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29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下,尸骨无存。
“爹,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宇文化及目光闪动了一下,仿佛有刀锋般的光芒从他眼中一掠而过,冷笑道:“有人想就此扳倒我们宇文家,哼,未免也太小觑我宇文化及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本宇文家太过树大招风,如今正可以趁机韬光养晦,隐忍以待。辛衣,再忍耐一下,我们的机会,很快就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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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二年,正月元旦大朝会。
这大概是杨广过的最窝火的一个朝会了。
往年,杨广都会在洛阳宫殿大摆盛宴招待百官和各国的藩属使节,而今年宴会上的位置倒有一大半是空着的。由于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占领郡县,阻隔道路,有二十余郡的朝集使不能到达东都,自然也就更加不会有外国朝贡使者来向杨广贡献方物。昔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大约也只能存在于梦中了。
相对于朝会的冷清,更让杨广沮丧的,却是各地的动荡。
此时大隋四方叛乱,政治失控,局势一日严峻过一日。杨广非但不反思罪己,抚恤民众,反而变本加厉地进行镇压,始议分遣使者十二道发兵讨捕盗贼。
这一年,也是宇文家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往昔那些争相拜会奉承的官员们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安安静静地当着“罪仆”,宇文述也只是在家中与一堂儿孙安享天伦,闭门不问世事。
一切都似乎在平静中沉淀,在清冷中消去。
除夕夜,辛衣心中一直惦念着扶风,早早便吃完年夜饭,往别院去看他。可到了别院,才发现他人竟然不在,看院的小童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辛衣只得郁闷地离开。
除夕之次,子夜相交,门外宝炬争辉,玉珂竞响,爆竹如击浪轰雷,遍乎朝野,彻夜不停。有的百姓还在庭院里垒起“旺火”,以示旺气通天,兴隆繁盛。在熊熊燃烧的旺火周围,孩子们放爆竹,欢乐地活蹦乱跳,这时,屋内是通明的灯火,庭前是灿烂的火花,屋外是震天的响声,把除夕的热闹气氛推向了最高嘲。
离昊好动,尤其喜欢热闹,此刻见得这般盛况,忍不住钻进人群中与街边的孩子们玩了半天的鞭炮。
入夜时分,北风渐紧,彤云低沉,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雪,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
辛衣干脆弃了坐骑,踏着白雪一步步往家走,一路上只见爆竹声后留下的碎红满地,映着皑皑白雪,灿若云锦。
“辛衣,你冷不冷?”只见离昊笑嘻稀地从街那头跑出来,一边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和他的头上,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和纷飞的乱琼。辛衣抬头望见他额边亮闪闪的汗珠,不由莞尔一笑:“怎么,不玩了?”
离昊笑道:“下雪了,心中记着你,就过来了。”
辛衣心头一暖,目光转向那不断扑飞到面前的雪花,说道:“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离昊闻言,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朗朗的眉目间仿佛被乌云遮住了光芒,他低下头,喃喃道:“我自然记得,那个雪天……”
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辛衣心中猛的一动,这才想起那草原上那只倒在血泊中的大雪狼,和那盘旋在草原上悲哀又凄厉的长啸,连忙改口道:“对了,你来这里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十岁啊。”离昊想也没想就张口答道,待见到辛衣那调侃的眼神,忽然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嚷道:“以狼族的年龄来说,我早就已经成年了。”
辛衣挑眉笑道:“明明就比我小,还狡辩,以后改口叫我哥哥。”
“我……我才不要叫你哥哥!”离昊气得哇哇大叫,“我可比你大多啦!”
两人一路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已经行到宇文府。忽然,辛衣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满脸的惊讶。
只见一个锦衣少年独自立在门前,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他满身。
“高子岑,你怎么来了?”辛衣又惊又疑,问道。
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不知道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多久,斗篷上,发间,眉稍上都是白白的一片。
“过年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还有,这个给你。”
高子岑的目光与往日有些不同,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却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将手的物事朝她一塞,有些窘迫地转身跑开。
“喂!等等!你跑什么啊?”辛衣大声叫道,可是少年却不愿回头,反而越跑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雪地之中,不见踪影。她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辛衣,他给了你什么啊?”离昊好奇地凑上前来。
辛衣摊开手掌,却见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只玉镯,玉身青翠,色泽温润,镯身雕刻着精致而古朴的文饰。
高子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送她一只玉镯?
