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碎第19部分阅读
胭脂碎 作者:rourouwu
么都不存在了。 所以,在长乐宫里,每晚我就一直想,一直想,我想等到我想得心都麻痹时,再问洛谦原因,也许心就不会再痛了。
天朔十年,九月十八,菊花盛开。
茶一壶,书一卷,人间难得清闲。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书卷下探出了皇甫辕的小头,他鼻头一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扁嘴道:“三姨骗人!昨儿明明答应辕儿,下午叫轩哥哥古怪画图的,然后轩哥哥陪辕儿玩藤球。可现在三姨还躺在宫里,撒谎!骗人!”
小鬼头说话还一套套的,我轻笑着捏起皇甫辕鼓鼓的腮帮子,道:“三姨从不骗人,是辕儿心急,忘了告诉三姨地方了。”
“啊,是我忘了。”皇甫辕虽说得懊恼,可眼睛却是笑得弯弯的:“三姨,我现在就带你去啊。”说罢,就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奔出了长乐宫。
穿过菊花妖娆的御花园,直抵绝顶山下。
山下碣石如旧,不移分毫。
我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绝顶山上甚寒亭,心甚寒,寒入骨髓。
可皇甫辕一名孩童,又如何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渊源,只是一个劲地拽着我爬上山顶。
绝顶山巅,尚有柏木,半掩亭角,却遮不住秋风萧萧。
“啊,终于到了!”皇甫辕兴奋地叫起,可刚喊到一半,便立刻低下声音:“辕儿参见父皇。”
我亦一惊,抬头望去。
甚寒亭内,一盘棋,两个人。甚寒亭外,一群侍从,屏气肃立。
亭中两人,一人着绣龙白袍立于石桌旁,浓眉冷眸,如剑锋利。另一人着明黄金丝龙袍坐在石桌前,淡若浮云。
我旋即沉下身,行礼道:“扶柳叩见皇上,大皇子。”
皇甫朔左手略抬,示意平身,而后拈起一枚白子,盯着棋盘,叹道:“洛夫人,你还是来晚一步啊。半盏茶前,洛卿尚在,方才南疆急报,朕刚下旨让洛卿亲自处理去了。”
很久没有听人提及洛谦,大概有月余了,如今乍听之下,我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不禁向后抓紧袖角,垂下头,平声道:“并不知丞相也在这里,扶柳只是偶然路过,非特意为之。”
皇甫朔极其谨慎地将白子落在西北角,然后转眸扫我一眼,和煦笑道:“听闻洛卿言,夫人亦精通棋艺,不知夫人现在能陪朕下完这局残局呢?”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抬眼,清声道:“扶柳棋艺粗陋,不敢与皇上同台对弈。”
皇甫朔脸色依旧平和,只是眸子突亮,散发出迫人气势:“夫人可晓,朕说的每一句话即是圣旨!”
心中气恼,可面对皇权,我只有压抑怒火,淡然笑道:“扶柳自当遵圣旨,斗上一局残局。”
甩起云袖,雅然入座,淡目凝视棋局。
黄玉为盘,玉质高洁,莹莹透光,其中纵横十九根银丝,丝若琴弦,褶褶有光。
玛瑙为子,深红玛瑙做黑子,透白玛瑙做白子,颗颗润滑,色彩鲜明。
黑白双瓷净盒,盈盈装满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我撩起刺绣广袖,将手没入棋盒,玛瑙深红棋子覆盖住指尖,顿时一阵凉气直透心底。食指与中指搅动起棋子,然后定住,夹住一枚黑棋,缓缓抬起手臂,至半空,却停滞不前,只因实不知该落子何处。
这局棋已下至七十八手,大势趋定。
白子布局老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今大龙贯通全盘,并不断向四周吞噬领土。反观黑子招招打破常规,奇招迭出,似乎是想以怪取胜,出其不意攻下白子。但面对白子的铜墙铁壁,黑子的旁门左道始终无法打破僵局,倒陷于白子的精密陷阱,大龙不成,逐渐萎靡。
是攻?是守?
