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断魂(清穿)第26部分阅读
清梦断魂(清穿) 作者:po18.site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紧张。皇上发了话,让大家不必拘礼,还帮宁主子抚琴,十三爷吹笛,又热闹了起来。
宁主子唱了又唱,一首歌接一首歌,全是他们没听过的曲子。
后来的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六回 蕙宁请了淑贵人,便料到年嫔会来的。所以当她出现时,她依旧还在唱歌。
今日,卸去了繁重的旗装,只着了一身深紫的汉服。颜色极冷,仿佛是血染的出的墨汁,浓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她盘腿坐在中央空地的席子上,面前放着一面木鼓,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她面朝胤禛而坐,仿佛着世间,她的眼里,心里都只剩他一人。
十三端着酒盏,目光从两人身上来回穿梭。明明两人的脸上都被笑容堆砌,可悲伤无时无刻不紧抱着彼此,从不曾离开。他或许终于能体会他们之间的感情。
有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中去。不再是朝朝暮暮相携伴。他们是一体的,便再没有了分开。
她和着鼓点,轻柔缓慢的唱到:“但愿醒来,已不再这个世界。去了,去了,不带一支发夹。明天的星星,不是挂在这一边。让我再说给你听吧。从来知路的候鸟不迷航。去吧,去吧。不要带任何心情。明天的星星,四面八方。让我说给你听吧——让我再说给你听吧——”
——但愿醒来,已不再这个世界
——从来知路的候鸟不迷航
唱到动情处,淑贵人突然起身走到她身侧,依偎在她身畔,抚上古筝。只听“突”的一声,那筝声便钻进了她的歌声,彼此相合。没有人多说什么,只是定定的看着她俩。
胤禛的琴声早断了。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这么看着她,要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塞进眼底心中。
周围静极了,只有她的歌声,若有似无,以及她手心的鼓点,若无似有。
他们忘了呼吸,忘了高高的宫墙,忘了红尘之中,万丈俗世。
连一直笑闹的宝儿也悄悄偎坐在十三爷身边,双手托腮,眼含热泪,却又不忍落下。弘历一脸诧异。弘昼看着他四哥,又看看对面的宝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这样的宁静并不空乏,只是叫人不忍打扰。
却还是有人打扰。
忽然,一阵突兀的掌声从后面的小道上传来。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娇笑声,说:“姐姐唱得真好听!却不知姐姐这曲子从何而来。”
说话的正是年玉萱。
她挺着肚子,在宫女的搀扶之下,渐渐近了。
胤禛的眉头紧蹙着,面色瞬间也冷了下来。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他说:“滚!”
方才还怔怔的奴才,这边已经纷纷跪定。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浑身颤抖不已。
年玉萱似乎才看见皇上,勉强着福福身子,道:“臣妾不知皇上在此,打扰皇上雅兴了。”
她说得并不谦卑,仿佛说的不过是情人间的俏皮话。“皇上也真是的,有这等好去处,怎么不唤臣妾一声,好让臣妾——”
“滚!”
他猛然起身,吼了出来。十三爷一愣,随即也起身。“皇兄——”
蕙宁也跟着起身,扶起她身边的淑贵人,冲她温和一笑。不料这一幕刚好让年玉萱看见,她扬手一指,怒气冲冲的道:“这贱人怎么会在这里?”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淑贵人。
可从胤禛站立的位置,她分明指的便是蕙宁。他抓起面前的酒盏,抬手扔了出去。
十三要来阻止,已经是来不及。
那酒盏擦着年玉萱的脸颊而过,留下了一道血痕。她也吓傻住了,双腿一软,便坐在地上,高声哭号道:“皇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胤禛脸色已经气得发青,冷笑道:“朕为什么不能!因为你的大哥是年羹尧吗!”
话一出口,想起当日蕙宁阻止年玉萱进宫时,也曾这么问过。当下眼神便望向她,见她正笑眯着眼,似乎是想要嘲笑他似的,别扭的转过头去,正欲说话,便听蕙宁道:“好了,好了。大家也热闹够了,都散了吧。喜环,把弘佑送去嬷嬷处。闹了现在,他也该饿了。高无庸,还跪在那做什么,伺候皇上更衣去!冬竹,你留下来,把这里收拾收拾,别污了好好的景致。”
听了她这么一通指派,最先反应过来的高无庸连忙传唤,收拾的收拾,散去的散去。没有人再理会年嫔。
胤禛正在气头上,还欲发作,蕙宁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袖子,道:“瞧这酒溅的。再不收拾便要着凉了。回头我可不伺候你!”
