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初妆第13部分阅读
晓初妆 作者:晓初妆
“皇后妹妹,你可知永寿宫里那个如今怀上龙种了?”
李清阑愁眉轻锁,自哀自怜的叹了一口气:“萧姐姐,你说的这件事,本宫已经知道了。”
“你就这么无动于衷?”
萧可情皱起眉头审视着她,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把火烧起来才好!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三)
李清阑苦笑了一下:“不然,姐姐觉得本宫还能怎么样呢?”
说罢,她佯低下头去,忍住泪水,心中却是万分明白,她自己这副身子骨,胤哥哥从来不忍心碰,她就是想给,也给不了。
见状,萧可情立马拉过她的手,放在榻几,一下下轻拍着安慰道:
“清阑,我的好妹子,你别哭。就算横竖有人要哭的话,也不该是你哭啊。”
李清阑抬起泪眼,似懂非懂的看着她:“萧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可情话到嘴边,忽然顿了一下,举目环顾,先扬手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不一会儿,整个殿内除了她们,只剩下淑妃窦氏和殷簌芳留下来了。
“我的意思呢,其实很简单!”
萧可情眼珠子骨碌一轮,美眸里冷光闪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就是你要先下手为强。”
“你是说——”
李清阑脸色一惊,慌忙摇摇头,“那是胤哥哥的骨肉。”
“还是皇后妹妹心存仁厚。”
萧可情咧开嘴笑了笑,艳丽的妆容下,漾开的笑意冷冷淡淡,
“可如今怀孕的是永寿宫那个,她可不比舒贤妃,听说她在永寿宫当着宫人的面就敢要皇上封她为后,要是生下皇长子,气焰只会更盛,你想,她会容得下你这个皇后吗?”
一片石激起千层浪,起伏在李清阑的心中,久久不能平复。
哗啦啦的声音不断,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凶了。
无边的苦涩在清水眸间慢慢洇散开,渐渐冷黯下来:是啊,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容得下她?!更何况——
何况她还抢走了胤哥哥……
迟疑了片刻,李清阑转眼看向圈椅内安坐的人,举棋不定的问道:
“簌芳,你说呢?”
簌芳缓缓站起来,欠着身子,婉婉一笑:“我想先给明贵妃画一张像。”
闻言,李清阑三人都愣了一下。
“簌芳妹妹,你……这是何意?”
坐在簌芳对面圈椅上的窦心雪一直沉默,保持着观望态度,这会儿也压不住内心的一丝好奇。
簌芳朝窦心雪颔首笑了一下,目光又转向李清阑,深深的笑道:
“并无别意,因为明贵妃姿容倾城,连簌芳也忍不住想将这样的美貌留于纸上。”
李清阑似乎有点懂她的意思,默然的点了下头,转头再看向窗外时,倾盆的大雨像是天破了洞似的浇冲下来,而水洼中的那只小雏雀,倒在原地,再也没有动弹过。
“死了。”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小雏雀,半晌过后,一脸漠然的转回头来,视线扫过在场的三个人,似笑非笑的微微翘了下嘴角。
惨白的脸色,如同凝结着一层霜雾,透着寒。
“小蝉……”
唤了两声没人应,明珠维艰的翻身爬起来,擦了擦满头的汗珠,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乌云翻滚,难怪屋子里这样闷热,前两天才落过雨,看来今日又有一场大雨要过来了!
这一场晌午觉,她再无半点睡意!
见到明珠从内殿走出来,坐在圆桌上的小蝉有一种始料未及的惊慌,急忙站起来将双手藏到了背后:
“娘娘,未时才刚过,您这么早就醒了……”
几乎是当着面藏的,明珠不由皱起眉头,没好气的轻责道:
“你偷偷摸摸的藏什么,本宫都看见了!”
“娘娘……”
小蝉低着头,磨磨蹭蹭地将手伸出来,是一块穿针插线、尚未完工的绣花布,
“最近宫里兴起来做香包,奴婢也想跟着学学……”
“吃饱了撑着。”
明珠不屑地一觑,从来不把针黹女工当回事儿!
慵懒的在桌边坐下来,她将两鬓的头发拨到耳后,拿手当扇子煽了两下风,接过小蝉递上来的茶喝了两口,依然是满头大汗,
“这天要热死人了,过来给本宫煽煽风!”
小蝉刚拿袖摆给她煽了几下,外头有人快步走进殿来。
郑爽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禀道:“启禀主子,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个殷画师来了,要见娘娘呢!”
