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断魂(清穿)第25部分阅读
清梦断魂(清穿) 作者:po18.site
手道:“姑姑,皇阿玛让孩儿读的书还未读完,所以——”
“弘历,当年你第一次叫我姑姑时,说的话可还记得!”
她的语气有些难过,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可难过也是无可避免的。
弘历跪了下来,说:“弘历记得!弘历永远都不会忘!”
“你起来吧,让别人看到了不好。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弘历,姑姑也没变过,姑姑对你的期望一天也没有减少过,从来没有!”
“姑姑,您的意思孩儿知道,弘历不敢奢望其他,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也听姑姑的劝,希望尽早能替皇阿玛分忧解难。姑姑待弘历如何,弘历自个儿心里最清楚,也晓得姑姑待弘历和宝儿是一样的疼,一样的亲。外面人怎么说,弘历管不着,自个儿心里明白着呢。”
蕙宁见他这么说,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便拉住他道:“那好,若不忙就陪姑姑说说话,弘佑难得睡着,我也能清静清静。”
弘历没再推辞,在一旁的坐下。
她本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张口却又是另一回事。
“弘历,将来你若去了济南,便去大明湖看看,那儿有个姑娘叫夏雨荷的,是位佳人,可惜福分浅了一些,不过……”
她絮絮叨叨,只怕把半部还珠说了个全。
弘历静静的听着,全当是儿时的故事般,听得迷糊,也不知记得几分。
转眼间,春去夏至。宫女们都换上利落的单衣。姨娘从宫外托十三爷给弘佑稍了件衣裳,说是百家衣,能保平安的。
蕙宁望着那大小不一,颜色鲜艳的寸寸补丁,想必是姨娘在灯下针针线线赶制的。问了十三爷如今府里的情况,请他务必多多照顾。十三爷只道一切如常,又说给乌图在九门某了件差事,虽是一直住在府外,但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阿玛如今撒手不理事,每日提着鸟笼逗鸟,活跃在京城大小戏院听曲,也是极其自在。
姨娘年初病了一场,好在眼下已经无碍,身子也好,还算健朗。
蕙宁听着,抹了抹眼泪,取出些早年积累下的珠宝,想要托十三带出宫去,不料他却满口拒绝,托词还要出宫办差,便起身离开。
胤禛过来已经晌午过后。她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刚刚躺下,见有人推门进来,知道是他,便翻个身子继续装睡。
他在她身侧和衣躺下,没多久便传来轻微的鼾声。他向来睡不踏实,梦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扰着他,眉头紧锁。
蕙宁叹气,心道,古来世事便是皆难如愿。
表面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称孤道寡,无上尊荣,只是这些紧随其后的责任和寂寞,又是常人难以消化的。
他当初机关算计,费劲心机得来的一切,如今却是他最大的束缚。
只是,这紫禁城的牢笼,关住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她从来没有想过篡改历史,更没有想过是否能在其中得以两全,不过就是看着,冷淡的旁观者。尽管身处其中,她已然不再是十字格上的棋子。
第八十三回
第八十三回 再见到年玉萱是快近中秋。舒雅皇后在御花园设宴招待各宫的主子,蕙宁因为弘佑一直哭闹不休,去迟了些,刚落了坐,才看见年嫔在宫女的搀扶下翩然而至。
过去半年,虽都是在宫中,她果然不曾见过她一面。
胤禛还是会偶尔去储秀宫小坐,却也没有什么闲话传到她耳朵里,日子依旧清静。
年嫔不胜娇弱,福了福身子,便听见皇后急忙忙说:“妹妹免礼了,身子才刚好,可别见着风了。”又替她寻了个避风处赐了坐。
身子刚好?