我抬眼瞧见皇甫朔唇边的温和笑意,便不再犹豫,下子直指西北角,黑棋形成尖角,准备进攻。
处于劣势,墨守必败,何不试上一搏,厮杀到底,或许尚可拼出一条血路。
皇甫朔很是惊讶,道:“没想到夫人外表温柔,棋风却是霸气十足。”
我不答,亦不言,只是蹩起眉,陷入苦思。
手起子落,时间悄然滑过棋子。
半个时辰后,下到第一百零八手,我右手插入黑瓷棋盒,拈起一枚黑棋,又放下,几番反复,久久未能抽离。
白棋绵劲有力,似一张银丝网,越收越紧,将我困于西北角。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根本无处可落子,难道要就此束手就擒?
我咬牙,霍然夹棋举手,却又僵住。
沉寂,半晌。
玉石相撞,脆声叠叠。
落子西北天目处,自绝黑棋半面角。
我弯起唇角,笑对皇甫朔,手指轻快,拈起数十枚深红玛瑙棋子。
顿时,棋局豁然开朗。
正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运棋如风,下子疾似闪电,铿锵有力。
不多时,已至终手,第一百八十一枚棋子定于棋盘上。
落下最后一枚黑棋,凝神望着黄玉棋盘,我坦然舒心笑道:“相差三目半,扶柳还是输了。”
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已经竭尽全力,虽然无法取胜,但也扳回不少颓势。
皇甫朔浅笑雅然,伸出与透白玛瑙几乎同色的莹洁手指,取下棋盘上的十颗白子:“夫人实在过谦,倘若是从开始下起,恐怕就要胜负颠倒了,朕至少要输上六目。”
我淡笑道:“皇上尚未落子,怎能凭空定输赢呢?”
皇甫朔舒展手指,如春风拂过棋盘,轻柔地拈起一枚黑子,对我微微笑道:“夫人的第一百零八手石破天惊,敢自杀一角,却又创出另一片天地,可谓是魄力十足的绝地反击啊。”
我婉扬笑起:“世上只有破釜沉舟才能使枯木逢春,这招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朔喃喃重复着,很快,似有恍悟,高挑起眉梢,朗声笑道:“看来朝中只有洛夫人才有可能赢洛相。”
喉咙中似乎卡住了一枚棋子,我的呼吸被扼住了,带着一丝不惑。
皇甫朔瞧着我有些僵硬的面部,继续笑道:“刚才朕与洛卿下棋,朕执黑子,洛卿执白子。下至中盘,忽有急事,洛卿匆匆离去,留有残局。恰逢夫人来,便请夫人替朕下完此局。难道夫人没有发现白棋是洛卿的棋风吗?谨慎密算,决不错步。”
我哑然失笑,第一眼观察棋势时,我就曾怀疑白棋乃是洛谦所下。正如皇甫朔所说,白棋棋风平和,却稳固异常,是洛谦常用的布局。可黑棋乖张谲怪,实非皇甫朔这种处于大风大浪的政潮中却能平淡自如的人下的,况且白棋前后思路连贯,棋风一致。所以我一直认为,皇甫朔是从头到尾执白子下棋,黑棋则是由年轻气盛的皇甫轩所下,而我只是在努力地为皇甫轩扳回劣势而已。
皇甫朔的双目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似乎是绝望中看到了前方的希望,滟滟潋潋,眼波半转,目光如水银泻地,畅流无阻:“朝中数洛卿棋力最深,朕一直苦思何法可破洛卿布局,故方才剑走偏锋,一试结局,朕仍旧陷于困境。”
“所以皇上让扶柳破阵。”我苦涩薄笑,道出皇甫朔的特意设计。“可叹扶柳竟一直以为此局仍是皇上与大皇子所下。”
沉寂半日的皇甫轩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不过半大的小孩,岂可同父皇和洛相对弈?只不过在旁观摩学习而已。”
皇甫朔的淡和笑容逐渐扩大,开始泛起一股难言的天子自信:“下次朕与夫人重新对弈一局,便可知晓胜负了。”
随后,皇甫朔缓缓起身,招手,对皇甫轩道:“跟朕去御书房,那里才是你真正学习的地方。”
“皇上起驾御书房。”公公细尖嗓音缭绕绝顶,充盈了整个甚寒亭。
我伏在地上,恭送圣驾,久久不曾动。
秋天的乔木落叶洒在我宽大的衣袖上,叶角萎缩,卷翘枯黄。
一股暖流环抱住了我梗直的脖子,软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三姨,父皇早就走远。不用怕了,和辕儿一起回家吧。”
我抬起头,盯着皇甫辕清亮的眼:“辕儿怎么知道三姨是在害怕呢?”