闻言,原本托着额头、闭目养神的明珠倏地睁开双眼,哼哼一笑:
“你们说这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不然,怎么这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居然跑到我们永寿宫这儿来了?”
“娘娘如今是洪福齐天,他们自然得巴结着点!”
郑爽躬身笑道,这一张口,嘴巴像涂上了蜜糖。
“就你会说话!”
明珠啐道,噙着笑,斜睨了郑爽一眼,“去把人给本宫请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来巴结的?”
片刻之后,郑爽便引着一个绿衣翩然的女子跨进殿来。
“民女见过贵妃娘娘!”簌芳欠了欠身。
明珠端坐在上座,放下茶碗,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她,笑问道:
“你怎么会自称是民女呢?你不是宁王的女儿吗?”
没想到她居然抬起头来,迎视着明珠的目光,不卑不亢的含笑道:
“簌芳从小跟随娘亲生活,名字也是跟从母姓,母亲是平民百姓,簌芳自然是民女。”
明珠默默的一哼,这样无惧的目光,着实让她有点心里不爽!
小蝉见明珠蹙了下眉,便在旁边斥了一句:“大胆,谁准你这么直视娘娘的!”
“簌芳和人说话,一般都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在簌芳心里这是尊重。不知道贵妃娘娘这里的规矩,若是冒犯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四)
说完,簌芳微微垂眸,言行举止间皆是彬彬有礼,可是分明又透出一丝傲气,令人莫名的不敢怠慢!
小蝉便是如此,即使没有得到明珠阻拦,也突然像低了一截,不好再说什么。
明珠敛了敛嘴角的笑意,眸光骤然变深:
“这么说,你也是这样看着皇后,甚至是皇上的?”
她嘴角含笑,婉言道:“簌芳是画师,若是不能看清一个人的眼睛,一张画像便不能下笔。”
“哦?”
明珠佯作一惊,目光狐疑的打量着她,
“如此一说,你来……莫非是要给本宫画像?”
簌芳颔首,盈盈一笑。
“原来如此,听说殷画师的画是以假乱真,千金难求。”
纵使受到称赞,簌芳也始终保持着最初的那份镇定,嘴角溢出的那一丝淡然,仿若是听多了诸如此类的赞美溢词而变得不以为然。
明珠审视着她,眸间黠光乍闪,突然话锋一转,
“可是……本宫不记得有给过你这分薄面啊?”
话音刚落,那略带优越感的笑弧果然僵了一下,簌芳眼瞳内的光芒微缩,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明珠。
明珠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将两鬓的几绺发丝撩至耳后,也不正眼看她,低下头佯作无趣的翻卷着蒲桃锦纹的袖缘,哂笑道:
“本宫虽然青睐你的画技,但是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女人。你走吧,不管你此行是不是瞒着皇后,不会有人传出去,本宫就当你没来过永寿宫。”
“殷画师,请吧——”
郑爽臂内拂尘一甩,另一只手摊开,朝簌芳做了个往外请的手势。
犀利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明珠右臂内侧的那条黑线,簌芳的神色骤然一凛,依旧立在原地,问道:
“贵妃娘娘,您得罪过苗疆的赤眼莲花女吗?”
郑爽素知明珠的脾气,生怕她又发怒,忙要赶簌芳离开,刚用身子一拦,却听见座上的明珠突然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见明珠开口问讯,郑爽自觉的退到了一边去。
“民女见到娘娘手上的那条黑线,便知娘娘中的毒是噬心盅。”
“宫里人人都知道本宫被刺客所伤,中过毒。”
“噬心盅不是一般的毒。中此毒者一日内会力气全无,两日会肢体麻木,超过三日无解药便会如同万蚁噬心而疼痛致死,一旦服下解药,从右手腕至胳肢窝就会出现一条黑线,以后还必须每天服下解药,直至手上的黑线完全消失为止。中间歇药若超过三日,同样会——”
“你给我闭嘴!”
明珠心头一骇,额头竟涔出来一层冷汗,外人只知她中过毒,身子元气大伤,每天仍需喝药调理,却不会如此清楚的知道毒发的症状以及其中的弊害。
若是被人有心利用,从中作梗,那她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蓦地瞪大双眼,明珠伸出的手指像矛头直指簌芳,目光如利刃,急惶的逼问道:
“你究竟是谁?那个刺客是女人,莫非你才是——来人!”
“娘娘!”