辛衣疑惑地看向离昊,离昊耸耸肩,天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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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年没多久,朝廷又传来急报。曾在山东被张须陀大败的反军卢明月逃窜到淮北,再次集结当地的流民组成十万贼兵,攻下南阳郡,号称四十万,自称为“无上王”。杨广勃然大怒,当即命王世充为江都通守,令其即刻前往南阳镇压卢明月。
圣旨下时,正时早朝百官朝见时。王世充上前接旨,眉宇间禁不住喜色飞舞。出征讨伐,这在以前,本该是宇文家的职责,而如今却任派给了王世充,谁都看得出来皇上如今宠信的风向已经渐渐改变了。以前对着宇文家溜须马屁的大臣,如今是否都在心里掂量着转而投靠他人?
辛衣在一旁冷眼看着,唇角忍不住浮现出嘲讽的笑来,都说这官场如战场,可她怎么都觉得眼前这群变脸如翻书一般的大臣,只是一群幼稚到极点的孩童。
正在思量间,前方的王世充却忽然转头过头,阴鸷而犀利的目光朝她扫来,辛衣心中不由一凛,暗想这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样?
只听王世充拱手朝杨广禀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杨广一怔,道:“爱卿但说无妨。”
王世充道:“臣出征经验尚浅,初次担此讨伐大任,惶恐不已,生怕有负圣上所托。因之,臣大胆奏请陛下,遣天宝将军宇文辛衣随臣一道出征讨捕。”
此言一出,周围的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形形色色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的目光齐齐朝着辛衣而去。
辛衣心中暗暗冷笑,宇文家此时落势,第一个忍不住的,果然是他,王世充。
杨广沉吟片刻,对辛衣道:“宇文卿家,你意下如何?”
辛衣单膝跪地,昂起头颅,抱拳高声答道:“臣愿往。”
王世充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吃了一惊。
辛衣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蛾眉斜挑,睥睨而笑。
王世充,本将军就坐观其变,看你能施出什么伎俩!
笑里藏刀相对战
南阳郡,初春。
经冬的冰雪已经消融,草木吐出冉冉嫩绿,清透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到士卒们的甲胄上,泛起阵阵清清寒光。
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可因离着冬那样近,总觉得这眼前这温存来得太过突然,恰留恋处,便稍纵即逝,好似下一刻便会重新回到刻骨的寒冷中去。
每年冬春之间,辛衣总是特别怕冷。她自小体质偏寒,体温较之常人要低上一些,即便是在炎炎的夏日,也甚少流汗。可她从小要强,从不轻易在人前示弱,那怕是每每因手脚冰凉无法入睡,也是暗地里咬紧牙关撑着,从不愿叫下人多添些被褥,燃旺些碳火。长年下来,宇文府中竟无一人察觉这个秘密。
直到,扶风的出现。
跟随扶风历练修习的那几年,每晚他总会替她捂暖手脚,等她安然入睡后方才离去,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这些年在外征战,每到冬天,辛衣总会想起扶风那双那温暖的手,和那些温暖如春日的夜晚。
只是,她已经长大,再也不是他羽翼呵护下的孩子,尽管曾经那样贪恋着片刻的温存,可到最后,她仍还是要学会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严寒。
因为,她是宇文辛衣。因为,她必须学会坚强。
凛冽的寒风中,辛衣依高而立,举目朝远方望去。在她的东北方是反军卢明月的大军,西面距离卢明月的营地四十里处则是由王世充率领的隋军。广袤的平原上,两军的大帐连绵不绝,营门处大旗飘舞,帐顶轻烟袅绕,巡逻的兵士一小队一小队地穿梭来去,偶尔有一声马嘶在干净的空气中传来。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几乎叫人忘记了这里是战场。
隋军抵达南阳郡已经一个多月了,自扎营之后,辛衣便命令士兵深沟高垒,每日里高挂免战牌,如此大半月下来,竟无半点出兵的迹象。卢明月以为隋军怯战,几次逼近营地辱骂讨战,辛衣也不做理会,每日里只顶着严寒,带着士兵巡察四周的地势。
在战前亲自观察作战地形,研究敌人的兵力分布,收集一手的信报,是辛衣几年来行军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于她的这个习惯,部将们都多有微词,依着钱士豪的话来说,这种事,交给哨兵步卒去做便可,何用劳动将军之手,万一在巡逻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得了?