皇甫辕吮吸着拇指,嗫嗫地说:“一般人看到父皇就跪下,然后都不敢笑,而且有的还在发抖。嬷嬷说,那是天威,所有人都会害怕的。还有辕儿也会害怕父皇,每一次见父皇,辕儿都看不清父皇的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温柔笑起,伸出手分别蒙住了我与皇甫辕的眼睛,轻声道:“因为辕儿的父皇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他高高在上,与我们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我们看清他的脸,他会隐藏,不让我们看到心中的想法。所以,辕儿,以后要看清一个人,不要用眼睛看,它会骗人的,只有用心去看,才是真实的。”
“现在辕儿用心看到的是,三姨的手好冷啊。”皇甫辕呵呵地笑,然后用他的两只小手包裹住我的手:“可辕儿喜欢这种凉爽爽的感觉。”
天朔十年,九月十九,夕阳余辉。
在御花园中玩赏一圈,我带着刚采摘的金菊,走向长乐宫。
穿过梅林,到达殿前,就听到了一阵明媚而又张扬的笑声。
顿时,我感觉小腿似灌满了铅,挪不动步,伫立于门口,呼吸急促。
“哟,这不是洛夫人吗?怎么不肯进来呢?难道是不愿同我这个无才女子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娇艳女子掩嘴笑道,她一颦一笑,撩人风情。
旁边的清丽女子随即淡然道:“婉贵妃说笑了,扶柳哪会这样想。”
我亦幡醒,随后语笑嫣然:“刚才阳光直刺入眼,照着人有些炫目,才停顿了小会儿。倒是婉贵妃舞艺倾绝,令扶柳自行惭愧,不敢同屋。”说着缓缓步入长乐大殿。
“难怪一个多月来,身旁的宫女太监们都说,洛夫人生得仙女似的漂亮,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嘴里像抹了蜜似的,每说一句话都甜到人心坎里去了。”苏婉笑靥如桃花:“哎哟,瞧我这记性忘的,早就应该过来见上一面,毕竟洛夫人已经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了。”
苏婉将一个多月说得极重,似咬牙切肉。
自古以来,后宫就有定下规矩,凡外来女眷探亲,在宫中最长也只能逗留一月。百年来,在住在后宫超过一个月的女人,皆是嫔妃。
我浅浅笑道:“比起民间,看来婉贵妃还是更适合留在后宫,彰显富贵。”
千年来,不是少女入宫,却能登上贵妃宝座的,也只有她苏婉一人。
话中暗嘲,箭来箭往。
苏婉脸色一暗,但很快便娇颜如花,笑道:“洛夫人眼光厉害,不如帮真妃姐姐选上几匹锦缎吧。”然后兰花指指向殿中矮榻上的一堆锦缎。“前几日皇上赏了一些提花川府锦缎,今儿早上我方知道原来今年总共才上贡了这几匹,皇上竟全推给了小妹。我这不是思量着,后宫里大家都是姐妹,好东西哪能独享。这不巴巴地给真妃姐姐送来,也好赶着做一套冬衣。”
炫耀?示威?
苏氏一门,皇后贵妃,十年恩宠不断。
真妃淡道:“本宫年龄大了,对这种事早已心如止水,倒是要谢过婉贵妃挂心了。”
“那洛夫人也挑上二匹吧。”苏婉并不气馁。
我摇头浅笑:“不敢夺贵妃所爱。”
苏婉忽的双目直指我发间,而后娇俏笑起:“我说洛夫人怎么都瞧不上提花锦缎呢?若是我有了这等精美花簪,也不稀罕什么锦缎了。”
我头上并无过多饰物,仅斜插入,胭脂碎。
自从月圆之夜拓拨月为我绾上胭脂碎,它就未曾离我身。
我顺势微微侧身,挡住苏婉的灼热目光:“粗俗之物比不上贵妃发间的沁血红玉百宝簪。”
苏婉似乎想一探究竟,又向前迈出一步。
这时,恰好,殿门口响起人声:“哎哟,两位娘娘都在啊,老奴先行礼了。”是皇甫朔的近身公公张德子。“皇上让老奴传个话,洛夫人,明儿下盘棋。”
“啧,啧。”苏婉说得酸溜溜的:“难怪皇上这几天都不来昭阳宫看我的歌舞?原来是有洛夫人陪着下棋呢!”
