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初妆第17部分阅读
晓初妆 作者:晓初妆
喝她的血?会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中毒而亡?”
说到这个夭折的孩子,朱胤眼内闪过一丝悲恸:“明家不需要一个有缺陷的孩子,不是吗?”
他怎么会知道二哥对她说的话?!
明珠恍然大悟,抬手震颤地指向他:“你派人监视我?”
“如果问心无愧,朕又能抓到你的把柄?”
朱胤将几案上的茶杯重重一搁,“朕当你只是脾气坏了点,今日才发现你心肠如此恶毒,为了陷害皇后,竟然不惜舍弃自己的孩子。”
明珠怒冲上前,袖子一下子拂掉他面前的茶杯:“我没有!”
落地的茶杯四分五裂,朱胤拧眉,瞥了眼金靴上溅到的茶渍。
“坤宁宫的宫女春杏昨夜已经招供了。”
朱胤将一张写满白纸黑字的罪状,扔到她面前,明珠捡起来一看,脸色越来越青白,那个春杏竟然说受她的唆使给皇后下毒!
“胡说八道!”
明珠愤然地将状纸撕扯成碎片,全部扔到地上,又狠狠在上面踩了几脚:“我根本不认识她!是她自己跑到永寿宫求见我的,这上面说的都是假的!是有人要陷害我——”
“谁陷害你?”
明珠努了努嘴,“我不知道。”
“来人!”
朱胤脸色一沉,对于迅速进来的两个宫人连眼也不抬一下,“将明贵妃暂时收押,关进大牢!”
什么?关进大牢?怎么可能?!
明珠脑袋一片嗡嗡,胳膊上倏忽一紧,被人牢牢拽住往后拖。
她挣扎了两下,刚甩开又被抓住,整个人都血液沸腾起来,大叫道:“放开我!”
朱胤看也不看她,冷漠地扬起俊俏的眉:“一日不交出解药,一日不许放出来!”
“我没做过!你凭什么关我?我要见姑姑!我要见太后——”
明珠叫嚣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他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零落的碎片,一片又一片,纵然那般小心翼翼,还是避免不了割破手指。
一滴殷红的血滴落在地砖上,掺和进茶渍中,瞬间就淡去。
就像那种淡淡的疼意,藏在心口,好似只要他去忽略,就真的可以不疼。
太后是吗?
呆在坤宁宫这么久,再过段日子,他是应该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借着铁窗的微光,照亮的石板上有几只黑黢黢的老鼠窜来窜去。明珠挠了挠头,又挠了挠身上的皮肤,全身起了几层鸡皮疙瘩,好像哪儿都痒。
嚷了一个白天,如今到了晚上,门外也没人搭理她,就连这儿的老鼠也不怕她的叫嚷,原来就在那儿磨叽就继续在那儿磨叽,她更加烦躁,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浑身都不舒服。
不知道小婵这丫头有没有机灵点,去找太后姑姑求救!
朱胤那个混蛋,居然凭一个小宫女的话就将她关押进来,她倒要看看,他要拿什么有力的证据说服太后姑姑!
她嫌恶地审视了一遍这肮脏的牢房,等她出去,她非要把朱胤那个混蛋千刀万剐不可,居然将她关在这种地方!
从小到大,她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呆过这么烂的地方,简直比她家的茅房还烂!叶玄琪要是看到她此刻的处境,一定会心疼到哭的!
她抓着门上的铁栏栅摇晃了几下,“玄琪,我好想你啊……”
“娘娘,要不要奴婢给叶公子传个信?”
明珠本来是自言自语,突然有人搭腔,吓得松手退后了一步:“谁?!”
“娘娘……”
一听是小婵的声音,明珠这才拍拍胸口缓了口气,“这里是牢房,你怎么进来的?”
“奴婢给了牢房大哥一些银子,但是不能呆太久。”
明珠赶紧催促道:“那你赶快去找太后姑姑帮忙啊!”
小婵答道:“慈宁宫外全是皇上派的侍卫,奴婢根本进不去。
就连永寿宫也被皇上监视起来了,奴婢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明珠一个绣花拳头打在门上,疼得自己咝咝叫:“这个朱胤——简直太坏了!”
小婵似乎想了一下,说:“娘娘,不如我们写信给叶公子,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他?”
明珠哼了一声,要不是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上哪会儿轻易怀疑上她!
“他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还能进宫劫狱不成?告诉他只会越帮越忙,还不如写信给我爹和大哥呢!”
