点力气开得分外茂盛。重阳一个拖字诀钝刀割肉,打算活活磨坏那公主的肉身看看这位爱女如命的皇上到底埋了什么关子。
皇帝不急太监急是千年不变的真理。皇上下了命令,叫阉货们捉紧办了这桩子事情。大大小小的太监整日里轮着番地来重阳这儿报到,哭天抹泪只差把刀子架在脖子上。重阳绷住了愣是没点头。
皇后看不下去了亲子出马,依旧结结实实吃了碗闭门羹。朝中个把自恃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