簌芳疾言一呼,定定的直视着她,“娘娘恐怕有所误会,民女的娘亲正是中了此毒身亡的。所以,娘娘要抓的刺客,也正是民女要寻的杀母仇人。”
“你娘她……”
明珠怔了怔,完全是出乎意料,而且眼前的女子说出这件事来,表情居然还能如此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娘娘,还要叫人来吗?”
郑爽斜眼瞅着簌芳,见机上前一步,问了一句。
明珠皱起眉头,摆摆手作罢,他方才又退回原地。
移回视线,目光又重新落在簌芳身上。
“赤眼莲花女?”
明珠念到赤眼两个字时,不知为何就突然想到了玄琪,想起了扬州那一段伤心的记忆,内心莫名的一阵恐慌。
甚至,还忍不住开口追问了一句:“你确定……只有她会下毒?”
簌芳毫不迟疑的点点头:“民女寻访过多处,最后终于得知,这种毒是苗疆的噬心盅,天下间只此女一人会施毒,会解毒。娘娘未见过此人,恐怕有所不知,此女天生异类,有一双红色的眼珠,实属妖孽。”
“呃……”
明珠魂不守舍的点了下头,脸色泛白,坐直的身子却像陡然泄了气,手臂倚着座椅一边的雕花扶手,整个人瘫软地佝偻下来。
而站在她面前的簌芳也凛起眉,长睫低垂,满腹疑虑的陷入了沉思。
李家一直在追查刺客的事,对于那个刺客主动送回解药之事,簌芳也从李昌廉口中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刺客就是赤眼莲花女。更加没有想到,此女心性狠毒,居然会主动送回解药!
其中的蹊跷之处,簌芳心下自知,纵是想问清楚,却不便追问。
况且她心中有所怀疑,便隐隐觉得,就算开口问了,也会徒劳无果。
如此一来,倒不如不问。
沉默了一会儿,明珠回过神来时,满脸倦怠,眼色黯然,再缓缓一抬臂,已经明显有了送客之意。
郑爽几乎是一瞬间就领悟到了明珠的这个意图,身子一闪就挡在了簌芳身前,拂尘空中一扫,大有把人扫地出门的架势。
“娘娘若是中了此毒,以您目前的状况,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不能留的。”
说完,簌芳才转过身。
跨出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宣泄的低吼:“一派胡言!”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五)
明珠怒然而起,宽大的袖摆一掀,茶碗哐啷一下,打碎在地上。
“你在本宫这里妖言惑众,本宫看——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簌芳前脚刚跨过门槛,闻言微微顿了一下脚步,背对着明珠,婉言道:
“娘娘尝过那种噬心的滋味吗?若是一生下来,就注定永远只能活在这种滋味下,才是真正的残忍。”
这闷热的天气,连人的心窝里也像开了小火灶,绝对是火上浇油!
明珠喘息着,通红着眼,一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那道明绿得刺眼的背影:
“把她给本宫抓起来!抓起来——”
汗珠从额头淌下,几绺发丝黏湿的贴在脸庞,她略一忪怔,手下意识的摸了下小腹,整个人轻若翩跹的蝶,飞落在地。
迷糊糊地睁开睡眼,满室摇红的烛光,床顶角攒丝琉璃串珠的五彩流苏,然后是弯月状的挂帐金钩,再然后是……一张好俊俏的脸,下巴尖尖,凤眼轻往上挑,薄唇微抿,有点像勾引人的狐狸啊……也有点面熟……
“总算是醒了。”
那张俊脸靠近过来,扬起嘴角,促狭而妩媚的笑了。
一秒钟的怔仲,明珠已经渐渐回过神来,哦,果然是认识的,熟着呢。
“你来了。”
明珠怏怏的坐起来,一时有点理不清头绪,自己摸了摸额头,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
“我怎么了?我记得刚才……”
她说话稍微停了一下,朱胤就十分顺当的接了过去,似笑非笑道:
“刚才你两眼一翻,差点把人活活吓死。搞了半天,原来是中暑了。”
“中暑?”
