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三部曲第21部分阅读
衣香鬓影三部曲 作者:肉肉屋
他静了一静,“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
“然后呢,过了节,你还是要去上海?”她却蹙了眉。
他不说话。
她黯然,“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处置那个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他只淡淡回答四个宇,“我想杀他。”
她怔怔问,“为了洛丽?
他领首,“也为了敏言。”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杀父仇人?”
“除了我,佟孝锡不会转易踏进旁人的陷阶。”他仍是轻猫淡写语气,“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拮。既然必定有一人要与敏言结下杀父之仇,这个人由我来做,再好不过。”
第十七章
「19994茗谷废宅」
传真发出一直没有回音,启安将电话打到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才知她又去肯尼亚拍摄非洲野生动物图片专辑。助理说她三周之后回来,然而转眼已是四月底了……艾默的书稿寄回出版社审核已有一个月,如果一切顺利,付印出版也就在眼下。
这让启安的等待越发焦急,思虑越发踌躇。
四月春暖,似乎万物都以蓬勃之机滋长,一切的人与事,都显出盎然。
废宅的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一天天,一寸寸,看着荒芜的庭院变回开阔清爽,倾颓的梁柱重新竖立,斑驳残缺的墙壁被修补完好……不可思议的变化在悄然无声中到来,令人无从察觉,更无从抵抗。
连启安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习惯了废宅里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她在砖瓦间走来走去,哪里有工人需要帮忙,哪里出了问题,她会第一个跑来叫他,当每天工作结束,工人们都陆续离开之后,她还会仔细检视一遍。这种时候,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他们两个,并肩走在凌乱横斜的梁墙间,他搀扶着她的手臂,她仰脸看那些刚刚刷补好的壁角,目光严肃又专注,小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木材,像一只猫在自己领地徘徊。
今天旅馆老板娘有事请她帮忙,她留在旅馆,没有来工地。
傍晚工人都走了,启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将临时入口的铁门锁上,身后斜阳已转暗。
少了她在身边,连下山的小路也变得格外空旷,自己被斜阳投在地上的孤单影子也分外瘦长。启安在石阶上蓦地驻足,觉察自己一直在加快步子,心中依稀有归家的愉悦迫切。
归家。
启安低头失笑,笑意未及展开,却被另一种迷茫心绪压下。
走回旅馆天色已黑,还在院子里,就见艾默从二楼露台探身出来。
“严先生,刚刚有你的电话,才挂断。”她笑眯着眼睛,学电话里那人客客气气称呼他。
“有没有说是哪里?”他笑着随口问。
“是位男士,没说名字,只叫你回复这个号码。”艾默在露台上扬了扬手里一张纸片。
启安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接过纸条一面 问艾默晚餐吃什么,一面不经意瞄见那号码——是从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打来,是她私人的专线。
“怎么了?”艾默见他脸色微变,忙问有什么事。
“没事,我需要回个电话……”启安迟疑看艾默,她一怔之下立即会意,点点头退出门外。只在转身时,难掩一丝尴尬目光,仿佛是被他从身边推开,再亲近也仍旧还是陌生人。
他看懂她的表情,看着她将门轻悄带上,也只能怔怔看着,无从解释。
拨通那个号码,那边一应声,启安立即知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启安?”那段沉稳的男声反问。
“是我。”启安抚额叹口气,“大哥,你怎么会在二姐那里?”
“我来取一份照片,是她去肯尼亚之前拍给annie的礼物,一直没时间送来,正好我今天路过这边……”他顿住语声,放弃家常寒暄,言简意赅地说,“你给她的文件,我看到了。”
“那个,只是本小说,给她看着玩的。”启安哈哈笑了两声,听见话筒那端沉默,便也笑不出来。静了片刻那边淡淡说,“是什么小说,你也传一本给我看看。”
启安苦笑,“没什么,你知道现在这些作家都喜欢胡编乱写,不用当真的。”
“谁写的?”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跑回去修那座房子可以,这个我不反对,但我也一早告诉过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什么秘密应该守住,我以为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说过,只是重建那座房子,绝不对外提起任何事……”
“大哥!你先听我说个来龙去脉好不好?”启安好不容易觑着空隙插话进去,“这书又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没……”
“我不管有什么来龙去脉,这本书里的内容绝对不许外传,你就算不告诉我作者是谁,我一样有办法查到是哪家出版社。你立刻给我回美国,这件事做得太不象话,最好在没人知道之前把烂摊子给我收拾干净!还有启爱,她竟然也纵容你做这蠢事!”
电话那端的语声越来越严厉,从责备升级为怒斥。
启安终于等到自己可以插话的机会,“你听我说,这书是一个陌生人写的,我起初看到也以为是照着资料流言胡编乱写……但是如果你仔细看完全文,你会相信那不是我透露给外人的内容,因为书里故事早就超出我们所知的范围,有些情节甚至是你我都不知道的。我传给二姐,想让她一起来看看,我无法判断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究竟是凭空捏造,还是说,另有知情人。”
电话那段骤然沉默。
这反应在启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启安隐隐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试探问,“你有没有看过后面内容?”