蕙宁疑惑的看了眼身边伺候的喜环,她倒是真没听说年嫔身子如何不好的。
话又说回来,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清楚的也没有几件。
不过这倒是第一次,她同他的女人们如此近距离的相处。端庄贤淑的舒雅皇后,面色沉郁的禧妃,还有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只辩衣裳不适面容的各宫娘娘,以及新进宫不久的淑贵人。
淑贵人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也并未同她们似的浓妆艳抹,不过只是素色宫装,略施粉黛,却又另有一番风情,远远地坐在侧首,好似周遭的一切同她无关,偶尔浅尝香茗,同身边的侍女低声说话。
蕙宁觉得这个淑贵人很像某个人,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她实在无聊,奉承的话听得腻耳,连回应都懒得开口,正估摸着如何寻个借口先行退去。
本来这种场合她就不肯参与,若不是宝儿一催再催,她宁可抱着本书,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盹补眠。最近弘佑夜里闹得凶,怕他吵着胤禛休息,晚上便让嬷嬷照顾。可还是睡不踏实,耳边总若有似无传来弘佑的哭声,翻来覆去。日里照顾弘佑,自然没多少歇息时间,弘佑又缠她缠得厉害,转个手便哇哇大哭。一天下来,她双手乏力,抬手的酸疼酸疼的。
这些个姹紫嫣红,愈发让她困顿,给喜环使了个眼色,正欲开口,只听见高无庸打先跑来,“皇上驾到!”
场面一下子混乱,整装的整装,起身迎接的忙着起身,皇后打头,各人紧随其后,她却与淑贵人落在最后。
她有些了然的冲婉莹一笑,婉莹却是一愣,很快缓过来,也是一笑。
一阵娇吟若春芳的请安后,胤禛便直直走进人中,拉着她的手便说:“你在这儿,弘佑醒了,正哭个不停。”蕙宁一听,便要起身离开,哪知年嫔忽然窜出人群,撞了个满怀,眼见着要朝后摔去,胤禛伸手一拉,人便进了他怀里。年嫔就没这么好了,整个人歪倒在地上,姿势虽是娇弱,却也有几分狼狈。
见她面色苍白,蕙宁却觉得好笑。这么大力撞过来,难道没有候补的计谋吗?
伺候她的宫女连忙将她扶起,胤禛缓言问了几句,年嫔却是眼泪如珠,哭得甚是委屈。蕙宁懒得听她聒噪,先行告辞,径直回养心殿。
远远的就听见弘佑在哭,推门进去却瞧见宝儿和弘历一左一右,正扮着鬼脸逗他,扑哧便笑了出来,将弘佑抱起,笑说:“你们这么逗他,只怕他会哭得更凶了。”
宝儿焦急的说:“佑佑一直哭,我没辙了,才叫四哥来的。哪知道他也没办法。”说完撇嘴瞪着弘历。弘历却有些尴尬的陪笑。
说来也怪,弘佑被她一抱进怀也就停了哭,瞪着圆圆的大眼睛,一瞬不眨的望着她。
弘历见状问:“七弟是不是饿了?”
“不是,他就是这么粘人。抱着晃晃就好。”
胤禛进来时,弘历正笨手笨脚的抱起弘佑,动作僵硬,却不知是他晃自个儿还是晃弘佑。宝儿在一旁哈哈大笑不止,直损弘历。胤禛什么也没说,从他手中接过弘佑,万分熟练的抱进怀中。
“皇阿玛!”
“往后让你四哥教你识字可好?”胤禛对弘佑道,说完却又感慨了一句:“当年,老十三也是这么点大,朕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如今想来也还似是眼前的事。”
“识字就好,可别教什么规矩。”蕙宁追了句。
弘历听了他的话,却是神色一怔,跪在身子,说:“儿臣遵旨!”
宝儿虽是懵懂,却还是高兴的道:“四哥教佑佑识字,我就教佑佑弹琴,皇伯伯,好不好?”
望着胤禛的笑脸,蕙宁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
那日是中秋的前一天,刚过晌午,外面依旧是大太阳,蕙宁刚给弘佑洗完澡,让他穿着单衣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弘佑挥舞着手臂,嘴里依依呀呀的叫个不停,别说爬了,他如今连个翻身都不会。
蕙宁问过嬷嬷,嬷嬷也只是说,七阿哥还小,再大一点自然就好了。
可她一直隐隐有些担心,所以当弘佑身手够着桌布,把一盏温热的茶水倒在自己腿上时,她也是怔怔的瞧着他。
那盏内的热茶不是很烫,却还是有些温度。可弘佑依旧咯咯的笑着,丝毫不以为意。她惊醒过来,上前查视时,稚嫩的小腿已经被烫红了,可弘佑显然毫无知觉。
不知道是吓住了,还是担心什么,蕙宁伸手按在烫处,弘佑依旧笑着伸手要她抱,那红肿的烫处似乎不在他身上。
蕙宁只觉得心跳也停了,呼吸也顿了,拔下了发钗,便往弘佑的腿上轻刺去,他依旧一副笑颜,无知无觉。
眼见着银钗刺入皮肤,血丝微渗,他仍是一副模样。
蕙宁心一横,银钗又刺往他腰际,这次弘佑终于有了反应,“哇!”的哭了出来。她把他抱在怀里哄着,连哭都没有力气。
随即,传了何太医,只说自己身子有些不爽,遣退了旁人。
东暖阁本就安静,弘佑好不容易睡熟,童颜天真,不知悲苦。
何太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七阿哥,可好有救?”蕙宁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眼睛干涩得厉害,想闭却又闭不上,只是空洞洞的瞪着。
何太医听她这么一问,已是魂飞魄散,直拿脑袋撞地,根本不敢回话。
“你且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娘娘,七阿哥只是年幼,等些时日,调理——调理一番,自然就——自然就——”
“你莫要哄我!说实话!”
