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惑第2部分阅读
妍惑 作者:未知
是因为她对她有了些同情,一部分是因为她很确定这女人不会疯,却恐怕很难活下去了。
她可不要她死呢。更何况有时候想一想,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她轻叹口气,玉手按上了杨氏光洁的额头,美目中紫芒大盛。杨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迅速失神暗淡。
一盏茶的功夫,徐思妍收手扶已经陷入昏迷发起低烧的杨氏躺好。
她没有取杨慧娘的命,却抹杀了她所有的记忆……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精神类术法是徐思妍最擅长的,这就是为何她要大过年从京城急赶到这儿的原因。除了她,没人能将此事做得不留痕迹。
而她抹除她记忆的同时就暗暗作了决定,她会照顾她下半生。
无损大局的情况下,她还是有些小小的同情心的,尤其是对她欣赏的人。
……
“我见尤怜?”凌筠不自觉地微挑了下左眉,轻笑道,“你这么说,我都有些好奇,想见见她了呢。你把她藏哪儿了?”
她白了他一眼,“怎么?还想跟我抢人?东宫的美人还嫌不够多吗?要不要我去外面再帮你搜罗一些?”
那个案子一结,她便瞒着方肇宁,将已经什么都不记得的杨慧娘转了好几次手,最后秘密接到了她在宫外的府邸。
她可不认为经过这么多事,方肇宁还会善待一个将自己整得这么惨的女子。
不过没想到他还真是神通广大,人转了这么多手,他竟然还是查到了她头上。
他要人到底想做什么?一个已经失忆,行止如同稚儿的女人,他还是不想放过吗?
“韶音……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了解吗?我可是从来都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啊。”凌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委屈的抱冤。
她侧目看向他,不出意料的发现他满眼的促狭。
微眯起眼,她妩媚一笑,倾身将玉臂环上他的颈项,柔似无骨的趴在他肩上暧昧耳语,“那……你可有为我守身如玉?”
感到他身体一僵,她刚要得意的笑出来,笑容却夭折在了他毅然拥她入怀的举动中。他双臂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低头在她耳边轻问,“要验货吗?”暖煦的呼吸吹到她的耳朵里,让她觉得有些燥热。
她讶异的抬头看进他黑沉的眼,愕然发现里面竟然带着些认真。
十九岁的童男,在美女如云的皇宫……依他的性子……有可能吗?
鬼才信他。
她皱眉就要推开他,却听见有些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殿下,您等的客人到了。”
方肇宁昨日便已秘密递了拜帖入东宫,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受些斥责,却没想到太子十分痛快的应允了他的求见,散了早朝后,便有太监来到他落脚的地方引他入宫。
那太监似乎是太子的心腹内侍,并且好像早已同各处打好了招呼,所以由东华门进宫后,他一路低头跟着他,倒也无人盘问。
行至东宫一处僻静的院落,那位公公便叫他在门口等候,片刻之后便出来领着他走进一间偏殿。
他低头跨入后,太监便退出去关上了门。隐约见主位坐了个人,他没敢细看的跪下,恭敬行了大礼,“太子殿下千岁。”
过了好长时间,殿中人都没有反应,只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势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跪在地上紧张得冷汗直流的时候,温和却不失威势的声音才淡淡地响起,“平身吧。”
他连忙站起身,抬头看时一愣,才发现太子身旁站了一个宫装少女,远远的看不清面目,服饰品级似乎不低。并未听说太子有立妃,那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八成是传说中的那一位了。
他刚想着要如何给她行礼,却见太子并没有介绍少女的意思,抬手指了指右手边的位子示意他坐下。
他谢过之后走上前去,刚要坐下,便听太子对那少女柔声道,“韶音也坐下吧。”
果然如他所猜,那少女便是统领东宫六率的韶音郡主,是他真正想见的人。他猜太子对他的来意早已洞若观火。