胤禛心里的火气未去,拿眼瞪着她,她也回瞪他,不依不饶的样子。
最后还是他败下阵来,一脚踢在榻子上,才头也不回的走掉。
蕙宁望着他走路的样子,冲十三笑说:“榻子踢坏了无碍,也不怕伤着自个儿的!怎么还是这脾气!”
十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笑说:“皇兄在你这儿已经算好的了。昨日同皇兄下棋,不小心手抖落错子,便要悔棋。这是人之常情。可皇兄倒好,足足训了我半个时辰。我回府里,耳朵还轰轰直响。”
“那是你不对在先。下棋不悔真君子嘛!”
“瞧瞧。你就只帮着皇兄!我那时落错了地儿,跟君子又有何关。”
说完,两人都觉得再这么继续下去,实在是无聊得可以了,便相视大笑。眼见被宫女搀扶着离开的年嫔,还不忘狠狠的瞪了蕙宁一眼。
蕙宁摇摇头,见淑贵人还未走,便让十三爷稍等。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方才见你古筝弹得极好,估摸着琴棋书画该是样样精通的。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同皇上说了,你搬出储秀宫来,自个儿住个院子可好?”
淑贵人虽是依旧恭谦有礼,却早没了之前的疏离,笑着点点头。方才见皇上待这位宁妃娘娘,以及当下亲眼目睹她同十三爷之间的相处,婉莹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当初决定送她进宫的家人更是荒唐!荒唐至极!
望着淑贵人离开的背影,蕙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十三:“你可觉得这个贵人像极了谁?我怎么一瞧着她就见着眼熟呢。”
十三心里打了个顿儿,哂笑道:“你不是一向瞧着谁都眼熟,瞧着谁都亲热吗?”
宫女太监们虽然忙碌收拾,来回穿梭不止,却都是悄无声息。周遭只剩下鸟雀的低吟浅唱,仿佛是要应和刚刚散去的歌声似的。
蕙宁心里忍不住叹口气。若不是年嫔的突然出现,她可是还有好些节目要准备的呢。
说到年嫔,也实在太过胆大了。简直就是愚蠢!
即便是估摸不出皇上待她的情分,也该知道些礼数。她如此骄纵跋扈的结果,难道她真的有认真想过?
瞧着他刚才发怒的样子,只怕惹到他的并非年嫔,而是另有其人。
她快步追上离去的十三爷,问:“年将军如今人不在西北?”
十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怒气,道:“年前就回京了。说是回京述职的,不过是在府里日日贪欢罢了。皇兄召他进宫还是三请四催的称病中。皇兄待他是一忍再忍,他却全然不思悔改。今日朝堂之上,居然敢直言皇兄不事军务,不堪将才!如今朝中大臣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见皇兄对他一再宽容,便纷纷帮腔作势,替他歌功颂德的倒是不少。”
十三说得忿忿不平,她似乎能够想象,如同那时她便是矗立在哪里的。
“与年嫔何干?”她问道。问完又低笑出声。
“前日,皇兄无意间碰巧听到她跟禧妃嚼舌根,挑拨你和弘历的关系。”十三低声道。
蕙宁突然一仰头,诧异的说道:“对了。我终于想起她像谁了!”
“谁?”十三诧异的问。
蕙宁摇头不语。
淑贵人像谁,像谁呢?
像极了她,像极了五年亦或是更久之前的她。
这样突如其来的相似,让她更加不知道如何与人说。
她随十三一直走到养心门前,她抬头仰望,望着高高的门楼,门楼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金光,金光折射四散,仿佛利刃般将眼前的一切割断开。
高无庸弓身前来,低语道:“娘娘,皇上让您过去呢。”
她回头冲十三一笑,转身便走。十三却唤住她,示意高无庸先行退去。
“你真的决定了?”他问。
“决定什么?”她笑着反问。
“也许皇兄能明白。可是,蕙宁,我想知道,你决定这一切的后果是否是你能承担的。毕竟你的心里也有皇兄,不是吗?”