可这些话听在辛衣耳里,也只是一笑置之,第二天照样还是去巡查。如此多次,部将们拿这位固执的少年将军也没有法子,只是每次看她出巡,免不得总要提心吊胆一番。
这日,辛衣领了离昊、尧君素两员大将以及数十骑轻骑沿着河谷一路巡查而去,远远便听见对方敌营号角声声,显是卢明月再次向隋军挑衅求战不成,正在整军回营。
辛衣瞧见眼前情形,不由得唇角微微钩起,悠悠笑道:“这卢明月倒也是个不怕死的,想我们刚刚在山东会同张须陀将军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通,却不料这么快他便又跑到淮北兴风作浪起来。”
尧君素闻言也是一笑,道:“最可笑的是,这厮还自称什么‘无上王’,拥众号称四十万,可经过我们这几天的查探,确知实际也不过十来万人,且大半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患。”
辛衣淡扫他一眼,道:“可不要小看这些乌合之众,现下四海纷乱,揭旗而起者,多半是草莽山民,可就是这些人,却将天下搞了个大乱。要想真正平定这些乌合之众,还天下太平,实非易事啊。这些天来,我观察敌方营地,见对方士卒进退有序,纪律严明,显然是训练有素,绝非弱旅,我们绝不可生轻敌之心。”
尧君素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抱拳躬身道:“将军说的是,属下惭愧。”
离昊皱皱眉,大声道:“怕什么,既然那卢明月不怕死,我们还客气什么,马上挂旗迎战,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灭个双,管叫他有来无回!”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叱道:“用兵讲究奇正相生,虚实相合,详舍实取。你以为我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战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是怕了他不成?你也跟我打了好几战了,怎么对于兵法之道还是不见长进?”
“我……我……”离昊被她一通数落,顿时语塞,他汕汕的低头思量片刻,却又昂起下巴,大声说道:“那些弯弯道道的东西,我可学不来。我只管跟在你身边,你说战我就战,你说不战我便不战。”
“你啊!要我说你什么好!”辛衣叹着气直揉太阳|岤,大感头痛。
这家伙不大通人间事故,性子就象是脱了缰的野马,一个看不住,就会生出些事来,平日里没少叫她操心。不过,离昊素来知轻重,在大事上从来都不会叫她为难。这一点,是他最让人宽心之处。
一旁尧君素忽然插言道:“这一战,将军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对策?”
辛衣视线投向远方,道:“摸清了敌情,要想对付卢明月他们,并非难事。可现在难的是,怎么提防着军营里的那尊大佛釜底抽薪。”
“大佛?”离昊抓抓头,甚是不解,问道:“谁啊?”
尧君素笑着望他一眼,说道:“将军说的是王世充,王大人。”
“哦,是那家伙啊。”离昊恍然大悟。
王世充自行军以来,便摆出一副极力笼络的姿态,推说自己带兵经验尚浅,将军营的指挥权交于辛衣,自己只顾坐镇后方,深居简出。这些日子,辛衣一直按兵不动,高挂免战牌,他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一直都纵容自己的部下对宇文系的士兵多端挑衅,使得军营中隔不了几日便会有波澜动荡。如此外患未除,内患叠加,这正是行军作战之大忌。
辛衣眼中的光芒猛地一敛,冷笑道:“此人城府极深,精于官场诡道,巧言令色。他趁宇文家落势之时邀我参战,其用心昭然若揭。哼,他会落井下石,我便不会顺水推舟么?”