小婵唉声叹气地说道:“可是明老爷和明大公子如今都不在京城。”
不在京城?一种诡异的不安袭来,明珠没来由地眉头一跳:“他们去哪儿了?”
“听说江南正逢水涝,今日皇上派他们去那边赈灾。”
闻言,明珠越发纳闷,怎么会这么巧?她刚下狱,爹爹和大哥就被外派了?难道爹和大哥不知道她被关押的事?难怪一整天,一点动静也没有,若是知道她身陷囹圄,他们肯定不会这么一走了之!
可是太后姑姑身在宫中,不会不知道她被关的事啊?为什么现在还不见有救她的动静?
“姑姑呢?就算你不去,她为什么不来救我?”
她急躁地跺脚,袖口的布料都快被她的指甲抠烂了,这个鬼地方,她一秒也呆不下去了!
“奴婢怕被人发现,没敢靠近慈宁宫。”
小婵始终低着头,话锋一转,“娘娘,要不咱们就写信给叶公子吧,叶老爷是丞相,总会有办法的。”
不对!似乎总有个地方不对劲……
明珠烦躁地挠了挠头,越是预感强烈,越是思绪混乱,可是如今慈宁宫外有人监视,莫非是朱胤存心隐瞒,想要秘密结果了她?
还有白天一谈,朱胤分明已经对明家抱有戒心了,他会不会对付爹和大哥?她必须找个信任的人转告她爹,她不由自主地揪住胸口,明家绝对不能出事!!!
良久,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好。”
小婵兴奋地抬起头,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和纸从门上铁栏栅的缝隙间递进去:“娘娘这回有救了!”
半柱香的时间,明珠倚着铁门勉强写完,将笔扔了,将纸的墨迹吹了下,折好递给小婵。
小婵将信收好,又想起了什么,犹疑地低下头:“这件事关系着娘娘的生死,小婵始终是一个婢女,万一叶公子心中存疑,耽误了救娘娘的时辰……”
明珠心下顿悟,摸了摸身上的物件,解下环佩递给小婵:“这是他送的。这块玉的秘密,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把玉和我说的这八个字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
小婵接过环佩打量了一番,只是块质地普通的瑕玉。
一只伸出铁栅栏的玉手突然紧紧拽住她,明珠不放心地叮嘱道:“这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玄琪,若是出宫时被人发现,当场销毁,知道吗?”
小婵点头:“奴婢就算是死,也一定会将信交到叶公子手上的。”
明珠心中一暖,以前老觉得小婵蠢,现在才知道她最忠心,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婵,本宫这次要是出去了,一定会好好重谢你的。”
庭燎之光 长夜未央(一)
天亮时分,明珠终于熬不住腿软,靠着牢门滑坐下来。
几只老鼠磨叽了一晚,似乎也磨叽累了,钻回角落的地洞里没了踪影。
明珠托着脑袋,不过一会儿,就开始迷迷糊糊小寐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的狱卒敲了敲牢门,将她震响,她刚退开半步,牢门下突然拉开了一个方口,狱卒将牢饭放进来,又啪啦关上了。
明珠无精打采地扫了眼,眸内倏地一惊,饭菜和所有牢饭一样又差又臭,惊奇地是牢饭旁还有一小碟菱角,看上去是刻意准备的点心。
牢饭还配有点心?从未做过牢的明珠没有这方面经验,不得而知,但是光看这两个盘子的质地,装菱角的瓷盘分明是上好的官窑白釉。
由此可见,这菱角并不在牢饭的例定菜单内。
心口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她急忙跳起来,抓着门上的铁栏栅追问:“江南不是水淹了吗?怎么还有菱角?”
狱卒本不打算理她,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大笑,便稍微停了一停:“娘娘这是关糊涂了?江南好着呢,这菱角就是漕运上京的,小五公公说皇上体恤娘娘长于江南一带,特意吩咐送来给娘娘品尝。”
明珠瞪着狱卒,眼里泛起血光之色:“不可能!她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眼神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一样凶狠,吓得狱卒再不敢多言,缩了缩脖子溜了。
“她怎么样?”