她不再回答,脚步轻缓的往前走着,没一步,都像是踩在金色的刀刃上,鲜血淋漓,却不是她的。
她无法回答她的胆怯,一如无法回答他的疑惑。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切是否是她能承受的,抑或是她肯定马上便会后悔。但是,她早已经没有了选择。
没有别的出路可以追寻。
只能顺着自己的心,走下去,便是尽头了。
东暖阁里生了炭火,空气里有木炭烧焦的香味,让她忍不住深呼吸几口。
他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依旧在生气,沉着脸色。她上前握住他的手,在他身侧坐下。他手下用力,捏得她生疼。
他咬牙道:“朕方才便可以杀了他们!”
“那就杀吧。”她接着说:“听说年羹尧一走,西北又吃了败仗。只怕如今朝中大臣更加亲信与他。可你终究是皇帝,是大清的主子。他不过只是个奴才而已。”
她话语中带着几分笑意,却听得他心生诧异,转而目瞪口呆的望着她。
她又道:“既然是个奴才,让主子不高兴了,就该打该杀!你还烦恼什么,不过是下道折子罢了。不过往下的路便要各自承担了。也许有人心寒,有人迎头赶上。谁都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年羹尧不比别人笨。再响的鼓不敲也只是个架子。”
他伸手抱住她,埋头在她肩上,低低的说:“如果是皇阿玛,你说他会如何?”
蕙宁轻抚着他的肩头,没有回答。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心里有了自己的思量。
转眼已过了四月。蕙宁依旧住在养心殿侧的东暖阁内。她没说离开,他也不提。
谁都不肯去碰这个话题。怡然居三个字,不知何时成了养心殿的禁忌。
他每日忙碌到很晚,裹着深夜的寒气,钻进被褥中时,她清醒着,却不知如何开口同他说话,只是由着他抱着自己,一夜过一夜。她珍惜眼下的平静,因为这样的平静太过于短暂,谁都能打破它,然后灰飞烟灭。
四月中,已经怀胎四个月的年嫔突然传来消息,说孩子没了。
孩子是怎么没的,没人敢问,没人敢说。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面的《说给自己听》的那首歌,作者是台湾女作家三毛。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她,然后重新翻读她的书籍,在网上搜寻她的录音,还有关于荷西的点滴。
这首歌,是《回声》专辑中的,齐豫和潘越云共同演绎,声音空灵而寂寞。悲伤却可以忍耐。
如果你也喜欢,可以找来听听看。
或者,希望你会喜欢。
故事即将走向完结,此时,我阅读的书籍,包括我的桌面主题,是安妮的《春宴》。
我如此喜欢的两位女写作者,她们以及她们笔下的文字,陪伴我度过许许多多个青春年少的日子。
如今,我已然不再青春,却爱她们如入骨髓。
也许,这并非是一件好事。
蕙宁的结局,以及包括下一本书女主阮歌儿的结局,是命中注定,无可厚非。
她们操控着我。
我是沾沾。
第八十七回
第八十七回 高无庸急匆匆跑进东暖阁时,蕙宁正替弘佑换衣裳,他不肯睡,吮着手指不时咯咯直笑。
弘佑极其爱笑,一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眯成了一条缝,挥舞着双手故意从被褥里挣脱出来。母子俩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高无庸一边抹汗,脸色苍白的说:“娘娘——”
“又怎么了?皇上又在朝堂上发火了?”胤禛近来脾气暴躁极了,养心殿里伺候的宫人个个胆颤心惊,拾掇不过来时,便来求她。她也不是有求必应的人,何况,这种事,谁都帮不了谁。
“是四阿哥。四阿哥跪在殿外,从早上跪到现在。这不,宝格格也跪那儿了。”
高无庸说着又出了一身冷汗。
今儿皇上下朝时,瞧神色还不错,和十三爷议了会儿事,还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四阿哥说有要事求见,没等通报就进去了。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争执声,接着便是皇上大骂四阿哥,然后罚四阿哥跪在殿外。外面正飘着小雨,皇后和禧妃也来了几趟,求皇上开恩,饶了四阿哥这回。可四阿哥似乎铁了心,跪在那儿,谁拉也不肯起。这会儿雨又下大了。宝格格又跪过去。
他们一干人也只能干着急的份。两位主子精贵着呢,万一要是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
皇上又不肯松口发话,他们也只能来求宁主子了。
蕙宁一听,心里明白几分,却依旧不急不缓的替弘佑穿好衣裳,交给候在一旁的喜环。喜环抱着弘佑,弘佑却怔怔的望着她,脸上的笑有几分落寞。
不过刚满一周的孩子,他又如何知道什么是落寞。
屋外已近漆黑,雨声淋漓不歇。
随高无庸来到养心殿外,禧妃在宫女撑起的油纸伞下低声哭泣,弘历跪在那儿,他身边跪着的是宝儿。
宝儿垂着头,不声不响。
蕙宁走过去,高无庸连忙撑伞赶上。禧妃见是她,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起来吧。弘历随你额娘回去。冬竹,伺候宝格格更衣。”她轻声说,“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得知道心疼别人。”
弘历回头望了眼宝儿,随即起身。冬竹立刻撑伞过来罩住宝儿,便要拉她起来。
宝儿猛一挣脱,脸色惨白,抬头问她说:“姑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阿玛不是我真的阿玛,我阿玛是……”
“宝儿!”她笑着弯腰扶住她的手臂,暗地里使力,将她拖了起来,塞进冬竹怀里,道:“先换了衣裳,再要紧的事,总有说的机会。”
宝儿呜呜的哭着,扭头便跑至雨中,她示意冬竹跟过去,才低声问弘历道:“怎么回事?”