我面对铺天盖地的酸醋,还有隐藏其中的刺耳嘲讽,站着岿然不动,不承认,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婉娘娘可误会皇上了。”张德子急得连连直呼:“老奴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最近皇上为国事劳心劳力,常常都累得趴在御案上睡着了。短短一个月,瘦了好几斤啊。奴才瞧着心疼,可又帮不上忙。”说着恰时地抹起一把眼泪,又道:“今儿清早皇上突然说,想放松一会儿下一盘棋。奴才听闻洛夫人棋艺好,才斗胆向皇上推荐的。”
苏婉声调复杂却又情绪放纵的笑声漫过张德子的头顶:“张公公,本宫马上回宫就为皇上炖上一盅极品燕窝。咱这一群人活着,不全是为了皇上?张公公,你说,是吗?”
张德子快速地回答道:“娘娘教训的是,老奴铭记了。”
苏婉拽着拖地长裙翩翩离去,裙裾上的金刺蔷薇在嚣张地绽放。
真妃亦杳然离开大殿,回到飘有暗香的内室。
“洛夫人,请随老奴到偏殿挑选棋局。”张德子张罗着向外移去。“皇上特意嘱咐的,说是不同的棋局可以下出不同的棋。”
至偏殿,无人,却张目琳琅。
寒冰翡翠棋,金沙赤朱棋,青冈白水棋,当然还有甚寒亭中的黄玉银丝棋。
手指滑过髓绿翡翠,有一丝沁凉,可以平复刚才被苏婉搅起的心头纷乱。
“洛相要老奴给夫人捎上一句话。”
“嗯。”将一颗翡翠棋子握进手心。
“甚寒亭,绝顶处,浮云多蔽目,俯视皆虚幻。”
良久,清寂,无言。
手心中的翡翠偎得暖了,很快换上另一枚重新握紧。
“夫人就没有一个字让老奴回给洛相?”
“没有。不过扶柳想问一句话,张公公可全是为了皇上?”
“老奴要活着,才能为了皇上。”
“其实张公公一心为皇上,一样可以活着。”
“夫人错了,老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
空气下沉,心也沉了,安静了,我转身遥遥指向角落:“麻烦张公公回禀皇上,就要昨天的黄玉银丝棋盘。其实,扶柳从小就很念旧的。”
留下一室的混浊,看不清,猜不透,方向。
偏殿窗外有年轻挺拔的白影,那是刚跨过长乐宫宫门的皇甫轩。
天朔十年,九月二十,长乐宫,梅林中,暖阳和风。
盛秋,梅花未开,尚有深叶。
一张黄玉棋盘。暗红,亮白,玛瑙棋子。
几盏菊花茶。潮润的雏菊泡开在白瓷清水中。
众人,或站,或立,围在青石桌旁。
猜先,皇甫朔赢。
皇甫朔平和夹起黑子,直取天元。
出乎意料的开局,我随后贴上一子,手很稳。
真妃些许不安地坐在一旁,盯着棋局。
棋势胶着,交错领先。
我全神贯注,不理外物,只想一心赢得棋局。直到,对面皇甫朔身后的执扇宫女突然五指松张,双目圆睁,张口欲呼,可喉咙却好像被死死掐住,只能发出呃呃几声低唤。
落在空中孔雀团扇的炫艳色彩,惊了我的眼。
我随即将视线从棋盘移开,盯住了下坠的团扇。
眼见便要铿锵落地。皇甫朔忽地左手成爪,左肩向后划上小半圈,臂膀弯曲,虎爪后探,五指紧合,抓住了扇柄。
尔后,皇甫朔手形快转,将团扇插入了张德子哆嗦的双手之中。
接着,皇甫朔双目倏然凌厉,扫过随身的宫女与太监,刻意压低嗓音,命令道:“都不许动,也不准出声,否则诛九族。”
众多宫女与太监立即全身僵硬,可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惊恐,场面诡异异常。
我的心不禁一紧,小手指轻轻颤抖,拨动了棋子。
皇甫朔回首回望安详笑起:“洛夫人,最好也不要动。”
我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已乱,后背冒出细细的汗。
秋风起,刮得身后梅树树叶沙沙地响。
我的背脊隐隐透着凉气,冰冷的感觉迅速浸透全身。