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正襟危坐,不安的揣测太子对他所求之事意向如何。
“方大人长途跋涉来京,实在是辛苦了。”太子的语气喜怒难辨,开口便是客套之语。
他冷汗直流,听出太子对他私自来京之事极为不满,这几乎是所有他能猜到的情况中,最坏的一种。
他起身跪下沉痛道,“臣有罪。”
凌筠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方大人何罪之有?”很显然,他今日并不打算简单放过方肇宁。身为封疆大吏,行事如此莽撞不羁,进退失据……事实上,凌筠已经开始怀疑他到底值不值得那几百条人命……
到了这个地步,方肇宁反而冷静了下来,垂头沉声道,“臣,不顾礼义,强娶人妇,此罪一;色令智昏,为小人所乘,令东宫蒙羞,此罪二;不经传召,私自入京,此罪三。”
徐思妍听罢,险些笑出声……这个方肇宁倒是诚实。
他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大概四十出头。相貌算不上英俊,但眉目间有股浓浓的书卷气,平添了几分儒雅。他应该是练过一点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身材保持的还算不错,而且刚才跪了那么半天,也还是脸不红气不喘的。
光看他的样子,怎样也想不出他能做出强夺人凄那么霸气的事情。
徐思妍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听他接着说道,“臣,罪无可恕,本当自裁。然,常自思此身尚为有用,或仍可为殿下效犬马之力,报先仁宁皇后知遇之恩,故,厚颜苟活至今。若殿下以为臣之践命,可雪东宫之耻,息众人之怒,臣不敢自惜。”
徐思妍有些了然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方肇宁,明白他是猜到今日之事,势难善了,打算来个置于死地而后生。
能爬到他那个位置,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呢。明明干了坏事,却一番话硬是将自己说成了忠义节烈、忍辱负重的人,不佩服都不行。
她望向凌筠时,果然看见他眼中有了些许笑意,不似刚才的冰冷。
“方大人也会为小人所乘吗?”凌筠仍然语气平淡。
说到这个,方肇宁恨声道,“殿下不知。拙荆方杨氏前夫家灭门一案,实在并非微臣所为。臣去岁动身上京之时,尚不知有此一事,纯属j人栽赃嫁祸,挑拨拙荆与臣反目。若非殿下及时施以援手,臣恐怕早已身败名裂。殿下如此大恩,臣不敢言谢,唯期日后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就猜到灭门的事情是洛王干的,还巧妙的利用了方肇宁动身上京前后的时间差,让他完全处于被动。身边伴着洛王这么只凶残狡猾的怪兽,方肇宁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啊。
只是可惜了杨慧娘……
徐思妍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引来凌筠不解的注视。
她向他摇头,表示没事,他才回头继续为难方肇宁,“大人卧榻之侧,有j人虎视眈眈,不在家里严守谨防、小心行事,却私自进京,与人把柄,不知意欲何为?”
方肇宁到此彻底明白太子今日是打算装傻到底。
他眉头微皱,跪在地上沉思半晌,才咬牙叩首道,“殿下明鉴。罪臣此番冒大不韪上京,实是为寻找拙荆。臣年初被拘押大理寺时,与她失散,至今仍是杳无音讯,生死两茫。”
凌筠听后冷哼一声,“为一个女人,拼着命也不要了吗?方大人就打算如此报答先太后知遇之恩?”
方肇宁又重重叩首沉声道,“罪臣有负先太后和殿下,万死不能辞其咎。然,方杨氏乃臣妻,如今她病弱痴傻,臣实不忍任她孤身飘零。大丈夫立身于世,无非忠孝仁义。臣前事有负君恩,已不忠不孝于先,又如何可当拙荆危难之时,弃她不顾,行不仁不义于后?臣谨恳请殿下法外容情,成全罪臣夫妻之伦。”
凌筠幽深的眼泛起了些许波澜又迅速恢复沉静,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着方肇宁出了会儿神,半晌才叹口气,“方大人起来坐吧。”
“谢殿下。”大概是因为跪得太久,方肇宁站起身的时候,微微晃了一下。
“韶音怎么想?”待方肇宁坐好,凌筠转头看向徐思妍。
她轻笑,“妍有些好奇,方大人是如何得知令夫人在妍府上的?”