禧妃接口道:“妹妹,不碍事的,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而已。”
弘历一抬头,正要反驳,见养心殿的门被人拉开,胤禛立在那儿,身后是灯火忽明忽暗的朱漆木门。
“过来!”
弘历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随他皇阿玛进到殿内,不时便传出尖利的耳光声。
禧妃突然伸手抱住蕙宁,低泣道:“求妹妹救四阿哥。就看在他唤您一声姑姑的份上,救救四阿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我若早点告诉他,就不会出这等事。”
蕙宁拉住她,问:“娘娘是不是劝四阿哥娶福晋了?”
未等她回话,高无庸便唤道:“宁妃娘娘,皇上要见您呢。”
她递给禧妃一个安心的微笑,进了养心殿,雨水落在身上,凉凉的,却没有多少寒意。
弘历跪在殿内,脸上有鲜红的掌印,额际渗出几缕血丝,却依旧挺直了脊梁。胤禛背身立在阴暗处,许是情绪激动,肩膀微微耸动。
她上前对弘历道:“你这是何苦呢?那是你妹妹啊!”
弘历嘴角抽动,厉声道:“皇阿玛说过她不是的!既然她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娶她!宝儿不是我妹妹,也不是十三叔的女儿!我为什么就不能娶她!”
“弘历!”
“姑姑!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
胤禛猛然转身,一脚就踢在弘历胸口。蕙宁拦他不住,只得拖出他,朝弘历喊道:“你疯了不成!那是你亲妹妹!”
弘历吃疼,勉力稳住身子,抬头道:“她不是!她不是!她父亲是江南——”
“弘历,你要害死她吗!”蕙宁突然高声吼道。不管宝儿身世如何,只怕弘历一说出来,宝儿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弘历素来冷静沉着,今日何来如此有失分寸。
胤禛已然怒极,一手撑在桌子上,推开蕙宁,便道:“来人,把四阿哥拖下去,责打二十大板!高无庸,你亲自监刑!关他半年禁闭,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得前去探视!”
眼睁睁看着弘历被人拖下去,他已经面如死灰,如一堆破败的棉絮,渗透着湿答答的水气。
蕙宁只敢望着他,这样便可以暂时避开身后人的寒意。
宝儿到底是谁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宝儿要如何活下去。
“蕙宁——”
他低声唤她,却让她身子一僵。
“弘佑该哭了,我得去看看他。皇上批完折子,早点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她仍是不敢转身看他,她怕只看他一眼,便会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可什么样的回答,都敌不过她心里的揣测。
她相信他的,相信得让自己惧怕。
弘历一向是他最看重的阿哥,还是被责打了二十大板,关了半年紧闭。那么弘佑呢,弘佑该怎么办?