对面的皇甫朔优雅依旧,嘴角噙着笑,然后缓缓地抬起右臂,轻柔地卷起袖子,右手侧立,让大拇指上的扳指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那是一枚罕见的金扳指。上等赤金,雕刻有相互盘桓的九条龙,龙眼与龙身皆镶有璀璨的红宝石。
皇甫朔的右手开始游动,越来越快,宛如扭动的蛇。
身后响起嘶嘶之声,突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潮腥之气,随后感到有冰冷黏液软体东西滑过我的左颊,惊得我全身毛孔收缩。
这时,皇甫朔的右手也停止了扭动,扳指旁,一只怪蛇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四周不可抑制的尖叫声纷纷响起。
怪蛇有腕粗丈长,金光闪闪的鳞片裹着灵活的躯体,上面撒有不规则的红斑。这条怪蛇最夺人目光的就是它头上的红冠,张扬卓立,色彩鲜艳如同鲜血般瑰丽。
皇甫朔轻皱起眉头,似无奈,然后左手闪电般夹住了金蛇的七寸,咔嚓一响,金蛇脖子斜歪,毒牙松口,跌落在地。
金蛇垂死挣扎,身体怪异地曲卷着,不停地敲打地面,发出啪啪之声,似在求救。
很快,金蛇就张着獠牙死去了。
“皇上,蛇有毒。”真妃摇晃起身,摔倒了座椅,直直地攥住了皇甫朔的手腕。
血腥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真妃半个人已经倚在了皇甫朔身上,对着惊慌失措的宫女们厉声吼道:“还不快传御医。”竟带有深沉的哭腔。
皇甫朔如老僧入定般,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淡笑。
我却惊醒。
一把扯下腰间丝带,快步奔至皇甫朔身旁,轻轻推开真妃道:“我会处理伤口。”
迅速地用丝带绑住皇甫朔的右上臂,阻止血液流通,防止毒素随血液扩散全身。
“给我小刀!”
四周慌忙而惊讶,并没有人递来小刀。
我一横心,拔下发髻中的胭脂碎,握紧簪花,留下尖锐钗尖。回望真妃泪眼,我决绝发力,将钗尖刺入手腕上的毒洞,划破皮肤,连接起两个毒牙洞。
黑血瞬间喷薄而出,洒了泥土一地。
我将皇甫朔的右臂自然下垂,让毒血顺势流出,同时认真观察伤口。
伤口开始时的流血量还比较大,但很快伤口就渐渐凝固起来,可仍然有黑血流出。我不禁小声懊恼道:“毒血流不尽。”这种急救方法应该没有错,只是现在没有塑料薄膜,否则可以用塑料膜隔离伤口,然后用嘴吮吸伤口,直到毒血吸尽。
我尚在思索替代之法时,真妃早已俯身而下,直接用口吸取毒血。
“毒素可从口入。”我想拉开真妃,才发觉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根本撼不动真妃分毫。
真妃不断地吮吸,然后从口中吐出黑血,喷到地面,像是盛开的黑色大丽花。
嘈杂之声奔袭而来。
张德子尖声高叫道:“皇上,御医来了,御医来了。”
清苦的药香缭绕着长乐宫的每处角落。
真妃刚喝下解毒汤药,安静睡下。
见真妃无事,我放下床帐,转身离去。
脚踏在细长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几近无声,这时,张德子碎步趋来:“洛夫人,皇上召见。”
随张德子穿梭于宫殿的庞大柱阵中,至一间晦暗房间。
皇甫朔半躺在明黄龙榻上,有一人匍匐在侧。
张德子悄然退下。
我亦无声地站在巨大柱廊之后,遮住全身,只有裙摆掩藏不住,飘至柱外。
“微臣禀皇上,洛夫人处理伤口及时,再加上臣已经敷上的疗毒灵药,应该无大碍了。”
“查出来没有?是什么毒?”
我垂首低头,侧耳倾听。
“此乃红冠金蛇之毒。但臣实不明为何宫中会有红冠金蛇。据记载,红冠金蛇数量极少,只生长在南疆沼泽密林之中,但毒性确为众蛇之冠。”
“金蛇为什么会单单袭击朕呢?”