她问得单刀直入。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必要再躲躲藏藏绕弯子,他们不累,她都累了。
方肇宁抬头第一次认真看向韶音郡主,惊艳从眼底一闪而过,随即肃容起身对着她一揖到地,朗声道,“方某要谢过郡主仗义助剿定县匪患。”
徐思妍一愣,随后了然一笑,望向方肇宁的眼光意味深长。他倒真是很会说话。
这一句话隐晦的点明了他知道灵州那些杀人放火的“好事”都是她干的,谢过她出手帮他的同时也暗示,他是由此猜到他夫人失踪的事情和她有关。
“方大人又如何知道这事是妍做的,而不是太子做的?” 徐思妍笑得像只狐狸。
她倒要看看这次他怎么把话答得漂亮。他定然不敢说,是因为太子做事不会像她那么心狠手辣、明目张胆——虽然他极有可能是这么推断出来的。
果然,方肇宁低头斟酌许久才开口道,“殿下常伴圣驾左右,忙于朝务,必无闲暇他顾。所以方某擅自推测,这在野之事,定然是殿下最为倚重的郡主代为忧劳了。”
徐思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一边的凌筠也忍俊不禁。
这个方肇宁……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也真亏他想得出来。称他为老j巨猾是再贴切不过了。也难怪洛王那么急于想把他除掉。有这么个人看着自己,恐怕干什么都步步艰辛。
不过这么个人,真的会为一个女人付出那么多吗?真的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呐。
徐思妍笑了一会儿后,突然正色道,“方大人,俗话说‘美人乡是英雄冢’。今次大人半世英明,差点葬送在令夫人手里。大人身居要职,与东宫唇齿相依,妍实在是不愿见大人重蹈覆辙,才擅自想替大人照顾夫人。”
她顿了顿,看方肇宁面色愈加凝重,接道,“妍是多心之人。大人此番如接回夫人,妍恐怕会日夜忧心大人安危。所以妍想,若大人执意要接回夫人,不如就此退隐,笑傲山林,也了却妍一番心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方肇宁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地看着徐思妍,想从她的表情中分辨这番话有几分认真。
他早就听说太子身边的这位郡主国色无双却心狠手辣,行事邪气。
心狠手辣,从她解决洛王陷害他的这个案子时,他就已经看出几分。
在所有不同的办法中,她没有选择最圆融的,没有选择损失最小的,却选择了最有效率、最狠也最不给敌人留下置啄余地的方法。
虽然换作他,最终可能也会选择这个办法,但决不会像她做得那般果断,那般义无反顾。
及至今日见到她,国色无双是毋庸置疑,而行事邪气,他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她竟然让他在官位和妻子之间选一个,而旁边的太子似乎也对此默许。
他苦笑不已,垂眼望向地面,似是思忆,似是遗憾道,“方某随波逐流,营营半生。直到遇见拙荆,才发觉自己愿倾尽所有,只换她一次深情回眸,却终不可得。”
他顿了一下,神情黯然,“前时方某与拙荆失散,以为拙荆已遭不测。若非存着不愿被j人得逞的不甘,几乎想随拙荆而去。”
说到这,他抬眼望向徐思妍一字一句坚定道,“如今既知拙荆尚在,方某只求能两人相守终老,不敢再有它想。”
虽然多少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徐思妍还是看着他呆住了。
一句“愿倾尽所有,只换一次深情回眸”竟让她如铁石的心中有些异样的波动。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方肇宁这么聪明的人痴成这般?舍弃所有换来的相守,难道不会太过于沉重?