外面等候的人逮到出来的狱卒刚要启唇发问,牢房里忽然传出一阵阵凄厉的笑声,像尖针一样刺耳,直戳人心最阴翳最怯弱的角落。
不等狱卒回话,那人忽然背转了身子,拖着步子,淡淡地,似乎想要不带走任何悲喜地离去。
这条路,他选择了,就不后悔。
一闻到食物的气味,老鼠又磨叽回来了,估计这牢房的饭都喂了老鼠,每一只都又肥又大,见了人也不怕,就在她脚边窜来窜去,有只格外胆大的还朝她的脚嗅了嗅,结果被她一脚踢飞了。
其他老鼠也吓蒙了,一窝蜂地全缩回了角落。
明珠看到一碟的菱角被啃得乱七八糟,心里比这堆菱角还乱七八糟,若是江南没有涝灾,小婵为什么要骗她?朱胤送这盘菱角给她,分明是有意嘲笑她被骗了!
小婵不是玄琪派来的人吗?难道小婵被他收买了?
明珠痛恨地咬紧牙关,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不争气地往下掉,他已经把她关在这鬼地方!为什么还要骗她写那封信,交出信物,他对付她一个人还不够,是不是连玄琪都不想放过了?!
朱胤——你欺人太甚!!!!!
“玄琪,你千万不要有事……”
明珠抱着膝盖哭得泣不成声,她以往老嫌他吃喝玩乐,每天胡闹,笑他是个典型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以后她再也不嫌他了,最后一次见面她打了他一巴掌,她要还给他!
那样风度翩翩的俊逸公子,该让多少良家女子望痴了眼!她不要毁了那个美好的玄琪!她不要……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直到远处传来稀落的敲钟声,一下又一下,好像撞击在心上,叫人止不住颤栗。
外面飘进来传话的太监在宫道上喊出的哀悼声:“皇后娘娘没了!皇后娘娘没了——”
李清阑死了?
明珠顿如跌入寒窖,朱胤说要她交出解药,就放她出去。可是如今人都死了,她该怎么办?
自始至终,她就没有什么解药,朱胤不会真让她给李清阑陪葬吧?
到了申时过半,天色彻底昏暗下来,明珠透过铁窗观望了一阵,是那种不见星月的昏暗,完完全全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一点雨丝飘落在她脸上,明珠伸手抹去,半晌以后,方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这是个凄凉的雨夜。
身后的铁门忽然被拨动了几下,她回过头,打开的门外风灯微弱,隐隐约约照亮了狱卒脸上的笑意:“娘娘,您可以回去了。”
明珠拨了下额前的乱丝,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回去?”
“皇上下令,放您了。”
一句话未完,明珠潮意暗涌,生生模糊了眼眶,一时涌上来的强烈情感,连自己也搞不清悲喜,末了,仍是傻傻的一句:“我没事了?”
狱卒连答了好几声,她才步履缓重地踏出牢房,心中感慨万千,刚要回头,就被一个沉郁的声音打断。
“出了这个地方,就永远不要回头。”
明珠怔怔看着走来的人,风灯明灭中,眉目清秀,笑唇浅薄,一副弱公子的斯文模样,身上的官袍倒是英武逼人。
他朝明珠拱手作揖:“下官花束,是明大人的门生。”
一听是父亲的学生,明珠不由多打量了他两眼,花束被她上下瞧着,也无半点烦躁之色:“小时候还在学堂见过娘娘呢。”
明珠想了想,的确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解地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身旁提风灯的仆人解释
道:“这位是大理寺正大人,经常会来提审狱犯。”
花束仰天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夜空,一笑,讳莫如深:“京城最近乌云遮天,下官想起老师曾经告诫,静观其变,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明珠顿时眯起眼,却见他接过仆人的风灯,转赠与她:“夜路太黑,娘娘小心。”
一路上,明珠都是魂不守舍,原来爹知道她被关押的事情,却选择静观其变,这到底是怎么了?
永寿宫也没有人来接她,她连路都不认识,恰好有两个宫女行色匆匆经过,她上前抓住其中一个,逼迫道:“带本宫去慈宁宫!”
那宫女被她吓了一跳,隔了片刻才认出这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明贵妃,不由愣愣地点头。
到了慈宁宫门外,明珠刚要进去,就被门口的宫人拦住。
“为什么不让本宫进去?”