“红冠金蛇喜嗜特别,独喜欢攻击与它相近之物。若是金底红点表面,必会扑上撕咬。所以臣大胆推测,与皇上手中扳指有关。”
我听得心惊肉跳,手不由地抓住了柱边幔帐,同时,衣袖也顺势轻撞了一下柱子。
哐啷一声响。
“看来洛夫人也表示赞同啊!”皇甫朔突然提及我。
我轻拧眉头,刚才急忙,不及将胭脂碎重新绾上发,就直接将其丢入袖中。却不想撞上石柱,发出脆响,打断了皇甫朔与御医间的对话。
皇甫朔瞟了一眼御医:“退下吧。”
我缓缓从柱后步出,正迎上退出的御医,擦身而过时,听到了他舒长的叹气声。
皇甫朔撑起身子,取下手中扳指,仔细端详着,忽然认真笑起:“朕倒觉得这枚扳指好像与洛夫人的发簪很有缘分,同样的金底红点。”
“是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胭脂碎如今正安静地躺在我的袖中,可尚有黑色毒血附着在钗尖。
皇甫朔摊手,无奈一笑:“朕不知。”
“皇上需要静养,扶柳先行退下。”我根本无力来分析这隐暗的来龙去脉,现在只是单纯的本能反应,我要离开杀机重重的混噩深宫。
说完,不等皇甫朔同意,我就拔身大步走向殿门。
“站住。”皇甫朔威严命令道。
不由得我脚步放缓,终于停下。
皇甫朔的声音变得轻柔无比,似飘浮的鹅毛:“扶柳,记住,你欠朕一个人情,一个大至性命的人情。”
我不知我是怎样迈出晦暗宫殿的,只知出了殿门,站在阳光之中,全身的气力就被抽尽了,双目眩晕,软软倒下。
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周围萦绕着淡定墨香,我半张着眼,看见,皇甫轩冷绝的身影卓立于夕阳前。他目光萧索,步子极慢却又无比踏实,向我走来。
我咬唇,一阵刺痛入心,快速翻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洛谦,我想回家了。”
江南,碧波翠竹林。
风吹竹摆,碧波连连,我蹲在竹林中,摆弄寸长竹棍,演练阵法。
突然间,竹林嘶嘶之声大作。
无数条红冠金蛇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出,它们或扭动爬行,或盘旋昂头,但无一例外都吐出狭长的红信,闪露獠牙,滴涎着毒液。
我惊恐万分,只能抓住身旁的翠竹,借助于它,摇晃起身,然后眼睁睁地瞧着,红冠金蛇不断地扩张它们的地盘,向我缩紧。
不可控制地,我闭上眼,放喉尖声叫起。
随后,四周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寂,惧怕使我必须睁开双眼。头顶只有一床淡青幔帐。
一场梦而已,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我冷汗涔涔,哆嗦起身,来不及穿鞋,就赤足踏地,推开门窗。
天地间的凉风吹散胸中闷气。
我迎风出门,躲在了廊柱后的黑暗中。
半月被阴云包裹,全世界皆在混噩之中。我缓缓坐下,双手抱膝,尽量地卷缩成一团,像是受伤的动物孤独地舔舐着流血伤口。
轻轻踮起足尖,在其下面铺上一层裙布。我未着罗袜,赤足受不了花岗岩的寒绝。然后开始静静地想着事。
星移泰斗,时间却仿佛滞固。
也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庭院内响起人声,我才对周围重新有了知觉。
“蛇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是娘娘苦苦相逼,小人迫不得已。”
“糊涂,她想杀她!”温润的声音陡然怒气十足,随后一声闷响,数声咳嗽迭起。“这次就只罚你一掌,若再犯,必用重型。”
“谢爷轻惩。”声音比方才微弱许多。
“嗯,以后你就不需理会她了。”
一切还归寂静,我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地更紧,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突然,眼前雪亮,一袍白绸飘然至面前,熟悉的清水墨香很快将我包围。
遥远的上方传来温润声音:“扶柳,我们回屋了。”
他俯身而下,将我环住,想抱我回屋。
我不言语,只是用手直直地攥住他的衣袖,无声地告诉他我不想动。
然后,我用削尖的下巴抵住他的后肩,一点点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顿时心中所有复杂情绪化为眼中泪水,无声,簌簌地流,湿了他半面衫。
终了,泪水流尽。
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扶柳,相信我,会有一个结果的。”
可是,洛谦,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还债(一)
天朔十年,腊月十一,阴风飒飒。
在厚绒帘布重重的暖阁内,我眯起眼,将粗丝红绳穿过一个绳结,然后十指绕起红绳向外猛拉,中间繁复盘杂的红绳迅速缩紧,直至形成一个漂亮的结。
身旁的洛熙还不会走路,软乎乎地爬在棉榻上。将刚编好的中国结晃到他眼前,我笑得傻气十足:“熙儿,娘编的中国结好看吗?”