明珠倏忽竖起耳朵,这才注意起屋外轰轰的雨声,声势浩大犹如千军万马沓来,
“还好,这场雨落下来了,就不会太热了。”
见她摆出一副乍然轻松的模样,朱胤拿手背抵住薄削的双唇,忍不住笑了两下。
明珠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
朱胤摇了摇头,抿嘴忍着笑,唇角依旧留着狡黠的玩味,“只是突然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怕热。”
你……明珠动了下樱唇,讪讪的睨了他一眼。
他不以为然,接过小蝉手中的药碗,递过来,温言道:“先把药喝了。”
明珠瞅着那团墨汁,皱皱眉,又瘪瘪嘴,脸上的神色十分迟疑,却难得的没有闹腾,只闷闷呢喃了一句:
“小蝉,先拿一碟蜜饯过来。”
小蝉傻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忙不迭的退身跑出去了。
朱胤歪着头,用近乎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她,笑得促狭,也能好看得过分:
“你……发烧了?还是吃错药了?”
话音刚落,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来,让人脊背感觉凉飕飕的。
可是,结果再一次出乎意料,明珠只是投递给他一个讪讪的白眼,之后再无任何举动,连骂骂咧咧的话也没有开口说一句。
朱胤敛了敛嘴角的笑意,端过药碗放在床几上,然后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宛若揽进了满怀凉意的秋风,隔着薄衫,她的身体微微透着凉。
幽亮澄澈如琉璃般的凤眸里,不觉添了几分怜惜。
比起她身体散发出的凉意,他心里却是隐隐约约,更加担忧着这股凉意来自她的内心深处。
“怎么了?”
男子磁性而清嘹的嗓音,轻柔而沉缓,又保持着小心翼翼。
他想,这一刻,或许连自己都是有些不同的吧,穿梭在烟花之地,身处于百花丛中,自己哄过的女子多得记不清,可是那些温言软语毕竟是嘴上说的,那些女子内心的悲与欢,从未真正在意过。
而,此刻捂在他胸口的那份小心翼翼,却真实得惶恐,就像心里的一颗大石头被绳索悬起来,只要她有一丝丝能够被察觉的难过与黯伤,就会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隔断绁绳,大石重重的坠落。
这种小心备至的呵护感觉是极少的,也只有在清阑生病的时候而已。
想到这儿,想起藏于袖中的东西,他两眼微微眯起,狭长而深沉,薄唇轻抿,是一条无奈而美感的唇线,唇角弯向一边,似翘非翘,像极了默言的自我嘲弄:白滚了这些年的风月场子,真要栽了吗……
靠着朱胤的肩头,任由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任由他的体温熨贴暖了自己,她贪恋这样的温柔,便更加不安与害怕,强压着猛然袭上心头的恐慌,明珠用双臂紧紧环住他的后背,低涩的声音轻若袅烟,瞬即被钻进殿内的风吹逝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朱胤的心头莫名一颤。
她说:“我不想死。”
他猝不及防地,心口便是被针刺了一下,轻轻的疼。
下意识的将明珠的身子攥得更紧,薄唇低在她的耳畔,他的脸搔动着她的发丝,轻轻的痒,轻柔的笑,宛若初春的嫩柳丝轻柔的抚过心间,那般轻柔:
“怎么会突然想到死呢?朕可不答应。”
小蝉端着蜜饯进来,正好看见朱胤的吻落在明珠的耳鬓,被这柔情蜜意的一幕吓了一跳,急忙又躲回了屏风后,不敢入内。
而殿内,明珠却答不上来他的话,张了张口,喉咙却瞬间变成了枯竭的井,哑然无言。
她的心,被所谓的噬心盅,被称作是赤眼红莲女的刺客,被玄琪那张看上去明明没有欺骗的脸、被肚子里这个告知不能留的孩子……一一搅乱了。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六)
“这个小蝉……动作太慢了。”
听见明珠幽幽的抱怨了一句,小蝉这才慢吞吞地绕屏走进来。
先憋上一口气,明珠小嘴大张,神色决然的将药一股脑全倒下肚,立马含上满嘴的蜜饯,唇齿间霎时甜得腻,腻得牙根又溢出丝丝苦。
半晌过去,心里的那一丝不适被彻底压下去,她才倏地松缓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唉,智者圣言,人的言语果然是一把最锋利的凶器,她处之泰然,自以为毫发无伤,却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伤了,无形中有森冷发怵的刀尖抵进心间。
噬心盅,原来有人中过她身上的毒,真的……已经死了。
若是说她之前并未害怕,那倒是真的;若是说她如今没有被怵动,那是假的。
贪生怕死……她倒不会觉得羞愧或是难以启齿。
真正面对死亡,内心没有一丝恐惧与迟疑,这样的人,她想,大概没有吧。
而且,这一切的惶惶不安,她都怪那个叫簌芳的画师……
可是究竟怪罪簌芳哪一点,她也说不上来,那种危险的气息……似乎她心中惊悸忌惮的每一件事,簌芳都会插进来一脚……
幸好被她抓起来了!