“实话?娘娘,臣——臣不敢——奴才不敢说啊!”
“你是要皇上亲自问你是不是!欺君之罪如何论处,你是知道的!”
“这——这——当日臣给七阿哥号脉,就觉得脉息不稳,臣本以为是不足月,调理一番自然无事,可前些日子,臣依旧束手无策!老臣该死,老臣学艺不精,愧对皇上,愧对娘娘啊!”何太医说着,面上的不止是冷汗还是眼泪直流。
“可——可好有救——”
“回娘娘,这些日子,老臣一直勉力医治,七阿哥确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怕——怕难以——难以行走啊!臣该死!臣……”
“皇上知道吗?”
“皇上忙于朝事,还不曾问过!”
“你答应本宫,此事不能让皇上知道!”
“可是——”
“等到那日再说吧!下去吧!”
何太医见她面色苍白,已是无力支撑,跪拜道:“娘娘千万保重凤体啊——”
“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那一夜太漫长了,漫长得让她几乎以为天不会再亮了,只剩下周遭的黑和难抑的悲愤。她的悲愤不知从何而来,却快要湮灭了她。
胤禛起来上朝,见她还是张着眼睛,才惊觉她一夜未睡,侧身来唤她,她却猛然伸手抱住他,声音沙哑,低低的呢喃道:“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若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他肃然紧搂着她,道:“你又要狠心离我而去是不是?朕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朕永不会与你决绝,只想和你长相厮守!朕要把你留在身边,绝不放你走!”
她轻拍他后背,柔声安抚道:“上朝该迟到了!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们母子了。”
胤禛仍是不松手,高无庸又在门外低唤:“皇上,该上朝了。”
“该上朝去了。我会好好在这里等你的,等你下朝回来,我保证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好不好?”
好不容易总算劝他去上朝,蕙宁也不肯再睡,凑在摇椅旁打量弘佑的睡颜。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的不公平?
为什么要上天要如此待他?
为什么送他来又如此折磨他?
弘佑,你的阿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周遭一直是无垠的黑,将来你如何闯过去?他能否真的容得下你?
弘佑,额娘知道,很多事情都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包括生与死,它们横在每个人的人生中,亘古不变。额娘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此之间给你一段快乐的时光。
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只属于你的时光。
将来也许你会埋怨,他也许会因此而恨我,甚至再不肯原谅我,可在额娘心里,都是值得的。
为了你,都是值得的。
只是,额娘心中也有胆怯和难以割舍。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四回 冬至后刚过几日,胤禛突然开口允诺准了蕙宁归省。
他说,本是早就有此打算,只是她生完弘佑之后,一直忙于照顾孩子,才耽搁下来。
事实却是,他只是因为担心。
从始至终一直笼罩在她周身的黑纱,让他渐渐分辨不出她眼底的笑意到底是因为什么。更让他担心的是,她明明就睡在身边,却渐行渐远。
他想着法子讨好她,而她依旧面色冷淡,反倒说他是无理取闹。
于是,他决定让她出宫去散心。
喜环简单收拾了,让冬竹抱着弘佑上了马车。
胤禛一直送她到了宫门,见她跨上马车,突然又心生几许后悔。
他怕此去经年,人不归。
他本想留弘佑在宫里,可又劝她不过。
她浅笑着,轻吻他的脸颊,说:“难不成你会以为我一走不回来了?”他说不出话,只能望着她。
冬竹挑着车帘,掩嘴笑道:“主子,皇上还站在那呢。”
蕙宁从缝隙中看去,果然见胤禛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孤寂的立在道道红墙前,心里一阵酸软,也定定的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冲下车子,紧紧的抱住他,再不松手!