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忽然跑进去,过了片刻之后那人带着容姑姑出来了,容姑姑见了她,脸上一时喜,一时悲,似有千种思绪涌上来。
末了,也只是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淡淡笑道:“娘娘,没事就好。”
“容姑姑,我要见娘娘。”
明珠刚要抬脚往里走,就被容姑姑拉住了,拨了拨贴在脸上的头发:“太后她老人家睡了,娘娘还是先回去梳洗一番,皇后没了,您总要去凭吊一回。”
“可是……”
明珠话还没说完,容姑姑已经吩咐人拿了伞过来,还特意派了个人送她回永寿宫。
转身时那个不明所以的回头,明珠似乎看到容姑姑眼里的泪光,等她出了慈宁宫,容姑姑才默然追到门边,在风里低低逸出一句:“等到明日,娘娘就会明白的。”
明珠回到永寿宫,小婵果然没了踪影,问起总管太监梁公公,反而得到了一个更加震惊的消息:小婵私溜出宫时被宫门侍卫发现拦截下来,现在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这下明珠更郁闷了,朱胤这招贼喊捉贼,到底唱的哪出?演给谁看啊?
本来她是很担心的,但是后来仔细想了想,那封信上她也没写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连让玄琪救她也没写,只让他转告她爹一声,她现在的处境不好,被皇帝关进牢里了,让她爹自己多保重。
因为她向来了解玄琪,以玄琪的性子,一旦知道她的境况,势必会想尽办法救她出去!
被梁公公苦口婆心地催促了几遍,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了一身素服,由宫人引着去往坤宁宫。
到处白幡飘飞,在这黑得纯粹的夜晚反倒显得格外刺眼,明珠一行人刚到坤宁宫门口还没进殿,众人哭天抢地的哀悼已经震颤耳膜,她甫一抬脚,就感觉到不少来者不善的目光投递过来。
明珠走到灵堂中央简单弯了下腰,意思意思完了,很快就退到了一边,朱胤坐在对面,虽然她极不愿意看到他,但是视线无论转向那个方位,总会瞟过他。
原本是找个离他远点的位置,如今看来,倒是失策了。
李夫人大概听到了之前宫里的风声,一见她就要愤怒起身,被她丈夫李大人又按了回去,倒是李大人死了女儿,反倒看上去没有太多悲伤,嘴角时不时忍住上挑似乎压不住什么事胜券在握了!
“这些日子倒是让明贵妃受苦了,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是中毒。”
左侧传来一个温淡低婉的女人声音,明珠微怔,一侧目,是舒素女!
京城四花里,明珠就对她感觉没那么坏!难得这会儿她没有落井下石,反倒是说了一句体恤话!
明珠便低声应了一句:“哦,没找到中毒的人吗?”
“皇上日前处置了一个坤宁宫的宫女春杏,听说没审出其他人。”
奇怪?朱胤不是认为她下的毒吗?他不是口气不善地说春杏招供是她指使下毒吗?怎么看上去大家又毫不知情?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冤枉好人,所以才不声不响地放人了?!
想到这儿,明珠便鼓起眼朝对面冷冷瞪过去,哪知正好撞进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睛里,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一直在凝眉审视她!
明珠想起以往他的眼眸总是清澈如琉璃,让人一窥便知,如今却深幽得看不见底,看久了还会心里发怵,她压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以前,她总把李清阑当作假想敌,如今没了李清阑,他们之间却似乎多了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今生还有那么多漫长的日子,难道他们就这样冷眼相对的过下去,她忽然感觉到可怕。
那个晚上,她睡在永寿宫,香褥锦被,迷迭芳馨,竟然又失眠了。李清阑消失了她的生活里,却出现在她的梦里,就像一场摆不脱的噩梦,李清阑高高在上地坐在皇后的宝座睥睨她,朱胤站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嘲笑下面俯首跪地的她,她说她赢了,她永远是朱胤的皇后!
而她——永远也抢不走这个男人!
明珠惊醒过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殿内蜡烛燃尽,一片清冷的鸦青,她掀被下床,打算叫来守夜的宫女把灯点上。
经过窗边时,一阵诡异的狂风猛地刮开了窗扇,她忙不迭走上去关窗,冰凉的雨水飘溅在脸上,就像无声的眼泪滑落脸颊,她没来由地一阵恶寒,手脚哆嗦。
远处的潇潇风雨中又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一下一下,那样急促,像掐住人的脖子不给人喘息,她呆愣了好久,回过神来时,脸上早已水迹模糊。
关了窗,回过身来,外面又是一串焦急的脚步声,那声音到了门前,又转换成了敲门的声音。
明珠走到门后,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事这么慌张?”
庭燎之光 长夜未央(二)
门外的人听到她异常平静的声音,反而迟疑了,吞吞吐吐了半天:“娘娘,太……太后……娘娘……殁……了……”
“娘娘?”