胤禛伸出的手,在她身后无力的落下。
他日防夜防,终究还是防不住的。
回了东暖阁,便听见宝儿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弘佑也在哭。两人哭得此起彼落,好不惬意。
她推门进去,让喜环抱弘佑去嬷嬷处,遣散了冬竹,见宝儿趴在桌子上。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滴着水,也不知是她的眼泪还是雨水,打湿了一地。
“忘了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总是惦记了从前的事,如何活下去呢。”
宝儿抱住她,哭喊着:“姑姑——姑姑——姑姑——”
一声声,把她的心揉碎,纠缠着她每一根尚有知觉的神经,然后狠心的打上一个个死结。
她只能紧抱着她,紧紧的,仿佛要把她塞进身体里,好填补失去心魄的空缺。
从何时开始,别人的心伤心痛与她生生相息。她望着怀里哭泣的少女,心中无声的呐喊。这墨一般黑的夜,何时才有尽头。
然而,黑夜总有退散之时,白昼如约而至。深锁枯朽灵魂的囚笼却再没有张开牢门的一日。
年玉萱冲进东暖阁是在一个有风的早晨,风极大,不像是春日里该有的暖风,夹杂着彻骨的凉意。
她一整夜未睡,疲倦的趴在桌上小憩,却还是毫无睡意,不过闭眼假寐,脑中一片清明如常。
风声裹着石砾钻进她耳朵里,沉闷而坚硬,如敲在残破的鼓面,呼啸而过。
东暖阁一向寂静,年玉萱推门的声音如同巨石落地,“砰!轰!”
年玉萱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的每一件事。她走过去,立在她身侧的桌边,低垂着手,尖声说:“你害死了我姐姐的孩子,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怎么样?你的孩子也遭到报应了!他瘫了!他是个残废!残废!”
蕙宁吃力的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潮红。她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过来,知道她会如此的说。她心里有无数句不同的台词,每一句都透着杀伐之意。
她起身而立,带着尖刻的笑意,指甲划在红木桌上,咯吱作响。
“报应!你知道什么是报应吗?等到你年氏满门抄斩,子孙流放,无一善终时,你不过也就一壶毒酒、三尺白绫!报应!你跟我说报应?即便这是我的,它已经来了。那你的呢?终日惶恐,却仍看不见头悬宝剑。我若是你,今日死了,好歹厚葬一番,不必弃尸荒野,破席裹体!”
她说着便大声笑了,脸颊透红,指着年玉萱的手颤抖着。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年玉萱也不知道。她本来是满怀嘲笑之心来的,可见她如此撒泼,她却害怕了。
仿佛她说的每一句都是预言,终有一日会成真。
年玉萱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门边,支撑在门柱上,道:“你这个疯子!”
禧妃是来感激她的。醉得有些迷糊,斜躺在贵妃榻上,乱了发钗也不梳理,地上是一张张新临摹出的字帖,字迹零乱,不堪辨认。禧妃伸手去拉她,唤道:“妹妹,妹妹——”
蕙宁以为是蕙兰来了。他答应过她,会让蕙兰进宫见她一面的。
她一直在等。猛然睁开眼,见身畔所立之人并非企盼的,遂又闭眼假寐。
禧妃来之前,已经问过皇后,也不动声色,坐在她身旁,低低的叙述道:“皇后本来说妹妹这几日身子不虞,皇上又出宫祭天去了,让我不必来叨扰妹妹。我知道妹妹是个清爽的人,与我们也是言语极少。可妹妹待弘历的好,我一直记着,也感恩于心。当日若不是妹妹一心拦着护着,只怕我如今未必得见弘历一面。妹妹是个善人,七窍玲珑心。上苍必定会眷顾妹妹的。妹妹何不怜惜自己,好生照应呢。我知道这些妹妹不爱听。可妹妹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顾全宝儿和七阿哥啊。”
蕙宁睁开眼,空洞的瞪着窗外。屋外春光明媚,屋内却凉意突袭。
她问:“宝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禧妃似乎早知道她有如此一问,便低声道:“江南甄家。六十年,因长女获罪遭连诛,满门抄斩。宝儿本也随双亲入狱,皇上从中周旋颇多,后来进了雍王府。宝儿的长姐,妹妹你也见过的,是仁寿皇太后生前最为宠信的女官,夕玥姑娘。”
蕙宁只觉得耳际轰鸣,双目发直,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声音长叹道:“夕玥何时入宫,托的又是谁的名号。只怕已经不必知晓。”