“看了。”那端语声冷硬,“编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么知情人。再亲近的知情人,也亲近不过你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谁还会知道?”
启安隐忍反驳的冲动,心里踌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废园里找到沈念乔尸骨的事情告诉他。
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诡奇举动,耳中听着兄长的斥责和断然否认,启安越发觉得困惑。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这个谜,也许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个问题,或许你和二姐都从来没有想过,在没来这里之前,我也一样,因为那是我们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实,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亲人全都不在了……可是,人海这样大,会不会有意外?会不会还有人活了下来?你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还要怎样意外,连骨灰都找了回来,你认为还有谁活着?”大哥语声低了下去,隔着电话两端,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伤感。启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大哥对长辈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实严格地守护着他们希望守护的秘密,以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他的孝诚。只是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确得无暇可击?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启安小心翼翼问,“大哥,你试想一下,假如真的还有人活下来……这个可能性本身,对我们,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彼端沉寂。
启安怔怔拿着电话,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说出的这句话震住。
这念头在心里萦回无数次,终于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那边长长一声叹息,终于问,“这书的作者是什么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启安屏息回答。
“刚才接电话的人?”
启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认。
那端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问,“查过吗?”
“查了,看起来是个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来像海滩上风吹过的声音。
“如果真是故人,她怎么能把这些事写出来传扬于世?”
“她的想法处境和我们未必一样,其实她是一片好意,因为她并不知道……”
“启安!”那边语声转厉,断然打断他,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不管她是谁,你要明白我们的立场,他们是已经抛弃了过往的人,是没有历史的人,他们谁也不会愿意当年旧事再被揭开,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想要的,只是平静。”
第十八章(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丝绒窗帘寂寂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犹是薛叔叔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j——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望着那丝绒帘子。
帘子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汗水竟冒出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方法是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印子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帘子也带得不住地颤,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有一丝极低抑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只像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柜子雕花的门后,霖霖看到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
就这么看着听着,不知指甲几时掐进了胳膊,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将哭泣的敏敏紧紧拥抱,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对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花雕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
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帘子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又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任凭如何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心中明白。
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存着彼此。
过得片刻,帘子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死静,空洞的死静。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子,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也低垂,纤瘦背影愈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的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
然后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的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此地灯火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头灯火通明,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传来。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也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见见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再弹得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个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她抬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入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
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要催人泪下才能达到效果。”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演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争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下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令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来,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身影,不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结束,没想排得这么不顺利。”
“演得很好。”ralph由衷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谢谢。”她淡淡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ralph微笑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拍完戏去拿来还给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照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弧线优美的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打火机。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他,狼狈跑出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说一声,“对不起。”
霖霖怅然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叮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尖已熄灭的烟。并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的,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灭烦恼的灵药。”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不是为了消灭烦恼。”ralph一本正经说,“我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自己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
第十八章(中)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对于霖霖在外结交朋友,念卿一向虽谨慎,却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与讳秘不该是下一代所背负的枷锁,何况在她幼年已承受得足够,现今她与万千平凡少女一样,享有简单自在的小快乐,属于她父亲的荣光与重负,都如那显赫姓氏一样被深藏。
然而当听到霖霖说,她新结识了一个褐发蓝眼的英国朋友时,念卿神色仍是一变。
霖霖犹自兴奋地摆弄着手上照相机,将如何从那人手上抢来相机的经过绘声绘色说给她听,当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抢夺的一段……说及当时为了菲林与ralph的争论,霖霖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真希望你能见一见他,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中国达官贵人,好让他知道自己对中国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有多狭隘!”
“达官贵人,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懒懒倦倦应声,透出几分疏冷。
霖霖笑容敛住,悄眼打量母亲,见她倚在铺了白绒毡的藤椅里,支肘侧身,容颜淡淡隐入落地灯的阴影,看不出喜嗔。
转念间,霖霖心下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怅然。
母亲如今洗尽铅华,再不情愿被视作什么达官贵人,往昔时光对她而言已太遥远。
原想让她见一见ralph,也是盼着她多与外间接触,不至于将自己长久封闭在了无生气的茧里。母亲幼年寄居英国,或许见了ralph多少有些亲近……看着她冷淡拒绝的神色,霖霖难掩失望。
这番心思体贴入微,却不知自己恰走了反路。
幼年流落异国,记忆里留下的英伦往事,对于念卿只是灰暗和阴冷。
念卿垂眸,见女儿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宛声道,“我一向懒得见外人,更不想与达官贵人扯上什么干系……至于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岁了,男女间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个朋友而已。”霖霖不由红了脸,念卿终究心软,淡淡笑道,“这次惠殊和你许叔叔回来,难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办一次舞会,不管再怎么打仗,日子总是要过的……到那天,你可以将你这位朋友青睐,如有要好的同学也可以邀请。”
“嗯。”霖霖点头。
见她反应平淡,并无预料中的惊喜,念卿有些诧异,却不知平安夜舞会的事情早已被她藏在柜中听去,此时提及,却有勾起心中忧虑。
“敏言怎么不在家?”霖霖避开母亲目光,敷衍笑道,“她是最喜欢跳舞的,若知道要办舞会,不知会多高兴。”
念卿一笑,“她与彦飞出去了。”
霖霖变了神色,“去了哪里?”