半晌也不见回应,外面的人有些急了。
明珠伫在门后,始终没回应她,反而动作极为缓慢地转身往昏暗的殿内走去,一步一步就要踩在心上,她重新打开窗,冷雨又飘了进来,那丧钟的哀鸣一遍遍回荡在这满城的黑风疾雨里。
原来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早就预示了这一刻。
明珠裹着一身苍白的素缟跪在慈宁宫的灵堂前,很快就看到了明家一干家眷,哭哭啼啼地进来了。明珠一见到慈眉善目的明夫人,心中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明夫人肩头大声恸哭起来。
“姑姑没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向来身子无虞的太后姑姑突然就病殁了,就连容姑姑也服药追随太后姑姑而去。
明夫人瞥了眼坐在上首表情莫测的朱胤,安抚地拍了拍明珠的后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般皆是命啊。我的好孩子,快别伤心了,或许这就是你太后姑姑的命。”
明珠蓦然睁开眼,冷冽的目光斜射向上首的人:“我不信这是姑姑的命!除非有人蓄意——”
明夫人手一抖,惊恐地捂住她的嘴,恨铁不成钢般垂泪道:“你……你如今尊为贵妃,大庭广众之下喧哗,成何体统?”
见状,明珠顿时止了声,越过明夫人的肩头,看了看面色沉郁的大哥明少华,又两位姨娘及妹妹,这才发现大家也是一脸担忧,因她,这些人随时可能会被殃及。
这时,旁立的李国舅不怀好意地插言道:“为何不见明大人?”
明夫人朝儿子递了个眼色,明少华立马上前,并不看李国舅,面向朱胤禀道:“请皇上恕罪,父亲大人中风后缠绵病榻,至今已有数日未曾下过床了。”
朱胤点点头,剑眉凤目流露出点点惋惜:“明爱卿近日未曾上朝,朕已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病况如此堪忧,让宫里的御医去瞧瞧吧。”
明家众人连忙谢过,谁料明珠突然甩开明夫人的手,冲到朱胤面前,“扑通”一声,重重跪在汉白玉的地砖上:“皇上开恩,请准许臣妾回家为父亲尽孝。”
朱胤眸光微缩,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那张紧绷的小脸决绝得叫人心疼,哪有半点妥协的意思?如果不答应她,她又岂会善罢甘休?
可是,一旦放她回去,明家作何打算尚不得而知,若是里应外合,他日必定兵戎相见!一想到若有那天,他们变成敌对,她对他只剩下杀意,心窝处苍凉如同撕裂开一道口子……
他一直想要端平手中的两碗水啊,他宁愿陪着明少华一起装傻让太后安心,他也顺了舅舅的心思将清阑扶上后位,他们都是他关心的人,不论是李家,还是明家,他只是希望这样相安无事下去,没有人可以受到伤害!
为什么明家非要打破这个局面,更让恒儿和清阑都成了牺牲品!就连恒儿身上流着一半明家的血,他们也狠心地不放过!!!
或许就像舅舅说的那样,就算他不会灭掉明家,今朝太后愿以一死掩藏加害皇后皇嗣的罪行以及明家的秘密,往后明佶也必定将他视作积怨颇深的仇人。
见他迟迟不答,明珠咬着唇,磕了一个响头:“请皇上成全!”
光洁的额头浮出一块红肿,人群里的朱昀握了握拳,终是忍不住站出来,哪怕是面对他的老师明大人,她此生又何尝行过如此大礼,更何况是求人?
“百行孝为先,此乃常情,本王认为娘娘此举并未不妥,望皇上成全她一片孝心!”
他一说话,就像一股强大的气场影响着全场的气流,在场官员中不少明老爷的门生也纷纷进言,动之以情。
朱胤甫一抬手,让进言的声音戛然而止。
凛起剑眉俯视明珠,他淡淡说了一句:“你先起来。”
明珠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被泪水洗过后更加灼亮,定定直视着他:“皇上答应了吗?”
“朕允了,不过——”
朱胤看着她眼里由忧转喜,由喜又变成惊,就像跳动的火花在心房内明灭,“一日期限,不准留宿,申时前必须回宫。”
她没想到父亲竟然病重,此刻只想亲眼见上他一面!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一日期限、申时回宫?!