禧妃点点头,说:“当年夕玥刑囚嘉颐格格,致使圣祖爷和廉亲王失和。圣祖爷一怒之下颁下圣旨,要诛其九族,等皇上赶去,便只救回宝儿。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假托十三爷的嫡福晋兆佳氏收养宝儿,却一直寄养在雍王府内。宝儿虽不是皇上嫡亲的女儿,可皇上待她极为宠爱。年嫔那时也常在府中走动,见皇上冷漠她家姐,便将怒气出在宝儿身上。宝儿也确实受了不少屈辱。于是皇上才将宝儿托付妹妹照顾。一晃不过几年,却又好似过了半生。”
蕙宁已经无力去想禧妃今日为何要告知自己这些。当年夕玥与嘉颐之间的事,她参与颇多。时至今日,她仍旧以为当初是德妃娘娘暗中受益,为十四爷清扫障碍。不曾想,试试远比她料想得可怕。她握住禧妃的手道:“如果可以,替我照顾好宝儿。也当是为了弘历,不要再伤害更多人了。”
禧妃本来诧异,她缘何将宝儿托付与她。可又想,宝儿与弘历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她若将宝儿视为亲女,也算是稍解弘历心头的怨愤。当下便也答应了。一来二往,又说了好些话。待禧妃走后,蕙宁酒也醒得差不多。梳洗一番,独自前往永和宫。永和宫宫门落锁,虽修缮整齐,已经不复往日风光。
她脱去鞋子,一步步走在石子路上。她想要光着脚丫,干净的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
一切终于到了。
她抱着弘佑离开时,喜环和冬竹已经收拾好,候在门外。什么也没多说,一行四人进了怡然居。
再一次,回头望向养心门上的夜空,只见星空寂寥,不见光明。
她没有同他道别。她知道他不会阻止,一如他知道她不会改变。
夜已经极深,如墨黑泻下,残月,孤星,还有一丝丝的栀子花的香气。
这本就是计划好的将来,在真正降临的那一刻,带着彻骨的悔恨和埋怨。
第八十八回
第八十八回 六年后。雍正八年。春。
怡然居。
一大早天空淅淅沥沥的飘着小雨,我推门出来,远远的便听见弘佑和冬竹的争执声。大体上弘佑要出去,冬竹不肯放行。喜环见我已起,便侧身过来说:“姐姐,佑儿又闹着要去后院子。”
“让他去吧。”
听见我发话,弘佑摇着木轮椅,滑下的斜坡,打个弯儿,便绕到后面去。
冬竹嘟囔道:“姐姐,外面下雨呢。我去给佑儿撑伞吧。”
“不用了。他已经大了,该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我低头理了理粗布钗裙,挽起袖子,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
冬竹还想说些什么,喜环朝她看去,微微摇头。
两人随我走至蚕房,给蚕宝宝添置桑叶。
一晃已经六年过去。
有时候觉得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不过是天气热了些,又冷了些。飘了几场雨,又落了几次雪。一年又过了一年。
弘佑见见长大,刻意隐瞒的话,他未必真的听得进去多少。
第一次抱他坐上轮椅,教他如何使用时,他才三岁。三岁的小儿,睁圆了眼睛问我:“娘,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一样用自己的腿走路?”
那时,我尚能揉着他的头发,温和的笑着告诉他:“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孩子的腿还不能走路。等你长大了,足够强壮时,便可以了。”
如今看来,他已经渐渐不再相信这样话了。
弘佑很聪明。读书识字,样样不差。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约莫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再瞒他几年,眼下看来是不能了。
为了方便他轮椅的出行,怡然居内没有任何石阶,都被改成了缓坡或者滑梯。唯一的一处台阶便是在那扇门下,高高的四层台阶,比他都要高出一大截。前日夜里,我们都睡下时,他独自爬上台阶,想要从里面将门闩拉开。门闩太高,他够不着。
等我们发现时,他靠在木门上睡着,一只手还遥遥的伸向前方。
将他抱回房里,他浑身烫得厉害,拉着我的手问:“娘,佑儿真的不能出去吗?”
我怕他真是病着了,便安慰道:“等你睡醒了,娘就领你出去。”
他睡了一夜醒来,那扇门已经被木栅栏死死的遮蔽起来,便再不肯与我说话。这两天一早起来,便自己去后院发呆。
我对他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快用午膳时,弘佑还没回来。我撑伞去后院找他。
怡然居真的很大,沿着院墙绕一周也要走上半天。若他真的有意躲起来,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找不到他。
可他没躲,坐在凉亭内,双手托腮,望着雨水,不知再想什么。
我唤了他两声,他才转头过来,微微一愣,道:“娘,你怎么来了?”