只是没有预料,不偏不倚,朱胤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恰恰砸中她:
“朕令人把簌芳放了。”
明珠怔了怔,睁大眼睛注视着他时,眼角处抽动了一下。
一旁的小蝉默默的收拾完碗盘,退出去时,也明显感觉到面前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甚至让人变得紧张起来。
明珠那一张绝色动人的脸,看似无绪,眼角却过于冷峭,眸内一片越陷越深的黑暗,分明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朱胤抿唇,勾起半边嘴角,温雅地笑了笑,眼里是清滟流光、静水无澜,俊美如斯,令人移不开视线。
只是,又好像无视了明珠的忿怒。
“簌芳的姐姐才远嫁金国不久,宁王一家现今是功在社稷,你擅自把她抓起来,本就是不妥。”
他不紧不慢,耐心的解释道。
“这话从何说起?”
明珠冷笑了一下,说话间也透出一股刻意的冷疏,
“皇上怕是误会了,臣妾抓的人叫殷簌芳,不叫朱簌芳。”
朱胤凤眸微眯,静默的看了她一会儿,温和的眉目间终于露出些许的无奈,笑叹道:
“你这丫头分明是小题大作,不管她是殷簌芳或是朱簌芳,她都是宁王的女儿。”
他这么一说,她一口气憋在心里,再也压不住。
“臣妾若是小题大作,那皇上就是有心偏袒。”
一字一字的咬牙挤出来,她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把话给抵回去了,一下子给朱胤的心里添了不少堵。
果然,他眸光骤然深缩,明珠也注意到,他无澜的眼波里漾起来的一丝丝涟纹。
果然,她说偏袒,哪怕是点到为止,只要会牵扯到那个人一点点,他就不再给自己好脸色。
“这么说,爱妃知道朕偏袒谁了?”
他明知故问,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妩笑,那笑容里掺杂的,一半是漫不经心,一半又是冷冽。
“皇上心知肚明,还用得着臣妾说出来吗?”
她咧嘴冷嗤一笑,
“臣妾有自知之明的,从臣妾的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只怕皇上也会觉得臣妾亵渎了名字的主人。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爱屋及乌,这厢存心要偏袒了,臣妾就是心里有气,也再不敢去闹腾。更何况臣妾如今被人恐吓了一番,这胆子一小,自然什么也不敢做……”
明珠炮语连珠,笑得也阴阳怪气,一番忸怩做作,不禁连自己都觉得鄙夷,她向来是懂得周全的,此刻只能断定自己是疯了,既不给对方台阶下,也不给自己一个台阶粉饰太平,这么冲动而愚蠢的事,居然是她亲自在做的,还不停的在做……
所以,纵然他神色有多么深沉,目光又多么冰冷,明珠也始终迎视着,甚至刻意的勾起半边嘴角以示不屑,她想,这一刻就算自己的傲慢看上去有多么尖酸与刻薄也无所谓,至少不会是软弱的。
其实,她也相信他所说的理由,只是她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纠结于其中的理由不止这一个,断定最重要的原因根本不在于此,他不承认,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簌芳不就是李清阑的故友,不就是李清阑的军师吗?!
明知道如此,却非要逼着自己钻牛角尖,爱上一个人,有多费力,总是会和自己较劲……
又是一段近乎窒息的沉默,只有桌案上的香猊内弥香袅袅,游丝浮浮沉沉,让凝滞的时光一点点溜走,不知过了多久,明珠先别过头去,撇开了视线。
“臣妾斗胆,恳请皇上马上离开。”
她顿了顿,隐忍着满腔的郁愤,终于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说了一句,既不热切,也不过于冷淡。
朱胤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大概还是在风月场子里混过的缘故,明珠那番扔醋瓶子似的炮轰出来,他几乎就猜到她的心思。
簌芳的事,他的确不能不顾虑清阑,可也不只是顾虑到清阑一个人的感受。
况且,他无法不恼,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类的俗话,分明就是在变相骂他昏庸好色。
她未免太胆大了点儿,他声色犬马也好,荒废朝纲也罢,毕竟是一国之君,就算是手握重权的太后和国舅,也不会这么刻薄的对他冷嘲热讽。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七)
只是僵持的这一会儿,脑中思及起种种,无限怅惘扑过来,窝在朱胤心里的气也渐渐消了。
见明珠仍旧板着脸,朱胤薄而性感的双唇倏忽一抿,浅浅的笑涡浮现出来,犹若海棠花悄然绽放,还弥散开似有若无的淡淡香韵。
而他的眉宇间更是一扫阴霾,拨开浓云,目似星辰,促狭而妩媚,莞尔道:
“你这性子也就朕能忍忍,若是换了别人在这位子之上,也断不会放你这么嚣张。”
明珠斜睨了他一眼,很快又无视的撇回去了。
朱胤不禁有点讪讪,又好笑,又好气,他对自己的这张脸从来保持绝对的自信,如此赏心悦目,大饱眼福的机会,可惜明珠宁愿看着红绡帐内那些呆板的铺陈,也不愿看他。
少顷,他笑着摇了摇头,有淡淡的无奈在眉宇间蔓延开。
“这个给你。”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不要!”