听到朱胤的答复,明珠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看身后的朱昀,后者只是淡淡扫过她一眼,很快又撇开头去。
有时候她宁愿他对自己冷漠一点,他对她越好,她心里那份愧疚就越沉重,她欠他的恩情人情,怕是这辈子,她都没法还清的。只是他最想要的,她也永远给不了。
车轮辘辘,车窗外巨大的宫门拱顶从头上晃过去,就像拨开阴云重见天日,明媚的阳光一点点投照在脸上,迎着那耀眼的光,她眼内微刺,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
身后的城俨然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
笼,她逃得了一时,也逃不开一世。
满城素色,街上冷清异常,酒馆商铺全都关门歇业了。
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安静得死寂的颜色!
明珠放下车窗帘子,回头看了看满脸倦色的明夫人,此次私服出宫,她与明夫人同乘一辆马车,明少玉骑马在前,姨娘们的马车在后,虽然已经刻意保持低调,但是这一行人出现在街上,加之随行的明家家丁侍卫也算是一长串仪仗。
她动了动嘴唇,终是将心里的疑惑再次压下去,问起她爹明佶的病况,明夫人始终含糊其辞,给出的答案也是模棱两可,让明珠心里越发生出疑虑。
比起在朱胤面前的自如应对,明夫人不想在自己女儿面前有所隐瞒,却又苦恼该不该道破,一路上索性假装小睡躲过明珠的盘问。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驻在明府门前,仪仗中早已小厮快马先回来报信,她一下来,便被府门前跪了满地的家仆惊得怔了怔,她入宫做了皇妃,到底是第一次回来省亲,若非家中如今生了变故,自然要更加隆重的。
明夫人在她身边劝慰了几句,便让众人将她簇拥进府。
明珠顾不上客套寒暄,几乎撇下众人,一个劲儿地就往明老爷的房间狂奔,偏是到了这种时刻,苍天也要作弄她,窜来窜去,直到面前一堵墙彻底断了她的前路,她才跺脚放弃。
后面追上来的婆子,是她的奶娘,小时候也老是在她屁股后面喘着气追赶,奶娘拉住她,苦口婆心劝她冷静,原来这会儿她爹正在接受宫中御医的会诊,不宜打扰。
她正疑心那个御医这么刁钻,还怕医术被人偷学了去,非要关着门悄悄治?
回过神来,已被奶娘带到了前厅,明夫人和两位姨娘都在,却不见大哥明少华,其实一直没见到二哥明少玉她心里也很纳闷,只是想起最后一次相见,两人不欢而散,便懒得去多想那个没人性的冷血哥哥!
还是那个古板老气沉沉的厅堂,这回她坐在往日爹坐的那个位置,心里就想打翻了满大缸的醋,酸楚潮意汹涌而至,一年多前,她偷偷逃回京城,就是跪在前面那块空地给坐在这个位置的爹认错!
早知今日,她就应该偏安一隅,拉着玄琪呆在扬州混日子!
脑海中倏地闪过朱胤剑眉凤眸的那张脸,初见的明澈温润,如今的沉郁冷疏,居然都像勒紧心脏的一根弦牵痛她,如果不回京城,这辈子就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
纵然脑子这样不停告诉自己,心里却似乎始终不甘心……
“太后娘娘如今没了,明家等于倒了一个大靠山,”
二姨娘满脸愁苦,不似伤心,倒像是为前路担忧,“咱们家以后就指望贵妃娘娘了。”
明珠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揶揄道:“二姨娘不怕明珠野性难驯,在宫里惹了祸,反连累了你们?”
二姨娘脸色微僵,很快又恢复过来,似笑非笑:“这宫里复杂得很,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是替你担心的,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嘛。”
说完还特意征询了下明夫人的意见,想要寻求认同,明夫人漠然看了她一眼,低头喝茶没理她。
二姨娘倒没自觉无趣,反而将身后的女儿推到人前,目光却讨好地看向明珠:“你看看你二妹,模样生得也是水灵,性子也温顺,若是有这么个人在你身边,同你一起担忧解难,明家在宫里也算是还有个支撑。”
哼,是想踩着她,让二妹飞上枝头变凤凰吧?
明珠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秀兰,姿色倒是有点点,秀兰被她一瞧,反而不悦地撇过头去,似乎嫌弃她这个姐姐,明珠啼笑皆非,这也叫性子温顺?没记错,秀虹还说经常受她欺负呢?
明知二姨娘的意图,她故意装作不懂,佯问道:“二姨娘的意思,莫非是要让二妹进宫给我做侍女?”