她不懂也不明白,却莫名的被触动。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些什么。
静默许久,徐思妍听见凌筠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方大人对夫人情深意重,想必亦不会负忘君恩。擅自入京一事,理无可恕,情有可原,孤今次便不加追究。望大人回灵州后,珍重自好,谨慎经营,与夫人平安偕老。”
她转头望向凌筠,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两人眼中竟有着些相同的疑惑与茫然。
徐思妍垂下眼,将异样的情绪掩在了修长浓密的睫毛之下,站起身轻轻向方肇宁一福后,柔声道,“妍之前不过是担心大人不会待夫人一如既往,所以自作主张。如今看来,倒是妍小人之心了。好在夫人在妍府上,妍不曾丝毫怠慢,还望大人不加怪罪。”
方肇宁这时终于面露喜色,对着徐思妍又是一揖,激动道,“方某代拙荆谢过郡主眷顾之情。”
一瞬间,他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十岁。
孽缘
方肇宁在京并无居所,所以通常都是借住在好友刘穆的一处闲宅之中,地处商贾聚居的永安巷。
本来身为二品大员的他并不该住在永安巷这种地方,只是方肇宁出身寒门,对世族轻贱平民一事向来不屑,又贪这里出入方便过官驿,因此每次进京都坚持来此。好在这宅子虽不大,只有三进,但周围环境还算清幽干净,也不会让他太过于委屈。
由于常年闲置,宅中并无仆妇奴婢,只有一对老夫妇在此看宅打扫。今日方肇宁早早的打发了老夫妇休息,自己倒守在了狭小的门房,望着桌前在微风中摇曳的烛火发呆。
远远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他稍稍回神,发现夜色深沉,竟已是二更天。外面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他倏地站起身疾步走出去,开门看时,果然是白日间见到的六福公公,身后还跟了两个罩着青色斗篷的人。斗篷遮住了两人的身形和大半个脸,但看高度,应该都是女人。
“六公公快请进。”方肇宁低声做势请六福进门。
谁知六福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见前后无人,便近前小声道,“郡主要奴婢送的人在这,奴婢就不进去打扰了,还要回去复命。”
方肇宁见他如此,也不做作挽留,从袖袋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两塞进六福手里,身体微躬道,“今日有劳公公了,方某感激不尽,小小敬意,还请公公不要推辞。”
六福掂了掂分量,立刻眉开眼笑,“那六福就厚颜收下了。下次方大人进京若有何事六福能帮忙的,就尽管来找六福。”说罢也不客套,转身就匆匆走了。
方肇宁等的只是一个人,心中虽疑惑为何来了两个,却还是都让进了屋。
才进屋,其中一个掀开斗篷上的翻帽,弯身低头对他行礼道,“婢子樱雪叩见方大人。”抬起头看时,是个颇为清秀面色温和的少女。
方肇宁看看她,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转向另外一个仍罩着斗篷的人,就听见樱雪柔声道,“夫人,斗篷可以除下来了。”
翻帽缓缓的滑落,露出了一张柔美白净的脸,不算十分出色,却是他魂牵梦绕的姣颜。那双湛若秋水的眼,此刻正定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没有爱恋,没有憎恨,亦没有以前和他在一起时淡淡的忧愁,纯净得一如初相见时。
人生若只如初相见……
五年前,他升任灵州刺史,私访乡间,在浣纱溪边与她相遇,便是这样一双纯净的眼,让他堕落沉沦。
那时她双十年华,小乔初嫁。夫妇俩虽为寒族,但皆出身书香,甚为相得,伉俪情深。
他心怀不轨的与他们夫妇交往三年,终于控制不住心中欲望,迫她的夫婿将她休弃,之后又买通她的哥哥,强纳她入府。
入府时,她看他的眼中只有恨。
过半年,他为她散尽府中姬妾,千万宠爱集她一身。
那之后,她看他时,依然有恨,却添了愁绪,亦似有情,却无论如何,再不复初相见时。
他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若能一切重来,自己是否还会作出同样的事,可每一次,答案都相同,因为他从未后悔。
而如今……
“樱雪说,你是我的夫君。”她轻柔的声音响起。
他从遥远的思绪中回神,看着她,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紧张,“是,我是你的夫君。”
她臻首略倾,“可夫君是什么?樱雪说你会告诉我。”言语间的天真配上成熟的外表,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苦笑,“我会慢慢告诉你。”
……即使,要花一辈子的时间,他在心里暗暗的补充。
三更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原本就清冷的天气变得更加阴寒潮湿。凝碧宫寝殿四个角落摆放的紫金漆花暖炉都已被点燃,散发出带着靡罗香味的浓浓热气。
檀木雕花的碧纱橱中,半躺着的少女披了件宽大的绛紫云纹开襟睡袍,露出贴身的月白色抹胸和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
镶嵌在蝶纹床柱上的夜明珠,将少女整个笼罩在柔和的莹绿光中,散发出淡淡的晕华,好似温泽滑润的玉人。如瀑的长发顺着秀挺的背流淌到床褥间,稍显凌乱,却在丝丝缕缕中,透着说不尽的细腻,道不尽的缠绵。
她懒懒的盯着手里的书卷,半天也没翻上一页,仔细看时,眼中流动的水波早已涣散,不知正在魂游何方。
微风悄入寝殿,吹皱了碧纱帐上的彩蝶纷飞,溢出清淡的紫檀香味。
紫檀香?