可眼下,不松手的是弘佑,他一手攥着她的衣襟,直往嘴里塞。
她望着弘佑的脸,深深吸了口气。
她会回来的,回来后必将如实的告诉他这一切。她无法不去正视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如果以弘佑为代价的话,绝对不可以!
如果她存在历史中,在她的存在之下,弘佑又是否存在呢。
他寥寥数位皇子中,并无此人!
马车稳稳的行驶在老北京的青石板路上,喜环和冬竹四双眼睛几乎都忙不过来,不时掀起帘子朝外看去,嘴里说个不停。
这些她午夜梦回萦绕心头的场景,即便是闭着眼睛都能估计出个七八来。
过了街口是九爷的酒楼,只怕如今已经易主了。
酒楼前后隔几家是胭脂坊,他们那的胭脂当初连宫里的主子都偷偷来采办的。每回出府,翠珠都是径直往店里钻去。守店的掌柜是个俊俏的少年,未语脸先红。
前面的岔道口,一边是回府的路,一边是往十四府邸去的。她那时随姐姐入宫,每回也是到这里便分手。她还记得,自己站在路边,一直到姐姐大的马车瞧不见,才慢悠悠的转身。前来寻她的丁三便神色匆匆赶车来接。
过了岔道,路便渐渐窄了些,只容一辆马车通过。有回她的马车就堵在那,对方也是大有来头,两厢都不肯退让,一直撑到日落时分,才各自后退,打别的路转了道儿。
已经能看到青瓦院墙了。院子里那株枯树半个身子都越过墙头,明明不长叶子的,却还是年年长着个头。大哥每每发狠说难看,要砍了。阿玛提剑便作势要砍他。据说树是额父种下的,额娘也是那年入宫,再后来伺候德妃——
早时过境迁了。
她归省的圣旨几天前就下了。
府门外的窄道上道道帷幔遮蔽。大哥立在最前面,身后便是阿玛、姨娘。
见马车停稳,喜环来掀起帘子,搀扶她下车。
一众人请安后,便前后簇拥着她进府去,蕙宁这才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
进了内厅,大哥才一一介绍,如今他已娶妻纳妾,前头还得了个女儿。这些都是她先前不知道的,忙让喜环取了首饰,封了赠去。一阵寒暄中,阿玛始终不语,身形摇晃,勉强让丁三搀着行走。姨娘早抱过弘佑,悲喜突生。
蕙宁亦是眼眶垂泪。她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突然也哑住了。随便开口,便是一阵请安叩谢,跪得她心头硬生生的疼。
她反倒宁可自己不曾回来过。
大哥也不似从前莽撞,一双眼睛死死的绞在她身上,见她神色略显困顿,哄走那些个女眷。偌大的厅内,便只留下他们一家人。
“阿玛。”蕙宁低唤了一声,眼泪终是忍无可忍,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姨娘便也是哭了。喜环忙接过弘佑,随冬竹也退了出去。
阿玛问道:“在宫里一切可好?”
“都好。”
“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嗯。”
蕙宁突然伏在阿玛的腿上,呜呜的哭出声来。姨娘也伸手来搂她,哭做一团。
阿玛轻抚她肩头,说:“再哭就要伤身子了。”
她摇头不答。乌泰伸手扶她起身,姨娘一边替她拭泪,一边问:“皇上待你如何?”
“自是好的。”
姨娘又道:“公公来下旨说你回来小住,可住几日?”
“皇上说随我。”
“那也不能任性妄为。住两日便回宫去吧。”阿玛说着,便摆摆手,从侧门出去了。蕙宁想喊他,可阿玛终究没有回头便走了。
姨娘又问了些宫里日常起居,说她如今身份不同,礼数不可不全,又打听弘佑的事情,反反复复追问一番,也离开了。
乌泰立在门边,望着打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隔膜已经如此之深了。
她明明在宫里深得圣宠,这本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可如今,阿玛辞官在家,大哥又远在四川得了个闲职,小弟也不过是在衙门当差,怎么看也并未得她多少恩惠。
蕙宁知道,这才是保全他们最好的方法。可他们未必知道。即便他们心里清楚,又奈何悠悠众口。
蕙宁走到乌泰身边,低声说:“大哥可有怨我?”