二姨娘脸色又是白又是青,拦住几乎要跺脚冲走的秀兰,就像吞了苍蝇一样,闭着嘴再不发一言。
过了片刻,明珠想起一事,命人在书房备好笔墨,正要起身离去。
这个时候,始终维持沉默的明夫人似乎斟酌了许多,突然开了口:“如今明家正是多事之秋,你二姨娘的话也不无道理。”
宽大的袖摆一不留神拂落了桌上的茶杯,仓皇间,明珠错愕地瞪着明夫人:“娘,你怎么……”
这几个字从明夫人嘴里迸出来,就像平日那个慈眉善目的的明夫人骤然间分崩离析,眼前的明夫人音容依旧,却让她感觉好陌生!
明夫人上前携了她的手,一前一后朝着书房姗姗前行。
一进书房,明珠就甩开了明夫人的手,明夫人朝门口的人使了眼色,随即关了房门,转过身来,看到书桌后的人满脸怒色,不禁唉叹了一口气。
明夫人一靠近,明珠就气冲冲地背过身去:“后宫的女人还不够多?娘竟然还要让妹妹来抢我的丈夫?”
明夫人闻言微怔,侧过身子,细细打量着明珠的表情:“傻孩子,难不成你对皇上动了真感情?”
“才没有!”
明珠矢口否认,脸上却形同火热了一样热烫,双手立马捂着脸颊。
明夫人虽不信,也不想让她拆穿,只盼着她早点清醒:“咱们都是皇家的臣子,再尊贵也是奴才,纵然你姑姑贵为太后,这辈子也是在伺候皇家,你可以把主子服侍的妥妥帖帖,但万万不可失去自己的一颗心哪。”
庭燎之光 长夜未央(三)
明珠虽身子未动,但听到“奴才”二字时肩头微微抖动,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心中虽然深知,言语间却十分委婉:“你爹这场大病后,以后怕是要闲心静养了,你一个人在宫里,没了依靠的势力,身边多个人助你总是好的。”
闻言,明珠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惊愕地抬头:“爹想辞去朝中职务?”
不等说完,书房外传来敲门声,是通报的小厮,御医已经诊治完了,明老爷派人来告诉她们,让明珠过去。
房内窗扇紧闭,浓郁的药味充斥着整个空间,让人不敢大声吐纳气息。虽然外面阳光充足,里面却有些阴暗,只有床脚镶嵌的夜明珠照亮明大人一张双目微阖的脸。
起初明珠还以为她爹是装病的,毕竟明夫人一路上遮遮掩掩的回避她实在可疑,如今亲眼见了方才发现她爹面容清癯得厉害,比以往瘦了一大圈,嘴周爬满胡渣,几绺束发失意地垂落在脸上,就着珠光竟然染了斑斑霜色,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后骤然被击溃了颓废。
听见脚步声,明佶十分警惕地睁开眼,那双眼睛却不似一双生病的眼睛浑浊,隼利玄黑,不似明珠以前任何时候见过的父亲的眼神。
明珠有一瞬竟然惊骇地滞了半步,那不是一个把孔夫子整天挂嘴边的文人会有的眼神。
“爹……”
本想一下子扑过去哭倒在他身边的明珠,不知为何心里微恫,身子不受控制地停在了离他半尺开外的地方,笼在微暗的天光里,轻轻唤了她爹一声。
明佶眼里似有什么闪过,面上竟有些动容,朝她招了招手。
“姑姑她……”
明珠来不及多想就要将这事托盘而出,却看着她爹突然住了口,玄黑里的眸子里分明隐忍着悲痛,在她提及时那悲痛就被膨胀到最大,明珠心下一惊,方知自己失了言,她爹早已知晓此事!
是啊,她真是一急就犯了糊涂,如今全国举丧,公文昭告天下,连京城的百姓都关门歇业了,她爹又怎么会不知呢?
她不再说下去,明佶也迟迟不接话,不知是不愿还是走神了,气氛便开始有点僵了。
其他人都被遣退下去,只剩下大哥明少华和明夫人还守在一边,两人也始终不搭话。明珠搓了搓掌心,索性换了个话题,继续问起之前在书房的疑虑,只不过这次她是直接问起她爹:“爹你要辞官?”