徐思妍恍然回神抬眼,隔着纱幕望进了一片暗夜之海,深沉无际。
凌筠不知已在床边站了多久,如玉的面容沉静如水,身上的紫色睡袍同着柔顺披在肩头的黑发在风中微微飘荡,一时间竟显得有些零落单薄,意外的惹人怜惜。
其实除下了冠盖华服,尊贵如他也只是一个风华满身却寂寞如雪的少年。
“在看什么?”徐思妍叹息一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两人间魔咒般的沉默。
他微微一笑,如骄阳普照,世间繁华似瞬间回到了身上。
“美人如玉。”他半真半假的答道,换来徐思妍似笑还嗔的一瞥。
闲暇的时候,他从来就不肯同她正经说话。
她放下书,略向床里面挪了挪身子,空出了靠床边的位子。不必作出任何表示,凌筠便已会意的掀开纱帐,面朝着她倚在床头坐下。
“六福将人送到了。”他抬手温柔的替她理起了乱发。
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半夜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只是突然想看看你。”
不给她疑惑的时间,他垂下眼,柔声问道,“韶音刚才在想什么?”
她懒懒的答道,“方肇宁。”
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他睡袍开襟处裸露的肌肤,突然定在了印在他心口处的妖艳红莲上,美眸瞬间变得氤氲恍惚。
“怎么?还不放心那位‘你见尤怜’的夫人?”凌筠好笑的问。
她仿若未闻地伸出玉手想要触摸那朵红莲,却被凌筠阻止,将她的手握入了掌中。
她这才回神,抬头看进他幽深的眼……那里面有着柔弱的自己。
有些厌恶的皱了下眉,明白这柔弱是精神受创带来的后果。
“没有。我只是在想,放方肇宁在灵州还合不合适。”
她垂下眼,定了定心神才出声回答凌筠之前的问题,却隐瞒了一部分心思,一部分在疑惑着“情”之一字的心思——因为不想看到凌筠嘲弄的眼神。
这个字,在皇族人眼中,是个笑话,亦是……禁忌中的禁忌。
“方肇宁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要想和夫人相守终老该怎么做。更何况他现在最恨的就是洛王,所以没人比他更合适在灵州。”他有些不解徐思妍怎么会想不到这点。
“可是和世族中人相比,寒门之人似乎更容易放弃责任,去追求一些虚幻的东西。”看出他眼中的不解,她出言补充,却还是不愿提及那个字。
凌筠了然轻笑,一言道破,“例如男女之‘情’吗?”语中出乎徐思妍意料的,没有任何讥诮。
她不自觉地点点头。
他抓起了她的一绺头发轻轻摆弄,“世族中人一向对感情比较克制,这倒是毋庸置疑。因为越是门第高贵的世族子弟,越不能对自己的婚姻作主,轻易动情无疑是自讨苦吃。”
顿了顿,他接着悠然道,“庶族人通常家里没有那么多规矩礼制,性情发展比较自由,所以对感情追求大胆一些。而庶族大多人丁疏散,家族观念淡薄,所以考虑问题比较习惯个人为先,责任感是差一点。”
垂目想了一下,他黑沉的眼温柔的望着徐思妍道,“不过,在责任和感情没有冲突的时候,像方肇宁这种人还是可以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所以韶音也不必过虑了。”
她微微点下头,却没有言语。
平衡啊?平衡这个词总代表着妥协、退让,她可没见到方肇宁退过一分一毫呢。
所以她虽然有些感动,却还是不放心方肇宁,还是派了得力的手下樱雪跟慧娘去灵州……一个不能消除的弱点,就要时时刻刻的看好。
她一向讨厌对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觉,这次若非因为对慧娘有了一丝不忍,她绝对会让这个弱点彻底的消失……
有些不耐烦她对着他的时候不专心,凌筠扯了一下她的长发转移话题的问道,“韶音今天在御花园的时候,好像在打凌籣什么主意呢?”
她一愣,眼波闪烁了一下,快速回道,“只是欣赏美少年。我可以打他什么主意?”
凌筠意味深长的盯着她,明显不信她的回答,却没有追问。
一时间静默无语,她在他淡淡的紫檀香味熏染中就要入睡时,他突然倾身靠近她低声问,“韶音可试过与人亲吻?”