乌泰也不瞒她,道:“只是不明白罢了。不过这样也好。只是闲下来的时间多了,自然想得就多。从小,你说的都是对的。”
蕙宁便不再说话,停在她身边,望着门外明媚的阳光,秋风把日光拉成了丝,一道道割在她皮肤上。
临离开前,蕙宁没回头,淡淡的说:“明日,我自便回宫去。大哥也要回四川了。”
乌泰听她这么说,忙伸手拉住她腕子,又像被烫了似的松开,急急的问:“你在宫里,当真一切都好?”
她身子一僵,便急匆匆的拾阶而下,往从前住的园子去了。见喜环正在张罗,便道:“不必了。明日便回宫去。”
冬竹很不解,问:“主子,您不是一直盼着回来吗?皇上又答应准您多住几日,怎么明日便回去了?”
喜环伺候她的时间长些,加上年纪稍长,约莫猜出几分,并允了她,打发人回宫里回话去了。
园子修整过了,到处都上了新漆未干。那棵歪脖子树也不见了。园后的池塘也被填上。除了那矮矮的院墙,再瞧不出几分旧时的模样。
蕙宁忙闭眼不忍去看,裹紧薄被躺在榻上,眼泪直流。
前院来人请她去用膳,她也懒懒的,甚是困顿,便让冬竹领了食盒回来。不料前边却差人一道道的送来,望着面前满桌的山山珍海味,不知是府里换了厨子,还是从御膳房直接送来的。
她已经无泪可流,打发喜环和冬竹守着弘佑,披着斗篷便要出府。
丁三守在园门外,见她要出门,也不敢拦,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
“不要跟来!”蕙宁低喝一声,便往府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乌泰在府门口拦住了她。
蕙宁扭头不搭理他,连看也不多看一眼。
“蕙宁!”
乌泰移身仍是挡在她前面,叫了她一声。
蕙宁猝然扭头,瞪着他,道:“是!我是苏尔佳蕙宁!你看看清楚,你面前的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可你们却已经不当我是亲人!不!不是你们!是我!是我不要的!是我不要再当你们亲人的!”
乌泰见她咬牙切齿,无声的叹息,说:“你终归也是紫禁城里的娘娘,要是有个万一——”
“够了!”蕙宁掩住嘴,似乎无法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口里说出来,倒退几步,撑在墙上才稳住身子。
“你就非这么说不可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乌泰伸手要扶她,却被她猛得挥开。
乌泰不忍看她脸上苍白的神色,说:“不是谁都有权利活在从前的生活中的。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蕙宁是跑出府外的。她一直跑,一直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方才乌泰的话抛之脑后。
大家还活着,可翠珠已经死了!
翠珠死了,大家还活着!
这才是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怪她害死了翠珠吗?
如果不是因为她,翠珠也还活着,大家也还活着。难道就是她多余了吗?
她坐在酒楼的中。方才那跑堂的小厮认出她来,立刻引她上了二楼的雅间,便说与掌柜的知道。掌柜的也不敢进来,隔着屏风拜见她,见她只是要酒,可送上来的还是多了好几碟的精致小菜。她并未动筷,只是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酒。
正喝着,有人绕过屏风进来。她以为是小二,便喝道:“滚下去!都别来烦我!”
来人却是一愣,却不走开,坐在她对面,笑道:“怎么?做了主子,连脾气都长了?”
来得却是九爷。一身宝蓝色长袍,眯眼笑着打量她。见她傻呆呆的发愣,便夺了她手里的酒杯,自个儿斟满,喝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她惊惶无措的四处张望。
九爷却仍是微笑,说:“你是不想见我,还是替我担心?我都不怕,你怕吗?”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她问。
九爷不答,反问道:“你一路跑着来,只是为了讨口酒喝?怎么,宫里连酒都供应不起?”
蕙宁只道不能同他再说下去,起身离席,抬腿便走。
“你过得不好!他那么宠着你,怎会让你受这份委屈!亦或者是,他只是想告诉你,你如今同他一样,除了皇宫,也已经无处可去了!你们盖了囚牢,却一不留神把自己锁在里面!哈哈,这是什么!这就叫报应!”