一路巡查下来,不知不觉已是彤云密布,晚云渐收。辛衣见天色已晚便下令返回军营。漠漠原野上,只见众骑齐奔如雷,卷起尘烟滚滚,凛冽的朔风一阵阵地自耳边刮过,黑色的披风如旌旗猎猎作响。
远处渐已望得隋军大营,众人皆减慢了马速,还未近时便已经闻得风中传来的阵阵喧嚣之声,一时不觉面面相觑起来。
辛衣握着马鞭的手蓦地一紧,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踏着经冬的霜草大步朝着营地而去。离昊与尧君素相互交换一个眼色,赶紧疾步跟上。前方已有士兵迎上前来牵过辛衣的坐骑,脸上尽是惶惶不安的神色。
辛衣面色一沉,道:“军营里出了何事?”
那小兵支支吾吾地答道:“是王仙芝,张啸等几位将领为着出兵的事和高别将、钱副将他们闹起来了……”
“王仙芝和张啸都是王大人的嫡系部队中的将领。”尧军素低声在辛衣耳边说道。辛衣皱着眉头,将手中的马鞭朝身后的小兵一抛,快步朝着喧哗声处而去。
只见军营中央的空地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士兵,中间有两对人马正闹得不可开焦,眼看双方就要撕破脸皮,动起手来。人群中只听得有人大声嚷道:“你们自己想当缩头乌龟便罢了,还要拖着我们下水。”
一时有人纷纷应和道:
“老子可不愿再龟缩在这里整天受那些鸟气,快放我们出去!”
“有胆子跟着我们到战场上去杀个你死我活,成天躲在军营里象个娘们一样好没意思!”
“依我看,你们莫不成都是娘们变的吧!”
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哄笑,高子岑、钱士豪等将士脸色俱是一变,高子岑当即便要发作,却被钱士豪死死从后面拉住,急声劝道:“千万别冲动,一切等将军回来再说!”
高子岑年轻气盛,眼见他们如此挑拨,却哪里能忍的住,一手挣脱钱士豪,“刷”的一下抽出挂在腰际的宝剑,朝着前方众人一指,冷冷喝道:“没有将军的命令,你们哪个敢出营,休怪我不客气!”他一动手,身后的数百士兵也跟着刷刷亮出了兵刃,锋利的刀刃闪烁出耀眼的寒光,杀气冷森森迫人。
“喝!你小子倒是敢对我们动手?别拿将军来压我们,老子今天就是要出营又怎么着!”
“大家给我上啊!”
王仙芝等将士叫嚣着轰涌上前,眼见场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只听得场外发出一声厉喝:
“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那声音仿佛带有无形的魔力与威严,穿透人群,直抵耳膜,顿时让喧闹的场子安静下来。
看热闹的人群中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通道,辛衣昂首越众而出,冷冷环视全场,目带锋芒,玉面如罩严霜,周身似有凛烈寒意弥散开来,那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还嚣叫张狂的一干人等被她那一眼扫过,竟都惶惶低下头,矮下身去,作声不得。
这个少年将军的身上,总似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只听辛衣高声道:“高子岑!”
“末将在!”高子岑从人群中踏步而出,立在她身前,黑沉沉的眸子里如同在瞬间燃起了一团火焰,映得他整个人神采飞扬。
“军营里不听指挥,目无军纪,随意喧哗者当做何处?”
“当斩!”高子岑大声答道,宛如洪钟般响亮的两个字在风中反复回荡着,在场的一干人中当即有不少变了颜色。
辛衣不动声色,视线朝众人淡淡一扫,道:“你们可知罪?”
“我们没罪!我们只是想快点上场杀敌……”
“是啊!我们不服!”
“凭什么让我们当缩头乌龟?”
人群在片刻的死寂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尧君素,钱士豪等将士顿时神色紧张起来,纷纷又将手搭在了剑鞘上,只待情况一个不对,便拔刃而出。
面对着愤激的士兵,辛衣却依然神情自若,她下颚微抬,朗声说道:“我只问你们一句话,若是我此时答应让你们出战,你们可有把握能一举击溃敌人?”