我走进亭子,蹲□。他并未淋雨,眼睛里却湿答答的。胸腔一窒,我也红了眼睛,伸手摸上他的膝盖。这六年,用尽了一切办法,翻遍所有的医书,可还是毫无办法。他的双腿从四岁那年,便再未生长过。一开始还会用厚布遮挡,后来发现,怡然居从无外人进出,索性也就晃着空荡荡的裤管。
“娘,佑儿又让你担心了。”
“佑儿不喜欢这里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这里的一花一草,我都很喜欢,因为是娘亲手栽种的。还有喜环姑姑和冬竹姑姑,我都很喜欢。佑儿只是想去外面看看,看看就回来。”
“可如果佑儿去外面看了。发现还是这里最好,又要怎么办?”
“那样,佑儿就回来。以后再也不提出去的事,惹娘不开心了。”
我将他抱在胸前,低声道:“不,娘很开心。娘的佑儿终于长大了。娘只是希望佑儿知道,娘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佑儿你好。”
六年了。弘佑已经七岁,他的记忆中,始终只有三个人。我,喜环,冬竹。
我常常也问自己,那一道木门锁住的到底是什么。是弘佑缺乏的父爱,还是我入骨的相思。我们在一片天空之下,抬头看到的也是同一片明月。六年来,我们不曾见面,不曾通信。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时空内,却又恍若两个世界。
最开始,还担心又或者期盼着他会突然冲进来,大声的质问我。
慢慢的,也就只能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下去。看着弘佑一天天长大,而我一天天苍老下去。没有盼望,就不会有绝望。
我知道,怡然居再大,也还是关不住弘佑的。他是他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脉。爱新觉罗家的鲜血注定是轰轰烈烈的。我担心着弘佑出去之后会遭遇的一切,又暗自猜想他出去之后面对他时的场景。
六年了。他和我一样,孤单寂寞吗?
就在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时,怡然居的木门,六年来,第一次被人叩响过。
不是叩,是砸。
木头一样的东西砸在门上。挣扎声,吵闹声,越过墙头,钻进耳里。
已经是深夜。弘佑睡在一边厢房内。听见吵闹声,喜环和冬竹也穿好衣裳,一脸惊魂的立在我身侧。我安抚喜环,让她先去扶弘佑起来,再带他过来。
门外点着火把,照透了半壁夜空,愈发显得墙内的阴暗和潮湿。让冬竹点上灯,我坐在正屋内。弘佑转着轮椅过来,一张脸上写得全是惊喜。我别过脸去不看他。
“娘,你为什么不开门?姑姑,快去开门啊!”
弘佑叫着。喜环不敢动,只是望着我。弘佑摇着轮椅要离开,我一把抓住他的椅背,不让他移动半分。
弘佑瞪着眼睛,正欲说话,墙外顷刻安静下来,窸窸窣窣是人脚步移动的声音。弘佑也楞住了,涨红着一张脸,仿佛屋外的脚步是他最后的希望般。
我手心一片汗湿,猛然起身,吹灭了火烛,对喜环说:“都回屋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娘——”
“姑姑!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姑姑!姑姑!姑姑——”
屋外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叫声。那一声一下子就钻进我耳朵里。身子不稳,又跌坐回去。
喜环快步上前扶住我道:“是宝格格!”
宝儿的哭喊声突然又近了些,她一下下的砸着门,喊道:“姑姑,你见见宝儿吧!姑姑!求求你见见宝儿吧!姑姑!姑姑!”
“娘——”
“喜环,去——去——开门吧!”
喜环急忙飞奔去开门,冬竹扶住我,步步往外走去。我拍拍冬竹的手背,让她去帮喜环。
两人合力推到栅栏,将门闩从门上取下,门便被人大力推开。一个白裙长衫的少女跌跌撞撞进来,却立在院子中央,不敢靠前。
我低声唤道:“宝儿。”
她这才惊醒,飞奔过来,扑到我怀中,紧紧的抓住我的衣衫,哭叫着:“姑姑,姑姑,姑姑——”
越过姑姑的肩头,见喜环和冬竹已经跪倒在门边,一抹明黄的长衫已经迈进院子里,火光映衬下瞧不出他脸上的神色。他的每一步如同踩在我心上,却很快顿住脚步。
“宝儿,随朕回去。”他的声音极冷,如同从冰窖里穿过,不带一丝温度。
“不!我不要!我不要!”宝儿听见他出声,身子愈发颤抖得厉害,几乎是要缩进我怀里。
“娘——”
弘佑突然出声。他原本一直呆在暗处。屋子里又未点烛火,不过只是个影子。
他摇着轮椅出来,火把的光亮将他完全曝露出来。他到我身边,看见我怀中哭泣的女孩,拉着我的裙角说:“娘,她是谁?”