九爷无所顾忌的大笑。又说:“开春爷便被撵去青海。恐怕也是诀别了。陪我喝一杯吧。”
她身子未动,却也没有离开。
九爷又斟满酒,举到她面前,说:“你向来是个明白人,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看不清了。算了,不说这些。这杯酒,就当是为我送别的,有缘,我们来生再见。”
蕙宁颤手接过杯子,仍是不敢看他,仰脖灌下去,转身便下楼离开。
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老九脸上的笑终是挂不住的,他攥着杯子,口中低声呢喃。
“八哥,她果然什么都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
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听到探子回报的消息,胤禛一直坐着未动。十三爷也在一旁,将蕙宁和九爷见面的事情听得仔细。
“皇兄,臣弟这就去接蕙宁回宫。”
“不必了。她明日就回。”
十三早前还不明白,怎么忽然皇兄让蕙宁归省的。方才听探子说了九爷的话,又报了当时蕙宁的反应。只怕那样的话,蕙宁是听进去的。按她的性子,回宫后肯定会有所反应的。
他心里虽怨怪皇兄对蕙宁的残忍,却同情他。
当初蕙宁肯入宫,便是为了保全苏尔佳一门平安,却不料反弄至如今局面。
皇兄摊开这一切让她知道,然而受伤最深的却还是他们自己。
“十三弟,这事替朕瞒着她。她不怜惜自己,朕还要顾惜她的。”
“皇兄,蕙宁不是糊涂的人,若将这前前后后说与她听,她总会明白的,何至于让她误解,徒增隔阂。”
“下雪了。明日你去接她回来。地上湿滑,不要出什么岔子。”
“皇兄!”
“你先回府吧。雪下大了。”
老十三看着他,张张嘴,到底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到最后还是不能好好相处?
仿佛也是感应到他的疑问,胤禛紧攥着双手,久久也不松开。
只怕,朕爱她比她爱我多得多。
蕙宁将此番回来所带的首饰盒珠宝悉数交给了丁三,让他转交给姨娘。第二日,刚过晌午,便有公公前来接应。她出府见十三爷来接她,神色松懈了不少,没多做停留,上了马车便走。
喜环和冬竹照顾弘佑上了随后的一辆马车。
老十三掀帘进来时,她并未有多诧异,笑说:“麻烦了。”
“十三爷,不过才两日而已,再见面却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她依旧是笑着,可眼底却一片平淡。那平淡无声的撕扯着她,让她再无法露出半分悲喜。
“蕙宁!其实皇兄是——”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不肯再让他说下去,掀起一旁的车帘,低呼道:“你瞧瞧,又下雪了!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还是又悄无声息地掩埋着什么。我最近真觉得自己老了许多,面容苍老,心态更是苍凉。原来,皇宫里才是我的归宿。我起初总想着能逃出去,逃出那华美不像话的牢笼。可偌大的天下,除了那里,我已经无处可逃了。十三爷,你说,紫禁城下雪,江南是否也会飘雪?若是江南也是小雨淋漓,这世间,哪处不是一样的冰天雪地?都是冰天雪地一片,在里面或者外面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冰冷的世界。到处都是。可如果一直往南去,一直去,一直去,越过大洋,越过国境,一直去,一直去……”
“会不会有什么能让我不再觉得寒冷呢?”她轻轻的说着,仿佛说的是家常的闲话般。
“皇兄很担心你!”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说下去的十三,也被她感染了般,放低了语速,“皇兄他是真的担心你。”
蕙宁没再开口,车窗外,飞雪乱舞。冷风吹得她面颊通红,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宁静。
她端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冰冷的,没有知觉。
马车到了宫门前,换了软轿。
宫里本是不准乘轿的,可偏偏有一顶软轿停在那儿。蕙宁接过弘佑坐进轿中,突然开口对十三道:“十三爷,珍重!”