明佶沉吟半晌,似乎是在心里徘徊了很久的两个难题,这下终于要做出选择了,须臾后只见他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旁边的明少华站不住脚了,眉间拧起的神色,,全是忧心忡忡:“父亲!就算今日交出,咱们想全身而退,难道就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明珠云里雾里,不由挑高了细眉,目光刷地锁向她大哥的方向:“什么全身而退?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明少华这下反而抿起嘴,撇头不吭声了,嘴也像被堵住不回她的话,只将目光投向她爹。
这一连串的举动分明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一股子邪火顿时在她体内流窜,在宫里要防这防那,没想到回了家还被家人当外人一样防范,明珠冷清似要笑,嘴角弧线往下一扯,顿感委屈的眼泪流落下来。
多讽刺,皇城,明府,这两个地方竟然都不是她心中毫无保留的归处!
明佶牵过她那只擦泪的手,摩挲着:“这几日,我反复思量过,皇上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我若退下来,他念及旧情,兴许不会为难你。”
明珠一怔,泪水泡过的双眸定定瞪着她爹那张憔悴的脸,一时激动与感伤莫名,谁又能明白她内心的翻腾,远在扬州殷切期盼多年的父爱在这瞬间,都幻化成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在她耳边轻轻动听:“只要你在,明家就不会亡。”
只要你在,明家就不会亡。
多么诡异的一句话,明珠觉得,每在心里默念一遍,心底的某种感觉就好似多加了一分。
虽如此,之前她追问明少华的问题,她爹自始至终也没有回答,反而是绕开了。
将近申时,天边流云飞霞,泼了漫天灼烈的彤色。
朱胤派了宫里的青骢马车专门来接,马车马夫和宫奴大喇喇地在明家大门外。
明珠望着被彤霞染红的数个身影,眼中也似火烧,朱胤生怕她言而无信不回宫似的,真是讽刺,她这辈子还能逃出皇城吗?除了明府,除了皇城,这世上哪还有她的栖身之地?
就算那儿是龙潭虎|岤,她也要回去的!
临行时,她将写好的信交给了大哥,让他转交玄琪。信中将玉佩及小婵的事一并详细附上,她想自己在宫里摸不到线索,就让玄琪自己去查清楚也好。
夜路阑珊,满城风絮,惟有那一座巍峨富丽的皇城,历经几朝腥风血雨,始终比任何都光鲜。
她知道爹的意思,所以回到永寿宫看到朱胤一袭白衣胜雪,高坐殿上,反倒不惊讶了,满腹的恼气在路上早颠簸殆尽,姑姑没
了,爹也辞官,明家再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明家,她亦不能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明家大小姐。
就算再怨恨,她要忍:“皇上……”
“回来了。”
朱胤凤目微睐,清瘦的俊脸在琉璃灯下华光流转,嘴角的弧度,有些迷离,明珠觉得他是笑了。
此时此情此景,明珠觉得自己肯定是错觉了,他怎么可能笑呢,难道逼她回来让他觉得开心了?报复她很畅快?可是那笑似欣慰,他心爱的清阑妹妹才没了,那不是很诡异?
“明爱卿身体可好?”
一点也不好,非常不好!哪有李国舅春风满面,死了女儿还神采奕奕的!
明珠腹诽纷纷,到底是压在肚子里,深叹了一口气:“我爹他以后恐怕无力为朝堂效力了。”
朱胤略微点头,神色间并无挽留,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明珠满脸不愉,难怪她爹要辞官,辛辛苦苦一辈子,做了皇家忠心的奴才,到头来还得不到主子的信赖,要这样提防他!
这样想着,明珠不禁心口发寒,奴才就是奴才……
一双臂弯忽然将她拥在怀里,馥郁的龙涎香萦绕在鼻间,明珠怔了怔,朱胤不知何时起的身,殿内的人悉数退去,偌大的殿内只有孱弱的琉璃光照亮相依的人影。
推开他啊!推开这个害了明家如此地步的男人……
她的头却像抛弃了大脑的意识,抛弃了心里的叫嚣,受了蛊惑般靠向他宽阔的胸膛,隔着柔软的衣料,那颗跳动的心脏,如此温热!
明珠终于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娘说奴才不能失了自己的心,可是他对她说:“我想拥着这个梦,永远不醒来。”
他说我,这一刻他不是主子,她不是奴才。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恨他,却也抵不过她爱他。
那只漂亮白皙的手抬起她的下颚,凉薄的唇欺压下来,铺天盖地的气息,每个呼吸都是他。
明珠忍着唇上的疼,渐渐尝到一丝甜味,血腥的甜味在唇腔内蔓延,如妖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