众人闻言,不禁怔住。
辛衣继续说道:“卢明月在南阳郡兴风多时,根基扎实,兵力雄厚,朝廷多次围剿不得,现下他的气焰正是嚣张之时,若此时出战,胜算只占五成。而我宇文辛衣从不打没有把握的战。不战则已,一战便要将敌人全军击溃,使之再无还手之力。”
她昂起头,睥睨四方,身上的红色麾袍在寒风中招展翻飞,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自信而张扬。
少年成名,闻名天下的天宝将军宇文辛衣,纵然骄狂,却有着赫赫的战绩,征战至今还未尝败果。这样的人,几乎拥有天下一切可供骄傲的资本,又怎会胆小怕死,不愿求胜?
人群中有些原本愤激冲动的士兵此时已缓缓低下了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们行事虽卤莽,但念在都是为我大隋求胜心切,忠心可见,我今日可以不与追究。不过……”辛衣声音蓦地一停,叫刚刚还在暗自庆幸的人们心中猛的一楸,只听她又缓缓道:“军营便要有军营的法纪,不然,本将何以立威?人心何可以聚?来人啊!”
“属下在!”
“传我命令,将这几个领头的将领拖下去,各责以一百军棍,其余各人自归营帐,不得再寻事端!”
“是!”
辛衣的话音刚落,高子岑便已经指挥手下一涌而上,将那几个带头肇事者牢牢擒住,朝营后拖去,其余参与肇事的士兵却躲过一场灾难,不由地都暗暗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大呼侥幸。
正在此时,被拖走的将领中有一人忽然用力挣扎着,竭声撕力呼喊起来:“老子不服!直他娘的,老子来这里是来打战的,可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你们象个娘们一样贪生怕死,我可不怕!有本事把老子杀了,不然老子绝不罢休!”
高子岑等人闻言大怒,待要上前教训他,却被辛衣伸手拦住。
“把这人给我拖回来!”
辛衣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人,娥眉轻挑,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押行的士兵强行压跪在草地上,神情却依然嚣张,他听得辛衣发问,鼻子里重重一哼,大声道:“听好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校尉杜单是也!”
“杜单?好。看来,你倒真有几分胆色。”辛衣摸摸下巴,不怒反笑,道:“既然你如此求战心切,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啊!”她抬手一招,道:“免了此人的军杖,给他一枪一马,送这位英雄出营。此行若不破了卢明月的老巢,取了那老贼的首级,不许他回营!”
“是!”
此言一出,杜单表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变得犹如生吞了一整只臭鸡蛋一般,黑得宛如锅底,宇文系的将士们无不暗自偷笑起来。
“你……你可知我是……”杜单的脸色一分比一分难看,瞪向辛衣的眼中光芒凌厉,寒意逼人,已带上了分明的凶狠之色,他张开嘴,还待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士兵们一把制止,吆喝着强拖了下去。远远的,军营尽处还不时传来愤怒的吼声,如同临死前野兽的嚎叫。
辛衣目光如电,缓缓转向众人,道:“你们谁还想一并请战的,此时不妨向本将军提出来,我一定会成全你们!”
众人此时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是低了头,再无人作声,诺大的军营中此时竟是静的可闻针落地。
辛衣唇角勾勒出一抹浅笑,道:“没有人么?很好!今日之事,暂且作罢,日后再有谁敢不服军纪,滋事喧闹者,其下场,便有如此旗!”
语未落,众人忽闻耳边破空声起,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只带着白羽的长箭羽在空中划出淡淡的轨迹,去如流星,疾如闪电,“嗖——”的一声响,远处的一杆战旗顿时应声而倒,待众将士回过神来时,那个盔明甲鲜的少年将军却早已经收弓回箭,傲视四野,俊美的脸庞在满天晚霞的映衬下,耀眼的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
众将一时心胆俱寒,齐齐单膝下跪,抱拳高呼:“属下谨遵将军令!”
雷鸣般的呼声撼动四野,在空中久久盘旋。
一场哗变,也在无形中被消解了。
离昊笑嘻嘻的追上前,笑道:“辛衣,你刚才这一手使得真是漂亮。”
辛衣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却见军营西首王世充正领了一队人马行了过来。
王世充看见辛衣,当即迎上前,说道:“原来宇文将军已经巡查回来了?”