知道他要送东西给自己,明珠闷闷一声,回绝得很干脆,平时对她再好又如何,不过是无关痛痒,一旦关键时刻,他总是为了心尖尖上的那个人,逼着她让步,她不能忘记,当初他说会给那个人他能给的一切时的坦诚与笃定,明明当着她的面,明明看到她要死不活的惨状,也不给她一丝余地。
这么一想,就连小时候被他咬过这些陈谷子乱芝麻的小事,她也一并恨得咬牙切齿。
断然不肯回头瞥一眼,只是感觉到他的手将东西递过来,明珠的手便毫不客气的掼出去,两手猛然碰撞,终究是她的力道重了些,那东西在空中划了一个抛物线,随即沉闷一声,坠地。
全然不似那些古瓷嚓啪一下的尖锐声音,反而觉得诡异了,这一声沉闷像木梆子敲击在心里,明珠莫名的一咯噔,心里像空了一点儿洞出来。
讷讷的转过头,一眼就先瞧见朱胤微滞的神色,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袭上心间,她茫然,毫不头绪。
发现朱胤的目光并不看她,而是怔怔的追寻着别处,明珠不免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小球骨碌碌的滚进了墙角柜子的底下,眨眼就没了踪影。
她尚未仔细思量这小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目光触及到床前地上躺着的一个木偶人,不禁眼怔了,因为形小而雕工精细,所以明珠几乎是一眼就不假思索地认定那是木偶人,彩衣华带包裹着胖嘟嘟的身形,本应该可爱无比的,只是没有脑袋,看上去有点诡异。
明珠蓦地心头一紧,脑子里骤然间明白过来,脸色也不禁煞白了几分。
不过是摔坏了一个木偶人,英华殿还有很多很多呢……
虽然这么想,但是想归想,明珠还是忍不住一番懊悔,不免一点点心虚起来。
因为心虚,所以当朱胤扭过来再看她时,明珠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身子,眼睛往下低垂,故意避开了他的目光,长长的两排眼睫帘此刻成了两道紧密的防线,她只要坚守,却再不敢挑衅的直视他。
朱胤定定的注视着她,眼神黯然,似是隐忍着强烈的伤心与失落,他忍着不开口,只想先给她一个开口辩解的机会。
他犹豫着,思量着,只要她肯先低头,他兴许会好过些,兴许就会原谅她。
偏偏就弄反了,他一直不开口,压抑凝固的氛围下,明珠只当他怒极无语,想用飞刀般的锐利眼神射死她才肯罢休。
可她打小自恋成狂,心高气傲得紧,偏偏是不甘示弱的,就算心里忐忑势同擂鼓鸣金,又懊悔不安得要命,面上仍是嘶咬着丹唇,嘴硬道:
“我说过……不……要……的……”
无可救药!
她绝对是不识好歹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朱胤攥了攥拳头,促狭的凤眸里冷光熠熠,闪了又闪,他突然张开手挥过来,明珠怔了怔,心下一悸,闭上双目,索性主动把脸伸过去,要打便打,她才不会泪眼汪汪地躲闪求饶呢。
霎时,劲风从她耳侧一扫而过,他一掌重重击拍在明珠脑后的床柱上,被震荡的金钩晃了晃,挂起的绡纱如解捆的顺发柔丝般全散垂下来,成了一道轻飘飘的薄帘,把她的上半身、她的整张脸笼在了阴影里。
一场虚惊,烛光被薄帘阻断在外,昏暗的光线下,明珠暗松了一口气,身子不易察觉地微颤发怵,这一掌,若是打在她脸上的话,肯定很疼很疼……
不过须臾,朱胤收回手,嘴角噙着讥诮的笑,冷冷地盯着她,眸光锋利可比冰刃:
“你的这副硬心肠,朕自叹不如。很好,真的很好,你这样的人才最适合在宫里生活。”
明珠伸手指着地上的木偶,眸水如凉凉夜色,语调冷淡的问道:
“不过是摔烂一个木偶,我就成了皇上眼中的坏女人。皇上的眼里既然容不下丁点沙子,那个殷簌芳打我肚里孩子的主意,皇上为何不闻不问?”