每到此时,洛熙就会似乎很不爽,皱起小小的眉头,好像控诉我打断了他正在兴头的玩意。他会歪着头,睁大圆溜溜的双眼,与我开始用眼对峙。可他却是充满心机的,待我手中的中国结晃动速度放缓,渐止停住,他就会突然地伸出粗短的小胳膊,狠准地抓住中国结,从我手中抢走,然后呀呀叫着,挥舞中国结,向我炫耀他的胜利。我也会假装地懊恼摇头叹气。
几个月来,我会乐此不疲地与洛熙玩起各种幼稚游戏,也会不断地为他编起中国结。
平安结,长生结,甚至连求得女孩子欢心的桃花结,我也为他编好。
我会开始幻想他长大后的英俊模样。他拿起我亲手编的桃花结,对着心仪的少女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他会抱着粉团团的孩儿,对我说,娘,快来抱一下你的小孙子吧。
在甜蜜的幻想中,我会忘记一切,疯狂地编织中国结,各种颜色,各种样式,各种寓意的中国结,挂满他的摇篮,吊满他的屋梁,充斥着他的小小房间。
可是,七彩幻想的泡沫因为太过圆满,总是很容易破灭的。
流苏带着冬日的寒冷走进:“真妃请小姐进宫叙旧。”
我将已玩累睡着的洛熙放入摇篮,替他掖好棉被。“能够进宫吗?”
流苏说的很详细:“昨日皇上下旨,命相爷今早出城到太庙,准备祭祀仪式。事物繁重,至少明日才可回京。”
我又问:“可以不进宫吗?”
流苏一愣:“真妃说,最后一次。”
上官家,要做了断了吗?我长叹:“流苏,帮我照顾好熙儿,保他平安。”
“不行,我要陪你进宫,保你平安。”流苏说得决绝,目光亦决绝:“小少爷自会有府中人保护,可是你在宫中呢?我不容许上次金蛇事件再发生一次。”
我牵起流苏僵硬的手,笑道:“我们一起去吧,早走早回。”
一路上,马车颠簸,却极快速地奔驰入宫。
骏马长嘶一声,车停。
一只保养很好的手探入车内,撩起厚重帘子,张德子冻得发白的脸就在车外:“洛夫人,可让老奴久等了。”
是皇甫朔的近侍张德子,我微愕,随后浅浅笑起:“让公公受冻了。”
张德子立即诺诺道:“哪里哪里。老奴能替主子接夫人,是老奴的福气啊!”然后弯腰摆袖:“洛夫人,这边请,主子正等着呢。”
不是皇甫朔的太徽宫,张德子领我走向的还是长乐宫。
长乐宫中,常年的冷暗潮气混着药味。
绝然的皇甫轩如同傲气的雪松挺立在大殿中央,身边的紫金铜鼎升起细白香气。我与他相隔数丈,走近,远离,他目不斜视,未曾望我一眼,只是眼光寒冷依旧。
等到快要进长乐宫内殿时,皇甫轩才冷冷地开口,却直指流苏:“流苏姑娘,皇宫重地,外人不得入内。”
流苏霍然回头,眼光里迸出锐利的刀尖,刺向皇甫轩。她的面色比皇甫轩更加阴沉,同时右手也在慢慢地靠近腰间。
张德子见状,急忙打起圆场,和气笑道:“不得我家主人召见,外人不许入见,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并不是针对姑娘。”
环视四周,已有不少侍卫候命殿前。我淡道:“流苏,你就留下来,都是一家人的,毋需担心。”
张德子连连附和道:“一家人,一家人,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流苏双手垂下,抿紧薄唇,冷淡的眸子中有些急切,似在询问。
我很轻松地一笑,表示我可以应付。
随后,跟在张德子的身后,踏入昏暗的长乐宫后殿。所过之处充斥着苦涩的药香,潮气暗湿,紧闷得像是装着草药的地窖。
需要一点东西打破沉默,我轻声问道:“张公公,你现在为谁而活啊?”