辛衣眉间闪过一丝嘲讽之色,说道:“王大人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
这只老狐狸,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事情全部解决之后才现身,摆明了就是设好了圈套,在一旁看好戏。可是这一次,恐怕他又失算了。
王世充故意先朝左顾右看一番,而后才说道:“我听闻得军营中有人滋事,急忙赶来查看,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辛衣心里一阵嗤笑,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此等小事,何须王大人操心,我早已经处理妥当了。”
王世充面露喜色道:“宇文将军一向治军有方,军营的事务交由将军来打理,本官也省了不少的心啊。”
“哪里,哪里,王大人谬赞了。”辛衣一边与他虚与委蛇,心中却早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一心想着赶紧离开此处,偏偏王世充是个不识趣的,别人越是不愿意搭理他,他便越是有本事死死缠着不放。
只听他继续说道:“这几日连着都有士兵滋事,想来定然与我军迟迟不肯发兵迎战有关。长此以往,士兵们难免心急焦躁,影响军心士气,不知道宇文将军心里到底是何计量?”
辛衣眸子一转,道:“王大人可是对我的用兵之法心存疑虑,既然如此辛衣愿就此交出指挥权,一切全凭王大人调度。”
王世充连忙道:“本官只是随口问问,宇文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了。将军用兵一向出神入化,本官又那里能及得上半分,还是请将军继续指挥大局,本官做镇后方为是。”
“那就多谢王大人了。”辛衣揽眉一笑,也并不故意推委。
“好说,好说。”王世充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诺诺点头,可那阴沉目光,却叫人想起那伏在暗处的毒蛇,仿佛随时会吐出致命的毒液,给人以毁灭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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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辛衣就着烛火俯在案上细细研看南阳郡一带的地形图,正看的入神,忽觉门幕被人掀起,有人从外面走进帐来,辛衣以为是离昊,连头没抬,只说了声:“你来的正好,给我倒杯茶。”
对面沉寂了片刻,很快便递过茶杯,辛衣接了一口饮尽,顺手放在案上,继续埋在地图中思索,待想通了一个问题,她才直起身来,刚一抬手臂,忽觉肩头的酸涩感齐齐涌来,不由地琐紧了眉头,道:“离昊,过来帮我揉揉肩,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几天都这样酸痛。”
后面那人不声不响走近,伸手替她按捏起来,手指的力道拿捏的正好合适,顿时叫她肩头的酸涩减少了不少。
“好舒服,好舒服,昨日你还按的乱七八糟,刚说了你几句,想不到今天就出师了。再帮我按胳……”辛衣连声赞叹,一边笑着回过头去,待看清身后那人模样时,却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道:“高子岑,怎么是你?”
高子岑没有回答,只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辛衣一时又是疑惑又有些尴尬,只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他们笼在其中。
“你,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明日,别再去巡查了,好么?”良久,高子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
辛衣心头一颤,转过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道:“你来这有什么事吗?”
高子岑静默了片刻,说道:“你可知道今日你处置的那个名叫杜单的将领,是王世充的头号亲信?”
辛衣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若非有王世充的庇护,那人又怎会嚣张至此。不给个下马威给他们看看,还真想欺到她头上不成?
“这几日,王世充那边似乎有异动,不知在搞什么鬼,我们要不要加派些人手监视他?”
辛衣冷哼一声道:“他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恐怕这几天来连续的士兵闹事只是个开始而已。”
高子岑皱起剑眉,朝她投过探究的视线:“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高子岑一怔。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其万变。记住,下一次王世充那边的人再来挑衅,你和兄弟们一定要忍住,决不可中了他们的陷阱。特别是你!”辛衣星眸朝他一瞥,道:“好好管住你那容易冲动的性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吗?”
“我……”高子岑显然并不服气,待要分辨,却听辛衣又说道:“你放心,这口气,不会让你们白受,过些日子,我连本带利为你们讨回来!”