她愕然睁大眼,入目的是他如星般闪耀却深浅莫测的黑眸。
徐思妍有些疑惑的与凌筠对视了半晌,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懒懒答了声,“没有。”便又闭上了眼。
外面的雨稍微大了些。
她听着他绵长沉稳的呼吸又快睡着时,他才再度出声问,“想试试吗?”
微蹙眉,她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意外地看到他眼中的认真。
亲吻吗?只在春宫画上见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要试试吗?跟他的话,应该不太讨厌吧?
闭上眼,明白他成功挑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她听见自己有些空灵漠然的声音,“好……”
他略带薄茧的手抬起了她纤细的下巴,温润的唇轻柔覆上了她的。
一瞬间,她的感官似乎无限敏锐起来。
她听见雨水打在地上犹如珠落玉盘,她听见微风与纱帐细腻的摩擦,她听见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她听见她与他的呼吸缠绵的交融。
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亲昵,好像他们早已亲吻过千万次,纯然的不带一丝情欲,却让他和她的心都莫名的安定下来,仿佛独自在外飘零了千年,终于回到了生命的最初,不再孤独,不再寂寞。
高处本不胜寒……生来便立于红尘顶端的他们,也许只是相识,便已是此生最大的幸运,而现在,他们是否正在透支来世的因缘?机关算尽的他们,可能再也无力关心那些了。
雨不停的下了整夜,他们彻夜未眠,而她始终未再睁开眼。
小楼一夜听春雨。
很久后,徐思妍在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脑中突然想起了这样一句诗,不禁勾起嘴角一笑。
她什么时候也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那夜便如一个绮梦,她和凌筠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遗忘,生活又恢复了一如既往、充满了阴谋阳谋的忙碌。
只不过徐思妍最近过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灵力受创之后,凌筠便禁了她的足,她现在根本就不能出宫。
她当然也很清楚,以她现在的状况,随便出宫无疑是给刺客们添了个活靶子,可这种笼中鸟的生活,真的快要将她逼疯了。
所以她很努力的静修,想迅速消弭精神裂痕,却进度异常缓慢。这主要是因为,她每次静下来,刺客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就会出现在她面前,给她造成一种强大的压力,成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解铃还需系铃人。
她现在若想快速恢复,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人,每天对着他磨练自己的精神力也好,将他在自己面前消灭掉也好……总之,要找到他。
可是,那个刺客从那天之后就销声匿迹、石沉大海,若不是精神上的印实实在在,她几乎要以为他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经过了这么久,她对他的了解只有一件,他必定是天剑门的弟子,也因为如此,他那天才没有下手杀她——天剑门有门规,同宗之间不能相残,天剑门与逍遥门同出一宗,所以她也在他不能杀的范围内。
不过知道他是天剑门的人,对她寻找他没有任何帮助。
天剑门向来弟子稀少,没有道宫亦无据点。且他们讲究入世修行,这就意味着从贩夫走卒到文臣武将,谁都可能是天剑门人。
他到底藏在了哪里呢?
他的淡棕色的眼眸算是十分特别,但特别的是那中间的感觉,而不是颜色——天宇棕眸的人不算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她的太后姨娘便是棕眸,只不过颜色稍深一点。
可那种特别的感觉,虽然她记得刻骨铭心,却不足为外人道,更是让人无从以此为据抓人——她再权大势大也不能让人把天下所有的棕眸人领来让她认吧?
所以她很郁闷,甚至有些烦躁。
盯着手里的秘籍,她流光迷离的美目闪烁了一阵,最后归于沉静,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用它吧……
由于思考得太过于认真,她抬起头发现凌筠就近在咫尺时,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就是以云袖遮住手中的书,不过显然已经迟了,她只觉得眼前一晃,手里便已空空如也,书已经出现在了凌筠手里。
她有些心虚的垂下眼,暗自咒骂着凌筠日渐无迹可寻的轻功,却不自觉地担心他的反应。
“《太阴心经》嗯?”
凌筠冰冷至极的声音传来,她心中猛地一沉。
故作轻松的妩媚一笑,她抬眼盯着他反问,“太阴心经怎么了?”
他一向完美和煦的表情竟难得的消失不见,面色阴沉的冷哼,“你自己清楚!若不心虚,为何要遮遮掩掩?”
她闻言收起脸上虚假的笑容,对他伸出手蛮横道,“我要干什么,轮不到你来管。把书还来!”