胤禛已经快步走来,低头望着弘佑,话却是对我说的:“弘佑怎么了!”
弘佑却诧异地望着他,说:“咦!你认识我!娘,他们都是谁啊?”
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可宝儿又抱得太紧,便要唤喜环先带他下去。不过只是一瞬间,胤禛已经将弘佑抱起,手摸在空荡的裤管上。
“弘佑到底怎么了!”
弘佑的腿疾在我带他进怡然居之前,年嫔就已经知道,难道他会不知?
如果他是故意装出的,那为何神色如此慌张和痛惜呢。
弘佑以为他是对我发火,揪住他的衣服道:“不要凶我娘!”
我只觉得一片混乱,恨不得立刻晕厥过去。可脑袋却又是清醒得厉害,先将宝儿从身畔拉开,回身去抱弘佑,让他松开揪住衣服的手,再将弘佑放回轮椅中,唤来喜环先推弘佑下去。
弘佑本来还有怨言,许是见我神色不快,只是怏怏的回头望了眼胤禛,乖乖下去了。
又领着宝儿进屋来,见胤禛还站在院子中,便问:“不进来吗?”
他脸上全是怒气,不动身子,双手垂在身侧,地上留着长长的影子。风一吹,烛火微晃。
见劝不动他,只得问宝儿:“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哭哭啼啼的呢?”宝儿却跪地上,拉着我的裙子说:“求姑姑救我。姑姑,您就让宝儿留在这里,宝儿愿意陪着姑姑。姑姑,求姑姑成全!”
我还未出声,只听见胤禛道:“不行!来人,将宝格格带下去!”
还想护住宝儿,见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快步进来,从地上拉起宝儿,便要往外去。我上前一步,正欲挡住,胤禛已经侧身拦在我身前,瞪着我,一字一句道:“朕还有话问你!”
“宝儿她——”
“朕问你!弘佑到底怎么了!”
第八十九回
第八十九回 要将这六年前前后后,一夕之间说完,只怕我愿意说,他也未必肯听。
只能淡淡的说道:“他生来就如此,皇上不知道吗?”
他攥着我的手臂,下手愈发用力,我却不觉得怎么疼,仰脸笑望着他道:“皇上不必难过。他如今好得很。”
他喘着粗气,一把将我拖住,怒道:“好?他连朕都不认识,这就是好!”
“他如今还好好的活着,这还不好吗?”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慢慢的松开手,背过身子去,道:“既然你照顾不好他,朕即刻命人带他出去,就算是访遍天下名医,朕就不信治不好他!至于你,既然你不想看见朕,往后如何便由你自己!”
“你不能带走他!”
“不能?”他回头瞪着我说:“朕为什么不能!朕是他的阿玛!你不要朕,他还要朕这个阿玛!”
“来人,带七阿哥回圆明园!”
“不行!你不能带走他!”
“苏尔佳蕙宁,朕再说一遍,朕是他的皇阿玛!你守了他六年,难道朕和他一起生活都不能吗?人,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你,愿不愿意跟过去是你的事!”
“皇上!”我跪□子,头贴在地上,声音很轻,却足够他听得仔细,“六年前,皇上可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带弘佑住进这怡然居?也许皇上心里很清楚。也只有这里,能够保证弘佑平安长大。他虽然行动不便,可好歹也长大了。我教他读书识字,教他琴棋书画。该教的都已经交给他了。”
他是我的弘佑,早已经不再是大清的七阿哥了。
我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平安就是福了。
难道你要连这最后一点期望也断绝了吗?
他弯□子,扶住我的肩头,伸手勾起我的下颚,脸上怒极反笑,说:“你的意思是朕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苏尔佳蕙宁,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今日,弘佑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拦不住!最好也别拦着!你若是愿意,依旧是朕的宁妃!”
“求皇上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视线瞥向一边,弘佑坐在轮椅上已经被喜环推了出来。他见我跪在地上,挣扎着便摇椅过来。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吗?”他有些紧张的望着胤禛。想必方才喜环已经告知他,面前这个男子与他是何等关系。
弘佑仰着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