“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卑鄙之人。”他淡淡的反驳。
“这么说,臣妾是皇上所认为的那种卑鄙之人?”明珠问得冷淡,心里也发凉。
“是与不是又如何,”
眼波流转,犀利的目光瞟过木偶,深晦如海,幽幽似怨,
“就像地上的这个木偶,无论是朕这个人,还是朕的东西,在你眼中恐怕都不值一提。”
“皇上你……”
没想到他话锋一绕,避重就轻,还把不是变成她的了!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八)
明珠定定的盯视着他,突然间凝语无话。
要说什么呢?以前她是不待见他,梁子是从小时候开始就结下的,就像手臂上的那道牙齿印,爱情没有从一开始就美好,有瑕疵就是有瑕疵,这辈子也改变不了。
虽说她很少拿正眼瞧过英华殿那满屋子的木头,至少她曾经为他亲手做过一根不明其状的冰糖葫芦,时常会极有耐心的佯作对木头有兴趣,装模作样地学着做做木头,也全是为了奉承讨好他。
这般卖力,就算是坤宁宫的那位也不及她,至少李清阑连一根冰糖葫芦也没亲手做过。
想到这儿,明珠倏忽感觉有些好笑,甚至是有点心凉,这宫里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奉承他,自己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是装得最用心的那个,居然会被他怨得最深。
不过,她自己并不觉得理亏,或许不是出自真心,至少她用过心思了。
见明珠默不吭声,朱胤只当她已默认,胸内反而更加气闷,一挑眉,勾嘴浅浅露笑,眸光却锋锐暗藏讥讽的芒刺:
“无话可说了?”
闻言,明珠置若罔闻的低眉垂眸,娇小柔软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肚子,偏着头,嘴角微翘未有笑意,兀自喃喃道:
“宝宝是皇上的孩子,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哦,可皇上并不喜欢宝宝,有人对宝宝心怀叵测,他也坐视不理。”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少对着它胡说!”
他不悦的打断,拧紧着眉头,俊美无俦的面孔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不满,她太坏了,实在是太坏了,居然敢公然挑拨他和宝宝之间的关系!
明珠轻哼,阴沉下来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里得不到伸张,她手抓揪着被衾,心里却忿忿不平:好你个朱胤,对别的女人就温温气气、和和顺顺的,偏偏对我这么凶!
朱胤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倏地起身,伫立着又有些迟疑,沉吟了片刻,方才沉声道:
“朕和你一样爱它,不过朕今日也从太医口中得知了实情,你体内的毒未解,这个孩子将来可能会天生缺陷,或是心智不全。”
明珠心头一震,面色惊愕,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目光变得锋锐无比,不容置疑地断然道:
“我不信!我一定要把它生下来!非要生下来不可!”