张德子一愣,脚步放缓,声音亦缓慢,像是有些杂乱的海藻:“老奴还是为了自己。敢问夫人一句,你呢?”
突然间,我哑口无言。
我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张德子是以实力强弱选择自己的倾向,在两股势力中左右摇摆。而我,连一个卑微的选择参考也没有。
滞涩的时间在脚下缓滑而过。
张德子带着我穿过七重幔帐,在掀开最后一层明黄蝶影轻纱后,我没有见到清若白莲的瘦小女子,而是一个更为削瘦的男子坐在双面刺绣白莲屏风前,闭目养神。
张德子轻轻说道:“皇上,洛夫人到了。”
皇甫朔淡淡地睁开一丝缝,嘴角滑出一声嗯。
我随即俯身行礼道:“扶柳叩见皇上。”
皇甫朔的眼睛全部睁开了,挺直了背脊,清声笑道:“洛夫人何需客气,都是一家人。”如玉手指一指:“夫人,请坐到此处。”
皇甫朔坐在软榻案几的左侧,他指的地方正是右侧。
皇上右侧只能皇后能坐。不合礼制,我委婉拒绝:“扶柳何德何能,怎敢与皇上同坐?”
皇甫朔淡道:“夫人有德有才,何必过谦。朕只不过想请夫人看清这盘棋。”
我缓缓向前走进,将幔帐后的一切瞧得更清楚。看清了便有些惊讶,短短几个月,皇甫朔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瘦的只剩下了一把坚硬的骨头,不过眼珠仍旧是黑琉璃般闪有光彩,盯着棋面上的黑白棋子。“夫人,这盘棋可还有解?”皇甫朔手里拈着一枚黑子。
更惊,棋盘上的棋子就是按照那日甚寒亭的所摆,一子不差。将行第一百零八手。皇甫朔黑瞳流离光芒,笑得过分绚烂:“第一百零八手,置之死地而后生。洛夫人,是吗?”皇甫朔将黑子轻轻放到西北角,自杀一片。然后盯着我:“只能这样下,才有赢洛谦的希望。”
我迅速垂下头,小声道:“每一步棋,都有千万中变化,棋势难定,胜负亦难定。”
皇甫朔朗朗笑道:“好一句,胜负亦难定!既然是洛夫人想出的破招之式,就让夫人实现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迹吧。”
“张德子,宣读圣旨。”
张德子趋步走到我面前,展开明黄锦缎。他的手有些颤抖。
我伏地,准备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官氏扶柳,性情聪慧,敏锐有识。朕在长乐宫遭毒蛇袭击,救驾有功,今特封为瑞安长公主。钦此。”
给我权力,让我破僵局吗?我伏在地上,久久不曾接旨。
张德子有些着急了,催促道:“长公主接旨啊。”
袅袅起身,我傲然抬头,直道:“扶柳性情愚钝,见识粗浅,不堪如此大任。请皇上收回承命。”
张德子吓得大汉淋漓:“夫人,你这是在抗旨啊,是死罪。”
我浅笑道:“扶柳知道抗旨是死罪。只不过不接旨,还能有个全尸。怕是接了这个旨,明里暗里的刀箭齐发,倒弄得个粉身碎骨。”
皇甫朔不怒,反懒洋洋地拍手赞道:“洛夫人,看得通透。只是朕通常认为不为己用,便是敌人。若是敌人,决不手下留情。”
皇甫朔淡淡的一句话,使整个房间顿时如乌云压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张德子的额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的手心也沁出细细汗水。
淡笑着思索一阵,我施施然坐在了皇甫朔的右侧。他既然要我做瑞安长公主,我当然就敢坐在他的旁边。“白棋已经控制整个局势,但凭扶柳的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无法扭转全局的,皇上可有良策?”
皇甫朔淡眉一挑,颇有兴趣:“夫人不肯接下第一道圣旨,朕又怎么能告诉夫人第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