他皱眉与她对视半晌,见她毫无退让之意,叹了口气垂下眼淡淡道,“我绝不准你练这邪门功夫。”
邪门?也只不过是筑基阶段,每天要生饮一碗童男的纯阳鲜血,用以抵抗体内迅速增长的阴寒之气罢了。比这邪门的功夫多得是,这已经算是温和的了。她也是上次见到凌籣才想起这本书的。
能够帮她迅速恢复灵力,何乐而不为?
徐思妍见凌筠垂眼,有些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手,登时觉得气血上翻——那书竟已被他运功捏得粉身碎骨,正如沙一般从他掌心流出。
看来他的功力又上了一层,却首先用来欺负她。
她怒极反笑,“我偏就要练这邪门功夫,你以为那书只得一本吗?”
抬起头,他眼中的阴沉仿佛随着那本书烟消云散,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深深地看了她许久,他软下口气柔声道,“韶音,一入魔道,万劫不复。你让我如何坐视不理?”
徐思妍勾起嘴角一笑,笑里透着说不出的讥诮与妖异,“身上流淌着禁忌之血的我,生来便注定与天道无缘,入魔道不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他神情一黯,“与天道无缘的,并不只是你一个人,不是吗?”语气中竟透着难言的萧索。
徐思妍心中生生一痛,垂下头遮住汹涌而来的情绪。
见她垂头不语,他接着淡淡道,“今生无缘天道,等来生就好。可一旦入了魔道,便到魂飞魄散也可能再无回头之日。若知道韶音要选择这条道路,母后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更何况,韶音并无一定要入魔的理由,不是吗?”
凌筠一提到他的母后——那个将她带入尘世、始终视她如亲女的姨娘——她仅余的一点气焰也终被浇灭。
她轻叹口气幽幽道,“我只是讨厌自己的弱小。”
她身上流淌着的逆天之血,注定她逍遥心经的修为极其有限。而承自母族强大的灵力,又因受创不知何时能恢复。
此时的她便好像突然失去了视力的盲人,迷失在黑暗的深处,而周围危机四伏。
最近她常常在深夜莫名惊醒,不能成眠——她的不安与焦躁,一向强势如他又怎会真正明白?她从未如此的渴望着力量,渴望着强大,就因为失去了这些,她便难以恢复一贯的从容。
她仍低着头,未注意到凌筠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的身前。他毫无预兆的伸出温暖修长的手,捏着她柔美的下巴迫她抬头看他,眼中竟似有着难以言喻的伤痛。
“韶音……只因为这个就不惜成魔吗?为什么不能学会依靠我?什么时候你才肯认真地看我?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而现在的我已强大的足够保护你!”
她檀口微张,吃惊的看着他难得的失态,愣愣的说不出任何话。
似乎有些懊恼自己的情绪失控,他不等她有任何表示,便松开手转身离去,挺秀优雅的身姿中透着说不出的寂寞。
她伤了他的心——在明天便是他十九岁生辰的时候,伤了他的心。
茫然的眼光追着他的背影,落入了满目的繁华似锦。
正是百花盛开的美丽季节,骄阳暖煦,春光明媚,为何到了她的眼里,竟似在嘲笑她的阴暗晦涩?
脑中闪过凌筠那张五分似他母后却不减英姿的俊秀面容,她也许早知道,很多东西不同了。
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叫姐姐的小男孩儿,早就消逝在了岁月流淌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唤她‘韶音’的?久远到她都记不起了。
而她又有多长时间没有仔细的看过他?甚至不知道他早已高过她许多,不知道他能轻松将她抱起,不知道他的胸膛已结实到可以让她依靠。
姨娘走后这十年,他们两人都活得太忙碌。忙着在吃人的宫中生存,忙着在权势争斗的朝堂上立足……却盲目的忘记了看一路同行的彼此……又或者是太接近、太习惯以至于懒得去看?
此时,她的心亦莫名的疼痛起来——她伤了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这让她情何以堪?