高子岑终于轻叹一口气,瞥她一眼道:“他们若只是挑衅便罢了,偏偏还满口污言秽语,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辛衣眉一挑:“哦?难不成,你被他们辱骂了?”
“不是我,是你……你……”他抬眼看了看她,忽然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辛衣展颜一笑,交叉抱起双臂,懒懒道:“原来骂的是我,说说,他们都骂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看着她的眼睛,这话却怎样也说不下去,脸莫名涨红了。
辛衣接口道:“是不是说我貌如妇人,不似男儿,胆小怕死,畏首畏尾。”
高子岑闻言不禁愕然,道:“原来,你都知道。”
辛衣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道:“这些人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就是如此罢了。”
高子岑的眼中厉光一闪,道:“这些人,我绝不能轻易饶过他们!”
“谁叫你饶过他们了?”辛衣笑着朝他眨眨眼睛,高子岑却又似呆住了,“哪些人骂的本将军,你都给我记下名字,一个也别漏了。待到时机成熟,我一个个的讨要回这笔债。本将军一向睚眦必报,心眼可是小的很。”
高子岑一怔,笑意却隐隐浮上了脸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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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半夜里,辛衣刚刚才躺下没多久,便被帐外的一阵叫声给惊醒了。
她一个激灵,赶紧合衣起身,掀开门幕,大步走出营帐,却见尧君素领了一小队人马立在营外,手中明晃晃的火把映得脸上焦急的神色一览无余。
“出了什么事?”
尧君素抢前一步,急声说道:“高别将不知道怎么被王大人给绑了,还说要将他斩首!”
“什么?”辛衣大吃一惊,这小子,今天晚上还劝戒过他千万不要冲动,谁知马上就又与王世充那边起了争执。
“将军请马上随我前去,要是晚了高别将可就……”尧君素后半句话硬生生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明明是初春料峭的天气,他的额上却挂满了涔涔的汗水。
辛衣神色大震,当即吩咐赶往王世充的营帐,一时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愤恨,历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
急行中,尧君素胡乱地抬起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方才,我带领分队的兄弟巡逻完军营西区,正准备交班回去歇息,却忽然听到王大人的帐里传来喧闹声,于是前去查看。却不想正好见到高别将被人从帐内五花大绑推出来,王大人神情震怒,正在大发脾气,我赶紧上前询问究竟,却说是高别将夜闯主帅牙帐,意图不轨,王大人一口咬定高别将是敌人收买的j细,当下便要将他拖下去斩首,我急忙派人拖住,自己赶紧过来向将军报信。”
“王世充!”辛衣狠狠咬住唇,一字一字的吐出这个名字。又是他!先是挑拨士兵哗变,现在又想对她麾下的大将下手了吗?真正欺人太甚!
她强压住满腔的怒气,无意一侧眸,却见离昊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了人群中,慢慢靠近她身边,神情有些奇怪,不由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可有瞧见什么?”
离昊抬眼瞧瞧她,皱起眉,道:“我自然瞧见了。高子岑这个傻子,看见有人在你的营帐边鬼鬼祟祟的,便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结果就被糊里糊涂地引到了王世充的帐内,然后就出了事。”
辛衣一怔,道:“那小子半夜不睡,在我帐外做什么?”
离昊一耸肩,道:“谁知道呢?反正自你跟那个王世充暗地里对上之后,每天晚上他都会象个傻瓜一样守在你帐外。”
辛衣呆了半响,良久,才喃喃说道:“这个笨蛋!”忽然又抬起头来,炯炯双眸,看向离昊,道:“那个时候,你也在我帐外么?”
离昊迟疑了一下,答道:“是。”
“你明明觉出不对,为什么没去阻止他?”她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离昊抬起头来,满脸倔强:“我不能走,万一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有人趁机潜入帐内伤了你,那该怎么办?”
辛衣凝视着他的侧脸,忽然摇摇头,说道:“不,离昊,你是故意的,故意看他被人抓走的,对不对?”