仿佛诀别般,她如此的说。
十三立在风雪中许久也未移动身子,直到胸口一阵奇痒,传进嗓子里,才咳出声来。
打养心殿前来接应的公公,弓身上前道:“王爷,皇上吩咐过了,王爷今日不必进宫请安。”
“嗯。”他应了声,依旧咳嗽不停。咳嗽着翻身上马,咳嗽着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刚刚的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从他掌心中溜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缠在他的掌心的,如今又无声无息的离去。拉缰的手攥得太用力,指甲绞进皮肤里,很疼,很疼,疼得他几乎都快要窒息。
虽然只是一瞬间,他恍然想到,自己方才忘记同她道别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她站在竹林里同他说道:“我不与你说再见,因为说了再见的,多半都不会再见了。既然不会再见,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如果不再见,说什么都没用。倒不如各自好好活着。因为好好活着,就是对别人最好的回馈。我若是你,就要更好的活着,活出该有的样子来。这便是我的勇气。”
你的勇气,还有多少呢?
胤禛进来时,她正换了衣服准备歇下。见他推门而入,便冲他笑道:“折子都批完了?皇后方才差人来说,年嫔如今有了身子,皇上得空该去瞧瞧她。”
“朕去过了。”他站在门口,身后的冷风灌满了龙袍,把一屋子的暖气吹散了不少。
他却只是立在哪里,不进也不退。
“哦。”她淡淡的应了一声,又说:“皇后还说,明儿我该去看看年嫔。说我把弘佑照顾得极好,该去指点一二。”
“你去吗?”
她正弯腰铺着被褥,见他这么一问,手面上的活,停顿了一下,抬脸笑望他道:“皇后都开口了,我还能不去吗?”
他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中,脸贴在她脸上。他的脸很冰,他的手更冷。
她打了个冷颤,离了他的怀抱,走到门前,又回头问:“你今晚不走了?”见他不答,便合上门,又走回他身边,牵过他的双手,放在嘴边哈气替他暖着,道:“外面真冷。恐怕明年会是个暖春吧。”
她始终是笑着。她笑起来真是极好看的。她本就该常笑的,这才是她。
他已经是皇上了。他的女人应该是高兴的,是喜笑颜开的,哪怕笑得没心没肺,总是好的。
可她的笑不一样,她的笑让他畏惧。
如今,他还有什么好畏惧的。整个天下都在他手里了。
然而,他的心里还是有深深的害怕,平时藏得极好,可她却总是轻易就触碰到了。
孝庄皇太后在世时,总是说,爱新觉罗家出情种。都跌在情字上跨不过去。
那么,孝庄皇太后一定不知道,真的不是跨不过去,是不想,不忍,不能跨过去。哪怕是心疼,哪怕每寸肌肤都火烧火燎的焦灼的。这疼便也是好的了。至少还有疼的感觉,不是麻木的。这才是人该有的感觉。
而那个能让他疼的女人,更是好的。
“蕙宁,你怨我吗?”他问。因为一直就想问,却害怕她的答案。
如今却又不怕了。不管她说什么,他好像都能承受住。
窝在他怀里,迷糊间翻身的小女人,呢喃道:“不啊。你不知道我很爱你吗?”
他突的收紧了手臂,埋首在她背上,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他才知道,无论她说了什么样的答案,他都会心疼。
因为是她,他的心疼从来没有停止过。
她也感觉到背上湿了,身子有些僵硬,人也清醒了不少。她说:“我还知道,你也很爱我。你为我做了很多,却从来不说,你偷偷做的,又害怕我知道。所以,你爱我比我爱你多得多,是不是?”
“嗯!”他只能哼一声,因为他的腿软,他的脚酸,他手心里也是汗。
“我却知道得这样迟,你怨过我吗?”
“不!”其实他曾怨过她的。她冲别人笑时,他怨过。她激动、忿恨、疏离时,他怨过。她让他觉得自己总是错时,他怨过的。她让他握不住、抓不牢时,他却实怨过。可这一刻,就为了这一刻,他统统都忘记了。他更不想再让她去知道。因为他明白,她本该是属于幸福的。
“你真好。”她说,你真好。这便是人世间最美妙的甜言蜜语了,甚过其他的万语千言。
可下一瞬间,他又落入无底的黑洞中去。
她说:“开春后,我想搬回去住,可以吗?”
他想拒绝。他想疯了。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已经够了。她本该是属于幸福的,如果她觉得幸福,他便也幸福了。
“好!”他吐出一个字,便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可又庆幸起来,他不再是侩子手,而是她心头的人。她会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她会吗?
她会的!