生辰
往年太子的生辰都是由当今圣上亲自主持庆祝的。今年圣上御驾出巡,赶不回来,临行特意嘱咐采薇宫的郑贵妃代为张罗。
皇帝对太子侄儿的眷宠天下皆知。据说这位只生过一个女儿、出身极为平凡的郑贵妃,之所以能做上实质的后宫之主,主要就是因为懂得对太子百般讨好。
不像几年前的尹贵妃,伙同亲生的大皇子谋害太子,结果落得被赐死的下场。大皇子也被废为庶人,发配南疆,还没到地方,就“病”死在了路上。
谁都心知肚明这“病”不简单,不过皇帝听了这消息,并未追究,只是轻描淡写地让人以国侯之礼将其厚葬。
从这以后,再无人敢明目张胆的对太子不利。
坊间早有传闻说太子其实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帝听说后怅然一叹,似有遗憾的沉默不语,而太子则对此一笑置之。
极少人知道,太子虽非是皇帝的亲子,却是他毕生唯一情衷的孩子。
爱屋及乌,再加上太子本身亦是皇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他对他的喜欢自然非同一般。
而皇帝一向是跋扈任性之人,为了保护太子身为嫡皇子高贵地位的唯一性,甚至到现在都不肯立后,圣眷之隆,可谓绝世了。
郑贵妃是个极为知情识趣的妙人,自然懂得借讨好太子来献媚皇帝,所以难得有这次操办生辰的机会,安排的是格外的用心。
按照惯例,太子的生辰只由文武百官进入东宫,行磕头礼,然后摆个皇族成员参与的隆重家宴就算了事。
这次,她额外办了个夜宴,不但请了最近在权贵圈子中极受欢迎的芳菲歌舞团入宫献艺,还独出心裁的邀请了许多和太子年龄相近的青年才俊、名门闺秀一起出席。
天宇皇朝民风颇为开放,宴饮聚会中有女眷出席也算正常,只是此次受邀的女子皆是单身妙龄,不难看出郑贵妃已开始为年底的太子选妃作准备。
执政者并不提倡早婚,所以皇族男性通常都是在冠礼之后才立妃。太子明年的立妃,无疑是极受人关注的事情之一,也因此这生辰宴会所请的贵媛淑女已成为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大小姐……大小姐,婢子打听到了……打听到了。”一个扎了双丫髻的少女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打断了正在房内抚琴的美人。
美人停手抬头看向小丫头,用似会说话的眼睛示意她讲下去。
小丫头略弯腰喘了一会儿才说道,“果真如大小姐所料,此次受邀的不只有世族贵女,还有几位寒门高官的闺女。”
韩真闻言,秀眉不禁微微一蹙,她倒希望她这次料错了呢。
从已故仁宁皇后开创了恩科取士之后,朝廷便对寒门出身的人大加重用,极力削减世族豪门对朝政的影响力。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原为选取官员主要手段的举荐制近些年名存实亡,通过举荐出仕的官员大多得不到重用,这就大大的减弱了世族高门对士子的吸引力。
所以如今,即使是世族子弟,若想在朝中有所作为,也必要参加三年一度的科考。
世族势力正在不可避免的衰败,也许再过不了多少年,世族的特权就会消失殆尽。
本来寒门官员在朝中根基浅薄,并不应该很快有实力与根深蒂固的世族相抗衡,但一方面先太后和当今圣上连续两代执政者都不遗余力的抑制世族,另一方面,世族本身也有众多派系,经常内斗不已,结果现在世族官员和庶族官员在朝中勉强能打成平手,有时候甚至还会处于劣势。
为了最大限度消弭世庶之别,今上还极度的鼓励世庶通婚,就连后宫也不再是世族女子的天下,现在地位最高的郑贵妃正是出身寒门。
而这次几乎可以被看作是选妃前奏的生辰宴会,也特意请了庶族女子出席——难道太子妃也会是粗鄙无知的寒门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让她们这些出身高贵的世族贵女屈于低俗的寒门女子之下,简直比杀了她们还要难受,可不幸的是,依她的猜测,这种情况成为现实的机会十分的大。
而她……并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世族女子通常很小的时候便会定下亲事,所以当她及笄之时,父亲还未替她找人家,她便知道父亲是有意让她入宫了。
虽然对这样的安排十分不满,但婚姻无法自主是所有世族人的命运,也是他们生来便享尽世间荣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切都必以家族利益为先,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家族——这也是历代皇帝不喜世族人的原因。
不过心中的抵触情绪,在她两年前参加一次宴会,看到了风神俊逸、温雅无双的他时,瞬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