他咬咬牙,昂直身躯,大声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样,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辛衣又气又怒,待要训斥,可看见月光下那张倔强的脸,心头一时又软了下来,重重叹了一声,撇开他,向前走去。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王世充的营帐前。此时,营帐外灯火通明,帐前的空地前,高子岑被人死死扣住,按倒在地,旁边两个刀斧手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王世充与一干将领正立在帐门前,冷眼旁观,面有得色。
高子岑是个硬骨头,明明已经受制于人,却还是放声怒骂,毫不示弱,冷不丁却被人飞起一脚,重重踢在背上。
“作死的东西,还敢大喊大叫!”
辛衣看在眼里,心头腾的升起一阵无名怒火,踏步上前,怒喝道:
“放开他!”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唰唰”聚集在她身上。王世充唇角牵动了一下,眉间闪过一丝惊色,显然是没料到她来得如此之快。
辛衣向前踏上一步,手臂微扬,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遥遥指向刀斧手的要害。剑气森然,寒光如雪,映着她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冷冽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威凌天下的凛然气势,足可令眼前的对手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我再说一遍,放开他!”
刀斧手手臂一颤,连忙将刀具移开了高子岑的脖子,退到一旁,王世充则当场变了脸色。
辛衣抬眼一示意,尧君素等将士赶紧上前将高子岑搀起,慢慢扶了过来。
“我……”高子岑抬眼看见她,眸子里猛泛起悸动波澜,唇微微翕张,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辛衣瞥见他唇角、脸上满是大片大片的乌青,身上的衣裳多处破损,还隐隐渗出血水,便知道他定是受了王世充部下不少的苦头,心中刚刚平息下来的怒气顿时又翻滚起来,她一手按在他肩头,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我相信你。”
高子岑身体微颤,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
辛衣目光冷冷的投向王世充,道:“王大人,你逮捕我的属下,还动用私刑,是否能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
王世充眸子一沉,阴恻恻说道:“此人携带凶器,半夜闯入我的营帐,意图不轨,正被我的手下逮个正着,现下人证物证俱在,仅行刺主帅这一条,我便可定他死罪!”
好一个行刺主帅!好大的罪名!辛衣冷哼一声,道:“人证何在?”
王世充一招手,人群中一个黑甲的将士走了出来,却是轻骑营校尉刘风。
辛衣点点头,道:“是你亲眼看见的?”
刘风被她那凌厉的目光看来,吓得咽了一口口水,颤声道:“末将看见高子岑手持刀刃,鬼鬼祟祟的钻进了主帅营。”
“哦?”辛衣斜眼瞥他,唇角流露出一丝嘲讽:“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亲眼看见高子岑刺杀王大人,只是看见他走进主帅营而已?”
“这……这……可他确是……”刘风被她一句话抛来,顿时神色慌张,言语闪烁起来。
王世充眉宇间唳色一闪,说道:“宇文将军,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别人没有真看见帐内的情形,难道本官自己还会不知道么?此人一进帐便持刀砍向本官,若不是本官反应迅速,便要当场死在他手下!”
辛衣嗤笑一声,目光上下朝他周身打量一番,说道:“我倒不知道王大人的爱好居然如此特别,大半夜的不睡觉,却穿整齐了衣服黑灯瞎火的坐在帐内等刺客,好兴致,真是好兴致啊!”
王世充被她这一笑,脸色愈发幽黑沉暗起来:“宇文将军,你……”
辛衣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王大人不仅自己早有准备,而且还将这样一大帮人马埋伏在周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早料到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先做好的安排,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刺客一进帐,便一涌而上,将之拿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无论神经再如何迟钝的,也都听出了那话中所包含的深意。
辛衣早就没有耐性与那老狐狸磨蹭下去,干脆直接道出要害,当众揭开那老贼的用心,看他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她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如何的不理智,如果被师父知道,一定又要责怪她的冲动冒失,可是,她现下却也顾不了许多。
“宇文将军,今晚你是一定要包庇那个刺客吗?”王世充冷声说道,眼神阴沉而桀鸷。
辛衣嗅出其中威胁的意味,却毫不示弱,道:“王大人,你所谓的人证物证全都不成立,仅凭你一口之词,我凭什么让你把我的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