她的话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朱胤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怨怼神色,无绪亦如素然洁白的海棠花,隐隐现出淡淡的哀愁,
“朕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说着,他顿了一下,迷蒙而温润的目光睇着她,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
“其实朕也希望你能把它生下来,或许会是个正常的孩子,哪怕不是的话,也是朕的孩子,朕会好好爱它。”
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地上的木偶,他眸光闪过一抹阴翳,若无其事的迈脚跨过去,神色淡漠的信步离开了。
殿外雨声哗啦啦,明珠怔怔地坐着,一时痴了神,半晌,才回过味来,眸内氤氲起水雾,嘴角倏忽往上翘起了弧。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落下来,消了夏末余下的暑热,天气也渐渐转凉了。
明珠着一袭素锦,金钗挽就流云髻,临风玉立,娉婷伫在殿前的台阶上仰头望天,浮云蔽日,灰青色的辽阔天穹时而掠过几只不知名的飞鸟,她以有限的视野远瞻着无限的边际,窥出的仅有一片苍茫。
“娘娘,好了。”
小蝉一声轻唤,跨过门槛跑出来,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
明珠垂下头来,看着手上的木偶人,心骤然一紧,顷刻间仿若有一丝丝暖流沁入心田,鼻尖却微微泛酸,这回好像真的是自己错了。
捏在手心里的木偶然把脑袋粘回去了,华衣彩带,色彩鲜丽,是个俏生生又胖嘟嘟的小娃娃,煞是可爱。
她一看到它,就忍不住联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这是他心目中所期待的样子吧?这个木偶看上去是个多么健康的孩子……
小蝉见她盯着木偶半晌不语,忍不住在旁唯唯诺诺地呢喃道:
“皇上有三天没来过了,听说翊坤宫昨日传了太医去瞧,贤妃娘娘似乎也有了……”
小蝉这般支支吾吾,却不知昨晚她和银红二人嘀嘀咕咕时,明珠早听到了此事。
明珠抬眼睇向她,心下闪过一抹涩然,弯起笑眸,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色,道:
“贤妃也有了吗?嗬嗬,果然是老天开眼了,皇上不来这儿折腾,本宫也才乐得清净自在。”
说着,她又抬头望着天空,小蝉信以为真的点点头,也跟着抬头瞅了眼天色,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对了,娘娘,奴婢记着今晚太后娘娘传您去慈宁宫用晚膳的。”小蝉恭恭敬敬地提醒道。
明珠转过头瞟了她一眼,眼神淡漠如雾,眸底却隐着一丝怨色,沉声道:
“本宫近来嗜睡,早早歇下了,你通知郑公公让他派个机灵点的去慈宁宫回禀一声。”
这两日已经太医口中得知并确认了朱胤所言属实,明珠很清楚太医是太后姑姑派来的,太后姑姑有意让太医瞒着实情,明珠可以理解太后姑姑非要她生下皇嗣的私心,那样的私心她也有,却一下子难以原谅这种欺瞒她的行为,太后姑姑是她的亲姑姑,也是她在这宫里最信任的人,大概因为她和家里的秀兰秀虹不太像,一开始就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无法被完全信赖,真是悲哀!
喜从天降 是福是祸
“哦。”
小蝉闷闷的点头,心里疑惑着明珠撒谎不去慈宁宫的原因,然后徐徐地退开离去。
大风起,衣袂翻飞,青丝飘乱在眼前,明珠眯眼盯视着小蝉离去的背影,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手里的木偶也不自觉地越攥越紧。
掌灯时分,小蝉进屋来点烛。
明珠坐在床沿上无所事事,把手中的木偶人翻来覆去的摆弄时,顺便想着这么漂亮的木偶人是否还有另外一个,而那一个此刻是否在贤妃的手上,也这样被一双手折腾来去。
又想着或许她该去翊坤宫瞧瞧,若是真有另外一个木偶人,也这般精致,她就回来把这个扔了。
这时,小蝉已点完灯,整个内殿烛火荧荧,光晕流转,就连明珠周身也镀上一层浅淡而迷炫的光圈,目柔唇美,映射出镜花水月般亦真亦幻的朦胧色彩。
“启禀娘娘,派去慈宁宫的人回来了。”
小蝉缓步过来,乍一眼觉得有些目眩神迷,萦绕在美人眉目间的那抹郁悒若有似无,就像是她的一种错觉,恰巧明珠有意无意的抬眸瞟了她一眼,她也不敢再细细琢磨,遂忙低眉顺眼的叙道:
“太后娘娘捎了口信儿来,说是过些日子要摆个中秋家宴,让娘娘和娘家人聚一聚。”
闻言,明珠眼里闪过一抹亮光,丢开了手中的木偶,解颐启笑,终于要有一件事来值得她欣慰的。
睨眼扫过弃置一旁的木偶人,明珠细眉冷挑,不屑的撅起嘴角,哼,朱大滛虫,和你那个插菊花的爱妃,统统见鬼去吧!
八月十五,银蟾滚滚肥卧于中天,人间花市灯如昼,一夜鱼龙舞,皇城内万盏红彤点亮巍峨宫殿,桂子馨香飘满琼楼玉宇。
既为家宴,只是与娘家人聚聚,明珠不想兴师动众,便只携带了小蝉一人前往赴宴,却没想到此次家宴来的人着实不少,更是疏忽了皇帝的妃嫔不止她一人,既然是中秋佳节,其他几人的娘家人自然也来了。
御花园中浮碧亭,水波回纹,飒飒清风拂动树叶,吹落花如雨,送来一曲悠悠扬扬的悦耳笛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