高无庸最近愈发觉得奇怪了,皇上最近是怎么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暗自发笑。
笑着笑着,脸色又难过起来。
不仅如此,皇上还下令把怡然居早先的院墙拆了,后来又筑了新的院墙,却把整个秋池和半个御花园圈了进去,连带着几个闲置的空宅也划进去。
还不止这些,皇上还交给他一张清单,让他寻个妥帖的人,出宫半个月,采办齐全了。
他望着手里的清单,越发没有办法揣摩皇上的心思,不知道皇上把这些坊间的牲畜牵进宫是为了什么。
只是皇上吩咐下来,他也只有照办而已。
阿猫,阿狗,鸡鸭鱼鹅的,一车车拉进了现在的怡然居。
他私底下问过宁妃娘娘,娘娘却一脸若有所思,后来又塞给他一张清单,上面列的却是瓜果蔬菜!
他是越来越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了,看来他这个做奴才的实在没有尽心尽力。于是,更加小心翼翼的伺候皇上。可皇上一下朝又去伺候宁妃娘娘了。
如今,他就守在西暖阁外面的空地上,喜环那丫头抱着七阿哥在外面晒太阳。难得好天气,地面也干爽了些,他本来还想着要劝劝皇上该去御花园走走的。可皇上一直在忙,忙完了,便钻进西暖阁,再没出来过。
十三爷来过好几次,都被皇上拒绝了。
如今宫里人都说,十三爷不得皇上宠爱,年将军才是皇上的爱将,加上年嫔又怀了龙种,年氏一门,风头劲过皇上刚登极那会儿。
可他心里一本清。他打小就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皇上同十三爷之间的感情是外人没法体会的。
不过,这个年嫔反倒是个角色。怀着身子还爱串东走西的。起初跟皇后娘娘走得极近,后来又巴巴着想要攀上宁妃娘娘,被皇上禁足不准踏进养心门才罢休。这会儿又同禧妃娘娘亲近起来。四阿哥一提到年嫔娘娘,难得有表情的脸上全是厌恶之色。
高无庸想着这些,便呵呵的笑出声。一旁逗着弘佑的喜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高公公如今可悠闲得很啊。”
高无庸也不恼她,还赔笑道:“托宁主子的福。皇上最近心情大好。我们这些奴才的,自然也轻松得多。”
喜环也是颇多感触,说:“听说皇上还下令不准皇后娘娘过来找主子,可是真的?”
高无庸四处打量,见周围无人,便高深莫测的点头微笑。
一旁的雪梅插嘴说:“最近主子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咱们这些奴才的。不过呢,主子脸上的笑容确实多了许多。”说完,几个丫头便相视一笑。
如今皇上独宠宁妃,别说其他的各宫主子见上一面都难,就是刚有身子的年嫔也是鲜少得见天颜。年嫔在储秀宫里闹了好几回,如今身子渐显,才安分了些。
她闹不打紧,可苦了与她同住的淑贵人。
话说他们这些个奴才的,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如今宫里除了年妃最好伺候之外,便数这淑贵人性子最是温良了,待下人也是极为宽厚的。只可惜,并不怎么得皇上的宠爱。入宫也半年了,只有前头皇上翻过一次牌子。往后便是见面都不曾有过。
好在,淑贵人与世无争,丝毫不以为意,过着自己的日子,却平白受年嫔的欺辱,让他们这些奴才多少有些看不过去的,便常在别处帮衬着些。
高无庸一直想,淑贵人的性子该和宁主子处得来的。可两人都是极淡的人,话也说不上两句。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转眼冬去春来,却依旧是春寒料峭,冷得慎人。
这天,西暖阁里是极热闹的。宁主子说了,难得天气好,气温又渐暖和起来,大家困乏了一冬,也该是活舒胫骨的时候了。
于是刚过晌午,便在御花园的空地上摆了席子,说要与大家好好快活一番。
更难得的是,皇上准了养心殿和西暖阁伺候的奴才们半天假。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高兴得高无庸半天都没合拢嘴,怕自己听岔了。除了他们这些奴才,宁主子居然还请了淑贵人、四阿哥、五阿哥、宝格格!
平时,他们这些奴才哪有机会同主子们一起玩耍的,一开始还万分紧张,只怕出了岔子。不料,宁主子和宝格格一唱一和,气氛很快就活络起来。
大家把酒言欢,说的都是往日里不敢说的话,听的更是从前绝没听过的玩笑话。
宁主子还给大家唱歌。唱得太好听了,把皇上和十三爷都引了过来。
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