“大约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话未说完,就见霖霖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们”,便头也不回往门外跑去。念卿错愕,望着女儿匆促背影,不由蹙起了眉。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铺满一地落叶枯枝在脚下踩出窸窣声响。
霖霖呵着手,向林间焦急张望,白皙脸颊在寒风里冻得发红,林间寂静无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敏敏会不会将身世秘密吐露给高彦飞,高彦飞若知道了奉命暗杀的大汉j佟孝锡竟是敏敏生父,他又该怎么办?懵懂私心里,霖霖只觉得万万不能将更多人牵涉进这个秘密,不能让高彦飞知道……脚下枯枝咯吱作响,林子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入目尽是萧索。找了半晌不见他们踪影,暗自想着该不该让母亲知道敏敏已听见她与薛叔叔的那番话,正思忖着,忽听身后汽车喇叭声大作——霖霖怔忡回身,见一辆车子驶上来,开车的正是高彦飞。
敏敏坐在他旁边,笑容浅浅,白色长围巾随意搭在肩头,衬着乌鬓雪肌,分外可人。
“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不怕冷么?”敏言笑语盈盈,看上去丝毫没有不妥,全然已不见昨日的阴郁哀戚。霖霖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喃喃道,“原来你们出去了?”
高彦飞从车里下来,欠身替她拉开后面车门,低声解释,“敏言想去百货公司看看。”
“我这次回来得仓促,没带什么衣服,本想找你陪我去买的,你上午又去了学堂。”,敏言跳下车,拽了霖霖胳膊,对高彦飞扬起下巴说,“你把车子开回去好了,我同霖霖走一走。”
“要,要我陪你们么?”高彦飞不知怎的,在两个女孩面前像又回到幼时的结结巴巴。
“谁要你陪。”敏言瞪他。
高彦飞尴尬地笑。
他二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她并没有向他吐露那个秘密。
霖霖如释重负,轻轻握住了敏言挽在她臂间的手,有些暗暗的怜惜与宽慰。
或许她已想得明白,就如她在钢琴前的自言自语,她是薛敏言,是薛晋铭的女儿,不管骨子里流着谁的血,也不会从她心里抹去这珍视无比的姓氏。
但愿这个秘密,她能聪明地将之永远藏在心中。
看她们两个真要走路回去,高彦飞不放心,只得说,“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不打扰你们散步可以么?”
敏言睨他,“这是向谁献殷勤呢?”
霖霖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不经意掠过敏言,却没说什么话,淡淡一笑别过脸去。
见她这样笑,高彦飞只觉得耳根子火烧火燎,心里一阵慌,呆呆看着她被敏言挽了,肩并肩走到前面去。眼前两个身影,一个高挑婀娜,一个清瘦窈窕,各自衣袂围巾翻飞在风里,晃得他眼里心里都是乱,仿佛跌进乱红迷绿光景。
今日敏言看来心情十分好,颊上浮起浅浅酒涡,“真没想到,外面到处打仗打得乱糟糟,重庆这里却什么都有,百货公司里货品虽不多,款式却照样时新,到底是冠盖云集的陪都……对了,我挑了件长礼服,剪裁十分别致,一眼就替你看中,回去你快快穿给我看。”
霖霖诧异,记得幼时敏言最古怪,每每随母亲和燕姨出门,她总是什么也不要,看见漂亮衣裳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一向不在意衣裳脂粉,怎么现在像变了个人,突然喜欢起来?”霖霖眨眼笑。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子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
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着一种恻恻情致。
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是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应该是姐姐。
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的,似有谁在尖声发笑。
待得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清晰转为空袭警报的厉啸。
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她们回车上。
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轰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
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
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的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令她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芒刺,令霖霖猝然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呼喊。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身后却听见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揽她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痛得脸色煞白,莫名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挣扎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十八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叫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却是家中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移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一人多高的柏树,竖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眼看去,彷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有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董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着母亲,无论如何要打点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嵌着“rry christ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下,将花环取下。
叮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落。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抢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被她这么一看,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显出腼腆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看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作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开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开启。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
这声惊喜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数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抱,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细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有如己出,自是百般宝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得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念卿喜出望外,望了她疲惫面容不由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子?”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
“这一向还好么?”念卿关切审视她脸色。
“没事。”蕙殊笑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蕙殊阿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心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了茶杯低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住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写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两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而至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顾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做自己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念卿,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去往山上,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宴会等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